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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爺爺一定要離婚 by 帕斯卡·魯特

2019-11-19 18:52

  一個週六的早晨,我在我的書桌上看見了一個裝訂精緻的筆記本。那是我母親的畫,用羊毛線裝起來,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相冊,在第一頁上寫著標題:拿破崙之書。
  我很想立刻就翻開它看起來,但我站起身一路跑到了母親的工作室。沒有人在。廚房裡也沒人,我找到一張便條:父母親外出了,讓我不用擔心。
  我飛速穿好衣服騎上自行車,任憑涼涼的風劃過我的小腿。初春的甘甜氣息清朗而充滿希望。
  我到拿破崙家了。他顯然在等我。他修過鬍子,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穿著和我父母親去保齡球館那天晚上一樣的白色西裝。他神采奕奕,彷彿敵人已經被擊退了。在客廳的正中央,放著一個小行李箱和黑色的保齡球。
  「啊,你來了。我在等你。今天天氣很好,是吧?」
  他的嗓音清晰而有力,他發現我的視線被那個行李箱吸引了。
  「別擔心那個箱子,我打算去度個假。但在這之前我們得先做點其他事情,把落地窗打開,小傢伙。」
  面對著荒廢的花園,我們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空氣充盈了我們的肺。
  「啊,春天!」他說,「春天,我的小傢伙,無可比擬,尤其是生命的春天。」
  我笑了,他也笑了。
  「小傢伙,」他說,「我不知道我們還有多少時間,不能再浪費了!」
  他發現了我懷裡的冊子。
  「那是什麼?讓我看看,應該沒有很多字吧?」
  「沒有,只有圖畫。」我說著遞給了他。
  「你也知道,我可不想在腦袋裡挖洞。至少今天沒這個打算,我的腦袋裡已經有洞了!」
  他放聲大笑,細小的淚珠從他的眼角湧出來。
  「瞧瞧這個……好漂亮的畫冊……這是個禮物嗎?」
  「沒錯,一個禮物。《拿破崙之書》,你生日的禮物。」
  「那還有好久啊,但你說得沒錯,誰也不知道,提前也很好。永遠要比你的對手提前一步。」
  我們的眼神短暫地交錯了一下,他的臉上浮現嚴肅的神情,開始用細長的指頭翻看這本畫冊。
  母親把畫作按時間排好了,在我們的眼底下連成一串,每一幅畫都在拿破崙的臉上留下些許蹤跡。和洛基的最後一戰,與約瑟芬娜在計程車的相遇,他們在潮濕的沙灘上留下的腳印,惡作劇領帶的故事,撞向白色球瓶的黑色保齡球,我父親在廚房裡揮拳的場景,我父親變成第十一個球瓶的腦袋。拿破崙高興得眼角起了皺紋,溫柔地笑著,驚訝地張開嘴。他看見約瑟芬娜站在花園裡,正朝著他比著充滿愛意的手勢,他的手裡也比出了一個我看不懂的手勢。
  「渾蛋,」他說,「我絕對不會哭的。我怎麼變矯情了。」
  我母親只在其中出現過一次,她和拿破崙坐在一起,對面是一位穿著白色工作服的男人。柔和而憂傷的氣氛籠罩在三個人頭上。我困惑地問他:「這是在哪裡?」
  「沒什麼,小傢伙,只不過是和你媽媽出去隨便逛逛,好幾個月前的事情了。我們去消磨時間。如果下輩子有機會,我想變成她的畫筆。」
  這是在醫院裡,我很確定。這是離婚前不久的事情。
  畫冊的最後幾頁和醫院裡的牆壁一樣雪白。這最後的幾頁是留給拿破崙的。
  「閱讀夠多了,」他突然說道,「現在來點運動。」
  他像以前一樣穿好了自己的皮夾克。
  「我們要越獄了!來吧,小傢伙。標緻404。」
  他看出了我的猶豫。
  「來吧,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行動了。」
  一如既往,每次煞車的時候,他都會做出充滿溫柔的動作,在安全帶起作用之前把手伸到我身前護住我。在闖了三個紅燈、五次超車失敗之後,他在一家理髮店門前猛地停車,但剩下的停車位看起來只能塞進去一輛踏板車。
  「我的陛下,這個位置有點小。」
  「不會,只要慢慢來就能停進去。」
  前進,後退,前後保險桿都剛剛好,標緻404正好在裡面。
  「你看,小傢伙,這個位置還是很大嘛。他們還要我出示駕照。我不在乎!我沒有!」
  喇叭聲響成一片,都在抗議他這樣停車。
  「有誰想挨一拳?」他從車窗吼出去,「一群野蠻人!啊,沒什麼比發飆更能覺得自己年輕了!」
  我打開輪椅,他一坐好就朝著理髮店過去。
  「你要做美容嗎?」我問他。
  「我只是想收拾得像個人樣而已。第一印象很重要。」
  拿破崙坐在椅子上,我看著一簇簇頭髮掉在地上,就像雪花飄落。我非常想要撿一小把,但我不敢這麼做。我們的眼神在鏡子裡三不五時交錯。最後,理髮師用另一面小鏡子照了照後腦勺。
  「您覺得怎麼樣?」理髮師問道。
  「完美。是不是,小傢伙?」
  「帥氣逼人。」
  「需要幫您修一下嗎?」理髮師問。
  「您是想把我修好了,我就可以走路了是嗎?」拿破崙答道。
  他們同時笑出聲來。
  把車開回馬路上的時候,他遲疑了一下。
  「我不想回去了,小傢伙。我們去喝一杯!後面的事情可就不容易了。」
  「後面要幹什麼?」
  「所有的事情都在後面。不管怎麼樣,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我的心臟開始怦怦地跳。幾個禮拜以來,我有一種感覺:我和拿破崙之間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了。
  咖啡館簡直像個螞蟻窩,年輕人、老人,有全家一起來的,也有獨自一人的,整個咖啡館就像一個集會,拿破崙的輪椅在一堆嬰兒車和踏板車中穿行。
  「來瓶可樂,小傢伙?」
  我笑著點頭。
  「兩瓶可樂!」他打著響指,高聲說道。
  拿破崙掃了一圈周圍的人,眼裡閃過一絲疲憊,我看出來了。消失之前還有多少時間?一刻鐘?半個小時?計時器在對手手裡。
  「你記得嗎,小傢伙,我在醫院那會兒?我腰痛的那陣子。記得吧?我在想啊,人為什麼就不能待在原地呢?一會兒往左走,一會兒往右跑,待在一個地方五分鐘都做不到。」
  「我記得。」
  服務員把兩瓶可樂放在我們跟前。拿破崙從口袋裡掏出五十塊。
  「不用找了!今天啊,我突然有了答案。」
  他自信滿滿地看著我。我有點失望,原本以為要知道拿破崙的祕密了……
  「沒錯,我有答案了,而且非常簡單。因為他們覺得厭倦了,就是這麼簡單。當人們厭倦的時候,就會有壞主意,尤其是一個人的時候。這就是為什麼人們總是在遊蕩,為了不去想那些東西,也為了逃離那種想法。」
  「具體地說,是哪一種想法?」
  他用牙咬開了吸管的包裝紙,然後往包裝紙裡吹氣,把它從桌子上彈了出去。這個小火箭飛了一會兒,一頭扎進了一位女士的頭髮裡,她沒有發現。
  「你看吧,」拿破崙說,「我八十六歲了。我確實不該做這些事情了,但我還是做了。」
  「沒錯。」
  「我們來算算看過幾次世界盃吧。來,這是很有意義的。在桌上比個刻度……瞧瞧,就是這樣。」
  「二十一點五屆。」
  只有將近二十二屆世界盃,我已經遇到了我人生的前兩次,我父親已經經歷了十二次。我們的人生就簡化成這樣,按度過幾屆世界盃來算,然後終場的哨聲就吹響了。
  「讓人深思,是不是?」
  我的心被哭泣填滿。周圍的聲音變成了一張厚厚的網,我在裡面苦苦掙扎。櫃檯上杯子碰在一起的聲音,像釘子一樣鑽進我的大腦。我甚至想把我的皇帝拋在那裡,讓他自己應付這一切。
  「好了,小傢伙,時間緊迫。計時,永遠在計時。我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告訴你,一樣很重要的事情。你做好準備了嗎?好了嗎?這是一個祕密……」
  他有點猶豫,看著我臉上鼓勵的神情。
  「我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我很確定,可以跟你保證。」
  「不能說出去,對不對?」
  「把嘴巴縫起來。」
  他往兩邊看了看,像是擔心我們被監視了。他看起來像一隻受驚的鳥。
  「好的,小傢伙,是這樣……你知道嗎,對於數字我還能弄清楚,但其他的……我……」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一口氣說了出來:「我不識字。啊,說出來了!哇,這感覺不錯。」
  「不識字?不識字……你是說……」
  「不識字,就是這樣。當然也不會寫。這理解起來不會複雜。一個字都不認識,一無所知。」
  他指了指牆上那幅宣布馬術比賽大獎的海報。
  「比如說那邊那幅海報,我什麼也看不懂,我只看到了一匹馬。我從來就沒有學會過,學習讓我很快就煩躁了,而且我經常作弊。我一輩子都在作弊。達揚德克太太一直沒發現。」
  我想到了約瑟芬娜,但他搶在我的問題前說:「她從來沒有猜到過。你想啊,我也從來不敢跟她說。特別是我們相遇那天,在計程車上,她問我喜不喜歡那些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小說,我說是,說我很喜歡。就是這樣開始的,你開始說謊,從此以後就會陷在自己謊言的陷阱裡。那些字母符號,什麼音符,我從來就沒弄懂是怎麼一回事。並且因為職業的關係,我到處跑,越過邊境,那些東西又都不一樣了,然後我就只注意那些感興趣的東西了。在拳擊裡,我們當然需要去讀懂對手眼裡的恐懼和懷疑,而這些東西在書裡是讀不到的。」
  「但是你開計程車的時候,你怎麼辦到的?」
  「我憑著直覺開。」
  「那這樣你也太厲害了,作弊之王。」
  「謝謝你,小傢伙。你知道你爸爸是幾歲的時候識字的嗎?四歲。他四歲就開始讀書了。我跟他說去看場比賽吧,他更喜歡讀他的書。這小子!在識字之前,他要求給他講故事,每天都講。我隨便拿一本書,照著上面的圖案亂講一通。他全都信了!」
  他狡黠地笑了,看上去很滿意,然後讓我靠近他:「你聽我說,小傢伙,我跟你坦白,我很想學習。」
  「學認字?」我小聲說。
  「沒錯,我的將軍,學識字,不是學縫衣服。我不知道敵人有沒有給我們留時間,但這是我最後一場戰役了!我知道對我來說這沒什麼用了,但還是能派上點用場,有時候填個表格什麼的!」
  我低下頭。
  理髮師。
  「我只是想收拾得像個人樣而已。第一印象很重要。」
  客廳裡的行李箱。
  我們的眼神交錯,我在他的眼睛裡看見他放棄了:他同意搬出他的房子了。
  「不要撤退,小傢伙。再妥協一點。分散它的注意力,我們要讓敵人沉睡,要迷惑它。」
  「騙它。」
  「沒錯,就是這樣,騙它。你全都理解了。別哭啊,敵人會偷笑的。而且我有個計劃。你有什麼可以寫的嗎?」
  他讀懂了我眼睛裡的懷疑。
  「我要把我的情況記下來,」他說,「我怕把它們忘了!」
  我在紙上飛快地寫著,詳細地記下他說的話。有時候他會強調某一點,然後仔細地說:「做個記號,這個太重要了。」
  我寫滿了整張紙。拿破崙像是鬆了一口氣。
  「你的皇帝戰鬥到最後一刻,從來不拋棄任何東西。我們會保持聯絡,是不是?」
  「沒錯,我的皇帝,我們會保持聯絡。任何時候。」
  「奇怪,我覺得冷了。我們回去嗎?」
  水龍頭還在「嗒,嗒,嗒」地滴著水。我覺得水滴落在陶瓷上的聲音越來越響了。我想要一腳踢開客廳裡那個小小的行李箱。拿破崙則看著他的房子,彷彿初見。
  「我的陛下……」
  他嚇了一跳。我們看著對方,他的藍眼睛在他如叢林般密不透光的記憶中找尋著。過去與現在像樹藤一樣交織在一起。
  「聽聽這個,爺爺:三滴水落瓷器上,一棵大樹立窗後,有微風。」
  「很美呀,像戰爭時候從倫敦發來的密電。」
  「這是日本的詩,叫俳句。」
  「這用來排什麼?不對,用來做什麼?」
  「用它來抓住萬物的消逝。」
  他皺了皺眉頭。
  「消逝,」我接著說,「就是生命中正在消失的萬物,我們要抓住它。」
  拿破崙把手舉了起來,好像燙到了一樣。
  「再舉個例子,就你那個什麼我不知道怎麼說的萬物消失!」
  我閉上眼睛,感覺到了拿破崙投在我身上的目光。
  「啊,你聽著:孤獨行李箱,方瓷磚上保齡球,空無一人。」
  「這很好,也沒有太多字,我能試試嗎?」
  他集中注意力,深深吐出一口氣,然後脫口而出:「徑直朝臉上一拳,鼻血噴湧,擊敗在地。」
  他在等我的反應。
  「不錯!」我說,「真的不錯。」
  他的臉上浮現出帶著無盡思念的笑容,那個笑容和他的白髮一樣溫柔。
  他又一次遠離了我。
  他沒有回到自己的馬背上就離開了,走在一望無盡的衰老的沙漠平原之中。他的戰馬鐵蹄踏在冰凍的土地上,「嗒,嗒,嗒」。
  「我的陛下,」我小聲道,「我的陛下……」
  我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
  「約瑟芬娜,」拿破崙喊道,「你怎麼這麼久才回來啊!」
  我的心臟在加速。但不是她,是父親僱請的那位太太。他用右手指著我說:「多虧了這位先生,我們找到了夢寐以求的房子。過來,我帶你看看。我們要在這棟房子裡一起變老,再也不離開這裡了。約瑟芬娜?」
  「沒錯,拿破崙。」那位太太答道。
  「我的鞋子裡還有沙子呢。」
  雷鷗納的信
  奶奶:
  我給你寫信是要告訴你上個禮拜發生了一件大事,你在繼續讀這封信之前請先坐下來,暫時把你的針黹放在一邊。如果你已經織完了,趕緊把它扯下來一些,我們還需要你。我發誓什麼都沒跟拿破崙講,但我要跟你說的是,拿破崙已經不再是拿破崙了。他瘦了很多,滿臉皺紋,大家說他看起來像是一團被單;他那一頭好看的白頭髮,你記得吧,大把大把地掉,我們都能看見他的頭頂了。有些時候他好像離開了我們的世界,一個人都不認識了。媽媽說這是生命中的威尼斯,因為他漂浮在時間之外,而且迷失在平靜而溫和的迷宮裡。有些時候,他還是會像以前那樣憤怒,不過這種情況越來越少了。他憤怒的時候,大家就會說他一點沒變。他仍然會大笑,笑聲會充滿整個走廊,有一次還觸發了警報器;我覺得笑聲會是最後一個離開他的。
  然後我對離婚和重獲新生也完全理解了。他想要永遠留住我們的皇帝,希望你不要看見他現在這個樣子,尤其是不想讓你看見他現在和其他人住在這個大樓裡,那些人都是生活無法自理的人。
  你已經明白了吧,他答應搬出了和你一起生活的房子。他現在住的地方,只有一個小地方給他放那臺用來聽有獎競猜節目的收音機,還有洛基的照片,他把那張照片掛在床鋪的正對面。有時候我覺得他唯一的家人是洛基。大家都說是洛基跟他保證,跟他說「來吧,來吧,不要害怕,你會發現我們兩個人這樣很好」。其他的一切都有人照料,但是電視遙控器裡沒有電池,而且他也不在乎,因為他根本不看電視。他說那是個老人家才會用的東西。你看吧,戰鬥還在繼續。
  大家讓他住在三樓的一個房間裡,他可以望見小學的操場。他可以看到我,我也可以看到他。每個禮拜有那麼幾次,他會來教室裡,然後坐在我身邊。我知道你會很開心,因為他是個好學生,非常認真。他有一種你不知道的說話方式,他把字母的順序打亂,然後為了理解就要重新排列和還原它們。
  我們兩人互相監視著,你也看見了。或許有一天,藉著互相監視我們最終會越獄的,兩個人一起,最好永遠不回來。我只不過做做白日夢而已,我知道他終究要一個人離開的。以前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但現在我知道並不是我想的那樣。因為這樣,所以當他想要見你的時候你要做好準備,我們真的沒有太多時間了;他要是知道你給他織了一件套衫一定會很開心的。你千萬不要因為他不給你寫信而生氣,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為什麼的。
  熱烈的吻
  雷鷗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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