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爺爺一定要離婚 - 其他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21

爺爺一定要離婚 by 帕斯卡·魯特

2019-11-19 18:52

  那天晚上和大多數的夜晚是相似的,樹仍然在倒下。它們巨大、寬廣、盤根錯節,已然度過了漫長的歲月。但奇怪的是,它們高大而寬闊的樹幹,還有它們的繁枝茂葉,給人的感覺並非強大而是脆弱的。它們越是雄偉,實際上越是脆弱不堪。亞歷山大、句號和我走在大片乾枯的落葉上,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彷彿行走時根本沒有踩在地上。我們走過一棵又一棵的樹,查看它們是否有危險,但每當我們碰到它們,危險就到來了。亞歷山大的帽子變得巨大,幾乎和樹一樣高。
  有一隻遊蕩的野獸,一隻野性而有耐心的野獸。我後退了幾步,望向天空卻只能看見繁密的枝葉,它們遮蔽了天空。很快,樹冠開始顫抖,樹幹左右搖晃起來,樹根從土裡無聲地掙脫而起,四下裡環繞著雜亂的低語,夾雜著憤怒的低吼。
  每當一棵樹倒下,我才能意識到它身後是什麼,這種確定的感覺讓我感到些許安心,但實際上我卻一次次面對森林中出現的皇帝。很快就要輪到他有危險了。
  我開始哭泣。
  直到電話在夜裡響起。父親和母親慌亂地起床,我去客廳找他們,而約瑟芬娜並沒有醒來。
  拿破崙。只有可能是他。
  「是消防員。」父親把手放在話筒上對我們說道。
  母親讓我回去繼續睡覺,但我仍然坐在樓梯的第一個臺階上。父親複述著消防員說的話,母親才能跟上他們的對話。
  「火災?」
  沉默。
  「啊,幸虧!說起來我覺得很熱。這個時候我不應該開玩笑?說得對,抱歉。但最近這幾天我走不開。」
  沉默。
  「我明白了,他想熨衣服,然後只穿了條內褲就出門去了保齡球館,忘了把襯衫上的熨斗關掉。不用懷疑,這就是他會做的事情。」
  沉默。
  「您說什麼?您和他遇到了問題?歡迎加入我們的俱樂部!不好笑嗎?不是,這是真的,您說得對。但說到底,有時候……」
  沉默。
  「他什麼都想不起來,還說是您放的火,目的是想要流放他。還說你是我的同謀?老掉牙的故事了。他在哪裡?」
  沉默。
  「好的,我都明白了,他被關在廁所裡,在喊『我比梭魚更厲害』是吧。很有經驗啊!他還提到了洛基?他說從來沒人知道洛基留下來的東西?我希望你們最好有點關於『前拳擊手性格障礙患者』的知識,不然這個晚上你們就有得受的。沒開玩笑,沒有其他的了?好的,讓他接電話吧。」
  沉默。
  「什麼?他不想跟我講話。他說我是……你覺得這好笑嗎?這好笑嗎?不,那不是我。」
  沉默。
  「他說皇帝有危險,他只跟他的將軍說話?是的,我知道他在說什麼。一個緊急的高級別會議?」
  我們在半夜的時候叫醒了約瑟芬娜。我父親說他工作的銀行遭到入室竊盜,需要趕緊回去。她送我們到門外,站在臺階上,車燈照亮了她,也照在她上個世紀的睡衣和凌亂的頭髮上,她看起來就像一個神話裡的奇怪造物。
  「約瑟芬娜,我們會給你打電話。」父親喊道,隨後掉轉車頭。
  父親開得很快。車子穿破夜色。我睡著了,然後我又驚醒了。奇怪的是,我感覺很好,只是希望這趟旅途永遠不會結束。
  父親想要休息一下或者喝杯咖啡提神的時候,我就陪他去服務站。凌晨的時候——那時候我們還有一百多公里要走,在其中一個服務站,他給那臺吞他卡片的機器來了一拳。兩個手臂上印著「保全」的彪形大漢出現了,但奇怪的是這兩個字帶來了一種不安的感覺。其中一個跟我父親說道:「怎麼,這位先生,想找事?」
  那嗓音聽起來十分惱火,我覺得他們是來打架的。父親把拳頭舉到下巴前,擺出防禦的架勢。那兩個人看見了,嘲諷地笑了起來。我抓住父親的手臂。
  「過來,爸爸,他們根本不懂拳擊。」
  「沒錯,根本不懂!」
  就在車門打開的瞬間,父親又轉身對那兩個人喊道:「你們兩個軟蛋!」
  我們全速逃跑,車子開得像火箭一樣。
  下了高速公路,就在快要到達的時候,父親忽然緊急煞車。是一頭白色牝鹿,它一動不動地站在馬路中央,用碩大而溫柔的眼睛看著我們。它如此優雅又如此脆弱,花了些許時間,它才邁著細碎的步伐穿了過去。母親在保齡球館說的話忽然在我腦海裡迴響:「一切脆弱的都是動人的。」
  「該你表演了!」父親把車子停在拿破崙的屋前,對我說道。
  消防員還在,裹著一條厚重的格子花紋毛毯睡著了,跟前還放著一杯冷掉的咖啡。整棟房子裡都是燒焦的氣味,廚房黑得像炭一樣。句號緩慢地朝我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用它困惑的眼神看著我。它看起來想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隨後就躺到了地上。
  「我就是將軍。」我跟消防員說道。
  「奇怪的軍隊。」他答道。
  我一看到他,就覺得我愛的那個人再也不是曾經的樣子了——拿破崙老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年邁的先生,夢中那種焦慮的感覺在我肚子裡擰成一團。危險在遊蕩。
  有那麼幾分鐘,我覺得自己是透明的。我明白過來:他完全不認得我了。他的眼神似乎在我臉龐上搜尋著某個人的記憶,那是一個在某處和他擦身而過的人,他想必已經忘記了這個人的名字。
  有個水龍頭在漏水,一秒一秒地落下來,規律得像在打節拍,水滴打在陶瓷上的聲音讓人不舒服。
  嗒。嗒。嗒。
  我有一種感覺:水滴像在計時。突然,他讓我靠近他,然後在我耳邊說道:「我把卡門貝起司藏起來了,別告訴別人。」
  我驚愕不已,他又說:「那個消防員……他要找的就是卡門貝起司。幸虧我一下子就識破了。你要看看他打開冰箱時的表情,他吃驚得差點就能把自己的頭盔給吞掉了!去看看,快去看看。」
  他的眼睛裡充滿快活,跟在我身後去廚房的時候就開始笑了起來。廚房裡看起來十分可怕,牆壁被薰得漆黑。塑膠燃燒的刺鼻味道衝進我的喉嚨。我打開冰箱,卻笑不出來。我轉身看著祖父:「你為什麼要把短褲收在冰箱裡?而且你怎麼有這麼多?」
  那裡面至少有百來條,都整整齊齊地擺好了。
  他聽見我的問題了嗎?他看著天花板,皺著眉頭嘀咕道:「這裡需要好好油漆……」
  「嗯,你的短褲,為什麼它們會在冰箱裡?」我又問了一遍。
  「為什麼?」他答道,「為了給她搗亂!」
  「給誰搗亂?我完全弄不懂你在說什麼。」
  他笑了。
  「誰?你知道的,你是不是在裝傻?你明明知道的,就是達揚德克太太啊。」
  我知道這個名字。那是他小學時候的老師,他時常提到她,每次講起她,拿破崙的語氣總是愛恨交織。
  「你把短褲都放進冰箱裡就是為了給達揚德克太太搗亂?」
  「完全正確。她和那個消防員,千萬別告訴別人。但是你知道嗎,那個消防員就是她的兒子……她藏起來的兒子。她是個騙子。他們是一夥的。他們兩個都想偷我的卡門貝。嘿,但我才沒有這麼傻,我把它們藏起來了!然後他們就只能找到我的短褲。都在冰箱裡了!」
  他揚起了頭。
  嗒。嗒。嗒。
  緊接著,在幾秒鐘的時間裡,他好像又變回了他自己。
  「啊,小傢伙,你回來了!我在等你。你的帽子很好看啊。」
  「謝謝,爺爺。」
  「別這樣叫我!你看到了嗎?我不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麼事,你知道嗎?」
  「不知道。」
  「可能是電路短路了?」
  「有可能。」
  「你知道嗎,真的很奇怪,昨天晚上我回憶起來一堆事情。我的記憶力簡直太好了,什麼東西都在裡面分門別類地收好了。」
  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然後問我:「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已經過了嗎?」
  「你忘記了?」
  「沒有忘記,就是要確認一下。」
  「5月18日。」我說道。
  「5月,18日。」他重複了一遍,「沒錯。」
  他好像在思考,沉浸在複雜的計算之中。突然,他整個人激動起來:「還有,關於計程車的事情,我交給你那個任務,你記得吧,那個海灘……」
  「沒錯,我的陛下,我現在已經知道它確切的位置了。那是一個叫作烏爾加特的小城。」
  「沒錯,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名字!我什麼都想起來了,就是沒想起來這個名字。烏爾加特!聽起來就像把一塊熱布丁放進了嘴裡。當然,那片海灘可沒有這麼小。」
  他如釋重負。我在心裡發誓,絕對不能忘記這片海灘的名字。
  「小傢伙,我有件事要拜託你。去地下室,架子上有手套、沙袋,還有其他東西。」
  「好,我知道了。」
  「你會看到有一瓶鎂粉,就是那種抹在手上的白色粉末,這樣戴著手套才不會受傷。」
  「好的。」
  他笑出聲來。
  「只不過那個不是鎂粉。哈哈!我調包了……因為我很清楚約瑟芬娜不會把它拿起來聞。」
  幾分鐘後,我拿著那個瓶子回來了,拿破崙立刻打開了它。
  「聞一下,」他說,「輕輕聞一下。」
  海灘的氣息。跟約瑟芬娜一樣的沙粒。過往那種淡然而柔和的氣息,讓人想像拿破崙和約瑟芬娜走在這片海灘上的情景。我忍不住去想像他們在沙灘上留下了一串腳印。
  「別跟任何人說,保守祕密。我有我的尊嚴。再過一些時間……作為將軍,你有責任保衛這份皇帝的聖物。」
  他用盡全力把瓶蓋重新擰上了。
  祖母的信
  親愛的孫兒:
  我很遺憾那天晚上你們匆匆忙忙就離開了,沒能好好道別,而且聖誕節那天晚上我一點都不像自己,我有點……就像你們年輕人說的那樣,發酒瘋,不管怎麼說,隔天那些泡泡都破滅了,還下起了雨,那是我第一次不在拿破崙身邊過聖誕節。愛德華打電話來,他想和我聊聊未來,但很不湊巧,我只想談過去。
  我們還是去了一個茶室,他不太清楚要怎麼提起結婚的事情,看得出來,他真是個傻瓜,他在座位上扭來扭去,像尿急一樣,但很讓人感動,尤其是這件事讓我很難堪,我還是不知道要怎麼改變局面。簡單地拒絕對他來說太殘忍了,總而言之,我不想回答他的這些問題,甚至不想聊這些問題。於是我就提出了一個當大家相顧無言的時候總是會提的建議:去看電影。我不知道除了看電影我們還能幹什麼。
  我想看個喜劇,然後他跟我說有一部很能娛樂的電影,黑澤明拍的,叫《七武士》,我真的什麼都沒看明白,這部電影是黑白的,但是黑的部分要比白的多,故事發生在一個久遠的年代,那時候的人都不怎麼會笑,電影整整持續了3小時27分鐘,愛德華說,我們很幸運能看到長的版本,短的版本他看過六遍,謝天謝地只有七個武士,如果有二十個,我們得在電影院裡待兩天,而且他們都戴著帽子,還留了鬍鬚,看起來都相同,其中有一個和愛德華長得有點像,然後在電影放片尾字幕的時候他(艾德,不是武士)為了緩和一下氣氛問我覺得怎麼樣,我說我覺得日本看起來也不賴,但他沒笑,嚴肅地看著我,還說我不尊重古老的文化,說我像是個精神強盜,還說我們之間有很大的不同,在看了3小時27分鐘日本人打架之後,我應該有權利和他耍個嘴皮子,雖然有點蠢,但這就是和愛德華在一起時的問題,他對待什麼都很嚴肅,好吧,這只是其中一個問題。第二件事,他不是拿破崙,我開始賭氣了,像個小女孩一樣,過了十五分鐘,他一定是發現我們兩個就像正在吵架的貓和狗,他對我說,「親愛的約瑟芬娜,我很確定我們是在吵架。這真讓人感到不舒服!」
  某種程度上,我很高興能夠避開結婚的話題,我完全不知道要怎麼說明這些事情,也不知道要怎麼解釋我只想念拿破崙,好像我才十五歲,特別是在我又感受了沙粒和看了地圖之後,別跟他說,拿破崙不是那種會看武士電影的人,但他和武士一樣是滿腦子點子的人。
  愛德華後來終於冷靜下來,換了個話題,我想他應該也沒有很想馬上拿定什麼主意,他跟我說他不想再把時間浪費在做飯和家務事上了,想要找一個助手,幫他應付每天的生活,他看著我,眼神裡帶著遺憾之情,然後他就毫無預兆地把我丟在那裡,說什麼他在忙著處理這件事情,需要打幾個電話去找這個他要找的人,於是我就一個人回家了,沿著湖邊走,心裡有一絲難過。
  這很艱難,儘管有什麼武士、皮帽,還有犛牛毛,但愛德華到底是一個很好的人,也很溫柔,我心想自己是不是錯過了什麼。拿破崙還是愛德華?想像他們兩個人在天平的兩邊真是一個古怪的畫面,要嘛這一頭翹起來,要嘛那一頭,我想到這裡就一個人笑個不停,也是奇怪,到這個年紀了還要考慮這種問題。湖面上天鵝一家三口正往前游去,在身後留下輕盈的水波,夜幕降臨了,我被憂傷侵襲,這全是拿破崙的錯,每次我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就不得不痛苦地承認,我很想知道他過得怎麼樣,他在哪裡開始新生活,他那麼固執,就算吃了苦頭也從來不說,不過我還是什麼都能告訴你,拿破崙,他一直是我生活裡唯一的太陽,就算現在已經成了夕陽,但仍然讓我感到溫暖,每當我想起他,我就能感覺到腳底的沙子,聽見海浪的聲音,和從前一模一樣,你知道嗎,時間沒有流逝,只不過是當我們老的時候才發現。坦白講,親愛的,心裡的東西太複雜了,太複雜了,糟糕的是人越老,能理解的就越少,如果能夠選擇,我總覺得最好我們從未靠近過,我要重新開始我的針織活了,就像愚蠢的潘妮洛普一樣。
  吻你的祖母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