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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一定要離婚 by 帕斯卡·魯特

2019-11-19 18:52

  隔天,他把威尼斯大運河的照片從冰箱上揭了下來。
  「我們不會被打倒的,小傢伙!我們才不在乎威尼斯呢,那裡的水都臭了。」
  他仔細盯著那張照片,忽然把它揉成團丟進了垃圾桶裡。然後他用一把鉗子撬開了一大桶油漆。
  「你很快會發現,」他說,「馬欽只不過是個聲音而已。」
  儘管這趟旅途突然結束了,但它還是帶來了一些好的影響。拿破崙開始重新審視他的房子,就像剛剛結束了一趟漫長的旅程。一大堆工作等著我們,刷子上的毛等著我們,滾筒等待著轉動起來。
  一打開油漆桶,他就拿了根棍子把油漆攪均勻了。
  「這一切都證明一件事,小傢伙,」他說,「要懷疑一切,不能放鬆警惕。一個不小心被關起來,你就再也別想逃出去了。」
  他用一把大刷子在我臉上刷了一下。
  「你戳到我的眼睛了!」
  我半眯著眼睛,看見拿破崙正為自己的惡作劇開懷大笑。我也跟著開心起來了,我決定讓這短短的幾秒鐘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裡。
  「不用客氣,」他說,「大方地多沾一點,這是銀行付的錢!我們可以仔仔細細地塗上很多層。而且我們有的是時間,不用匆匆忙忙的。這樣一來,我們至少五年都不用再碰它們了。」
  「甚至十年。」
  「對,十年。」
  這次旅途只給他留下了一個淡淡的傷痕,一個他永遠不會再提起的心靈創傷,但我了解他,他會在遊戲中變得更加專注。收音機安靜了好些天。在那天早晨快要過去的時候,拿破崙難以抑制地走進廚房,把手伸向了收音機,但他立刻把手收了回去,彷彿會被燙到一樣。
  「去他媽的混帳東西!」
  後來,當他又重新開始收聽自己最喜歡的節目時,他的眼神裡總帶著一層迷霧,彷彿他正航行在威尼斯大運河上。
  刷油漆的時候,拿破崙總是說個不停。他一如既往興致勃勃地跟我第一千次說起自己是如何成為計程車司機的。
  那是一場機緣巧合。
  「有一天我從瓦格拉姆戲劇廳附近回來,那時候已經很晚了,至少是凌晨兩點了。我在一個紅燈前停車。我不想回家,你知道的……這時候,一位女士敲響了我的車窗,問我是不是有空。她年輕又可愛。我說有空。不是嗎?我像空氣一樣自由。然後她就拉開後排的車門。她叫約瑟芬娜。」
  拿破崙把這看作命運的指示。他第二次人生的角色是一位結了婚的計程車司機。
  「當你想要改變人生的時候,沒必要反反覆覆考慮個不停。我把拳擊手套放進箱子裡,然後就繼續『往前走』了!我載過的人啊,小傢伙,你是無法想像的!有錢人、窮人,多話、一句話也不說的,年輕的、老的,悲傷的、快樂的。有些討人喜歡,有些讓人反感。還有渾蛋,各式各樣的渾蛋。」
  他尤其喜歡的事情,是從乘客那裡聽來各種不能跟別人說的祕密,而且比別人更能了解他們的感受。
  「我載過快要當爸爸的人,也載過要去醫院的人,還有亡命天涯的人。有人笑,也有人哭。」
  起初,有些乘客認出他了。他們在某個地方看過他的比賽,或者是在報紙上看過他的照片。他給他們簽了名。人們老問他和洛基的那場傳奇失敗。
  他不怎麼思念拳擊時的那些人,但他把洛基的消失看作一個啟示——他也必須摘下手套了。那一天,在油漆的氣味裡,他補充道:「你有一天會明白的,小傢伙。我感激洛基給了我這一生最大的快樂。」
  他說的快樂是什麼?他講這話時那種特別的語氣已然禁止我提出更多的問題。
  「我們太嚴肅了,」他說,「來點音樂,小傢伙,歡快一點。在快樂和愉悅中勞動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剛剛開始嶄新人生的時候。」
  我打開了收音機,克勞德·弗朗索瓦的歌聲從一堆油漆桶中間噴湧而出。
我在你的生命裡
我在你的懷抱裡
  拿破崙哼著歌詞,跟著節奏刷牆。每隔十五秒,他就輕輕扭一下腰,順便把刷子伸進巨大的桶裡。他在醞釀著什麼,然後,一切就在突然之間發生了!他在原地旋轉,手裡的刷子被他拋了出去,劃出螺旋飛過整個房間;他叉開雙腿牢牢站定,往後一仰,如同風車一般旋轉起來,手臂伸向天空揮舞著,彷彿即將隨風而行;他抬起一條腿在原地跳躍,輕盈地扭動著往前躍去了。這是一位如河馬般溫厚,胸前還長著毛的克勞德舞女。
  「看這裡,小傢伙,你以前看過嗎?」
  他扭著肩膀抬起下巴往前走去,又像旋風一樣退回了原位。
我心有渴望
如深海梭魚
  「梭魚……」拿破崙張著大嘴和聲而唱,望向了想像中的一道道陽光。
  我靜靜欣賞這一切。他旋轉著,肌肉繃得像一隻巨大而消瘦的昆蟲,腳後跟輕輕點地,雙手在背後短暫交錯,伸向了天空。
  「跳得太棒了!你在哪裡學的?」
  「百老匯!」
  他花了幾秒鐘穿上了自己的露臍牛仔外套,說道:「等副歌,你絕對沒看過!」
  副歌來了,拿破崙站在梯子的臺階上,伸開雙手搖擺,彷彿在賽蓮永恆的歌聲中道別。
  「噢——」餘音迴旋。
  「爺爺,你真的是天才,」我笑出聲來,「你就是神聖的梭魚!你是冠軍,是皇帝,無人能及。」
  那會兒,我總是迫不及待地要跟亞歷山大講述這些故事,因而我總有一種感覺,我面前這個人是永恆的,他始終陪伴在我左右,一直專斷獨行地在我的人生中行走。拿破崙是一個讓人無法想像他不在會怎樣的人。
  突然,我呆住了。
  「等一下,」我喊出聲,「小心——」
  太遲了。拿破崙全神貫注於越來越大膽的動作,一腳踩在了滿是膠水和油漆的舊壁紙上,像在溜冰場一樣往前飛了出去,整個人撞在了屋子中間的那堆傢俱上。
  克勞德·弗朗索瓦絲毫不受影響地繼續唱著。
今夜我發著高燒而你卻死於寒冷
今夜我舞蹈,舞蹈,在你的床上舞蹈
  祖父朝背後比劃著,像是一隻翻不過身的蟑螂。我大笑起來,但立刻發現笑聲在整個房間裡陰森森地迴盪著。
  「爺爺,你還好嗎?」
  「別這樣叫我。」
  就像拳擊場上裁判倒數一樣,我抑揚頓挫地喊:「一……二……」
  「別數了小傢伙,要數也是我來數。」
  「數什麼?」
  「我的骨頭。我覺得有一半都壞了。我看起來還完整嗎?」
  「我覺得是完整的。」
  「梭魚……」克勞德還在高歌。
  「你就不想把克勞德的大嘴巴給我關上嗎?他正在用他的梭魚嘲笑我們。」
  周圍安靜下來了。祖父看起來真的很痛,他咬著牙發出呻吟的聲音。
  「小傢伙,扶我一把。別讓你的皇帝摔倒了。時局對他不利啊,敵人出乎意料。你看見了吧,一個不小心就……」
  「我們會報仇的。」
  「你說得對,不能陷入悲觀,我們可不是軟蛋。」
  我試著讓他站起來,但他太重了,我擔心把他摔成碎片。在地上的時候他看起來變小了,只比一個嬰兒大不了多少。
  「拉住那個油漆桶,我要把腳拔出來。」
  我這才發現他剛剛找平衡的時候把腳踩進了油漆桶裡,現在卡得死死的。我抓住油漆桶,用盡全力想把它拔下來,但無濟於事,完全卡住了。
  「好吧,小傢伙,這種情況下我們應該怎麼做?」
  「陛下,通常來說,我們要信任盟國。」
  從他的表情和緊皺的眉頭看來,我知道他正在努力搜尋所有可以來幫他的人。但院子裡空蕩蕩的,他所有的家人都不在。最後他有點尷尬地說:「他?你覺得呢?軟蛋?」
  「我覺得沒有其他辦法了。」
  「你要看著我向他求救?我跟他求救?」
  屋裡慘兮兮的,牆壁上的油漆塗到一半,地上丟滿了廢紙和石膏碎片,這就像個廢棄的房子。約瑟芬娜好像已經離開了好幾個世紀,日子停滯了,陰影就如幽靈一般,在屋子周圍遊蕩。
  「我們該怎麼做呢,陛下?要叫爸爸過來嗎?有些時候,我們要信任最親近的人。」
  「先給我一杯水比較實際,然後我就能理清楚一些。」
  他一口氣喝完了水,但情況並沒有什麼好轉。
  「這個渾蛋克勞德!都是他的錯。梭魚個屁!」
  他臉色蒼白,額頭上布滿了汗珠。
  「你能忍住嗎?」我問他。
  「當然不能。我覺得我的脊椎都碎成一塊一塊了,小傢伙,如果你在哪裡看到一塊脊椎骨記得撿起來,那肯定是我的!」
  我假裝在我周圍找了找,然後在一張小板凳上坐了下來。
  「為什麼你不想叫他來?」
  「軟蛋嗎?又是他?」
  「這樣會讓你很為難嗎?我們中了埋伏,需要支援。」
  「不用了,再過一刻鐘我就能站起來了。今晚我們去打保齡球!」
  「我有個主意,我們來丟硬幣吧。」
  「好啊,」他說,「如果是反面我們就不叫他,如果是正面……我們也不叫他!」
  他發出大笑,但很快變成了喃喃自語:「為了把我送到那種裝備齊全的房子裡……我知道他在打聽消息了……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肯花時間專門去找。要是我不留神,總有一天,啪!我就被逮住了。連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就會被送到那種專門收留老人,聞起來有內褲味道的地方去。想都別想讓我和一群老人待在一起。我要待在這裡一個人應付所有事情。一個人,還有我忠誠的副手,直到……直到……」
  「直到什麼?」
  「直到沒人再來煩我。你去哪裡?」
  「去上廁所。你別動。」
  「那不成,我正打算去夜總會呢。」
  我的思緒飄到了另一個時代。我聽見拿破崙短促的呼吸聲,聽見人群的歡呼、拳頭打在身上的聲音,聽見他墜入虛空之中、鞋摩擦著地板的聲音。我在他眼裡看見了洛基。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我覺得他在跟我說話。我不相信比賽中有人作弊,我相信是拿破崙撐不住了。但拿破崙不能輸,拿破崙要戰鬥到最後一刻,拿破崙是不會放棄的。拿破崙是我的皇帝,我絕不會拋棄他。如果他對我說謊了,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我愛他,也愛他的謊言。我想要洛基跟我解釋。
  「啊,你回來了!」拿破崙喊了一聲,「我還以為你掉進洞裡了,像你這樣的小蝦掉進去一點也不奇怪。」
  我在他身旁蹲下來。
  「陛下,我的陛下,我們已經無法行動了!需要請求援助。」
  他丟給我一個陰沉的眼神,一下子掐住了我的喉嚨。
  「我害怕,爺爺,」我小聲說道,「我很擔心你。」
  他慈愛地笑了,我淚如雨下,他低聲道:「你說得對,一個好的士兵就應該敢於承認恐懼。給他打電話吧,不過記得要盡可能捍衛皇帝的尊嚴。我們暫時撤退了,但不是求助,也沒有失去信念,只是提議聯盟。」
  「沒錯,一個有謀略的聯盟。」
  「是的,這還不錯,一個有謀略的聯盟。我們要麻痺對手,讓他們摸不著頭腦,我們會以更強大的力量捲土重來!你知道喬·路易斯(1)嗎?」
  「不知道。」
  「一個美國人。這就是他的拿手把戲,他假裝退讓往往就是要迷惑對手。」
  「啊,我們也要做相同的事情?」
  「沒錯!我們要迷惑軟蛋!」
  父親立刻就接起了電話,有點讓人意外。
  「我馬上來。」他嘆了口氣。
  就像他已經穿好衣服拿好鑰匙在等待這通電話一樣。在他趕過來的半小時裡,我試圖弄明白這些年父親和拿破崙是如何變得如此疏遠的。我以為我的皇帝會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但他似乎心情不錯:「我希望讓他成為一個好人,我也欣賞他用嚴肅的態度去對待事物,但你只要看看他在拳擊場上的樣子,絕對會笑掉大牙……他就這樣待著,雙手緊貼著腿,看著他周圍的人……所有人都在笑。我簡直無地自容!」
  「你希望他像你一樣?」
  他遲疑了幾秒鐘才回答。
  「不是的,」他說,「我沒有想要他和我一樣,但好歹別這樣奇怪。他只喜歡奇怪的東西,算術、化學、文學,還有郵票!到處都是他讀過的書。老天爺,我都不知道他有這麼多書。每次我要去賽馬場賭一把的時候,都得把他放在圖書館,你看看,他一點活力都沒有,無動於衷,只有當他有什麼任務要做的時候,才像發狂一樣拚命投入進去……我把他帶去拳擊比賽,他第二輪就睡著了,等他醒的時候開始哭著說自己的幾何課遲到了。說起來他可能有個清單,上面列滿了所有能讓我開心和自豪的事情,他只要反著做就可以了。小傢伙,說實話這都是我的錯。」
  「你的錯?」
  「沒錯,他變壞了。我應該好好注意他跟什麼人接觸的,應該更獨裁一點。幸運的是,你比他強得多,就像跳過了一代一樣,這可不容易。」
  他疼得發出了呻吟聲,然後他挑了挑眉毛問我:「你算術拿了幾分?」
  「算術嗎?三分(2),爺爺。」
  他豎起大拇指。
  「最後一次聽寫呢?」
  「沒有算寫錯音符的話,三十七個錯誤。」
  「不是吧,你在吹牛!」
  「才沒有,爺爺,我很確定!」
  「你有按時寫作業嗎?」
  「是的,爺爺,養成了非常好的規律:我從來沒寫過。」
  「被懲罰了嗎?」
  「從年初到現在有半打了吧。」
  「不錯,但你可以做得更好。你讓他們在你的學生手冊上簽名了嗎?」
  「從來沒有,爺爺。」
  「你用了什麼招數?」
  「用透明仿寫紙仿了媽媽的簽名。」
  我撒的謊讓他很開心。他相信了嗎?一點也不重要!
  「你要痛死了!」我喊了出來。
  「沒開玩笑?」他咕噥了一聲。
  他沉下臉。
  「我的皇帝,」我說道,「請繼續跟我講……」
  「這個故事……」
  「來吧……」
  「但這至少說過五十遍了……好吧,那……但這是最後一次了。」
  當我還不知道在哪裡的時候,我父親時常在一眾專業人士面前露面,這些各式各樣的講座和研討會,滿腦子都是數字、百分比、弧線和投資的問題……
  「小傢伙,這種事情一點都不好玩!」
  他生日的時候,祖父送給他一條漂亮的黑色領帶,我父親從這個舉動看見了和解的可能性。
  「謝謝你,爸爸,」他十分感動地說道,「我從明天開始要戴著它去參加研討會。」
  「很好,我會來聽你發言。」
  「真的嗎,爸爸?」
  他可能為拿破崙終於能重視他所做的工作而感到高興。但重點是,那是一條會在黑暗中浮現閃爍裸女圖案的惡作劇領帶,那個裸女的圖案如美人魚般充滿誘惑。父親在一群來聽演講的銀行家和傑出人物中間成功地變成了笑料。起初整個會議室裡一陣竊竊私語,隨後變成鬨堂大笑,他在所有人面前成了戴裸女領帶的銀行家。
  父親回來的時候像一頭想要砸碎一切的暴躁公牛。
  「你羞辱了我!我們完了。」
  「羞辱,你說得太超過了,」拿破崙說,「這可是給你一次讓別人開懷大笑的機會!」
  這個故事在我心裡產生了一絲憂傷的不安,然而我還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問起它。我能想像父親在覺得拿破崙終於對他所做的事情感興趣時的喜悅、在眾人面前的羞恥感,還有他最終的失望。我的心為他而感到痛苦。
  那天,或許是因為我意識到這將是我們生命中重要的一步,我向我的皇帝問道:「你為什麼要對他做這樣的惡作劇?」
  「我有自己的理由。」他冷淡地回答了我,「不過這件事情之後,我放棄了。我知道已經無法挽回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為什麼這麼說?」
  我覺得他就要號啕大哭了。這時外面傳來引擎的聲音,門被推開了。
  「看,他來了,」拿破崙小聲說,「他應該迫不及待地想看我趴在地上了。」
  「然後呢,發生了什麼?」亞歷山大在頂樓興奮地問我,「你快說,繼續說!」
  「我們陪他去了醫院,可是他不想待在那裡,你真的該聽聽他們在走廊裡是怎麼吵的!他號叫著說自己只不過是需要兩片阿斯匹靈而已。」
  「所以實際上很嚴重嗎?」
  「脊椎骨骨折了。但他什麼都不想知道,他說只不過是腰痛,還說我父親背後搞鬼賄賂了醫生,要把他關起來。」
  「你說的作業、成績還有懲罰什麼的,都不是真的,對吧?」
  「都不是真的,而且正好相反。我很愛寫完作業之後在作業本上得到的鉤。但是,當我和拿破崙待在一起的時候,你也知道,我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成了一個跟他很像的人。我渴望自由,想要去冒險。我覺得我如果和他很像的話,會讓他感到開心,讓他覺得有希望。」
  「那句號呢?」
  「句號在我家,我們不能把它獨自丟在那裡。我媽媽在畫它,她說句號是一個非常有耐心的模特兒。」
  他站住了,把手伸進外套的口袋裡。他總是穿相同的衣服和鞋子:相同的絲絨外套,相同的膝蓋處破舊的褲子,相同的腳底磨損嚴重的籃球鞋。我猜他家裡應該沒什麼錢。
  「你講得很好,」他對我說,「拿一顆彈珠吧。」
  他的目光突然投向了地面,在他的舊球鞋邊上有一隻小昆蟲,他用手指頭抓住了它。
  「可憐的蟲子,」亞歷山大說,「它在掙扎,孤軍奮戰。隨便什麼人都能在任何時候把它碾碎。」
  祖母的信
  孫兒:
  寶貝,我離開已經有段時間了,我決定給你寫點我的近況,打電話總是會忘掉一堆東西,不太方便,每次掛斷電話之後才想起來我應該說這個說那個。寫信要花些時間,得注意遣詞造句,要挑郵票和信封,還得去郵局,這幾乎是一整套運動,但你也會看到我在標點上有點問題,我的句號都不在句號的位置上,不過你還是能看懂,還有寫錯的地方你就當作沒有看到吧。
  不過得說我有的是時間,我不知道要做什麼,如果能把所有的時間賣掉我就是百萬富翁了,最初幾天我都沒有意識到有這麼多時間要過,相反,沒有一分鐘屬於我,我到處亂跑,安頓下來,收拾所有的東西,在院子裡種點東西,還要拔掉點東西,我也沒有時間去想什麼,沒有想你那個犟爺爺,也沒有想你們,沒有想任何人,甚至沒有想你。
  過完了前幾天我就再沒有事情可以做了,我開始覺得非常沮喪,起床的時候有這種感覺,睡覺的時候也是,回憶湧上來我就不停地哭,當你獨處的時候,回憶就是敵人,當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回憶又變成了好朋友,我一邊哭一邊想他應該也會哭吧,不過我得振作起來。
  你也知道你祖父是什麼樣的人,他這種人讓人忘不了的,什麼事情在他手裡都不會搞砸,當你在暴風驟雨中度過一生之後,一切戛然而止了,真是太奇怪了,你看到破損的地方,開始打算修補,才發現到處都是裂痕。
  儘管他是那種讓人惱火的人,而且還是個自私的老頭,但他就是那種會讓人不由自主愛上的人,然後又覺得難以置信,我很了解他腦袋裡那些瘋狂的想法,總有一天你也會知道的。
  我出門去試著尋找以前的朋友們,她們中的大部分都不知道去了哪裡,不過我在墓園裡找到了三位,沒辦法和她們聊天了,不過最後我還是在這一帶找到了兩個舊時朋友,兩個最固執的人,上學的時候我就受不了她們,不過我開始去她們家裡喝茶了,其中有一個不停地放屁,我跟你發誓,每兩分鐘一次,我最後忍不住笑了,她一邊放屁還一邊說當地所有人的壞話,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甚至是動物的。而另外一個呢,每隔十秒就一邊發出馬叫一樣的聲音,一邊說「我想吃燉肉」。她只想著吃,什麼燉肉、什麼放屁,我嘲笑了她們,然後我決定再也不去找她們了。
  說到動物,為了讓自己忙一點,我去了賽馬場,每天早上我都會在一家咖啡館裡填自己的下注單,真是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做這種事情,我對馬一無所知,都是隨便亂填的,到目前為止也一無所獲。昨天我想買本手冊,給賽馬新手看的那種教學手冊,我在陳列架上挖出來一本,一回到家裡我就開始研究起來,但那根本就不是賽馬比賽雜誌,跟賽馬毫無關聯。這一定是某個人放錯地方了,裡面有各式各樣的小啟事,就是那種徵友啟事,不是找狗的,他們找的是人,一開始我想把它還回去,我要找的是馬,不是什麼紳士,但很不幸的是我讀了第一則啟事,然後是第二則,一直讀到半夜。不管是老人、年輕人,小個子的、高個子的,還有有錢人和窮人,裡面都能找到,他們都說要找個人接納自己:我是這樣的,我是那樣的,我喜歡什麼,我不喜歡什麼,你簡直無法想像,一旦把腦袋探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就像被催眠了一樣。這是我每週二都做的事情。啊,明天又是星期二了。
  吻你
  愛你的祖母
  又及:如果拿破崙這頭犟牛問你有沒有什麼我的消息,一定要告訴他沒有,我知道總有一天他會打電話給我的,但我希望這件事不要等上一個世紀,不然到時候我們就沒什麼話好講了。
  再及:我發現添一個再及顯得很優雅。
  再再及:如果你認識發明標點符號的那個人,請幫我把他的舌頭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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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喬·路易斯(Joe Louis,1914—1981),美國職業重量級拳擊手,被認為是歷史上最偉大的重量級拳擊手之一,曾維持拳王頭銜超過11年。
  (2) 法國考試滿分為二十分,十分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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