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他們一起在中央公園的小徑上慢跑，妮雅突然發覺，有丹尼．邁諾陪在身旁是很欣慰的事。他似乎散發一股與生俱來的力量，而那股力量顯示在他剛毅的下巴線條、他內斂的舉動，以及每當她快要跌倒、他伸出手攪扶時緊握她臂膀的手上。

他們一直往北跑到人工湖畔，然後又繞回東城區的七十二街。

妮雅喘息著，停下了腳步。「我都是從這個出口出去的。」她說。

再一次巧遇，丹尼實在不願意放她走，除非問出她住在哪裡，並且要到她的電話號碼。

「我陪妳走回家吧。」他立刻說。

在路上，他故作輕鬆地聊天：「我不知道妳怎麼樣，妮雅，可是我有點餓了。我知道如果我洗個澡換了衣服比較像樣，所以，妳願意考慮在一個小時後和我碰面吃晚餐嗎？」

「喔，我不認為──」

他打斷了她，「妳是不是已經有約了？」

「沒有。」

「別忘了，我是醫生。就算妳不覺得餓，妳還是得吃飯的。」

經過幾分鐘溫文儒雅的說服之後，他們分道揚鑣，同意稍後在西五十六街的帝尼洛義大利餐廳碰面。「我們最好還是約一個半小時之後吧。」妮雅提議。「除非你有信心一路上都會碰到綠燈。」

※※※

那天稍早從亞當的辦公室回家後，妮雅花了好幾個小時整理他的衣物。現在客房的床上和椅子上都堆滿了襪子、領帶、短褲和內衣。她也把他所有的西裝、長褲及外套都放進客房的衣櫃中。

真是多此一舉，她告訴自己，一邊拿著衣架忙來忙去，將亞當的東西移出主臥室。但她一旦開始，就只想把它做完。等到五斗櫃的抽屜清空之後，她便請大樓的管理員把它搬到樓下的儲藏室。然後她重新將臥房的家其擺置成她結婚以前的樣子。

現在，她剛從公園回來，匆忙地走進臥房，開始脫下身上的短褲和T恤。妮雅這才發覺房間裡似乎散發著面貌一新的熟悉感，再次帶給她一種庇護的感覺。

妮雅每次看到亞當的五斗櫃，或是打開衣櫃看到他的衣服，就會想起他是怎麼死的──死得那麼突然，連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那同時也讓她想起亞當走出家門、走出她生命的前一刻，他們憤怒爭吵的情景。而現在，那些勾起回憶的事物都已經不見了；至少她知道，晚餐回來後可以安心睡個好覺。

很快洗個澡之後，她打開那顯得寬敞多了的衣櫥，決定穿去年換季拍賣時買下的淡藍色絲質長褲。她幾乎都忘了它，是在整理衣櫥的時候看到，才回想起自己試穿的時候有多麼喜歡。最棒的是，它和亞當完全扯不上關係，因為他以前總是會注意她穿的每一件衣服。

※※※

妮雅抵達帝尼洛餐廳時，丹尼．邁諾已經坐在一張餐桌旁等她。不過他看起來若有所思，因此她幾乎走到他面前時，他才看見她。他彷彿擔憂什麼，妮雅想，當餐廳領班替她拉開椅子時，丹尼才猛然起身對她微笑。

「你應該是一路都碰到綠燈吧。」妮雅說。

「幾乎是。妳看起來真美，妮雅。謝謝妳過來和我吃晚餐。我知道是我硬逼妳答應的，這就是當醫生的缺點，我們總是期望別人服從我們的命令。」

「你沒有硬逼我。我很高興你說服我出來，老實說，我肚子也有點餓了。」

的確。餐廳裡瀰漫了誘人的義大利食物香味。妮雅環視四周，發現香味是從侍者端到隔壁桌的義大利麵傳來。她轉頭看著丹尼笑了起來，「我差點就指著那盤菜說：『我想吃那個。』」

他們喝著葡萄酒，聊起在華府認識的共同朋友；吃燻火腿和哈密瓜的前菜時，談論即將到來的總統大選，同時發現他們支持的是不同的候選人；等到侍者上義大利麵時，丹尼開始告訴她決定搬來紐約的真正原因。「這家醫院的兒科燙傷中心越來越知名，而那是我的專長，所以能夠幫助這個中心成立，對我而言也是很好的機會。」他也告訴她在尋找母親的事。

「你是說她就這樣從你生命中消失嗎？」妮雅驚訝地問道。

「她患有相當嚴重的憂鬱症。那時她又在酗酒，因此覺得讓我跟外祖父母在一起比較好。」他猶豫一下又說，「這件事說來話長。將來有一天，如果妳感興趣的話，我可以從頭說給妳聽。總而言之，我母親年紀一天比一天大。天知道這麼多年來她的身體是如何不受照顧。搬到紐約來讓我可以開始自己找她。有一段時間我還以為有了線索，但現在還是沒找到，而且打從去年秋天以來，就沒有人再見過她了。」

「你認為她想要被你找到嗎，丹尼？」

「當年她會離開，是因為我在一場意外中幾乎喪命，而她因此怪罪自己。我想要讓她知道，其實那場意外不是什麼壞事，事實上，對我甚至是價值匪淺。」

他告訴她他去失蹤人口調查局的事，並且補充說：「我完全沒有信心會從那裡查到什麼。」

「或許麥克可以幫得上忙。」妮雅告訴他。「他有很多關係，如果他打個幾通電話，我知道他們一定會努力去搜查資料的。我會和他談談，不過我也認為你應該親自去他的辦公室找他。我會把他的名片給你。」

上咖啡時，丹尼說：「妮雅，我剛剛講了一大堆關於我的事，如果妳說妳不想再談，那麼我們到此為止。但我也想問一句：妳究竟過得好不好？」

「究竟過得好不好？」妮雅將一小片檸檬皮放進義式濃縮咖啡中。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一個人死了，卻沒有屍體、棺木和下葬的儀式，這樣的死亡等於沒有畫下句點。就好像那個人依然在某處，即使你知道其實他不在了。那就是我的感受。那股不真實感幾乎日日夜夜折磨我。我一直對自己說：『亞當已經死了，亞當已經死了。』可是這些話聽起來沒有任何意義。」

「妳父母過世的時候妳也有那樣的感覺嗎？」

「不，我知道他們已經不在了。他們死於一場意外，但亞當不是。這一點我很確定。想想看吧，有四個人死在那艘船上，可能有人想要幹掉他們其中一人，也可能是他們四個人全部，誰知道呢？而那個人依然逍遙法外，享受著人生，或許現在也吃著晚餐，就像我們一樣。」她停頓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抬起頭看他的臉。「丹尼，我一定要查出是誰下的毒手，而且我不只是為了我自己。麗莎．萊恩，一個帶著三個孩子的年輕寡婦，她也需要答案。她丈夫也在船上被炸死。」

「妳應該知道，妮雅，一個會用計謀害四個人的凶手，是非常危險的。」

坐在他對面的妮雅表情突然扭曲了一下，睜大了眼睛，而且眼中充滿了驚恐。
丹尼立刻警覺了起來，「妮雅，怎麼了？」

她搖搖頭。「沒事，沒關係。」她說道，聽起來比較像在說服自己，而不是在說服他。

「怎麼會沒事，妮雅，到底怎麼了？」

一時間她突然和當年被瘋狗浪捲走的那一刻有相同的感覺。她覺得被困住，無法呼吸。但這一回，她不是要試圖游開，而是要努力打開一扇門。而且她感覺到的不是冰冷海水，而是熱氣。滾燙的熱氣──她感覺自己就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