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妮雅一整個下午都在回覆一星期來堆積在她辦公桌上的慰問卡。等到她寫完之後，已經五點了。我一定得出去走走，她想，我已經一週都沒有運動了。

她換上短褲和運動衫，在口袋裡放了一張信用卡和十元鈔票，然後慢跑三條街到中央公園。她從七十二街進入公園，開始往南跑。我以前每個星期都會慢跑三、四次的，後來為什麼中斷了呢？

她慢慢讓自己熟悉這個老習慣，同時享受不受拘束的動作所帶來的自由感覺。妮雅也在心中想著自己收到的眾多慰問卡片。

「妳和亞當看起來是如此幸福」

「對於這場悲劇我們感到相當遺憾……」

「有什麼需要儘管來找我們……」

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在信中提到亞當是多麼棒的人，而且他們會想念他？
為什麼我覺得如此麻木？為什麼我哭不出來？

妮雅加快腳步，但就是無法將問題拋出腦海。她記得自己曾讀過一句話說：「你無法逃脫既有的念頭。」這句話是哪裡聽來的呢？她不禁問自己。

※※※

丹尼．邁諾繞過中央公園南側大道進入公園，然後開始往北跑去。今天真是慢跑的好天氣，他想。午後的陽光相當溫暖，微風清新怡人。公園裡慢跑、溜直排輪和散步的人很多。大部分的長椅上都坐滿了人，他們不是在享受眼前的景致，就是優閒在看書。

丹尼經過一張長椅，看到上面坐著一個衣衫襤褸、儀容不整的年輕女子，忍不住感到一陣心痛。沒有人坐在她隔壁，他想，同時看著她腳邊堆積如山的塑膠袋。

昆妮大半輩子就是這麼過嗎？她也是如此被人排斥或忽視嗎？

他覺得很奇怪，自己想到她的時候竟是稱呼「昆妮」。不是「媽媽」──媽媽是美麗、深髮的女人，有著溫柔的臂膀，總是喚他「丹尼寶貝」。

她也是會在我每天晚上睡覺之後酌酒的女人。有時候我半夜會醒來，去拿毯子蓋在她已經醉倒的身軀上。

他跑著，突然瞥見一個褐髮的高挑女子慢跑經過他身邊。
我認識她，他想。

那是一種立即的反應，彷彿熟悉的感覺勾動記憶的反射動作。丹尼停下腳步轉過身去。她到底是誰，我為什麼會記得她呢？

他知道他曾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內看過那張臉。

對了，他想，是妮雅．麥克德莫。我在昨晚十點鐘的晚間新聞看到她。那時新聞播放了她站在丈夫追悼彌撒的教堂外的畫面。

一股莫名的衝動令丹尼回頭往中央公園南側大道的方向，跟隨妮雅飄逸的栗色秀髮跑去。

※※※

妮雅接近百老匯大道時才稍微放慢步伐。可洛希書店就在百老匯大道和五十七街口。她出門的時候帶了現金和信用卡，就是怕自己想在回家途中到這裡來。現在她該做個決定了。

她決定了。如果我真的要去見邦妮．威爾遜，聽她說曾如何和亞當聯絡上，那麼我必須對這種通靈現象有更多的了解。我知道麥克一定會嗤之以鼻，告訴我只有笨蛋和瘋狂的老女人──指的是葛蒂姑婆──才會相信什麼靈異的「胡言亂語」。事實上，我先前會拒絕葛蒂的提議，完全都是因為他。但如果我在電視上看到邦妮所做的都是真的，那麼或許她確實能夠和亞當聯絡。至少，如果我要見她，我想做好萬全準備。我想知道該注意些什麼，以及該問什麼問題。

※※※

丹尼跟著妮雅走在百老匯大道上，看著她走進書店。他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站在人行道上盯著櫥窗，假裝在看裡面的展示。他該跟著她進去嗎？他身上一毛錢也沒有，無法假裝自己在買東西。此外，在他看見她之前，他就已經跑了好一陣子，看起來一定全身汗流浹背，需要洗澡換衣服的模樣。所以實在不適合進入書店。

他拉起上衣下襬，拭去額頭上的汗珠。或許我應該寫張卡片給她就好了。

但我真的很想現在就和她談談。電話簿上可能查不到她家的電話，而且在這種時候，她恐怕已經收到太多信件了。我還是進去吧，他終於決定。

從窗外他看到她的身影穿過兩排書架之間。然後，他帶著鬆了一口氣同時又不安的期待心情，看到她走向結帳櫃檯。

她走出書店之後，跨了兩個大步往街角走去，伸出手準備招一部往百老匯大道南下的計程車。

現在不行動就太遲了，丹尼想。然後他便衝上前去。

「妮雅。」

妮雅停下來。眼前這位金棕色頭髮、高個子、身穿長袖運動衣的慢跑者似乎很眼熟。

「我是丹尼．邁諾。妮雅，我們曾在白宮碰過面，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兩人都微笑了一下。「這句話的確比『我們見過嗎？』來得好用多了。」丹尼說道，然後很快補充，「當時妳是陪妳祖父出席的。而我是受到戴德眾議員的邀請前往。」

我覺得我一定見過他，妮雅看著那張和善的臉孔想。然後她想起來了。「喔，我想起來了。你是醫生。」她說。「小兒外科醫生。你是喬治城大學畢業的。」

「沒錯。」接下來我該說什麼呢？丹尼問自己。他看著妮雅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我只是想告訴妳，對於妳丈夫的死，我感到十分遺憾。」他很快說道。

「謝謝你。」

「小姐，妳到底上不上車？」妮雅先前招呼的那輛計程車已經在路邊停了下來。

「我要。請你等一下。」她伸出手。「謝謝你特別和我打招呼，丹尼。很高興又見到你。」

丹尼站在那裡，看著計程車穿過百老匯大道，往東轉向五十七街。要怎麼開口約一個剛喪夫一週的女人出去呢？他不禁在心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