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麗莎．萊恩上班的指甲彩繪沙龍店經理說，她這個星期都可以休假，「妳需要給自己一些時間，這樣妳才能夠開始療傷。」

「療傷。」麗莎看著堆積在床上的衣服，心中嘲諷地想。這說法真是愚蠢至極。她記得以前每次在墜機或地震之後，吉米聽到新聞記者用這個字眼，都會十分不屑。

「受書者的家屬才剛接到通知，屍體也尚未尋獲，而這個手拿麥克風的傢伙卻在那裡高談闊論什麼療傷。」他總是會惱怒地搖著頭，這樣對她說。

有人曾告訴她，保持忙碌會比較好，而其中一件最有幫助的事，就是清理吉米的衣櫥和抽屜。

所以她現在就是這麼做，整理吉米的衣服、裝箱準備送人。如果可以幫助窮人，總比在衣櫥裡爛掉好，可別像爺爺的衣服一樣，她想。

她祖母保留了祖父曾經擁有過的每一樣東西，幾乎像──至少當時看起來如此──替他造了一座保留回憶的聖壇。她小時候總看到祖父的外套和大衣掛在衣架上，懸掛在祖母的洋裝旁邊。

我不需要靠吉米的衣服來記得他，她這樣想，一邊摺疊去年聖誕節孩子們送給他的那件運動衫──因為我無時無刻想著他。

「改變妳的生活習慣。」殯儀館的人曾告訴她。「不要坐在餐桌旁同一個位置。移動一下臥房裡的家具擺設。在失去至親後做這些小小的改變，可以幫助妳度過最難熬的第一年。」

她終於清理完吉米的五斗櫃，打算把櫃子移到孩子們的房間。她已經把夢幻屋的模型移到客廳，因為她實在無法獨自躺在曾經與吉米分享的床上看著它。

明天我再把床移到兩扇窗戶中間，她想，雖然認為再多改變也於事無補。她也無法想像未來有哪一天她不會想到吉米。

她看著時鐘，不悅地發覺現在已經兩點四十五分，這表示孩子們再過二十分鐘就要到家了。她不想要他們看到她在整理他們父親的遺物。

那筆錢──這個思緒突然閃過她的腦海。

她一整天都儘量不去想錢的事。昨天，在亞當．考利夫的彌撒之後，她看到那兩位警探，心裡相當確信他們會過來找她談話。假設他們已經知道那筆錢的事呢？或者，假設他們起了疑心，申請了搜索令來這裡找出那筆錢。他們會以為我知道吉米怎麼弄到錢的，因此逮捕了我，那我又該怎麼辦呢？

麗莎已經無法將那份恐懼趕出腦外。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想。哦，親愛的上帝，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突然傳來的門鈴聲打破了屋中的寂靜。麗莎驚喘一聲，放下手中的襯衫，匆忙往樓下走去。應該是布蘭妲，麗莎安慰自己。她先前說過稍晚會過來的。

但在打開門之前，她的強烈預感就告訴她，站在門口的不會是布蘭妲，而是警探。

傑克．斯拉法尼看著吉米．萊恩的寡婦那雙哭腫的眼睛和弄髒的臉龐，不禁升起一股真心的憐憫。她看起來彷彿哭了一整天，這個意外對她打擊一定很大。而且，她才三十三歲，就帶著三個孩子守寡，似乎也太年輕了。

他第一次看到她是那天他和喬治過來通知她，她丈夫的屍體已經被辨識出來──或者應該說，她丈夫屍體的部分遺骸。他相信，那天在亞當追悼彌撒的教堂外面，她也認出了他。

「萊恩太太，我是傑克．斯拉法尼，我又來打擾您了。記得我嗎？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和您談幾分鐘。」

他看著她眼中的極度悲傷被純然的恐懼取代。這應該不難，他想。無論她在想什麼，他應該很快就可以問出個所以然來。

「我可以進去嗎？」他禮貌地問。

她似乎僵住了，無法說話也無法移動。最後她輕聲說：「是的，當然。請進。」

傑克跟在她身後走進屋內。他們坐在溫馨的小客廳中，尷尬地面向對方。傑克端詳著沙發上方掛的一幅大型全家福照片。

「照片中的你們看起來真幸福。」傑克說。「吉米看起來相當風光的模樣，儼然是個驕傲的丈夫兼父親。」

他的話達到了預期的效果。麗莎的眼中盈滿了淚水，先前他看到的緊張情緒似乎和緩了下來。

「那時我們確實相當不錯。」她靜靜地說。「喔，你明白我的意思。雖然我們沒有多少存款，但那無所謂。我們過得很快樂，而且有很多計畫。還有夢想。」

她朝桌子指了指，「那是吉米打算在未來替我們建造的夢幻屋的模型。」

傑克站起身來，走過去仔細看，「真不錯。我可以喊妳麗莎嗎？」

「當然可以。」

「麗莎，當妳一聽到吉米過世的消息時，第一個反應是問他是不是自殺了。那表示他的生活中應該有什麼事很不對勁。但到底是什麼呢？我有種感覺應該不是你們之間的感情出了問題。」

「不，不是的。」

「他的身體健康有問題嗎？」

「吉米從來不生病的。我們經常開玩笑說，像他這種人花錢買醫療保險真是太浪費了。」

「如果不是婚姻問題，也不是健康問題，那麼一般來說應該就是金錢問題囉。」傑克說道。

猜對了，他看到麗莎扭緊的雙手時這樣想。

「有了家庭之後很容易就會負債。你用信用卡買了所需的東西，而且確定自己可以在一兩個月內付清，但突然間車子需要換新輪胎，或是家裡的屋頂需要換，或是小孩子需要去看牙醫。」他嘆口氣。「我也結婚了。我也有孩子。這是難免的。」

「我們從來沒有負債。」麗莎辯護道。「至少在吉米失業之前沒有。你知道他為什麼丟掉工作嗎？」她脫口而出。「因為他是個誠實、正直的人，他很憤怒他的雇主承包商竟然使用劣級的水泥。喔，當然，很多承包商都會偷工減料，建築這一行就是這樣。但吉米說那傢伙幹的事是會危害他人性命的。

「結果呢？他那麼有良心，卻害他不僅被開除，還被排擠。哪裡都找不到工作。我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遇到財務困難的。」

小心，麗莎警告自己。妳說得太多了。但斯拉法尼警探諒解的眼神深深撫慰了她的心。她想，才過了一週，我竟然就飢渴地想把心事透露給另一個男人知道。

「吉米失業了多久，麗莎？」

「大約兩年。喔，在那期間他有時會打一些零工，不用繳稅的那種，但都不是高薪的長期工作。因為外面傳言他是個大嘴巴，而他們試圖要毀了他。」

「後來當亞當．考利夫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一定覺得鬆了一口氣吧。吉米是怎麼聯絡上他的呢？考利夫先生是最近才自己出來開業的。」

「吉米和每個人都聯絡了。」麗莎說。「亞當．考利夫剛好看了他的履歷表。考利夫叫助理把履歷表轉給山姆．克勞斯，然後克勞斯就雇用了他。」

突然間，麗莎想到了一個可能性。當然了，她想，事情一定就是這樣。吉米曾告訴過她，大家都知道克勞斯會偷工減料。但由於他為克勞斯工作，因此被迫同流合污，否則就會失業。

「雖然吉米有了工作，但似乎有什麼事一直在困擾他。」傑克試探地說。「尤其如果妳認為他有自殺傾向的話。我認為妳知道些什麼事，麗莎。妳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或許吉米會想讓我們知道的，只是他現在已經無法親口說。」

一定就是那樣的，麗莎想，幾乎沒有聽到斯拉法尼警探所說的話。我很確定。吉米看到克勞斯的某個工程有問題。他們給他兩個選擇，一個是被開除，另一個是拿錢封住嘴巴。他覺得自己別無選擇，但他也知道自己一旦收了賄款，他們便握有他的把柄。

「吉米是誠實的好人。」她說。

傑克點點頭，看著那張全家福。「我看得出來。」他同意道。

這就是了，他想，她現在就要告訴我了。

「那天，葬禮之後」麗莎開始說，但沒有把話說完，因為她聽到廚房後門被打開，然後是孩子們衝進家來的腳步聲。

「媽媽，我們到家了。」凱莉喊道。

「我們在這裡。」麗莎跳起身來，這才驚覺自己差一點就告訴警方，他們家的地下室裡藏了一筆「髒錢」。

我必須把那筆錢處理掉，她想。我昨天試圖找妮雅．麥克德莫談是對的。我總覺得可以信任她。或許她能幫助我把那筆錢還給克勞斯公司裡面的人。畢竟是她丈夫把吉米介紹給克勞斯的。

孩子們圍繞在她身邊，擁上來親吻她。麗莎看了傑克一眼。「吉米十分以這三個孩子為傲。」她用平靜的聲音說。「他們也十分以他為傲。我說過了，吉米．萊恩是個正直的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