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妮雅加快腳步，從她位於公園大道和七十三街路口的公寓，走向她祖父在七十二街和約克大道口的辦公室。她剛才接到的強制召集令要求她在三點之前抵達，而根據這一點來判斷，看來鮑伯．葛曼的情況不解決恐怕是不行了。因此，對於這場會議她實在一點也不期待。

深思的她絲毫沒有注意到旁人偶爾瞥過來的愛慕眼光。反正她和亞當的婚姻生活幸福美滿。不過，她也知道有些人覺得一個身材高挑、有著如運動員般勻稱健美的體格、一頭微捲的栗色短髮、深藍色眼眸和豐厚雙層的女子是十分迷人的。在成長的過程中，由於經常和她祖父一起參加公眾活動，妮雅也懊惱地得知，每當媒體形容她時，用的字眼都只是「迷人」兩個字。

「對我來說，迷人就好像是聽到一個男人說：『她長得實在不怎麼樣，不過個性真好相處！』那根本就是死路一條。我真希望有人用『美麗』、『高貴』、『驚艷』甚至『有格調』來形容我，就算一次也好。」她在二十歲那年曾這樣抱怨過。

通常，她祖父的反應都是：「拜託妳，別傻了。妳應該感激自己是個有大腦而且知道如何運用的人。」

麻煩就出在，她已經知道他今天想要跟她談什麼，而他打算叫她用大腦的方式正是問題所在。

他對她未來的期望和亞當的反對，將會是一場不可避免的衝突。

※※※

八十二歲的康納里．麥克德莫散發出的充沛精力，正是讓他數十年來呼風喚雨，成為全國最出名眾議員的原因。他在三十歲那年就當選曼哈頓中城區眾議員。他從小就在這一區長大，也在這個職位任職了五十年，不顧所有鼓吹他競選參議員的聲浪。他在八十歲生日那年才決定不繼續參選。

「我並不打算打破史卓．索曼議員的記錄，成為國會中任職最久的成員。」他這樣宣布。

對麥克而昔日，退休生活的意思就是開一家顧問公司，確保紐約市和紐約州的政治氣候依然在他政黨的掌控之下。對政界生手而言，有他背書就像按手之禮一樣靈驗。多年前他也曾為他的政黨做過一個有名的競選電視廣告：「另一黨的那些傢伙為你做過什麼？」接下來是一陣沉默，以及一張張困惑的臉孔。他走到哪裡，都有人認得出他，並且對他投以熱情與敬愛的寒喧。

他偶爾會向妮雅抱怨自己這種當地名人的身分：「每次走出家門前，都得先確定自己能夠上鏡頭。」

而她則回答：「如果沒有人理你的話，你一定會心臟病發作的，這一點你很清楚。」

妮雅今天到他辦公室時，先向總機小姐打了招呼，然後往祖父的私人辦公室走去。「心情如何？」她問他的祕書莉琪．漢麗。

今年六十歲的莉琪有一頭深棕色頭髮，外表好看、表情嚴肅。她揚起眉毛。「昨晚是個風雨交加、烏雲密布的夜晚。」她說道。

「喔，天哪，那麼糟糕嗎？」妮雅嘆口氣說。她敲了敲他私人辦公室的門，然後就打開門走了進去。「午安，眾議員大人。」

「妳遲到了，妮雅。」康納且不悅地說，坐在辦公椅上的他轉身面向她。

「根據我的錶來看可不是這樣。剛好三點整。」

「我不是叫妳在三點以前過來嗎？」

「今天是我社論專欄截稿的日子，而我的主編和你一樣很嚴格要求準時。好了，現在可以讓我看看你那贏得選民之心的親切笑容了吧？」

「今天我笑不出來。坐下，妮雅。」康納里指著角窗下方的沙發椅說道。從那扇窗戶可以環視整個曼哈頓東邊和北邊的全景。他之所以選擇這間辦公室，也是因為從這裡可以看到自己多年來服務的選區。

妮雅總是戲稱這裡為他的封地。

她坐在沙發上，急切地看著他。他藍色的眼眸中帶著一抹不熟悉的警覺，遮蔽了平時那份觀察入微的神情。他的儀態，即使是坐姿，都讓人感覺他比實際身高要高出許多，但今天那份氣勢似乎也削弱了。就連那頭招牌白髮，似乎都顯得稀疏許多。她注視著他，而他握緊雙手，聳了聳肩，彷彿試圖甩掉肩上那無形的負擔一般。妮雅心情沉重地發覺，這是她記憶中第一次感覺祖父真的老了。

他凝視著遠方好一會兒，然後才站起身來，走到沙發旁那張較舒服的扶手椅坐了下來。

「妮雅，我們面臨了一場危機，而妳必須替我處理。那個狡捐的鮑伯．葛曼在被提名連任之後，竟然決定不再續任。因為他打算接受高薪聘雇，去當一家網路公司的總裁。他會任職期滿，但他說光靠眾議員的薪水他實在活不下去。當然我也提醒他，兩年前我幫他助選的時候，他口口聲聲說的都是如何為人民服務。」

她等待著。她知道上星期她祖父首次聽到謠傳說，鮑伯不會再繼續競選連任。顯然謠傳已經被證實了。

「妮雅，有一個人──在我認為，也只有這一個人──能夠接手保住這個席位。」麥克皺起眉頭。「妳早該在兩年前我退休的時候就接手的，這一點妳很清楚。」他停頓一下。「妳天生就是這塊料。妳打從一開始就想做的，是亞當勸退了妳。這回別再讓他左右妳了。」

「麥克，請你別又開始提亞當的事。」

「我沒有要開始提誰的事，妮雅。我只是在告訴妳，我很了解妳，而我知道妳的政治熱誠是與生俱來的。打從妳十幾歲以來，我就一直在塑造妳，準備讓妳接手我的工作。妳決定嫁給亞當．考利夫我雖然不太高興，但妳也別忘了，是我介紹他給我的死忠支持者之一，華特斯和亞斯岱建築公司，幫助他在紐約起家的。」

麥克抿緊了嘴唇。「可是三年後，亞當卻離開了那家公司，而且還帶走了他們的首席助理，自己到外面去開新公司。這件事實在讓我顏面大失。好吧，或許從生意人的角度來看那是無可厚非。但打從一開始，亞當就知道我對妳的期望，以及妳對自己的期望。他為什麼變卦了呢？我退休的時候應該由妳接手的，這一點他很清楚。當時他根本沒有資格把妳勸退，而現在也沒有。」

「麥克，我很喜歡社論專欄作家這份工作。你或許沒有注意到，但有許多讀者都給我相當正面的回應。」

「妳的社論專欄寫得相當好，這一點我承認。但這對妳來說是不夠的，妳也很清楚。」

「其實，我不願意不是因為亞當要我放棄從政。」

「不是嗎？那是什麼原因呢？」

「我們都想要孩子。這一點你是知道的。他建議我等到有了孩子後再考慮從政。十年後我也才不過四十二歲。到那時再開始進軍政壇，其實是很恰當的年紀。」

她祖父不耐煩地站起身來。「妮雅，機會是不會等十年的。世事千變萬化，時光是不留人的。

承認吧，妳也等不及想要試試身手。妳還記得當年，妳打算喊我麥克時是怎麼說的嗎？」

妮雅傾身向前，握著雙手撐住下巴。她當然記得，當時她是喬治城大學的一年級新生。雖然一開始他並不同意，可是她依然堅持，「你總說我是你最要好的朋友，而你的朋友都喊你麥克。」她這樣告訴他。「如果我老是喊你爺爺，大家也會一直把我看成孩子。當我們出席公眾場合的時候，我希望人們把我看成你的副手。」

「妳說副手是什麼意思？」他回應。

她記得她當時還拿起了字典。「你聽聽副手的定義。簡單地說，副手就是『下屬或私人助理』的意思。目前來說，我對你而言是兼具這兩種身分的，不是嗎？」

「目前來說？」他問道。

「直到你退休讓我接手你的席位。」

「妳記得嗎，妮雅？」麥克說，打斷了她的白日夢。「雖然當時妳只不過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學生，但妳是真心的。」

「我記得。」她說。

他走過來站在她面前，傾身和她面對面。「妮雅，把握眼前吧。如果妳錯過了，妳會後悔的。等到鮑伯一證實他不繼續參選，就會有一票人爭相提名。我要委員會打從一開始就認定妳是考慮人扭曲時。」

「你說的一開始是什麼時候？」她小心翼翼地問。

「三十號的年度晚宴。妳和亞當都必須出席。鮑伯會宣布他打算任期做滿就離開，他也會淚眼汪汪喘噓地說，雖然這對他而言是困難的決定，但有一點讓他覺得稍微放心，然後他就會擦乾眼淚、擤乾鼻涕，指著妳大聲說，妳，康娜妮雅．麥克德莫．考利夫，打算參選角逐這個妳祖父擔任了將近五十年的席位。康娜妮雅將取代康納里。那也將是本黨新生代的高潮。」

麥克顯然對於自己和自己的遠見感到很滿意，臉上露出開懷的笑容。「妮雅，妳一定會征服整個國會的。」

妮雅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懊惱，回想起兩年前，當鮑伯接手麥克的席位時，她當時所感受的那份不耐，那股迫切想要取代他的衝動。麥克說得對，她的政治熱誠是與生俱來的。如果她不趁現在上場角逐，確實有可能會太遲──至少對這個席位而言會太遲，而她是打算從這裡開始發展她的政治生涯的。

「亞當到底有什麼問題，妮雅？他以前不曾這樣管過妳的。」

「我知道。」

「你們兩個之間出了什麼問題嗎？」

「沒有。」她勉強擠出一個微弱的笑容，意味著這樣的問題太過荒謬。

這樣的情況已經維持多久了？她在心中想。亞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心不在焉，甚至疏遠？起初她那些關懷的問題，問他怎麼了，都在他的否認中被帶過去。現在她則從他身上感覺到一股憤怒。

她坦白告訴他，如果他們的關係出現嚴重問題，那麼她有權知道。「我指的是任何問題，亞當。因為蒙在鼓裡是最糟糕的。」她的目這樣對他說。

「亞當人在哪裡？」她祖父問道。

「他在費城。」

「他什麼時候去的？」

「昨天。他受邀出席一場建築師和室內設計師研討會並發表演講。他明天就回來了。」
「我要他三十號那天出席晚宴，並且站在妳身邊鼓掌支持妳。好嗎？」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鼓掌。」她說道，聲音中微微帶著沮喪。

「你們剛結婚時，他對於妳未來的政治生涯是滿腔熱血。他到底為什麼改變心意？」

都是因為你，妮雅想，因為亞當開始嫉妒你占去我這麼多的時間。

當她和亞當剛結婚時，他確實很支持她繼續扮演麥克助理的角色。但當她祖父宣布退休後，一切就改變了。

「妮雅，我們現在終於有機會不用再配合萬能的康納里．麥克德莫過日子。」亞當曾這樣說。

「我已經厭倦妳老是被他指使來、指使去。如果妳又參選角逐他的席位，那豈不是更沒完沒了？我告訴妳吧，他不會給妳任何喘息機會的。」

他們原本期望孕育的孩子沒有誕生，而那也成了他和她爭吵的另一個藉口。「除了政治之外，妳什麼也不知道。」亞當懇求她。「退出吧，妮雅。《紐約日報》希望妳能夠開一個是社論專欄。有那樣的工作自由或許也不錯。」

他的懇求讓她決定不去爭取提名。而現在，她思索著祖父的話，加上他那種半命令、半勸哄的獨特手段，妮雅平靜地對自己承認一個事實：光評論政治是不夠的。她需要參與實際行動。

她終於說：「麥克，我老實跟你攤牌吧。亞當是我丈夫，我愛他。你呢，打從一開始就沒喜歡過他。」

「才不是那樣。」

「那麼我們換個方法說吧。自從亞當開了自己的公司之後，你就一直看他不順眼。如果我當選眾議員，那麼一切又會像過去一樣，你和我每天會有很多時間朝夕相處。那樣的日子要行得通，你必須答應我你會用文明的方式對待亞當，就像如果你們角色互換，你會希望他用來對待你的方式一樣。」

「如果我承諾會敞開心胸接納他，妳答應參選嗎？」

一個小時之後，當她離開麥克的辦公室時，妮雅承諾會競選角逐鮑伯．葛曼將卸任的眾議員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