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人食

　　
　　漫長的賽季終於結束，辛勤最終落在國服前十。
　　
　　普通玩家一般達到這個高度，就會驚動職業戰隊。辛勤的前十之役剛結束，就有幾隻國內叫得上名號的戰隊經紀人或者負責人從多方管道找到他，旁敲側擊地打聽他是否有打職業賽的興趣。辛勤也很坦率，一旦獲悉對方的意圖，就開門見山地告訴他們：我今年二十六。
　　
　　電子競技的黃金年紀一般始於十六七歲，資質好的可以在十八歲登峰造極。大多數人會選擇在二十三四退役，回歸更為平靜的生活。二十六歲，真的是高齡。辛勤公開了自己的年紀後，職業戰隊們也陸續放棄試探。
　　
　　辛勤大概是唯一一個站在前十天梯上的老年人，也是唯一一個帶著貓上天梯的老年人。
　　
　　賽季結束後，辛勤的時間一下子充裕起來。作為一名路人玩家，他爬上天梯後，早就被各方遊戲解說和諮詢公眾號扒得差不多。技巧老練，意識驚人，人形自走外掛式狙擊手，有著神一樣的預判和走位，名頭都很唬人，也吸引不少慕名而來的遊戲粉。他也不打算給自己做過多的遊戲注解，悠閒地將之前錄播的遊戲實況剪輯成更有欣賞價值的短視頻，放在了sing for the moment的視頻專輯裏，陸陸續續地寫了兩三篇爬天梯英雄池入門攻略。
　　
　　更多的時間，花在了他的狸花貓身上。
　　
　　辛勤專門給斯巴達做了一個視頻專欄，名叫：眼前貓是心上貓。裏面收錄了大大小小關於斯巴達的視頻，每一條都經過精心後期製作，記錄關於這只貓一路胖來的點點滴滴，更新得比自己的視頻專欄還勤快。斯巴達的粉絲們大呼過癮，過起了天天吸貓紙醉金迷的頹靡生活。
　　
　　對於人類的這種轉變，斯巴達是最開心不過的。他不用再每天和那個黑盒子做無謂的奮鬥，也不用再為咪嗚晚上不睡覺而煩惱。咪嗚會抱著他曬太陽，也會抱著他曬月亮。白天的時候，他的身上是好聞的太陽的味道；晚上的時候，他的身上是好聞的月亮的味道。每天的快樂時光一下子變得那麼長，又那麼短，開心得每一刻都想咕嚕咕嚕吐泡泡。
　　
　　有一天，外面忽然落起細雨。斯巴達坐在窗臺上，好奇地向外張望。一粒又一粒的水珠，滴在透明玻璃上，前頭的滾下去，後頭的追上來。斯巴達伸爪子去拍，什麼也抓不住。咪嗚不知從哪里找出一隻奇怪的東西，用爪子撥一撥，會發出咚咚咚的響聲。斯巴達很是好奇，跳下窗臺，繞著咪嗚亂轉，總是想湊上去嗅一嗅拍一拍。可是等咪嗚盤腿坐在他身邊，開始為他唱歌時，他忽然安靜下來。作為一隻貓，他聽不懂人類的歌。他們貓咪也會唱歌，通常都是有感而發，嗷嗚嗷嗚亂唱一氣，並且自我沉醉。
　　
　　但是咪嗚不一樣，他的歌聲就和風一樣好聽，和今天的雨滴一樣溫柔。
　　
　　斯巴達眯著眼睛，想起了他的梨花樹。
　　
　　——突如其來的撩是最騷的
　　
　　——bgm：深夜的歌，不用謝我 1
　　
　　——居然還會彈吉他還會唱歌？？這年代的宅男都這麼兇殘了嗎
　　
　　——大餅好像聽得很入神呢，眼睛都眯起來了
　　
　　辛勤已經很久沒有彈吉他。大概還是大二的時候，他班上有一位熱心的同學，報名吉他班，買一贈一。他就是那個贈一。後來，他的同學放棄了，辛勤堅持了兩年。那時候，大學規定，學生必須參加校園社團，豐富業餘生活，社團表現影響綜合評分，從而影響獎學金的歸屬。辛勤不怎麼說話，更不擅長和別人交流，只會打遊戲，最後憑藉著一把吉他和嗓音優勢，進入動漫社，為社團裏的姑娘們配背景音。離社時，他收到一封情書，也不知道是誰給的。
　　
　　辛勤以前的室友總是拿他開玩笑，學會吉他，可以隨意撩妹，雖然他憑著臉和外型就能做到。但那個年紀的男孩，誰不想裝逼，讓自己顯得浪漫不羈又有腔調。然而，時至今日，辛勤還沒有為任何一位姑娘彈唱過。
　　
　　自己十八九的時候在哪里呢，在做些什麼呢？高考結束後，他沒有了家。十九歲那年生日，母親打電話告訴辛勤他又有了一個小妹妹。後來又見過一次他的父親，同行的還有那個只小他兩歲的同父異母的弟弟，穿著一雙他喜歡很久的板鞋。很小的時候，辛勤就敏銳地察覺到，他們的家並不像表面那樣是一個完整的家。當他還小，以為破碎是因為自己；等他長大後，他忽然意識到，破碎是必然。他的父母不愛這個家，也不愛他。
　　
　　他不能有愛好，不能走偏路，沒有節日，沒有期望。
　　
　　兩年後，奶奶找到辛勤。他以前沒怎麼見過她，只知道她並非是父親的親生母親，答應將他父親視如己出，一輩子沒要過自己的孩子。辛勤和奶奶相處了四年。在他的記憶裏，他奶奶是一個嚴謹的一絲不苟的老太太，從來只穿套裙，銀色的頭髮盤得整整齊齊，和人說話時，總是露出客氣的笑容，和她的貓一樣優雅。她很會做飯，辛勤從來不敢告訴她自己喜歡吃什麼，她卻總是能發現。她說話也不多，兩人一貓住在一起，像圖書館一樣安靜。
　　
　　直到奶奶患病去世，辛勤也說不清對她是一種什麼感情。後來有一天，他上班乘公交，那天天氣不好，車上很擠，濕噠噠的傘貼著褲子。他的個頭高，越過擠擠挨挨的人群，看見一位老太太，穿著素色的長裙，顫悠悠站在下車口，背影像極了他的奶奶。不知怎麼的，他的眼淚一下子落了下來。
　　
　　辛勤停了下來。他的狸花貓，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上他的腿，將自己縮成毛絨絨的一團，緊緊地貼著他，爪子還鉤著他的衣服拉鏈，一副不想鬆手的模樣。辛勤笑了起來，摸了摸斯巴達圓滾滾的腦袋，「不聽了，我們看電影吧。」
　　
　　斯巴達揚起下巴，任由辛勤給它撓癢癢，愜意地甩著尾巴尖。
　　
　　咪嗚。
　　
　　家裏的dvd影碟機已經好幾年沒有用過，落上了一層厚厚的灰。辛勤用布仔仔細細擦乾淨，測試一番，發現還能用。影碟都被奶奶整整齊齊地收在電視機櫃下的收納盒裏，有滿滿兩盒。裏面的碟子，都是他奶奶從老舊的影碟店裏淘來的。她本身並不看這些片子。辛勤剛搬來和她一起住時，奶奶以為年輕人都會喜歡看電影，特地去打聽，被老闆騙了，把早已過時的機子和碟子買回家。
　　
　　這些碟子幾乎都是上世紀的，辛勤只零星看過其中的兩三部，和他奶奶一起。奶奶倒像是很喜歡，捧著熱茶，能專注地看很久。辛勤取出其中眼熟的碟子，湊到斯巴達的鼻子底下，「聞聞，是奶奶的味道。」
　　
　　斯巴達好奇地在影碟上嗅著，不一會兒就失去了興趣。
　　
　　辛勤在影碟收納盒裏翻找著，試圖找一張看起來還不錯的，意外發現幾張自刻的碟子。他覺得有點奇怪，將這幾張碟子取出來。碟子上用馬克筆標注了順序，看起來像是他奶奶的字跡。辛勤在手裏掂量著這幾張碟片。斯巴達湊了過來，在他手心裏嗅來嗅去。辛勤撓了撓它的短脖子，「我們來看看奶奶是不是藏了秘密。」
　　
　　辛勤挑了一張奶奶的自刻碟，編碼是1。他將碟子放入影碟機，抱著貓盤腿坐上地毯上。碟子看起來確實是奶奶自己刻的，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學會錄影和刻盤的。畫質不是太好，片子一開始就是奶奶站在近處調整鏡頭的樣子。時隔一年，再次見到奶奶的模樣，辛勤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斯巴達原本是盤著身體躺在他懷裏的，見了會動的畫面，一下子立起了耳朵，擺弄著圓腦袋，好奇地打量著電視螢幕裏的影像。
　　
　　奶奶穿著一身粉色的套裙，裙子稍稍顯大，襯得她更加蒼白瘦削，正是她重病期間的模樣。鏡頭是對準廚房的操作臺的。奶奶調整好鏡頭，慢慢走到操作臺前，伸手捋了捋頭髮，朝著鏡頭微笑地說道：「辛勤，一個人也要好好吃飯哦。」
　　
　　辛勤停下撫摸狸花貓的動作，認認真真地看著螢幕。
　　
　　一隻漂亮的長毛灰褐色波斯貓從鏡頭前跑了過去。斯巴達瞬間站起來，伸長了脖子，像是試圖要去辨認同類的氣息，它在空氣中用力吸了吸。
　　
　　一無所獲。
　　
　　那只是我的姨媽嗎？她在信裏寫自己是一隻波斯貓，感覺是她呢。那旁邊的那只人類是誰呀？姨媽的人類嗎？那就是咪嗚的奶奶嗎？唔，奶奶是什麼？
　　
　　斯巴達歪著頭思考了一會兒，不得其解。他轉過身，輕輕蹭了蹭咪嗚的胸膛。咪嗚，你怎麼啦？他本能地意識到他的人類正在傷心，就像他給自己唱歌的時候那樣。可是他不知道為什麼。作為一隻貓咪，他還無法理解人類複雜而多變的心緒。斯巴達打了一個滾，試圖將自己的肚皮塞到咪嗚的爪子下。
　　
　　沒事的咪嗚，摸摸我的肚皮就好了。
　　
　　辛勤回過神，低頭看著斯巴達。它四腳朝上，露出軟軟的花肚皮，一雙好奇的大眼睛安靜地看著他。他笑了笑，將自己的手心埋在狸花貓厚實的毛毛裏。
　　
　　「這是我的奶奶。那只是咖啡。」辛勤將斯巴達豎著抱了起來，對著螢幕，慢慢和它介紹，「奶奶要做教我做飯。」
　　
　　橄欖油和蜂蜜按比例調汁，將雞胸肉厚厚地包裹住，按摩一遍，然後放進冰箱，冷藏醃制一晚上。平底鍋，起小火，一層薄油，熱鍋涼油，將雞胸肉整塊下鍋煎制，著色後翻面，注意控制火候。熟透後起鍋，趁熱切開，外焦裏嫩，鮮嫩多汁，可以做成三明治，也可以當主菜。
　　
　　斯巴達砸吧砸吧嘴巴，不知不覺看得入迷。嗷嗚，看起來很好吃呢！想嘗嘗。他難耐地在咪嗚的大腿上來回踩動，又坐了回去，只是沒坐穩，屁股懸在半空，繼續盯著螢幕繼續咽口水。
　　
　　辛勤被斯巴達逗得分神，忍不住揉了揉它的毛腦袋。
　　
　　教完了做人吃的雞胸肉，奶奶又取出了一大塊肉，看了眼鏡頭，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如果吃飽了，偶爾也可以給貓做一點哦，一點也不難。」
　　
　　貓的食物不需要什麼調味料，按照比例加入雞胸肉，內臟，雞蛋，胡蘿蔔等，攪碎成泥，做成肉丸子，就會是一道很不錯的貓飯。味道嘛，從咖啡的反應來看，應該是很不錯的。
　　
　　斯巴達的尾巴擺得更歡實了。他開始在人類的懷裏鑽來鑽去，撒嬌似的叫喚著。咪嗚，我餓啦！我們吃罐頭好不好！
　　
　　辛勤被蹭了一肚子的貓毛，伸手抓住斯巴達的兩隻前爪，使它正對自己站立著。斯巴達頭頂的毛毛被它自己蹭亂了，頂著一頭亂毛，耷拉著眼睛討好地看著自己，說不出地傻氣。辛勤不禁笑了起來，「我都從來沒給自己做過飯。」
　　
　　咪嗚咪嗚。
　　
　　「算了，誰讓你是我的心上貓呢？」
　　
　　咪嗚！
　　
　　按照奶奶的食譜，辛勤從網上訂購做貓飯的食材。食材送到的當天，辛勤將斯巴達攔在了廚房門外，像是閉關修煉一般，自己一個人在廚房裏搗鼓了大半天。
　　
　　咪嗚在做什麼呀？斯巴達自己玩了一會兒，發現咪嗚還把自己關在大籠子裏，不禁有些著急。咪嗚！他嘗試著在門口呼喚人類。通常，他的人類聽見他的叫聲，都會應答他。可是今天，他叫了好幾聲，咪嗚在裏頭仍舊安安靜靜的。斯巴達開始著急起來。廚房門是玻璃拉門，毛玻璃上只能透出一個模糊的影子來。斯巴達靠著兩條後肢站了起來，前爪交替不停地上下撓起了玻璃。尖銳的爪子劃過玻璃門，發出刺耳的刺啦聲。
　　
　　「辛大餅，你別撓，聽著難受。」辛勤正忙得熱火朝天，忍不住出聲制止。
　　
　　呀，是咪嗚！斯巴達聽見他的人類的聲音，更加確信自己的努力是有作用的，鼓起勁來加速撓著玻璃。咪嗚咪嗚！快出來！
　　
　　這聲音太過刺撓，辛勤終於受不了。他將玻璃門拉出一道小細縫，蹲下來。斯巴達立刻停下了動作，試圖從門縫裏把自己的圓腦袋擠進去，可惜它錯估了自己的身材。辛勤伸出一根指頭摸了摸它的腦袋瓜，「餅餅，和你商量一件事，一會兒你進來了，不許隨便吃東西。吃壞了肚子，你會難受的。」說完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斯巴達估計什麼都聽不懂，只能好好看著它。
　　
　　斯巴達不耐煩了，開始委屈地喵喵叫。辛勤將門拉開。狸花貓迅速跳進了他的懷裏。
　　
　　咪嗚，我好想你呀！斯巴達將腦袋抵在咪嗚的胸口，用力蹭他。
　　
　　「來，寶貝兒，你上來吧。」辛勤扶著斯巴達，幫它爬上自己的肩膀。這個姿勢斯巴達並不陌生，很快就找到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將自己柔軟的身體繞著辛勤的脖子盤成一圈，像一條厚重的圍巾搭在辛勤的肩上。
　　
　　呀，這個姿勢好，我可以看到咪嗚在做什麼！斯巴達神奇十足地抖了抖尾巴尖。咪嗚你在做什麼呀？他探出頭，試圖去看咪嗚爪子裏的東西。
　　
　　「餅餅，你知道自己有多重嗎？」辛勤被壓得抬不起脖子，騰出一隻手拍了拍斯巴達搭在他胸口的爪子，「別動。」
　　
　　斯巴達開心地反撲咪嗚的爪子。
　　
　　斯巴達一動，辛勤就覺得腦袋沉甸甸的，他不由得抬高一邊的肩膀，好讓斯巴達別掉下去。辛勤無奈地想到，我應該加強頸部肌肉鍛煉。然而斯巴達絲毫沒有感受他的壓力，撲爪子玩得可開心。
　　
　　儘管是廚房新手，又有斯巴達的搗亂，辛勤人生中的首次下廚，還是圓滿結束了。他看著盤子裏那幾塊小肉丸子，不由得笑出聲。沒想到，自己動作做的第一頓飯，居然是貓飯。
　　
　　以示隆重，辛勤給斯巴達特地擺了盤，按照國際大餐標準，大盤子裏放小菜，再插上一朵翠綠的薄荷葉，收汁。不管怎麼說，辛勤自己覺得還是滿意的。他將斯巴達吃的第一頓貓飯拍了下來，發在了微博上：給心上貓做飯。
　　
　　斯巴達繞著盤子，認認真真嗅了一通，用爪子不住地去撥弄肉丸子，試圖將它們拖到盤子外面吃。如果食物的塊頭過大，貓咪會本能地想要將食物叼到食盤外頭，藏到角落裏，然後偷偷地吃掉。辛勤用手給它掰碎，讓斯巴達在盤子裏一點一點舔完了。看著自己精心製作的食物被認真地吃完，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
　　
　　辛勤第一次做的貓飯好吃嗎？
　　
　　斯巴達舔完盤子後，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松鴉，讓他給戴麻薯發了一封簡訊。
　　
　　我的人類會做飯，可好吃了！羡慕吧，羡慕也不給你吃，嗷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