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披薩不太好消化。我只吃了一片，加上一瓶啤酒，現在卻覺得肚子裡塞了一塊磚頭。我在廚房裡四處遊移，敏銳地察覺到反胃感越來越強，同時伴隨著緩慢襲來的龐大疲憊。

報應終於來了，忙亂了一整天，腎上腺素分泌了那麼久，論誰都撐不住。

看得出對面的莎娜一樣不安。她幾乎吃掉一整個披薩，臉上表情顯示她後悔了。她也開了一瓶啤酒，但只喝了一半。她的自製力超乎我的想像。十四歲的莎娜大概會乾了一整桶酒。而四十四歲的莎娜終於學會耐性和紀律。

不然就是她怕自己會吐出來。

莎娜揉揉太陽穴，突然起身，身體重心突然改變，她腳步晃了晃。

「好啦。」她的嗓音濁重。「來幫妳上藥。」

她走向臥室裡的浴室。我跟在她背後，幾乎擠不出走路的力量。應該要煮一壺咖啡。到了這個節骨眼，我們得要拚命睜大眼睛，才能面對那個凶手。

在浴室裡，我取來每天使用的急救箱，莎娜雙手在大理石洗臉盆、時髦的不鏽鋼水龍頭上摸來摸去。淋浴間浬的四個亮晶晶出水口讓她著迷不已。但她最無法放下的還是外型優雅的浴缸。她的手指在光滑的邊緣舞動，循著中央凹陷的曲線滑落，接著又回到兩側。

「不像爸媽的浴缸。」她只說了這句話。

我的左手包成一大團，沒辦法打開消毒棉片的包裝。莎娜為我代勞，拿一片片紗布小心翼翼地擦拭那些在我臉上縱橫的紅腿線條。醫師很擔心感染的風險，因為我感覺不到傷勢惡化的痛楚。我沒打算告訴他們這已經不重要了，現在我也不打算阻止姊姊的服務。

「不會痛嗎？」

「不會。」

「那是怎樣的感覺？」

「我真的不知道。我沒有比較的基準。」

她拆開我左手的繃帶。在那團棒球手套下，我的食指套上專屬的塑膠外殼。莎娜沒有取下那層防護，只是替我手上其他傷口塗藥。

等她忙完、她抓起繃帶、可是我搖了頭。我不想再被包成木乃伊。我想要躺下來、縮成一團、睡覺。我的頭好沉重。四肢也是。

我想我要做一件事。要去廚房裡，可是現在我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事。我的心思不斷飄遠，越來越難捕捉。

身旁的莎娜也是腳步不穩，她再次渴望地凝視架在檯座上的浴缸……

我的電話響了。

尖銳的鈴聲響遍屋子，暫時穿透我的昏沉。

我使勁從浴室退到臥房，拎起床邊小几上的無線話筒。

「葛倫醫師？」查理．薩奇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點點頭，接著才想到他看不見我。「嗯。」我輕聲呢喃，舔舔嘴唇。

「妳還好嗎？妳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只是……有點累。」

「嗯。對啊，今天確實很辛苦。我得說莎娜越獄的消息太震撼了。我不敢回家，可是我沒別的地方可以去。嗯，那個，不知道妳可不可以跟我見個面？我們可以彼此陪伴，整理思緒。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對吧？」

「不用了……謝謝。」

「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可以去妳那邊。不用進妳家。」他匆忙補充。「我是說，除非妳希望我這麼做。我們可以在樓下的大廳坐一坐。外頭有警車對吧？這樣很好。有更多人保護我們。」

我揉揉太陽穴。不確定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許是想揉去填滿我耳朵、塞進我腦袋的棉花。快拒絕他，我試著告訴自己。可是我的嘴唇無法動彈。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站在房裡，握著話筒，腳步虛晃。終於，從我所剩不多的意識深處傳來第一陣恐懼的衝擊。油膩披薩跟終日奔波的影響絕對沒有這麼大。

我感覺到的，姊姊感覺到的，比那還要糟糕許多。特別是當玫瑰殺手偏好襲擊失去意識的女性……

浴室裡傳來聲響。啪嚓。像是姊姊突然倒在地上。

在最後一刻，我終於懂了。我抬起頭，望向臥室天花裝設一氧化碳顯示器的角落。它消失了。是玫瑰殺手拆掉的，大概就在他調整我家的電暖爐，開始毒害我之後。

窗戶。只要可以開窗。敲破它。把頭伸出去。

可是我的雙腿不聽使喚。我緩慢而確實地癱往地上。

「葛倫醫師？」查理的聲音飄出，話筒落在我臉旁。

我盯著話筒，強迫自己擠出一聲救命。卻只呼出輕嘆。

「妳沒事吧？」

眼皮漸漸落下。

「葛倫醫師？」

報警，我想這麼說。但聲音出不來。

我察覺到另一道聲響。

我家前門的扣鎖順暢地滑開，開門的人一定有鑰匙。門把轉動。門開了。警察已經不重要了。

玫瑰殺手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