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我們太蠢了。」D.D.說。

「妳口中的我們指的是妳跟我，還是妳的調查團隊？」艾利克斯問。

「以上皆是。」

「好吧，我們哪裡蠢了？」兩人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D.D.回到家時剛好送傑克上床，這是在緊湊工作後所需的療癒儀式。現在她把腳擱上艾利克斯的大腿，左肩敷著一大包冰袋。

「首先，我們一直沒有掌握住凶手。我只是在希望答案會憑空出現。」

「嗯，妳不能施展魔法變出線索。」

「喔，我準備要靠著邏輯來推論案情。不需要依賴超自然力量。」

「可以為我說明一下嗎？」

「好啊。」D.D.調整肩膀上的冰袋，整理思緒。「第一個問題是：莎娜有沒有辦法與監獄外的朋友、黨羽，或者凶手聯繫？如果可以的話，那是什麼樣的手法？」

「研究結果是？」

「大概不行。她擁有外在黨羽的最大證據是她似乎知道不該知道的事情。然而雅黛琳相信莎娜只是眼睛比大部分的人還要利。基本上，莎娜並沒有專業知識，僅是善用類似詐騙的社交工程技巧操縱他人。因此，她可能光靠一張嘴就害死三名獄警。不過他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好吧。但如果她沒跟玫瑰殺手聯繫、那她和凶手之間有什麼關係？」

「這個問題就更難回答了。我們越來越覺得這全都跟三十年前唐尼．強生的命案有關。雅黛琳已經不相信她姊姊殺了那個男孩。我還沒打算想那麼遠，不過顯然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並未全數成為法庭上的證據。查理．薩奇榮登當天最大輸家寶座，他幾乎是把自己的表弟送上死路。」

「真的？」

「是啊。十二歲的唐尼是查理跟莎娜之間的信差。也就是說當查理認為他的女朋友太隨便，也可能是太恐怖──我不知道他當時是怎麼想的──沒辦法繼續交往下去，於是派表弟傳達這個訊息。」

「真好心。」

「查理說他自己是混帳，但莎娜身為怪物的事實不變。聽好了。我們跟當年寄養家庭的媽媽談過，得知莎娜還跟另外兩個男性有一腿。一個是二十幾歲的藥頭，叫做夏普，另一個是跟她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十七歲少年山繆爾。戴維斯太太至少兩度逮到莎娜跟山繆爾發生關係，根據查理的說詞，山繆爾對莎娜很認真。或許在她心中，那些男孩是上過就丟的床伴，可是他把她當成真正的對象。」

「喔，心碎的青春期男孩。但我還是覺得只有莎娜有殺害唐尼的動機。就是宰了那個小信差。」

D.D.聳肩，霎時間又後悔自己這麼做。馬文目前很不開心。她試著跟他說話，不過顯然她內心的放逐者正在鬧脾氣。說不定是因為她這個自我表現得太差，今天把自己逼得太緊。

哇塞，D.D.的思維越來越瘋狂了。

「雅黛琳認為莎娜沒有殺唐尼。」她繼續說：「不過可能看到事發經過，引發精神疾病，消除那天晚上的記憶，使得她擔下所有的罪責。」

「可是唐尼沒有任何敵人，對吧？他是個好孩子。」

「據說是如此。我唯一想得到的可能性符合你那個殺害信差的概念：山繆爾比查理想像的還要呆，沒發現莎娜四處跟人上床。當時他剛好經過那片丁香花叢，聽見唐尼幫查理說出要跟莎娜分手的話。山繆爾只聽見莎娜還有別的男朋友，因此陷入瘋狂。」

「那天晚上有人見到他嗎？」艾利克斯提出很理智的問題。「有沒有人目睹山繆爾身上沾著血回家，或是那個寄養家庭的媽媽找到血衣？」

「都沒有。你說的兩件事都落在莎娜頭上。所以我比較偏好莎娜殺害唐尼．強生的說法。然而──」

「太棒了。我最喜歡調查過程中的然而──」

「我認為我們對三十年前依舊是霧裡看花。所以我的問題來了，我無法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對吧？可是你前天晚上提出一個很重要的疑問。」

「謝謝。」

「為什麼是現在？契機是什麼？莎娜已經被關了三十年，哈利．戴伊早就死了四十年。為什麼現在要掀起這些瘋狂行徑？」

「答案是？」

「我認為關鍵是查理．薩奇。他打算以表弟的命案，寫一本蠢書，目的顯然是洗淨自己的良知，於是，他翻出那些舊帳，刺激到了某個人。」

「那個人從沒見過妳，卻打定主意要把妳推下樓梯？」

「我無法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D.D.鄭重重複。

「很有趣的不在場證明。妳想起什麼了嗎？」

「沒有。」她揉揉前額。「只有傑克最喜歡的搖籃曲。乖乖睡、寶寶睡，睡在樹梢上……」她忍不住哼起歌來。「我一直都聽得到這個曲調在我腦海深處重播。像是從收音機聽見哪首念念不忘的歌那樣。只是我不認為這首歌是來自收音機。我在現場哼著那首歌、然後……某個聲音。我聽見什麼。然後我一定是做了……某件事？或許是跟凶手對峙。可是我掏出槍，對吧？我不可能在跌下樓梯後掏槍。一定是在那之前。也就是說那天晚上，我確實看見了什麼，涉入某種程度的爭執。但凶手沒有逃跑，而是把我狠狠推下去。」

艾利克斯同情似地對她微笑，按摩她的腳掌。「馬文現在如何？」

「喔，我們越來越熟悉彼此了。至少調查行動可以分散我的注意。我知道他們還沒讓我復職，可是啊，艾利克斯，我敢說如果沒在這麼案子上花那麼多心思……」

她想到他稍早的論點，那股淡淡的怪罪：儘管被推下樓梯或許不是她的錯，她在受傷後的行動確實將殺人凶手扯入他們的生活。

艾利克斯對她微笑，藍色眼眸周圍皺起諒解的紋路。「妳還是妳，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妳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堅強。」

「這是《小熊維尼》裡面的臺詞吧？」她問。

「嘿嘿，我還挺喜歡那個塞滿棉花的胖嘟嘟小玩意兒。不然妳想我跟傑克平常下午沒事都在幹嘛？」

她翻了個白眼。他又笑了，在那一瞬間，人生無比美好。

「好啦，回到正題。」艾利克斯說。「妳確定凶手究竟是男是女了嗎？」

她皺起臉。「這個問題太微妙了。是男性的機率依舊很大。除了莎娜．戴伊，少有女性凶手會把屍體破壞得如此淋漓盡致。當然了，莎娜．戴伊涉入此案，也就是說不能把賭注全部押在一邊。」

「我個人認為使用氯仿這招挺娘的。」艾利克斯說：「而且女性比較不會讓人起疑，特別是當她晚間走在住宅區，或是拜訪癌症末期的老婦人。這或許是妳的凶手至今依舊沒被鎖定的原因之一。」

「沒錯。但動機是什麼？我對於寄養家庭的大哥哥山繆爾這類人選很有興趣，他曾經跟莎娜相處過，兩人之間有著某種牽繫。莎娜沒有任何女性朋友，從現在到過去都一樣。在她人生中唯一跟她扯上關係的女性就是她妹妹。」

艾利克斯盯著她。「妳是說那個跟她一樣是連續殺人犯親生女兒的女性？而且她還有醫學背景，一定拿過手術刀？」

「對。就是她。」

「妳調查過她了嗎？」

「拜託，她幾乎算是調查小組的一分子。不是有這麼一招嗎？親近朋友，更要親近敵人。」

「她在案發的那幾天晚上有不在場證明嗎？」

「沒有。菲爾問過了。看來葛倫醫師晚上大多是一個人度過。」

「也就是說──」

D.D.聳肩，臉又皺了起來。「雅黛琳有可能涉案。假如我沒想到這一點，那就太天真的。可是……我認為雅黛琳也還在思考這個案子。我認為她跟我們一樣，對她姊姊一無所知，而這點更讓她痛苦。她在這世上只剩下莎娜這個親人了，儘管雅黛琳在專業領域方面相當成功，還是看得出面對她的莎娜時，她脆弱極了。她真的想要親情，雖然她心中的醫師很清楚這種事情絕對不會發生；莎娜做不到。而且啊──」D.D.以乾脆的語氣補充道：「如果你相信這些都跟三十年前唐尼．強生的命案有關……雅黛琳當時並不在場，甚至不知道姊姊遇上了什麼事。」

「為什麼那些命案會有如此駭人的共通處？」艾利克斯問：「如果只是為了掩飾三十年前的罪行，為什麼還要破壞受害者的屍體？」

D.D.不需要多想，答案自動從腦中來到嘴邊：「因為那些命案都是設計好的舞臺。」

「什麼？」

「舞臺設計。犯罪現場的一切，玫瑰、香檳、手銬、剝皮……全都是凶手要讓我們看見的景象。如此一來，我們就會忽略其他的細節。比如說受害者在睡夢之中迅速死去。這並不是出自激情或是血慾的犯行，全都是經過計算，佈置。老實說，我越來越納悶最初的兩起命案究竟是不是為了掩飾珍妮特．薩奇的死亡。讓她成為連續殺人犯隨機挑選的受害者之一，而不是遭到鎖定的獵物。」

「即使她即將死於癌症。」

「或許這樣的死法還不夠快。查理已經開始興風作浪，他沒有等到他母親過世。」

「我可以舉出得到所有好處的人選。」艾利克斯嘆了口氣，把她的腳放下，站了起來。

「誰？」

「哈利．戴伊。多虧了薩奇在部落格上將玫瑰殺手跟哈利．戴伊相互比較，新聞臺天翻地覆，又把過去那一連串凶案的資料翻出來。說真的，那個幾乎遭到遺忘的連續殺人犯一夕之間跳上報紙頭版。對一個死了四十年的人來說，還挺不錯的。」

D.D.看著他。「就跟你說我們太蠢了！」

她爬下沙發，扯動肩膀，把馬文惹得更火大了。但他得要忍一忍，因為她需要使用她的平板電腦──現在就要。

艾利克斯進廚房端來一杯水。等他回到起居室，她已經上網查閱起殺人凶手隨身物品拍賣。四個網站跳了出來。她點開第一個網站，開始捲動頁面。

艾利克斯站到她背後，她依舊坐定在起居室中央。

「那是什麼？」他又是驚駭又是著迷、看著填滿頁面的骷髏頭、染血匕首、犯罪現場的黃色封鎖帶。

「凶案紀念品的網站。遭到定罪的凶手寫過的紙條、畫過的圖，賣給網路上的收藏者。去年暗夜魔王（譯註：Ruchard Ramirez，美國八〇年代在加州活動的連續殺人犯。一九八五年落網。）死後，相關商品的收購價一個月就翻了三倍。」

「妳曾經在上面買賣過嗎？」

「只是逛逛。你看。蓋瑞．里吉維（譯註：Gary Ridgeway，美國連續殺人犯，活動期間為八〇年代至九〇年代。二〇〇一年落網。），也就是綠河殺手的親筆認罪信。賣家宣稱是百分之百的真品。還有這個，裘蒂．艾利亞斯（譯註：Jodi Arias，二〇〇八年殺害前男友的女性殺人犯。）的信。上頭還有鉅細靡遺的性行為描述。天啊，這東西是來自在日本的五星賣家，要價六千元。」

艾利克斯扮了個鬼臉。「他們是認真的嗎？」

「面對現實吧，網路就是個龐大的購物中心。既然這類商品禁止在eBay販售，那他們也只能另闢暢貨中心。」

「簽名的認罪信、原汁原味的藝術品、聖誕卡。」艾利克斯隔著她的肩膀念出商品名稱。「一整打的客製卡片，來自你最愛的凶手？因為全世界沒有人比查爾斯．曼森還擅長祝賀聖誕？誰能弄得到這種東西？」

「嗯──」D.D.還在瀏覽網頁。「根據網路上的討論，這類『小販』裡頭有不少人跟目標凶手關係不錯。我猜要先取得對方信任，然後請他寫聖誕卡？」

「可是那些囚犯無法從他們的犯行中獲益，也就是說他們沒有半點好處。」

「好處指的不只是錢，還有時間、關注、樂子。據雅黛琳所說，當你得在牢裡度過餘生時，無聊是最恐怖的問題。或許對凶手而言，這是他們打發時間的消遣。有人固定寫信給他們，提出當週的小任務，畫這張肖像畫，設計那張卡片。我不清楚。感覺很不舒服。等等，找到了：哈利．戴伊。」

她點下他的名字，載入新頁面。

「兩樣物品。」她宣佈。「一樣是宣稱來自他那幢顫慄之屋的層板。另一樣是他親筆寫給鄰居的收據，上頭的項目是訂做書架。還記得嗎？他可是個木匠呢。來看一下。」D.D.點點螢幕。「收據的價格從美金十元變成二十五元。最大的贏家是那片層板，原本只值一百元，在過去的四小時內跳到兩百元。賣家可爽啦。」

「哈利．戴伊家的層板？也就是說一塊有四十年歷史的木頭？」艾利克斯疑心大作。「賣家要怎麼證明？隨便拿一片舊木頭來充數都可以啊。」

「網站說得很明白，一切風險由買家自負。不過這個賣家說這項拍賣品附上相關的警方證物紀錄，以及詳細描述。」

「妳是說某些拍賣品是來自警方？警察部門？」

「看來是如此。這樣就可以解釋刊在首頁上的驗屍報告來源了。」

「老天爺啊。」艾利克斯臉色很難看。

「好啦，我只是逛逛而已。」不過她不怪他。逼迫牢裡的凶手畫肖像畫是一回事。可是網站上有許多拍賣品似乎侵犯了受害者的權益，更傷害到犯罪執法體系。犯罪現場照片、驗屍官的報告。從警察的立場來看，這簡直是褻瀆的行為。

「內鬼可能是心有不滿的職員。」她高聲說出想法。「希望那些人已經走路，天啊，有些東西很不對勁。」

「可是哈利．戴伊是自殺的，對吧？沒有逮捕、審判、定罪。也就是說以前的人員能外流的東西不會太多，也沒有人可以跟死掉的凶手交朋友。」

「是啊。嗯，我只找到兩件，有的凶手可是查得出幾十種商品。」她停下來想了想。「換句話說，如果你剛好是擁有哈利．戴伊相關紀念品的少數幸運兒之一，這個星期你就發了，你手中的拍賣品價錢會大漲好幾十倍。看看某些商品的價位……」她瞄了艾利克斯一眼。「假設我們的凶手握有大量哈利．戴伊的周邊物品，那麼對方就有炒熱舊聞的金錢動機了。事情有可能這麼簡單嗎？我們一直在找的外部動機就是金錢。白花花的鈔票，簡單乾脆。」

艾利克斯皺眉。「可是誰會持有死了四十年的連續殺人犯的私人紀念品？」

「他尚在人間的繼承人。不過莎娜跟雅黛琳當年還只是小孩子。屋子大概拍賣掉了。或許那筆錢是拿來充當她們的生活費或是大學基金。可能有人為她們留下一些私人物品。說不定是社工，甚至是檢察官。我曾在倖存者是小孩的案件中碰過這類狀況。」

「寄養家庭的媽媽有提過什麼嗎？」

「沒有，我也不認為她會留下莎娜的私人物品。在發生那些事情之後絕對不可能。雅黛琳說她沒機會碰到生父的遺產。她提到養父幫她蒐集了許多資料，可是沒有任何傳家寶。」

「所以，又回到原點了……？」

「不是莎娜或雅黛琳。不可能。但如果……」

D.D.轉向艾利克斯。「如果身為姊姊的莎娜曾經擁有幾樣父親的所有物呢？她帶著那些東西在寄養家庭之間移動。她對他的崇拜不容懷疑。」

「那些東西跑哪去了？」

「被她送掉了？給朋友？男朋友？或者是知道他們家發生過什麼的人。她對某個鄰居吹噓或透露放東西的地點。那個人在警方逮捕她後，從她的房間取走那些物品。快，我們檢查一下其他的網站。」

D.D.點開四個凶案紀念品的網站，查看各種不同的拍賣品。第二個網站沒有半個跟哈利．戴伊有關的東西，不過他們在第三個網站運氣不錯。兩封信，據說是哈利寫給他太太的情書。兩件都在一天之內從二十元飆破一千元。

「如果你想替一對夫妻倖存的兩個女兒保留一些東西？」她對艾利克斯低語。

「這樣的信函一定很合適。」艾利克斯同意道。

她點下賣家的資料。然而沒有看到對方的名字，只有一串隨機數字加上Gmail信箱。

「他想掩飾行蹤。」艾利克斯說：「如果我要對那些熱愛連續殺人犯的傢伙兜售紀念品，那我也會這麼做。」

「可以幫我追蹤嗎？」D.D.懇求道。「我可以請菲爾叫警局的專家查看看，可是你也知道這樣至少要耗掉整整一天；如果我沒記錯，你在學院有個朋友……」

「是電腦鑑識的專家。好吧，交給我。」

艾利克斯撥通電話。已經很晚了，戴夫．麥特斯基人在家裡。艾利克斯念出那串電子信箱。麥特斯基施展電腦專家的妙招，在幾分鐘內報了個名字給他們。

山繆爾．海依斯。

莎娜在寄養家庭裡的大哥哥。

「去他的。」D.D.打電話找菲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