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 人皮盜獵者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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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人皮盜獵者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8 18:28

「不必為她惋惜。」我說得乾脆。我們離開美食街,離開炸得太過頭的油膩食物氣味,走向手扶梯,踏出保德信大樓。「我姊姊跟妳我不同。她不像我們,可以與旁人產生聯繫、共感,或是獲得慰藉。她總是獨自一人,但這不代表她內心有多麼孤單。基本上呢,無論她身處熱鬧的房間,或是在口口聲聲說愛她的男人懷中,她的心情不會有任何差異。這是她的人格失調的一部分。」

「也就是說單獨監禁對她這種人而言不能算是懲罰?」D.D.問。

「是,也不是。她想要的不是陪伴,而是刺激。或許在牢房裡莎娜不會孤單,但她會越來越無聊。」

「還沒無聊到改變行事作風。」菲爾說。

「她的性情已經根深蒂固了。在人際方面的失調是很大的挑戰。五歲以下的患者痊癒的比例最高。既然莎娜的青春期以及成年生涯都在牢裡度過……」

「她真的把血混進蘋果醬裡?」D.D.問。

「那是心理威脅。」我解釋:「麥克金諾典獄長曾經指派新來的監獄調查人員給莎娜,在她有限的社交生活中,這幾乎就像是給了她一整塊鮮肉。莎娜跟那個人說她是惡魔的僕人,把血滴進蘋果醬,看會變成什麼形狀,她可以藉此預知未來。比如說那一名調查人員會在月底前過世。接著,他在三個星期後心臟病發……」

「不可能!」D.D.停下腳步。

「不是心臟的問題。」我向她擔保。「他的病是嚇出來的。每個星期跟我姊姊相處三個小時可能有這樣的效果。不用說、那個調查人員退休了。我姊姊繼續規劃新的娛樂。」

「比如說跟殺人凶手聯繫?」菲爾問。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突然覺得筋疲力盡,累得要命。我從專業角度對姊姊的理解、與我從個人角度希望感受她的心情相互拉扯。

比方說,我感覺不到痛,這並不代表我的親人無法傷害我。

她夢見我,念著我的名字。我的姊姊。我們只相處了幾年,一年在親生父母身旁,兩年在許多不同的寄養家庭。可是呢,我們糾纏在一起的人生似乎永遠拆不開。

「你們有沒有玩過酒吧遊戲?」我問。

兩名警探停下腳步。我們在保德信大樓外,站在喧囂的人行道中央,人潮從我們兩側流過。波士頓市中心的午間。通勤上班族、觀光客、居民,大家都有重要的事情要辦。我們談論命案,晚秋的寒風刮過我們的臉頰,太陽已經開始考慮是否該回家了。

「酒吧遊戲。」我重複了一遍。「以前讀精神科的時候,我們常常玩。找一間酒吧,看看四周的桌檯,推測每一個酒客的人生故事。我們這些準醫師對於演繹肢體語言的技巧自鳴得意。你們是警官,我想你們也很擅長這種事情。」

D.D.跟菲爾對我皺眉。「好吧。我們也喜歡酒吧遊戲。」D.D.最後擠出回應。「所以呢?」

「我敢說你們一定可以看出誰最近剛離婚。」

「當然。」

「我姊姊也做得到。」

他們閉上嘴巴,漸漸領悟我的暗示。

「妳認為莎娜光是研究法蘭奇的舉止,就猜出他正身處離婚風暴?」菲爾問。

「難度不高。以前他會從家裡帶便當──他太太準備的──現在沒帶了。以前他會穿洗得乾乾淨淨的制服──他太太洗的──現在沒穿了。還有行為模式的差異,像是明明是假日,卻整晚待在牢裡。像法蘭奇這樣大男人主義的傢伙絕對會娶一個待在家裡、替他打理一切的妻子。那個女人會幫他打掃煮飯,把他照顧得舒舒服服。也就是說,在她離開之後,法蘭奇的世界必定遭受顯而易見的衝擊。在擁擠的酒吧裡,我可以看穿他,你們也可以。那麼整天沒別的事情好做的姊姊又為什麼看不出來呢?」

他們仔細想了想。「可是感覺除了近期的離婚之外,她還知道更多。」D.D.說。

「或許她是從牢裡的零碎謠言收集到各種資訊。其他人留下線索,她一一撿起來。還有她的表達方式。明明一無所知,卻說得像是什麼都知道似的。克莉絲緹說那是巫術。其實我姊姊只是擅長察言觀色。聽完、分析過,然後趁機出擊。」

「她光是靠著聽,靠著分析,就能說動第二名獄警里克,讓他自願死在她手中?」菲爾狐疑地問道,一臉不解。

「我想她是訴諸他的良心。畢竟法蘭奇以外的獄警沒有那麼壞。」

「也就是說妳也做得到。」D.D.的語氣帶著挑釁。

「只是我有良心。」我提醒她,同時也提醒自己。

「妳認為克莉絲緹說的可能是真話。」菲爾說:「妳姊姊耍陰謀撂倒了那兩名獄警,甚至連第三人霍華都可能受到她的控制,開車自殺──但其實不是自殺,因為她連監獄外的動靜也一清二楚。他們全都被她玩在手掌心。」

「我想我們不該賦予我姊姊太強大的超能力。她光是現在這樣就已經夠厲害了。」

「所以我們該怎麼想?」D.D.問。

我深吸一口氣。「不是她做的。」

「妳說的是哪件事?」D.D.已經不信任我的話了。「殺害唐尼.強生、殺害獄友、捅死兩名獄警、操縱玫瑰殺手,還是以上皆是?」

「她沒有謀殺唐尼.強生。」這句話一說出口,我馬上知道它們沒有半分虛假。「你們知道嗎?那都是投射。麻州監獄裡的三起命案,我們目前最清楚的部分,動機全都一樣:為了保護。那是莎娜犯案的契機。強大的一方攻擊弱者。在這種狀況下,她把自己當成那個弱者,受到刺激出手干涉。救了這個孩子就等於救了以前的她。就連自殘、出於自衛殺害獄友,這些都符合模式。那是莎娜剛入獄的事情,那個獄友比她還要高大、資深。同樣是強者欺侮弱者的模式。」

「可是唐尼.強生不是強者。」菲爾說。

「對。事實上唐尼.強生象徵她要保護的一方。」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D.D.問。

我搖頭。「不知道。莎娜說那是自衛,宣稱唐尼打算強暴她。老實說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這件事完全沒有道理。她跟唐尼的體格差異,還有兩人的個性傾向都無法導致這個結果。他扮演善良男孩的角色,不善社交的科學阿宅,而莎娜成了心腸冷硬的街頭混混,操縱他跟她見面,好找機會殺了他。可以說是第一次的殺戮刺激。面對如此殘酷的罪行,陪審團在不到一天內宣判一名少女終生監禁。那個案子就是如此。莎娜就是那樣的被告。」

「妳說的是三十年前的事情。」菲爾謹慎應對。「當時妳姊姊還是個孩子。衝動、氣盛、莽撞……或許那椿命案會跟其他命案不同,是因為妳姊姊太特別了。」

「觸發的契機依舊不變。」我答得簡潔。「我們只希望可以輕易改變那些人。」

「那為什麼她沒有多加辯護?」D.D.問。

「因為她是莎娜。因為她真的受到反社會人格失調影響,也就是說她無法好好跟旁人產生聯繫,無論是她的律師、法官、由她的同儕組成的陪審團。當時她很可能已經罹患憂鬱症。我不知道。在那之後又過了十年我才見到她,所以我不認識十四歲的莎娜。但如果真是如此……她一定早就料到最糟糕的結果。當她的預期成真,那還需要抵抗嗎?」

菲爾點點頭。他一臉困惑。將我那個四十四歲的神經病姊姊關在牢裡並不會影響他的心情。想到她曾經的模樣,那個擁有紛擾過往的女孩子。這就困難多了。這是應該的。

「她的律師呢?」D.D.問。「他一定為了十四歲的客戶好好辯護。」

「那是最厲害的免費律師。」我向她保證。

D.D.翻翻白眼。

「好啦,查理.薩奇宣稱他找到莎娜寫給他表弟的情書,但我才不信。莎娜最恨對人百依百順的人。她不可能會受到更瘦小、年幼、脆弱的男孩子吸引。」

「他手中有那些信?」

「在他姨丈自殺後找到的。」

「妳認為是他編出來的?或許是為了推銷他的小說?」

我聳肩:「或者真的有一些紙條,可是他誤解了。那些信件其實是一種密碼,或者根本不是寫給唐尼。他只是信差,或者……」我停下來想了想。「唐尼是個聰明的書蟲對吧?說不定是他幫莎娜寫那些信。莎娜不是讀書的料。一直到現在、她的筆跡、拼字還是……這麼說好了,她的親筆字條完全無法表達她的智商。」

D.D.依舊皺著眉頭。

「妳認為這是她策劃的?」她突然開口。「我是說所有的一切。」她單手做了個攪拌的動作。

「妳聽見克莉絲緹的說詞了。基本上,莎娜將會在麻州監獄裡腐爛終老,沒有機會重見天日。她很聰明,她很無聊,她手中多的是時間。那來規劃一系列複雜的連環殺人案,再以英雄的姿態現身,有什麼不對?她往那個叫法蘭奇還是什麼的傢伙身上捅幾百刀、拯救世界的日子已經過了十多年。現在她可以幹掉玫瑰殺手。妳說過的,那是一塊鮮肉。」

我搖頭。「我認為今天早上妳說得沒錯:玫瑰殺手跟我姊姊之間有某種關聯。但絕對不是哈利.戴伊;是唐尼.強生。是三十年前真正發生的事情。是玫瑰殺手不希望查理.薩奇挖出的秘密。」

「所以我們要回到查理.薩奇身上。」D.D.說著,望向菲爾。

「不對。」我出言糾正,被她狠狠瞪了一眼。「他還不知道那個秘密;這是重點。我們得要找出懷抱那個秘密的人。或許我幫得上忙。當時莎娜的養母。他們住在強生家附近,說不定她還記得那個孩子的一、兩件事。我剛好知道她的名字跟電話。」

※※※

布蘭達.戴維斯還記得我。將近六年前,我們見過一次面,當時我剛開始接管姊姊的精神健康,為了收集患者過往病史的基本資料,我找上布蘭達訪談。我們的對話主題全都在莎娜身上。我的來電沒有嚇到她,就算是問起關於唐尼.強生命案的事情,她也毫不吃驚。布蘭達表示她平常忙的很,不過如果我們現在過去,她暫時有空。

我們前往波士頓南區,菲爾負責開車。半路上,我請他在當地的義大利餐館門口暫停,買一些剛出爐的糕點。既然我們要打擾那位老太太,談起她很可能花了三十年努力遺忘的過去,那至少要當個有禮貌的客人。

布蘭達打開她那幢荒涼的三層樓住家大門,儘管日頭已經西斜、白天即將結束,她還是被自然光照得眨了眨眼。

「雅黛琳.葛倫醫師。」她馬上開口。

在我們上回見面之後,戴維斯太太似乎縮水了。她圓潤的輪廓變得龍鍾,灰髮翹起,使得穿著綠色小花圖案連身睡衣的她彷彿長了滿頭鬃毛。我替她跟兩位警官互相介紹。她敬佩地點點頭,可是雙手已經扭成一團。

我遞出那盒糕點,她那雙褪色的藍色雙眼亮起感激的光芒;然後她領著我們走過一樓的陰暗走廊,來到占據了狹長屋子後方的起居室。她示意我們坐上褪色的棕色雙人沙發,又忙著整理堆在茶几上的紙張,她把那疊紙移到地上,跟其他相同的紙堆作伴。菲爾跟D.D.都謹慎地環顧四周。

我記得六年前布蘭達.戴維斯家中也是擁擠不堪,現在此處已經化作堆疊雜物的領土。是因為失去她的養女?丈夫死後的空虛,現在她又得獨自面對漸漸凋零的人生?

我看了看滿到快要溢出來的廚房,雜亂的起居室,心中已經為了接下來要問這位好心太太的問題感到抱歉。這裡曾經是一個優秀的寄養家庭,可以拍著胸脯自誇的那種。所以他們才把姊姊送到她跟她丈夫身旁。只是他們沒有幫姊姊找到幸福快樂的日子,成了莎娜遺留下來的斷垣殘壁,唐尼.強生的命案摧毀了他們在這一帶的立足之地,更別說是他們對於領養孩子的信心。

我突然想到,或許查理.薩奇真的查到了什麼。那樁命案的完整真相還沒爆發。大家的人生都受到影響。布蘭達.戴維斯、強生一家、他們的家族、薩奇一家、我姊姊。現在連我都捲了進來。

一個駭人的舉動,留下許許多多的漣漪。

「要喝咖啡還是茶?」戴維斯太太在廚房裡忙碌,繞過一堆堆髒碗盤、空水瓶,最後終於找到一個乾淨的盤子。她把奶油泡芙、卡諾里點心,以及馬卡龍堆在上頭,小心翼翼地拖著雙腳將盤子端到茶几旁。

菲爾紳士地接過盤子。他跟D.D.原本婉拒咖啡,看到她臉一垮,馬上撤銷前言,贊同咖啡是個好主意。

戴維斯太太的臉龐再次亮起,回到廚房,繼續在那個大概有好幾年沒有拖過擦過的區域忙活。

菲爾跟D.D.僵硬地坐在雙人沙發上,D.D.的左臂保護似地貼在身側。我坐上茶几旁的破爛躺椅。一隻橘色虎斑貓憑空冒出,跳到我大腿上。接著另外兩、三隻貓咪開始露臉。我一點都不意外。

最後D.D.對上一隻有著綠眼睛的黑白斑點貓,牠的鼻子猛戳她受傷的肩膀。她對牠嘶聲警告,牠跳下地,甩著尾巴悄悄走遠。

「好啦,湯姆。」戴維斯太太從廚房裡叫喚。「不要打擾我們的客人。那傢伙就是沒有半點禮貌。我在牠小時候就從街上把牠帶回來養,不知道感恩的小東西!好啦,請用。」

戴維斯太太鑽出來,一次只端一杯即溶咖啡。菲爾跳起來幫忙,感覺更像是要阻止湯姆得寸進尺的舉動。等到我們都就定位,戴維斯太太坐到我對面。

她面前沒有咖啡,也沒有伸手拿糕點。她只是坐著,雙手疊在膝上,渾身散發出期盼的氣息。兩隻貓湊到她身旁,一隻窩一邊,像是兩名護衛。這時我看見了。她眼中的深刻傷感,滲入我心中。無論有多少貓、家裡堆了多少東西都無法給予她安慰。她承受苦難,也接受自己的痛苦。她凝視我們,知道那些問題一定會傷到她,把一切交給命運。

「感謝妳在倉促之間願意與我們見面。」我說。

「妳說是跟妳姊姊有關?」

「我們有一些新的問題,關於唐尼.強生之死──」

「妳是說他的命案?」

「是的。這兩位警官想問妳當時的事情。關於莎娜、唐尼,妳的鄰居。全部。」

戴維斯太太歪著腦袋,皺起眉頭,似乎心中不太踏實,最後點頭應允。「好吧,已經過了好一陣子了,你們也知道的。不過你們運氣很好,我年紀越大,腦中的記億比起現在,似乎更喜歡過去。如果問起上星期的事情,我可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可是三十年前嘛……」她嘆息。「三十年前,我還記得我寧願忘記的事情。」

「告訴我們莎娜.戴伊的狀況。」D.D.開口。

戴維斯太太瞥了我一眼,彷彿不太確定要如何在我面前表達。

「沒關係的。」我安撫她。「我對姊姊沒有任何幻想。不用在意當著我的面面說她壞話。」

「她沒有半點良心。」戴維斯太太立刻評論道。不帶任何情緒,就是陳述事實。「喔,那時候傑洛米跟我收容過多少孩子啊。有問題的孩子,傷心的孩子,憤怒的孩子。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我們以為什麼樣的孩子都見過了,可以妥善處理一切狀況。實在是太自大了。驕傲是我們的罪,惡魔派莎娜來摧毀我們。」

「當時你們家裡還有其他小孩嗎?」菲爾問。

「另外還有三個。十七歲的山繆爾年紀比較大,已經在我們這裡住了三年。傑洛米把他帶到自己的羽翼之下,教他木工。跟你們說,這個系統有個問題。等孩子長到十八歲、一切,就結束了。無論他們是否準備妥當,政府都要把他們放出去。最大的孩子,山繆爾對這件事相當緊張。可是傑洛米心想可以幫他在朋友那邊找份工作。我們跟他說可以一直住在我們這裡;他就像是我們的兒子,不要管政府那邊有什麼意見,我們絕對不會丟下他不管。」

「現在還有跟他聯絡嗎?」D.D.問。

「有的。現在他住在奧爾斯頓。只要有空就會來看看。當然了,這個年頭大家都很忙,木工的景況也沒有以前那麼好了。他東奔西走,到處找工作。最近沒有那麼常見到他了。」

我注意到她的膝上。戴維斯太太雙手握得好緊,指節都發白了。一隻灰貓蹭蹭她。她順著貓咪的意思,摸摸牠的背。我大腿上的橘色虎斑貓發出呼嚕聲,在讓人腦子擰成一團的對話中形成平穩的奇特背景音樂。

「其他孩子呢?」菲爾繼續話題。

戴維斯太太一一介紹。八歲的小女孩,有著最美麗的咖啡色皮膚,只在這裡待過兩個月,然後又被她染上毒癮的母親帶回去。還有一個五歲男孩,崔佛,他的雙親死於車禍,政府正在尋找他家族裡是否還有人願意收養他。在這個空檔,他暫時待在戴維斯家。

「當然了,還有莎娜。相關部門人員警告我們她是個問題少女。過去兩年來,她已經換過六個還是七個寄養家庭,這絕對不是什麼好事。難以跟別的孩子相處,無法服從權威。會拿刀亂割。」戴維斯太太一頓。「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

「她習慣拿剃刀割傷手腳。」D.D.回應說。

「嗯,是的。我對這種事情的瞭解程度也僅止於此。可是莎娜她,呃,在腿上劃出的傷口比一般人還要高上許多。比較像是──」戴維斯太太的嗓音變得好輕好細──「下面那邊。」她意有所指地說道。「我以為她是在自慰,提供了適當的道具。可是呢,她情願用自己的手,把自己弄得鮮血淋漓。我第一次跟她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她只是瞪著我。謝謝,不用妳幫忙。她不會感激想照顧她的人。她就是……毫無反應。我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傷害自己。她聳聳肩,說為什麼不行。

「莎娜就是那樣。不管旁人說什麼做什麼都……我當場逮到她偷東西,手還放在我的皮包裡。她沒有否認,只是聳肩,說我需要錢。十七歲的山繆爾。我兩次逮到莎娜在他房裡。他們在……你們知道的。我跟他們說這種行為是不可以的。山繆爾羞恥極了,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可是莎娜完全不在乎。她喜歡性行為。她需要性,我是哪根蔥?竟敢阻止她?她沒有羞恥心,沒有後悔,只有我、我、我、我、我。

「才過了兩個星期,我們已經舉雙手投降。不能懲罰她,不能獎勵她。傑洛米替全家人安排了生活作息,不會太嚴苛,足以讓孩子們感受秩序以及恆心。但莎娜才不鳥他。她想幾點起床就幾點起床,想出門就出門,想回家就回家。我們試著讓她禁足。她當著我們的面哈哈大笑,走出門外。我們為了她的竊盜行為報警,她被關了一天,悠閒地走回來,完全不知悔改。我們說什麼、做什麼都影響不了她。

「我們以為只要多給她一點時間就好。我們是很好的寄養家庭。屋子乾淨,餐點美味,還有照顧周到的雙親。雖然我們完全無法理解,崔佛卻很喜歡她。他們玩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會盯著──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不過她真的對他很好,念故事給他聽,或是陪他畫圖。他心中充滿傷痛,那個悲傷的小男孩在某天下午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在他身邊的莎娜不會露出那種恐怖的冷笑,稍微比較像個人類。我們一直以為只要再努力一點,她就能維持那種模樣。」

「她是在什麼時候第一次見到唐尼.強生?」菲爾問。

戴維斯太太搖頭。「我不知道她跟那個男孩子見面。沒錯,唐尼是我們的鄰居,可是這一帶還有二十幾個小孩。他們四處亂跑。當時我們完全沒有多想。孩子們在屋外玩耍,等到晚餐時間,從前門往外大喊,他們又會回到家裡。」

「她有沒有特別跟哪些孩子來往密切?」菲爾嘗試別的問法。

「唐尼的表哥查理.薩奇。他跟幾個年紀比較大的孩子組成了,呃,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說是幫派也沒有那麼嚴重。但他們總是一起四處晃盪。穿著黑色皮外套,叼著香菸,假裝他們是硬漢。」

「查理跟莎娜是朋友?」輪到我開口,這件事我從沒聽說過。

「朋友?」戴維斯太太皺著眉頭重複道。「喔,我不知道莎娜有朋友。不過我們偶爾會看到她跟那群人一起行動。我很關切這一點。他們隨時都可能鬧事,而她的問題已經夠多了。我試過跟她談這件事,但她只是哈哈大笑。她說他們是嫩咖。之後,我從一個媽媽口中聽說其實她感興趣的不是那些孩子,而是其中一個人的毒販哥哥,當時二十四歲。她其實是跟那個人在一起混。十四歲的女孩,跟二十四歲的大人瞎攪和……」

戴維斯太太搖搖頭。事隔多年,她的語氣依舊失措沮喪。

「莎娜在你們這裡住了多久?」菲爾問。

她的表情驟然變得陰鬱,臉上的線條更加深刻了。「三個月。」她低語。「三個月。只花了這點時間,我們就完蛋了。」

「戴維斯太太,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D.D.柔聲問道。

「我不知道。這是真話。莎娜十一點左右起床,離開家門。我們在下午四點左右給其他孩子吃點心,那時他們剛從學校回家,但莎娜還是不見蹤影。然後,大約到了五點。沒錯,五點;我準備把晚餐送進烤箱。我聽見有人尖叫。強生太太,她家跟我家只隔了幾戶。她不斷尖叫。我的寶貝,她一直叫著。我的寶貝……

「傑洛米衝出門外。等他抵達時,已經有人叫了救護車。不過他說急救人員來也沒用。看那個男孩子一片狼藉的身體就知道……強生太太沒有挺過去。那一家人,那一家可憐人……」

戴維斯太太沒把話說完。接著她低聲道:「一個小時後,莎娜從後門進屋,身上都是血,手裡拿著刀。我倒抽一口氣,問她還好嗎。她只是走過來,把刀子遞給我,轉身,往樓上走。傑洛米上樓去看,發現她坐在床緣,還是滿身血,就只是坐著。

「他知道。他跟我說光是看著她,看著她毫無表情的臉龐就知道了。他問她是不是跟強生家的男孩有關。她沒有回答;她從口袋裡掏出看起來像是一團衛生紙的東西,交給他。是唐尼.強生的耳朵。她把那個男孩的耳朵遞給我丈夫。傑洛米打電話報警。我們還能怎麼辦呢?

「唐尼的父親,喬治.強生第一個上門。他從其他警察的無線電聽到這件事,直接跑過來。我不認為該讓他進門。我擔心他會對那個女孩做出什麼事。可是傑洛米帶他上樓時,他很冷靜。他直接問莎娜有沒有殺害他兒子。但她還是不說話。只是呆滯地盯著我們。最後其他警察趕到,氣喘吁吁的。一個警察收下耳朵,裝進袋子裡當成證物。然後他們宣讀莎娜的權益,將她帶走。

「她再也沒有回到我們家。不過也沒差。傷害已經造成。在那件事情之後,鄰居不跟我們說話。我們收容了怪物,又把它放出來對付我們的朋友。傑洛米一直過不了這一關;他好像壞掉了,對孩子、對我們家、我們的人生失去興致。山繆爾六個月後搬走;我猜要他待在這個太過……陰影幢幢的屋子裡也很不容易。可愛的小安娜羅絲回到她的生母身旁,政府把崔佛轉去別的寄養家庭。沒有告訴我們原因,但我們很清楚。跟你們說、這是最沉重的打擊。在莎娜面前,我們毫無招架之力。但我們明明有辦法拯救那兩個小傢伙。我完全沒有心力去追蹤後來他們過得如何。漂亮的安娜羅絲回到毒蟲懷裡。天知道她媽下次發作的時候她會受到怎樣的對待。崔佛很可能就落入某個……那種家庭。有些人收容小孩只是為了每個月的津貼,把小孩子塞在家裡,一個房間擠四個人,年紀大的三個欺負最弱小的那個,根本沒有人關心。或許我應該要多問一些問題,但我不認為我有辦法面對答案。遇上那些事情,或許我也有些壞掉了。」

戴維斯太太繼續撫摸右側的貓咪,平靜心緒。

「可以告訴我們強生家後來怎麼了嗎?」菲爾問。

戴維斯太太聳肩。她的眼眶泛紅。「唐尼的媽媽瑪莎開始酗酒。我是聽別人說的。在那件事之後她不見我、不跟我說話。我待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長,因為鄰居好像不太喜歡看到我露面。可是那一家人……唐尼是他們的驕傲,他們的喜悅。開朗的小男孩,在自然科學方面擁有天賦。他父親以前常常吹噓他只是個警察,但唐尼總有一天會成為犯罪實驗室的老大。聽說喬治舉槍自盡。失去孩子,家長就活不下去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戴維斯太太。」我開口。「他們捜查莎娜房間的時候,妳在場嗎?」

「是的。」

「妳還記得他們有沒有找到任何信件嗎?有沒有莎娜跟唐尼之間的任何通訊管道?比如說紙條、情書之類的。」

戴維斯太太露出好笑的表情。「莎娜跟那個十二歲男孩。我不認為會有。老實說,二十四歲的藥頭比較像是她的菜。」

「她可能跟他交朋友嗎?像是跟崔佛的關係一樣,把他當弟弟保護?」

「不知道。那個孩子,她什麼事情都藏在心裡。不過……或許吧。我一直認為不能光看外表斷定莎娜是怎樣的人。或許我太天真了。」

「薩奇一家呢?」D.D.問。「感覺唐尼的命案對他們來說也很難受。」

「當然了,珍妮特跟瑪莎這對姊妹一直都很親近。聽說在那件事之後,珍妮特到他們家住了好一陣子,因為瑪莎只知道借酒澆愁。這對珍妮特的婚姻或是家庭絕對沒有好的影響。可惜她的努力救不了瑪莎,她早晚要醉死的。」

「也就是說珍妮特.薩奇先是失去她的外甥,然後是她姊姊,再來是姊夫。」D.D.低聲道:「珍妮特的先生呢?」

「我跟她先生不熟。」戴維斯太太說:「他是消防隊員,上班時間很不穩定。可是呢,他們的兒子查理在後來的幾年內惹上一些麻煩。不知道是不是表弟的死讓他受到震撼,或是他母親從家裡消失,跑去照顧她妹妹,總之他涉入小型竊盜、破壞公物之類的案子。他爸媽最後要他離開家鄉。好像是紐約吧。或許這樣的安排確實有效;最後聽到他的消息是珍妮特在吹噓他當上記者,自己有了一番成就。我想他最近搬回來了,為了照顧珍妮特。你們也知道她身體很不好。癌症。不太樂觀。」

我們一同點頭,這時才發現戴維斯太太還沒聽說珍妮特.薩奇的死訊。或許她對玫瑰殺手一無所知。感覺不要戳破真相對她而言比較好。

「妳還想得到有誰直接受到唐尼的命案影響?」菲爾問。

「沒有耶。」

「唐尼的朋友?當時跟他最熟的人?」

戴維斯太太搖頭。「抱歉,我不怎麼瞭解唐尼。他只是那群孩子裡的一個。你們應該要去問查理;對於那群孩子的事情,他比我還熟悉。」

菲爾點頭。他問起其他幾個跟莎娜同時住在這裡的孩子全名。山繆爾.海依斯、安娜羅絲.西蒙斯、崔佛.戴蒙。

我們起身,橘色虎斑貓優雅地跳下我的大腿。

儘管這段對話氣氛緊繃,勾起傷感的回憶,我還是看得出戴維斯太太不希望我們離開。不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過了這麼多年,仍舊住在同一個社區,依舊覺得自己像是遭到放逐的賤民。

我本能地上前親吻她薄如紙張的臉頰。

她緊握我的手。

然後,她送我們沿著狹長的走道回前門。在她關上門前,我看了那張布滿皺紋與哀傷的臉龐最後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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