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人皮盜獵者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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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人皮盜獵者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8 18:28

星期一下午一點,我遇到新來的病患,瞬間看出D.D.華倫警長的疑心病是與生俱來的。

對此我並不驚訝。在疼痛管理產業待得夠久,見識過無數的第一線人員──警察、急救技術員、消防員。他們皆深陷生理與心理都必須全心付出的工作之中。他們最愛掌控局勢,發號司令,採取行動。

換句話說,他們並不擅長坐在場邊,聽穿著價值美金千元套裝的醫師說話,教導他們管理疼痛的第一步就是與它接觸。替它取名。發展出持續的關係。

「妳是認真的嗎?」D.D.華倫警長發問。她僵硬地坐著,選擇了簡單的木椅,而不是旁邊低矮的沙發。我甚至不用看她的醫療報告就能判斷她受到劇烈的頸部與肩膀疼痛侵擾。這些全都寫在她硬邦邦的坐姿上頭,還有她觀察整個房間時,轉動了整個身體,而不僅是轉轉頭。更別說是她把左手牢牢貼在身側的模樣,彷彿是想撐過即將到來的攻擊。

我猜很少人會形容這位金髮警長面貌溫和。不過現在她頂著黑眼圈,嘴唇緊抿,單薄的臉頰,神情嚴峻,好一個活過四十四年的女性。

「我治療的基礎是內部家庭系統模式。」我耐著性子解釋。

她挑眉,一言不發。

「內部家庭系統的基礎假說之一是心智慧夠細分為幾個不同的部分。排在最前面、最重要的是自我,它應該是其他部分的領導者。當妳的自我明顯地分化出來,比系統中的其他成員還要高階時,那麼妳就處於瞭解、管理、控制自身疼痛的最佳狀況。」

「我從樓梯上跌下來。」D.D.斷然道:「就算我的自我管得動這件事,現在也似乎遲了點。」

「請讓我問個不同的問題:妳會痛嗎?」

「妳指的是現在?」

「對、現在。」

「嗯,對。根據醫師的說法,我的肌腱扯掉我左手臂的一小片骨頭。很痛。」

「用一到十作為標準,一是略為不適,十是妳想像得到的劇痛……」

警長抿起唇。「六。」

「稍微超出平均值。」

「是的。我想預留一些空間。今天晚上要洗澡,疼痛數值會提升到七,接著是準備睡覺,我會打上八分,因為我似乎無法忍住滾向左邊的習慣。當然了,隔天早上起床時一定隨便都能達到九分。」

「妳做什麼事情的時候會到十分?」

「還不知道。」她簡潔回應。「我還是傷兵中的菜鳥,不過就我所知,找出這個答案是物理治療師的任務。」

我笑了。「我有很多患者跟妳有同感。」

「我知道那些量表。」D.D.說:「我的專屬刑求師羅斯.伊爾格陪我做過那些測驗。別把痛楚當成一個小點,它是一整片光譜。現在妳處於光譜的哪個位置?今天下午呢?一整天呢?一整個星期呢?那麼,妳會脫離單純的疼痛,體驗到完整的生理痛楚彩虹。之類之類的。」

「他陪妳評估過不適的程度?」

「對。他舉起我的左手臂、我慘叫。他叫我用嘴巴呼吸。我繼續慘叫。他問我疼痛指數達到八了嗎?我說還沒,於是他把我的手舉得更高。」D.D.不再直視我。她的視線投向我的右肩後方,牆上的某處,同時她的右腿開始不斷跺地。

我看過她的診療報告。左肩剝離的組織是相當罕見的病例,而且非常痛,不過物理治療會更加痛苦,這療法必須要藉由許多酷刑一般的運動來控制她的左肩不會聳起,同時能把痊癒過程中的瘢疤組織減到最少。

根據警長的紀錄,她每週看兩次物理治療師。每次的療程八成都讓她痛得淚流滿面。

我已經開始納悶,像這樣一位習慣掌控一切的女性,她遇到這種狀況會有什麼感受。

「所以妳會思考,並且為自己的疼痛打分數?」我問。

她做出類似點頭的動作。

「頻率大約是?」我追問。

「只要羅斯問我,我就回答。」

「所以是在物理治療期間?」

「對。」

「在家裡呢?比如說妳半夜醒來,覺得很不舒服。那個時候妳會怎麼做?」

她沒有立刻回答。

我不慌不忙,靜靜等待。

「我會叫自己繼續睡。」最後她說。

「有效嗎?」

又是那個似是而非的點頭。

「妳想來這裡嗎?」我突然提問。

她似乎嚇了一跳。「這是什麼意思?」

「今天。現在。妳想待在我的辦公室裡,跟我說話嗎?」

警長不再緊盯牆面,對上我的目光。她的眼神帶著不服氣。我一點也不驚訝。有些人的痛楚內化,有些人是把痛苦往外發散。不難判斷D.D.華倫是屬於哪一類。

「不想。」她答得直白。

「那妳為什麼會來?」

「我想回到工作崗位。我喜歡我的工作。」她的語氣攻擊力下降,更像是在辯護。

「妳是重案組的警長,對吧?」

「嗯。」

「妳對工作樂在其中?」

「我愛我的工作。」

「瞭解。所以妳現在受了傷,無法工作,一定讓妳非常不開心。」

「我請了病假。」警長乾脆地回應:「這樣說比較清楚:妳會痛,就待在家裡。妳復原了,就回來工作。可是警局跟那些優秀的官僚組織一樣,喜歡把事情弄得更複雜。或許我的肩膀會好,但我的腦袋呢?我還是那個冷靜淡定的警長嗎?或許我能重獲投入緊急情況的體能。可是我做得到嗎?還是說我會縮在後頭,想到扯動左半身、扭動肩膀就心神不寧?警局不會希望我的肉體跑去上班,腦袋還待在家裡。我懂他們的想法,可是……」

「妳來這裡是為了讓上司滿意。」

「這樣說好了:重案組的副總警監親自把妳的名片遞給我。我接收到他的暗示。」

「所以妳有什麼打算?」我湊上前,興致真的來了。「妳得要繼續來我這裡接受治療──如果妳只來一趟,沒有人會相信妳是認真的。六次或許有些多。我幫妳減到三次。妳總共會見到我三次;然後就可以開始『重新規劃』了。」

警長第一次露出認真的神情。「我覺得三是個很好的數字。」

「很好。那就安排三次療程。不過妳得要認真看待與我的會面:這是我的條件。妳不需要相信我說的一切。但是既然我們還要相處兩次,妳不妨聽我說說話,然後好好做妳的功課。」

「功課?」

「沒錯。妳的第一份回家作業是替自己的疼痛命名。」

「什麼?」她再次全神貫注,應該是因為她覺得我是神經病。

「替妳的疼痛命名。下次妳半夜醒來,別命令自己繼續睡,我要妳用那個名字稱呼妳的疼痛。跟它說話。然後聽它想說什麼。」

「比如說『給我止痛藥』?」D.D.咕噥。

我微笑。「說到這,妳有在使用什麼藥物嗎?」

「沒有。」

「為什麼?」

又是那個類似點頭,或者是聳肩的動作。「跟藥物說不,之類之類的。無論是處方藥物還是非處方藥物,帶有麻醉功效的東西有一定的界線,我不想越過那條線。」

「妳怕藥物嗎?」

「妳說什麼?」

「有些人是這樣的。他們害怕藥物可能會給予他們的感覺;他們害怕成癮。我不覺得這種想法哪裡不對。只是問問。」

「我不喜歡藥物。簡單明瞭。它們跟我不合。」

「妳覺得自己比藥物還強?」

「妳這是把刻板印象套到我頭上。」

「妳這是在迴避我的問題。」

「妳真的感覺不到痛?」

我勾起嘴角,往後靠上椅背。「二十二分鐘。」我說。

警長不是笨蛋,她瞥了掛在我辦公桌旁的壁鐘一眼,皺起眉頭。

「妳是警長。」我繼續說:「妳一定調查過我的背景。不只是《波士頓先鋒報》,還有一堆科學出版品,它們全都覺得我的身體狀況迷人極了,妳一定查到不少。然後就等著看妳什麼時候會需要轉移目標。最好的防禦就是攻擊,對吧?」我讓語氣保持平穩。「警長,是的,我沒有痛覺。也就是說我只能把所有的注意力投注在妳的痛楚上頭。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妳覺得自己很堅強嗎?」

「是的。」她咬牙回應。

「堅強到妳的背、妳的肩膀都不該像這樣拖住妳的腳步?」

「我連洗頭髮都做不到!」

我等著她說更多。

「我抱不起我的兒子。他今年三歲。昨晩,他想抱我,我卻退開了,因為我知道會痛。我無法忍受痛苦!」

我等著。

「醫師都說會好轉。做這個,吃那個,但我就是睡不著,動不了,甚至沒辦法好好窩在床上,因為我他媽的痛恨我的床。上下床鋪都痛得要命。我老了,我壞了,而且差不多丟了工作。幹!

「該死的,賤貨,咬我啊!幹!幹!幹!狗屎!」警長連珠砲似地接著罵。

「馬文。」我說。

「什麼?」D.D.抬眼,射出近似猛獸的眸光。在我執業期間,這個表情我看過無數次了;這是痛苦野獸的眼神。

「馬文。」我平靜地重複。「我想妳應該要叫妳的疼痛馬文。操他媽的賤貨馬文。每次他來煩妳,妳就對他大吼大叫。罵到他屁滾尿流。有什麼不好?說不定妳會好過一點。這會讓妳的自我控制住馬文,讓他越來越渺小,而妳的自我越來越強大。這不就是妳想要的成果嗎?握有權力的感覺?」

「馬文。」D.D.說。

「只是提議。妳必須要使用能與妳起共鳴的名字。」

「可以再說一次妳一個小時收多少錢嗎?」

「嗯,我是醫師。這個頭銜可不是浪得虛名。」

「馬文。天啊,我的疼痛叫做馬文。」

「內部家庭系統模式把心智分成四個主要部分。核心是妳的自我,整個系統的天生領導者。接著是稱為放逐者的區塊,涵蓋妳還無法處理的痛楚與創傷,所以妳把它們丟到旁邊去。可惜放逐者也有故事要分享。它們會持續活動,以憤怒、恐懼、悲傷、羞恥等方式體現,直到有人聽見它們的聲音。

「放逐者活動時,下一個稱為消防隊的區塊就會啟動。經典的消防技巧包括濫用藥物或是酗酒、暴食,其他掩蓋長期痛苦的短期手段。最後是經理。這個區塊也想壓制放逐者,它們使用的方式是對一切使出高壓控制。奮鬥、批判、自我批評,這些都是來自經理。基本上,妳遭到放逐的痛苦與創傷帶來負面情緒,刺激消防隊採取各種自我毀滅的行動,而經理則使用許多壓抑的手法。妳不斷兜圈,生命繞著功能失調打轉,全都是因為核心的自我沒有掌控大局。」

「我從樓梯上跌下來。」D.D.說。

「嗯。」

「我不懂什麼放逐者、消防隊、經理。喔,還有我的真正自我。」

「跌落是創傷。它帶來痛楚,也創造恐懼、無力、虛弱。」

警長微微拱起肩膀,眉頭緊鎖。

「這些情緒是妳的放逐者。」我柔聲解釋:「它們正放聲尖叫,想讓妳聽見。系統中消防隊可能會激發飲酒或是濫用處方藥物的衝動──」

「我什麼都沒用!」

「經理也可能站上前線。」我繼續說:「從細處管理整個系統,控制、批判妳對疼痛的反應。要求妳必須足夠堅強。」

D.D.雙眼瞪大了些。她盯著我看了整整一分鐘、然後瞇起眼睛。

「放逐者的聲音一定要讓人聽見。」她悄聲說:「所以妳要我跟疼痛說話。」

「馬文。如果對方有個名字,跟他對話就容易多了。」

「馬文會說什麼?嘿,我很痛。我很弱。我討厭樓梯。然後我跟他說:好吧。這樣我的疼痛就會離開?」

「這樣妳的疼痛可能會變得更容易管理。只要妳的自我站上前線,系統裡的其餘區塊就可以放鬆。目前有許多針對痛覺的研究。有個相當有意思的發現是各種生物都會痛,但只有人類會受到痛楚影響。說得淺白一點,態度就是一切。」

「我想啊,這是我聽過最爛的鬼扯。」警長緩緩說道。

「不過還是得這樣下去。第一次療程結束,之後還有兩次。」

D.D.笨拙地微微聳肩,慢吞吞地起身。「去他的馬文。」她低咒,接著又說:「我好像有點愛上罵他的感覺了。」

「警長。」她正要走向門口,我叫住她。「既然我們還有兩次療程,請問妳覺得最重要的目標是什麼?妳現在最想要什麼?我們要設下終點。」

「我想要記起來。」她立刻回答。

「記起──?」

「跌落樓梯那件事。」她疑問似地看著我。「我們之間有保密義務吧?」

「當然了。」

「我的傷──我從犯罪現場的樓梯跌落。同時開了槍。只是我記不得為什麼我會在那裡,或者是我在朝誰開槍。」

「真有意思。跌落造成的腦震盪?」

「有可能。醫師說這是失憶的原因之一。」

「妳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麼?」

她沉默許久,我以為她沒聽見我的問題。這時她開口了:「血味。」她的聲音很輕。「跌落的感覺。搖籃落地,寶寶落地。」

「華倫警長?」

「是。」

「半夜罵完馬文之後,我要妳問他一個問題。我要妳問他為什麼不願想起來。」

「妳是認真的?」

「對。然後我要妳跟他說沒關係的。妳很安全,現在妳可以處理那件事了。」

「妳指的是當時的記憶?」

「沒錯。妳得要做好準備,華倫警長。或許馬文有很好的理由,所以才要妳忘記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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