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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她所做的事

動機之後,只剩沉默 by 西澤保彥

2019-11-18 18:26

01
殺害他的犯人尚未被捕。不,其實警察還未查清他的身份,不知道被害者是誰,兇手的身份自然無從查起。
但我知道。只有我知道,殺害他的兇手是誰。是父親,兇手是我的父親。吉目木紘一就是殺害他——黑石明的兇手。
不,黑石也許並非受害者的真名,只是他入住酒店時用的假名。當然,他登記的住址及電話號碼也均系均為偽造。他不可能使用真實的訊息,因為他在那時,他正計劃殺人。
殺人——沒錯。!事實上,黑石打算殺害我的父親。他特意住進酒店,就是想把父親叫去以便下手行兇。
不過,黑石最終還是失敗了。他不僅沒有成功殺人,反而喪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也算是自作自受。事實上,兇手正是我的父親吉目木紘一。為甚麼我敢如此斷言?很簡單,因為正是我委託黑石明殺害父親的。
不,確切地說,此事是由黑石提議的。他對我說——我想把那個礙你事的男人除掉。與此同時,我則需要幹掉一個讓黑石不爽的人。
這就是交換殺人——黑石告訴我。

02
一年級暑假結束後,我終於開始慢慢適應中學的生活。某天放學後,我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和自家方向相反的河岸附近。那天,我和同班一個叫兵藤的男生,因為發生口角而大打出手,所以心情十分煩躁。
雖說先動手的人是我,但我卻不明白,為何大家都一股腦兒地來指責我。明明是兵藤先嘲笑我說,「天天就知道說些漂亮話,還以為自己多受歡迎似的」,我一上火就在他肩上推了一把。不過如此。可他卻好像就在等着我先動手一樣,立刻衝我肚子上揮了一拳,我自然也不甘示弱還了手,結果被老師撞個正着。雖說我們倆都受到了懲罰,但老師對先動手的我責罰尤其嚴厲。而看到我受罰,兵藤卻只是理所當然地用鼻子哼了兩聲。
這麼說來,我已經忘記到底是為何跟他吵架了。反正肯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以前還把他當成死黨,可現在看來,他也不過是個兩面三刀的傢伙。在我小學四年級時,全家跟着調職的父親一起搬家。轉學後,我很快就和同班的兵藤交上了朋友。在這種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能交到知心朋友,連父母也替我高興,在我們小學畢業升入初中後,這份友情也一直延續了下來。
雖然我心裏也不好受,卻總盼着兵藤能先放低姿態道歉。要是其他它人的話,我可不指望他們會這麼做。但他在老師罵我時,流露出的那種輕蔑表情,實在是讓我感覺受到了莫大的背叛。也就是說,讓我如此惱火的,不是吵架這件事本身--然而當時我卻未能注意到這一點。
那時我總喜歡拒人於千里之外。其他人都紮着堆,熱熱鬧鬧,只有我一個人形單影隻——就是這樣的感覺。有時別人只是和我開開玩笑,卻讓我深感不快。對於這種彷彿從出生就被決定了好的生活,我討厭極了。
那時我既不參加社團活動,也不上補習班,每天無論如何都會在六點前回家。然而今天已經過了七點,我卻還在離家很遠的河邊閒逛,這可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而剛剛還高掛在天上的太陽,此時也已經慢慢下山。天色馬上天色就要變暗,等會兒可能連行人的樣子都看不清了吧,我一邊想着,一邊無所事事地向馬路上張望着。
這時,一個苗條的身影闖入我的眼簾。這是個留着披肩長髮,二十歲左右,穿着普通連衣裙的女人。雖然看上去是大學生的年紀,卻沒有一點學生味兒,似乎是個剛下班的悠閒女白領。在她身上,感受不到世俗的生活氣息,就連她手上拎着的超市和便利店袋子,也都感覺非常清爽。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我只看了她一眼,就認出她。不,確切地說是突然領悟了她的身份。那天她身着泳裝的身姿再次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儘管這場景已經在我的腦中出現過多次,卻仍然讓我感到不可思議。我最後一次見到順子,還是在搬到這裏來之前——不,可能更早?對,那時我還在讀小學一二年級。從那次野營到現在,我和她已經有五六年沒見過面了。當時她還是個中學生,算起來現在也該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雖然她看上去還是和以前一樣保守,卻化了妝,給人的感覺有些不同。單從外表上判斷的話,就算說她是別人我也會相信。然而……
然而我只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是順子。不,那時我還沒有想起她叫「茨田順子」。但我在一瞬間想起,這個女人就是「她」。與其說我是從外表觀察得出結論,倒不如說是身體的一種本能反應。
那一瞬間,兒時的回憶突然再次浮現了出來——雖然這聽起來像是開玩笑,但我的確感到,自己像是無意識啟動了大腦中的某個程序一般。
她的肌膚緊緻美麗,維持着與她年齡相稱的,危險與美妙兩者間的平衡。她那因沾着水滴而散發着光芒的身姿,在我大腦的深層意識中,烙下了鮮明的烙印記。然而,那時我還在讀小學一二年級,不過七八歲左右,自然無法意識到這幅場景,在我潛意識中所造成的影響。那天,她走上岸邊時,水珠從藏青色的泳衣上滴下。她一邊望着我這邊,一邊扯着泳衣的布料,彷彿想要將豐滿的臀部遮住。這幅場景,此刻在我腦中鮮明地甦醒了。
一邊走上岸邊,一邊回頭張望的她……這麼說來,我當時正在水中嗎?對了。,那是……早已忘記的陳年舊事浮上心頭。
搬家前,我們家一直在鄉下居住。當時我們家和同住在新興住宅區這一帶的茨田家是鄰居,大家平時處得的不錯。同時,我們和市裏其他幾個小區的家庭,平時來往也挺密切。那年夏天,關係不錯的幾家約好,一同前往河邊野營,這也是鄰里交際的一環。參加者加起來總共二十幾人,孩子裏大半都是中學生,只有我還在讀小學。
因為不會游泳,再加上沒有年齡相仿的玩伴,我便一個人在淺水區玩耍。我已經記不清當時具體發生了甚麼,只知道自己似乎無意中一腳踩空,便陷了下去。直到我下意識地拚命蹬腳,把臉浮出水面後,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我當時年紀還小,連呼喊求助都不會,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溺水。雖然知道溺水很有可能丟掉性命,但卻並未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危急之中,我卻不知呼救……等我終於意識到自己身處險境之時,卻發現已經來不及求救了。當時幾乎已經陷入恐慌的我,已經變得意識模糊,感覺像是河童或者別的甚麼妖怪扯住我的腳,像是要把我拖入河底。救命,救命,我試圖呼喊爸爸媽媽。然而,我拚命將臉探出水面,卻無法發聲。父母並不在附近。不論是誰也好,快來幫幫我。然而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這樣下去,我恐怕馬上就要溺死在水中了吧。
就在我全身虛脫,即將失去意識之際,一隻救生圈向我漂來。這並不是自然而然漂過來的東西,而是從岸上向我有意投擲過來的。當時順子珠子那水珠從下巴及耳朵上流下的身姿,直到現在我仍然記得非常清楚。我拚命抓住救生圈,向淺水區遊去,看到我脫險,順子便馬上離開了。她對我說過甚麼嗎。不,我感覺這一切都是她默默所做。她就這樣走上岸,再次將目光投向我這邊,確認我是否平安無事。在陽光的照耀之下,她混身上下都散發着女神般的光芒……
那件事也是發生在河邊啊。現在,我又再次看到已經成年的她,在河岸邊散步。我自顧自地認為這是命運般的相遇,於是我搖搖晃晃,彷彿失了魂般,下意識地跟着她走去。
我望着那身着連衣裙的背影,只見她的腰似乎比往日更加苗條,身材也變得愈加完美,當然,也許她僅僅是變瘦了而已。不論如何,現在她那具散發着光芒的肢體軀體,正隱藏在這套連衣裙之下。想到此處,我的血液集中到了身體的某處。我就這樣鬼鬼祟祟地慢慢跟在她身後走着。雖然天色已晚,但在我眼中,她的身體卻像是被極光或是其他甚麼發光體包圍一般,引誘着我如撲火的飛蛾般緊跟着她。
走了一會兒,順子來到了住宅區的某所公寓前,這是一所二層建築,門牌上寫着「住吉莊」。雖然門牌上沒寫她的名字,不過這裏應該就是她家。
當她走進公寓消失在我的視線中後,我產生了某種恐懼,害怕自己以後無法再與她相見,於是我便在門外呆立了很久——結果我當晚九點多才回家。這可是我自打出生以來,頭一次比父親回家還晚。父親把我痛罵一頓,還問我這麼長時間到底幹嘛去了,我只說了白天和兵藤吵架的事,並解釋說因此心情鬱悶而不想回家,父母只好就此作罷。
當天晚上,我在睡前找出了老相冊。因為母親性格認真,所以家裏的老照片保管得很好。就算是五六年前的東西,也很容易找到。相冊裏有不少當時和鄰居們一起去野營時所拍的照片。其中也有大家一起拍的集體照。這一數下來,參加那次野營的,居然有三十七人之多。其中的小孩子,加上我一共有九人,小學生和大學生各一人,其他全部是中學生。為甚麼我會知道這些呢,因為母親在照片下的注釋欄裏,把每個人的姓名和年齡都寫得清清楚楚。
除了集體照外,其他的抓拍照片裏也有她的身影。雖然那時的她比現在年幼許多,但我卻仍然能確定那就是她本人。我相信這股神諭般的直覺。而看到母親在照片背面所寫的「茨田順子」的字樣,我也終於回憶起了她的名字。不,我甚至懷疑我之前是否知道她的姓名,弄不好我是看到相冊才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吧。那時她還在讀中學三年級。
順帶一提,在我的照片注釋欄上,母親寫着「克己」和「小學二年級夏」的字樣。原來如此,那是我上二年級時的事啊。全靠母親我才能確認這些,此時我心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升起一股對母親由衷的感激之情。

03
從那以後我的生活發生了變化,順子成為了我生活的中心。每天放學後,我都會去她的公寓附近偷偷看着她。這種行為簡直像跟蹤狂嘛,要是哪天不走運沒見到他,我的心情就會低落得不得了。
不久之後,我便查出了順子打工的家庭餐館地址,她的工作時間,是從早上十點半到下午六點。我對父母說謊說,放學後和朋友出去玩,或者說去圖書館用功,事實上我從學校出來就直奔她打工的地方,再一直尾隨尾行她回家。除了她休息的星期三外,每日如此。就算是週日,我也會找出各種理由跑出家門跟蹤她。
就這麼過了三個月,眼看新年即將到來。在這期間我仍然利用有限的時間,盡量跑去看她,她也和往常一樣,來往於家庭餐館和公寓之間。她的老家應該還在鄉下,然而——她似乎並沒有回家過年的意思。雖然我懷疑可能是發生了甚麼事,但這與我也沒甚麼關係。
我這一陣子的行為和跟蹤狂無異,但應該沒給順子小姐造成任何麻煩吧。不,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不管怎麼說我也已經十三歲了,要說我對她完全沒有欲望,那是說謊。其實我對她有種朦朧的感覺,卻並不自知。這麼跟着她,對我沒有任何實質上的好處,但我總覺得有種說不出口的潛在理由,促使着我這麼做。
第三學期剛開始的一月中旬,我的生活再次發生變化。
那天放學以後,我來到順子打工的餐館「Last Chance」等她。她像往常一樣在快到晚上七點時下班。一般而言,她下班後會去大街上的便利店,看看貨架上的雜誌,再買點東西,隨便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就直接回家。對於她的這一套行程我已經瞭然於胸。就算閉着眼睛也不會跟丟——雖然我這麼想,當晚她卻與以往不同,沒去便利店,反而走向了繁華街的方向。
我帶着心中的疑惑,跟她來到一家小咖啡館。這家咖啡館位於一家書店的二層,我就在書店中透過玻璃窗觀察着她。只見她在靠窗的位子坐下,看了一下手錶,像是在等人。
我抬頭看着人群中的順子,心中隱隱有種不安。我可真夠笨的,之前居然一直沒想過,像她這個年紀的女性,怎麼會沒有男朋友呢。但我跟了她四個月,卻從未發現她有和男人交往的跡象,難道說……不,等等。
這麼說來,她每週三都會休息,也就是說,每週的週三都是我沒有調查的日子。曾經有一次週三,正好趕上學校因為特殊節日放假,我決定用一整天來調查她的行動,結果卻是徹頭徹尾的失敗。順子在餐館打工,特殊節日自然也要工作。而平時,就算我星期三放學後立刻趕到她的公寓,也無法捕捉到她的身影。不知道她是一直待在家中,還是很晚才回家。總之,我並不了解順子週三的生活。
雖然如此,今天卻並非週三,而是週五……我歪頭思考着,突然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闖入我的視線。我急忙回頭,那人卻已走入書店,背衝着我,無法看清他的相貌。然而就算只看背影,我也不會認錯人。
沒錯,他是我的父親吉目木紘一。他像往常一樣提着那個顯眼的手提箱。手提箱裏並沒裝甚麼特別的資料,甚至連他自己也不常打開,只不過是為了配合他的穿着打扮而拎着。
可是,父親在這裏做甚麼。他早上出門時,確實對母親說過,因為要加班所以會晚些回家。父親上班的重工製造公司,無論是工廠還是辦公室,都在郊外,離家很遠。為甚麼他會來這兒呢?
我產生了一股不好的預感……就在這一瞬間,預感化為現實。只見正在閱讀膝上雜誌的順子抬起頭,而站在她面前的,正是父親。他揮手讓女服務員走開後,催促着順子一起從店裏走出。而我則慌忙藏了起來。
這一晚所發生的事,實在讓我頗感震撼。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我只能呆站在原地,眼見他們消失在夜晚的人群之中。這一晚,我不想跟蹤他們。
然而,就在我查清父親和順子每週都會見幾次面後,卻奇妙地冷靜下來。和我想像的一樣,他們總會前往同一家愛情旅館。就算是我這樣的十三歲孩童,也明白這其中的意味。
父親等待順子時似乎非常開心,和家裏那個毫無表情的傢伙簡直判若兩人。像他這種年紀的男人,居然沉迷於和年紀幾乎能做自己女兒的女人交往啊。而我的心情也很複雜,如果父親只是和不相干的女人交往,恐怕我只會感到震驚,並為母親不值,這件事對我人生所產生的影響也更清晰。
然而事情卻變得複雜起來,父親出軌的對象居然是順子。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對順子究竟抱着怎樣的感情。如果只是單純的愛慕她,那就好辦多了,我會和父親直接爭奪順子。然而這也不過是十三歲小鬼的豪言壯語,哪有人會和老爸搶女人呢。如果我對父親有更明確的敵意,反而會讓我的精神更穩定一些。
然而,我對順子卻並非是單純的愛慕。假如只是迷戀她的身體,那我應該很容易判斷出來,我對她並非毫無欲望,但我的這種執着,卻不能完全用青春期的性衝動來解釋,特別是那種持續已久的不安感。像我這樣,每天不厭其煩地跟蹤她,就像要用目光舔舐她的身體般遠遠望着她,這恐怕並非隻是出於欲望上的需求,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這種由她所醞釀出的不安氣息到底源於甚麼呢……這種不安,是由那種急切想要揭開謎底的焦燥焦躁造成的嗎?我不這麼認為。
另外,父親和順子的關係,也着實令我煩惱不已。我不知自己該如何是好。事後回想起來,要是我能置身事外就好了。然而畢竟那時我只是個孩子,對於這種事,無論如何也無法袖手旁觀,還會強迫自己採取措施。然而我卻不知道,自己此時到底應該怎麼做。
沒辦法——遇到這種變故,總歸還是應該先告訴母親。當然,對於第三者的身份還是暫時保密為好。
「……前兩天,我在馬路上看到爸爸和一個年輕的女人在一起。」我按照自己預先設想的劇本背誦着台詞,「啊,那女人是誰啊,媽媽你知道嗎?」
母親稍微沉默了一會,機敏地微笑着說:,「是公司的同事吧,肯定是這樣。」
母親發現這種話根本無法打消我心中的疑惑,於是說:,「不過啊,」她加強了語氣,像是要掩飾可怕的眼神一般。
「克己,你不用為爸爸的事擔心,明白嗎?爸爸的事,媽媽全部都知道,所以不用擔心,你只要在學校好好上課就行了。懂了吧?」
媽媽說自己全部都知道,但卻根本一無所知吧……然而迫於壓力我卻無法將這話說出口,儘管這種不快在我的胸中激盪着,但後來我終於領悟,在這件事上,我畢竟只是個孩子。恐怕那時母親所說的話,並非只是為了讓我安心,而是真的「全部都知道了」吧。
母親知道了父親出軌的事實,卻不敢和他攤牌。為了我和整個家庭,她決定視而不見假作毫不知情。這就是所謂「大人的選擇」吧。母親一心為了家庭着想,卻讓自己成了最不幸的人。雖然無法直接和母親確認,但據我事後觀察,事實一定如此。另外別人也經常說,比起父親,我的外貌和性格和母親更相似。不得不承認,我和母親一樣,也是這種乾巴巴的懦弱性格。
母親(表面上)的漠不關心,讓我十分焦慮。我打算自己採取一些行動。可是,到底應該怎麼辦我心裏也沒譜,總之,我決定先偷偷監視他們的約會場所。一開始經常在愛情旅館見面的父親和順子,最近常常去順子的公寓幽會,恐怕他們開始警覺,一起走在街上可能會被人目擊;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父親想節省去愛情旅館的開支。
經過了短暫的不知所措後,我利用自己身形矮小的優勢,爬上順子公寓的雨簷,透過窗子向她的房內張望,這可以算是犯罪行為了吧。且不說這麼做要冒多大風險,單是她房間一直緊閉的窗簾,和一直關着的電燈,就讓我兩眼一摸黑,只有某種香豔的呻吟聲傳入耳中。雖然從窗簾的縫隙中也能勉強看到一些房內的景象,但在那樣的黑暗中,我只能看見模糊的人影,想要看清事物則完全不可能。這種情況刺激着我,使我無法停止自己的偷窺行為。

04
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樣,攀岩般扒在「住吉莊」二樓的窗外。這一天房間的窗簾也像往常一樣緊閉着,房內沒有任何照明。我將耳朵貼到窗上,只能聽到男女交替的喘息聲。雖然這聲音聽起來非常下流,我卻並未打退堂鼓。這不僅是因為偷窺(確切的說是偷聽)性愛場面使我興奮,更因為我對他們的某種執着。彷彿倘若我對此事置之不理,順子就會被永遠留在父親身邊一樣。
正在這時,我聽到了某種撞擊聲。幾秒後我發現……順子隔壁的房間打開了窗戶。
我整個身體都僵硬起來。此時牆壁上並沒有陽台之類可以藏身的地方。正在我焦急之時,突然瞥到旁邊窗戶裏探出一個黑色身影。藉着室內的燈光,我發現探出頭的是個帶着眼鏡的男性。
我努力用膝蓋頂住牆壁,儘管這個動作隻發出了微小的聲音,旁邊房間的男人卻急忙用手比在嘴上,示意我不要出聲。
我摒住呼吸,向順子的房間望去。男女的喘息聲仍在繼續。看來他們還沒察覺窗外的情況。儘管如此,我卻仍然處在進退兩難的境地。無論如何,我已經被順子的鄰居抓了個正着。
只見隔壁房間的男人衝我比劃了半天,像是在叫我過去。我弄清楚他的想法後,輕輕點了點頭,努力不發出任何聲響地順着雨簷,滑落到地上。
事後回憶起來,我常常會想,如果當時就此逃跑就好了。其實他並沒有看清我的長相,也根本不知道我是誰。再加上我回家後會把學校的制服換下。要是我就這麼乾脆逃跑,應該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然而我不過是個孩子。被人抓了現形後,哪裏還能想到逃跑呢,我就這樣走上了公寓的樓梯,來到順子隔壁的房間。沒寫名牌的房間大門,彷彿算好時間般打開了。
在常明燈的映照下,我終於看清了對方的相貌。這是個高鼻梁,尖下巴,眉眼像女人般纖細的男人,眨眼時鏡片後還會透出光芒。此外,他還像女人一樣留着及肩長髮,年齡大約三十歲左右,是那種看上去怎麼吃也不會發胖的苗條體形。
要說他是學生嘛,看上去有些老,要說是普通的上班族卻也不像。乍一看就像是那種,在馬路上給人畫素描賺錢的傢伙,或者是拿着自己寫的詩,去出版社推銷的人一樣。總而言之看上去不太正經。
男人向裏撇了撇下巴,示意讓我進屋。
「我這裏只有被爐,別客氣趕快過來吧,下面怪冷的。」
因為年紀尚小,我並沒有覺得很冷,不過就像他本人所說的,屋裏沒有其他取暖電器,不過和室外比起來,屋裏已經暖和不少了。我走到被爐旁邊,並沒有老實不客氣地把腳伸進去,只是站在一邊。
「不用擔心,我不會告訴警察的。」男人走進廚房去燒開水,「總之先喝點熱的東西吧,你要喝甚麼?」
我沉默着,總覺得一旦開口就要着了他的道兒。
「不過也沒甚麼選擇,我這裏只有茶包的煎茶、焙茶和速溶咖啡。」
「……那就咖啡吧。」
說完這話,我立刻後悔了。這時我覺得有點冷,便進了被爐。
「——不用這麼緊張。」男人走到我面前,把冒着熱氣的咖啡杯放下,「你經常這麼爬上爬下,居然還沒受傷,真讓人心驚膽戰。」
看來這個男人很早以前,就注意到我的偷窺行為了。雖然此時我已經稍微冷靜下來,但聽到他的話,不禁感到既羞恥又緊張。
「所以我說,你用不着擔心。」男人好像看透了我的想法,摸着自己粗粗拉拉的鬍子說,「我要是想告訴警察或者你的家長,那一定老早就說了。」
男人頗有意味地,用下巴示意了一下牆壁的方向,我這才注意到,在這裏可以清楚地聽到隔壁的喘息聲。而且這聲音,比在外面時聽得更清楚。
「這所公寓的牆很薄啊。」男人苦笑着說,「我很討厭聽到這種聲音。你要是想偷聽的話,隨時來我這兒就好了。」
我也不知他是認真還是開玩笑,只能沉默以對。
「你已經到了明白這種事的年紀了?自己一個人聽這種動靜可不好受。要是特意想聽還好說,像我這樣不得不聽,真是夠遭罪的。何況我就住在這裏,連個逃的地方都沒有,總之非要聽的話,找個人一起也比自己一個人聽強,你也不用冒險爬牆了。」
男人的表情漸漸緩和下來,變成了開玩笑的語氣。我也受到他的感染,不由笑出聲來。就在我放鬆警惕時,他開了口。
「這麼說,你認識這兩個人嗎?」
「……你為甚麼會這麼想?」
「看你這麼執着也猜得出來,」他的話讓我感到疑惑,「總之,我還不知道那兩個人是怎麼回事,只是恰好撞破他們的醜事,正疑惑他們的身份時,就發現了你的古怪行為。不過事實上,你好像只在她帶那男人回家時才偷窺。好像對這個男人特別在意,所以我才猜想——你是不是認識他們倆。」
「認識——也算不上認識吧。」我可不想告訴他那男人就是我父親。
「我以前,和那個女的是鄰居。」
「哦?」
「不過幾年前,我就搬家了。後來一直沒機會再見她,直到最近才發現她住在這裏——」
「那你應該很想和她見面吧。結果卻發現她和不知哪兒來的野男人搞在了一起,一定大受打擊吧。」
「啊?」
「我說你啊,」男人從煙灰缸中拿出一根還算長的煙頭點上,「你喜歡她吧?我發現了。」
「唉。」
到底喜不喜歡她,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他這麼一說,我立刻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啊對不起,說了些讓你不好意思的話。不過要是單純的好奇,可不會像你這麼熱心。況且今晚還這麼冷。」
真是一針見血。如果只是單純的偷窺,的確不會如此執着。弄不好我真對順子產生了愛情呢。
「不過,你還真是輕鬆,隔壁的小姐也是。你這麼執着地偷窺,她居然還沒發現。」
「因為她家一直掛着窗簾。」
「咦,是這樣?一直都掛着嗎?」看到我點點頭,男人頗感意外,「那你看不到裏面的情景?」
「是的。」
「嗯,那麼——」
「不過,可以稍微聽到一些聲音。」
我突然感到自己並沒有解釋的義務,不覺臉紅起來。
「那可真夠可憐的。」
「啊?」
可憐——這可不像是被人在偷窺現場,抓了現形之後該獲得的評論。
「就是說,你到現在所做的努力,根本就沒有任何回報嘛。」
「說的……也是。」
他是指為偷窺所做的努力嗎?。這兩個詞用在一起可不怎麼相稱。不過男人認真地抱起胳膊,陷入了沉思。只見他眼中稍微露出苦悶的神色,我想他要是好好打理一番,看上去還算個美男子呢。
「——怎麼說呢,。」男人撓了撓頭髮,「我剛才也說過,你還是不要繼續這種偷窺行為了。真想聽就來我這裏,如果被其他鄰居發現了,弄不好會報警。而且你爬到二樓也挺危險的,不小心摔下來沒準兒會受傷。所以,我希望你能保證下次別這麼做了。」
「……好吧。」
男人勸解着畏縮的我,「不過作為補償,」他豎起食指,「我可以給你看樣好東西。」
「……甚麼好東西?」
「要花點時間才行。大概一週以後你再來吧,有一週時間應該可以了。不過就像我剛才所說的,不要再做這麼危險的事了哦。」
雖然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我還是老老實實點了頭。
「那你就下週再來吧。哦對了,你叫甚麼名——啊不,我們還是不要知道對方的姓名為妙。」
雖然當時我並沒有在意這話,但事後回想起來,他那時就已經打算把我捲入計劃之中了。明明發現了我在偷窺,卻不告訴警察和順子,看來是從最開始就打算利用我。
「不過沒有個稱呼也不方便,那就不用本名吧。你可以先稱呼我黑石,黑石明。你怎麼稱呼呢?」
「嗯……光一。」
我不由自主地說出了父親的名字。不過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不想讓他知道我的真名而已。
第二週。放學後我再次來到「住吉莊」,那時還不到下午五點,順子應該還在「Last Chance」餐館工作。我還是第一次在這個時間來她的公寓。這麼說來,這一段時間,我都保持着放學後去餐館跟蹤順子的習慣。
「啊!,」黑石打開門,把和上次穿着不同制服的我迎進接房間。
「哎呀,這是——哦對,你是那個學校的學生吧?」
「你知道我的學校?」
「那是我的母校啊——啊,」他突然掩住嘴,「忘記保密了。」
不過後來我才知道,他和我並非畢業自同一所學校。這只是他隱藏身份的手段而已。
「那麼,按照約定,我給你看點有趣的東西。」
黑石像是在思索着什麼,打開了錄像機的開關。只見屏幕一片花白,經過長時間的雜音後,畫面終於清晰起來。畫面的整體基調很暗,屏幕的中央,有一團灰色逐漸浮現了出來。仔細觀察後,我發現是一男一女,兩人在床上糾纏在一起。注意到這兩人就是父親和順子時,我吃了一驚。只見兩人的枕邊,正放着父親常用的那只手提箱。他連來這種地方都要帶着它,平時卻連個便宜東西都不肯買。只見他們互相脫掉對方的衣服,氣息漸漸紊亂,不久便全裸着倒在床上。
「這是……」
「怎麼樣,我拍得不錯吧?」
「拍得……這是你拍的?你是怎麼做到的?」
「是隱形攝像機哦。」
從畫面的拍攝角度來看,我想攝像機應該是裝在天花闆一角……,「不過你是怎麼安裝攝像機的呢?」
「很簡單啊,這個公寓使用的是普通彈簧鎖。注意到這一點的話,只要幾分鐘就能開鎖了。」
他趁着順子不在家時,偷偷潛入她的房間裝好攝像機,而後攝像機所拍攝到的畫面,會通過電波傳送到他的房間進行錄像。雖然黑石的語氣非常平淡,但這可是比偷窺更惡劣的犯罪行為。本來這時,我就應該對這傢伙提高警惕,然而這畢竟是我打出生以來,頭一次見到這種人。聽他說完後,我也只是張着嘴,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
不過看到這份錄像,我並沒有產生任何興奮之情。雖然剛開始看時,我也覺得有點刺激,但隨後這種刺激,全部化為了違和感。可能是由於紅外線錄像畫面所獨有的質感,使我感到畫面上的男女,竟如同機械一般冰冷。彷彿這只是一套機械程序。而那初始的興緻被削弱後,這份錄像馬上變成了某種非現實般的,令人感到感覺噁心的東西。且不說女方,光是男主角是我父親這一點,……我露出了幻滅般的表情。
「怎麼樣?有了這個,你就不用再爬到窗子上偷窺了吧。」
我發現自己無意識地點了點頭。此時,我還沒有完全地幻滅。果然我對未知的世界,仍然抱有一份好奇之心。雖然這麼說很奇怪,卻是我的真實想法。

05
此後,我每天都會去黑石的房間。因此我也無需再跟蹤順子,所以回家的時間也提早了一些。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連續看了數日父親和順子的錄像,但過了一陣子之後,我也終於厭倦起來。所謂的性行為,不過就是如此,從前戲到完成這種一成不變的順序,不管是看一遍還是一百遍都不會變,真的完全一樣。父親喜歡頻繁地變換體位,常常不斷讓順子翻來覆去和他交合。有時兩人太過激烈,甚至還會搞到畫面之外,最開始我被他們如此激烈的表現嚇了一跳,不過習慣之後,我也漸漸能預測他們這激烈的肉戰走勢了。
雖然我已經對這影像感到厭倦,另一方面,錄像裏的其他東西卻漸漸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那就是順子和父親的對話。起初我並沒有聽到兩人的交談,確切地說,就算聽到了,也並沒有去理解其中的含意。而當我對錄像中二人的行為失去興趣後,便開始關注他們的對話。
從兩人的對話中,我大概整理出結論:順子似乎打算和父親結束這段關係,而父親則仍癡迷於順子的身體。
(你沒甚麼想要的東西嗎?)
父親經常用這種溫柔攻勢來對付順子。我也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原始素材,還是經過編輯後的畫面,不過據黑石說,最近順子經常說「今天沒心情」,然後把父親拒諸之門外。而察覺到順子分手意願的父親,則希望用物質來維系二人的關係。
(想要的東西?沒有。)
然而這麼做根本無濟於事,隨後順子鬱悶地告訴父親,(我想要的,是做你的老婆。)
這讓父親犯了難。(喂,你是想叫我和我老婆離婚?當初咱們不是講好不談這種俗事的嗎?)
(可是……)順子還想反駁,對話卻在此時中止了。兩人反複為了此事爭執不休。就這樣重複了數日後,順子突然提出了奇怪的請求。
(我已經不想做你妻子了。不過,能讓我當你兒媳嗎?)
(甚,甚麼?)
(你有個兒子吧。)
(我確實有個兒子……不過,你到底在想甚麼啊,那傢伙還只是個小孩。)
(我會等你兒子長大成人哦,然後然而就和他結婚。)
順子對父親說的這番胡言亂語,讓我的心砰砰直跳。要是能和順子小姐結婚,我就能自由享用她的身體了。這種難以啟齒的期待在我胸中鼓動着。雖然我已經厭倦了看別人做愛,自己在這方面卻毫無實踐經驗,真是好笑之極。
(你在說甚麼胡話,我兒子又不一定會答應。)
(關鍵是,我可是為了你,才打算嫁給你兒子的。)
(哦?甚麼意思?)
(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比現在更頻繁地見面了嘛。公公和兒媳在一起,誰也不會說閒話的。)
(也是。不過你這只是自己的意淫吧。)
(如果你兒子願意和我結婚呢……還有,他願意和我做些甚麼也行哦。)
順子說出了一句意義不明的話,我並不十分清楚其中含義。她指的是性方面的事吧,恐怕是些父親想和順子做,順子卻一直不同意的事。
(還,還真是。)
(就是這樣,不過,要是你兒子喜歡別的女人就不好辦了。)
(你為甚麼會想到我兒子啊,你們又沒見過面。啊不對,以前你住在我家對面的時候沒準見過,那是小時候的事吧,他比你小很多啊。)
(我可不是看上你兒子了,搞搞清楚啊。)
(哦……原來如此。)
(我啊,想要一份穩定的生活,而不是想要一個愛人。所以才想找個人嫁了,不過又不能嫁給大叔你。)
(嗯,這個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所以說嫁你兒子就行了啊。如果能像剛才所說的,保證我們的將來……)
(我,我明白了。我會讓兒子和你結婚的。)
(啊,你幹甚麼,不行。)
(可是剛才……)
(還不行啊,現在還不行。我得等正式和你兒子結婚之後才能和你好。)
(可……可是……)
(要是現在又和你搞在一起,恐怕剛才的話你就當是隨便說說,不會認真實行了。)
(可是,你這麼說,我們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在一起啊。)
(請忍耐吧。不過作為補償,那個……現在可以做哦。)
(啊,我明白了,總之就先做那個吧,拜託啦。)
(真的可以嗎?你將來真會讓你兒子和我結婚?要是不遵守約定的話,可是很過分的哦。)
(可以啦可以啦。我兒子就歸你了,歸你了。所以,快點開始吧。)

06
此時,我感到一種受傷時的痛感。而後便是幾乎無法忍受的痛楚。這是由剛才的震驚造成的。我的胸中似乎有一股黑色的漩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它到底是甚麼。黑石告訴我,這是殺意。
「你怎麼一幅要殺人的表情?」
「啊?」我瞬間冷靜下來,壓下那份連自己都害怕的殺意點了點頭,「是啊,看到這種場面,就無法自控了。」
「你還挺有自覺的。」
「是啊。」
「這男人是誰,能告訴我嗎?」
我差點就想脫口而出,告訴他這是我父親,不過最終還是忍住了:,「這個男人……在玩弄隔壁的女人。」
像是料到我會如此回答一般,黑石露出了冷酷的笑容,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不過他恐怕誤解了我的動機。把父親當成了隨意玩弄我心儀女人的傢伙。
不,這明顯不對。我並不在意父親玩弄順子,也不能說不在意,總之不會因此而產生殺意。讓我憎恨的是,他們居然無視我本人的意願,就決定讓順子和我結婚。
用大人的眼光看,這番話不過是父親哄女人的玩笑話,根本不能當真。就好像在酒席上,吹牛說甚麼將來肯定能當老闆一樣。這種話本來也不能算數。然而,我卻根本不能安心。就算被父親毒打,甚至更極端,就算發現他是同性戀,我也不會受到這麼大的刺激。他們似乎想把我當成道具使用——對,把我當成是滿足自己欲望的工具。
死吧……我在心中詛咒着。不僅是父親,我以前從未如此憎恨過他人。恐怕就是順子的那句「就算不是你兒子也行」,把我本人的存在意義,全盤否定,助長助漲了我的憤怒。對,我也同樣憎恨順子。但是對她我沒有殺意,原因連我自己也說不清,只知道自己一心想要殺死父親。
或者,更深入地想一下,我發現其實這種殺意,還是來源於父親對於順子的玩弄。說不定,這只是我對自己憎惡父親所找的藉口。事實上我並沒有這樣的正義感,只是因為我羞於承認,因為父親奪走順子才對他產生恨意,所以才想找一個更巧妙的動機。父親有了這樣一番發言,正好讓我名正言順找到了動機。
當時我並沒有流露出更多的憎惡之情,黑石卻對我說,「怎麼樣,把這事交給我辦如何?」
「啊……?」我慌了神,「交給你,甚麼?」
「實現你的願望啊。」
「我的……難道說……?」
「沒錯。殺掉那個男人,如果你不介意假他人之手的話。」男人露出了諷刺的微笑,鏡片後的眼睛眯了起來,「當然,這可不是說說而已,我滿足你願望的同時,你也要實現我的願望。」
「黑石先生的……願望?」
「我也是人啊,像你一樣,我也有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對象。總而言之就是這麼回事。」
黑石一幅頗有意味的神情,一聲不響地看着我。我想了半天,才終於明白他的意思。
「難道說……你的意思是讓我也?——?」
「沒錯,我想讓你幫我殺一個人。」
「怎……怎麼會這樣。我不行的,我還是個中學生。」
「真不行嗎?要是小學女生你總能幹掉吧,或者換個說法,只是讓你殺一個人。」
「第,第一,為甚麼找我?你那麼討厭那人,自己去殺不就行了?」
「那可不成。我對那人的仇恨人盡皆知,如果那人被殺,第一個被懷疑的就是我。」
「黑石先——」
「你也一樣啊。你想想看,如果那個男人被殺,你也會被警察懷疑吧,你不會擔心嗎?」
「這……」
我想回答不會,卻無法如此斷言。聽說發生殺人事件時,警察一定會先調查死者的家屬。
「還是會擔心吧?以為自己是小孩子就不會被懷疑,這種想法實在是自私。你當認為中學生就不會殺人嗎?這種想法已經過時了,現在可是時常會發生少年犯罪的時代。如果那個男人被殺,警察馬上就會查出他和隔壁那女人的關係吧。怎麼說男人的妻子,在這方面也會有所察覺。再調查這女人的社會關係,總歸會發現一直暗戀她的,你的存在,沒錯吧?」
「甚麼……」我試圖偽裝成完全不認識父親的樣子,卻頗為辛苦,「你到底在說甚麼啊?」
「想殺人的話,首先要製造自己的不在場證明。」
「不在場證明……」
「如果那個男人被殺時,你有非常堅固的不在場證明,那警察也無可奈何。也就是說,在殺人前就必須準備好不在場證明。」
「那……應該怎麼做?」
「所以我才會說,替你去殺人啊。」看到我終於露出理解的神色,黑石微笑着點點頭,。「在我殺死那個男人的時候,你就去製造銅牆鐵壁般,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的不在場證明。這樣你的願望就能實現了。而後,你再來實現我的願望。」
「你……在你準備好完美的不在場證明時,我去殺死你所憎恨的人?」
「是的。這就是完全犯罪——也就是所謂的交換殺人。」
他的語氣並非是在和我商量,而是在向我宣佈事情已經如此決定。
「總之,你可以指定能製造完美不在場證明的一天,我來殺人。」
「……甚麼時候都可以嗎?」
「盡可能早點吧。早點完成我的任務,就可以把接下來的工作交給你了。」
「這麼說……黑石先生是想先下手嗎?」
「老實說,我對前後順序沒所謂。如果你先殺人,恐怕會擔心我不遵守約定吧——這也很正常。作為年長者,我應該先動手打消你的顧慮。」
「那黑石先生就不擔心嗎?」我注意到,他是在嘲笑我的小家子氣,這也讓我稍微認真了起來,「萬一你殺了人,我卻不遵守約定呢?。」
「這樣的話,我就會去自首。」
「自首……?」
「你知道甚麼是教唆殺人嗎,就是通過某種方法讓別人殺人的罪行。如果你不遵守約定,我就會去自首,把你拜託我殺人的事向警察說明。雖然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是只要警察稍微調查一下馬上就能查明。結果你也會被判教唆殺人罪。希望你不要忘了這一點。」
我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要如何反駁才好。
「那,我就等着你指定作案時間了。哦對了,那個男人的姓名是?」
我搖了搖頭。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口中說出父親的姓名。而黑石則誤解我的意思。
「哦對了,你還不知道這人的身份吧。沒關係,這就交給我調查吧,你只需要指定日期。」
彷彿是被催眠了一般,我照他所說的,在便簽紙上寫下了日期。

07
他的被害現場,是市內某個商務酒店的房間內。為甚麼被害者的照片還未公佈,我就知道這是黑石呢?因為殺人事件發生的三月二十九日,正是我拜託他殺死父親的日子。根據報導,被害者在入住酒店之際,以「黑石明」的姓名進行了登記。警察隨後查察出,他所登記的住址及電話均系偽造的。
報紙和電視所報導的事件概要大緻如下:三月二十九日中午,「黑石明」入住「三角樓」商務酒店。「黑石明」帶着一位女伴,預約了一間雙人房。他們來到十層的一零二五房間後,再也沒有出現過。鑰匙也沒有交給前台。
「黑石明」的遺體是在第二天被發現的。三十日下午兩點,當時已經過了他的退房時間,酒店試圖給他的房間打電話卻無人接聽。起了疑心的酒店工作人員,使用總鑰匙開門進入房間後,發現「黑石明」倒在床邊,腹部有大量出血,像是被刃物刺過後,經過一段般時間的掙扎後死亡。現場沒有發現兇器,警方認為可能已被兇手帶走。
死者的死亡時間推定時間是二十九日晚上九點到三十日凌晨三點之間。屍體被發現時,和被害者一起入住的女伴並不在房內,現場也沒有找到她的東西。當時有一些媒體認為這個女伴就是犯人。不過後來警方調查得知,當時同住十層的很多客人,都在二十九日晚上十點鐘左右,目擊到一個中年男子從一零二五室中飛奔出來,因為年齡和外貌明顯不是死者,因此警方認為該男子是重要嫌疑人,並開始展開對他的調查。
當然,這個中年男人就是父親。我對此確信無疑。因此,真正的犯人並非「黑石明」的女伴,而是我的父親——吉目木紘一。
在得知「黑石明」還有女伴時,我感到一絲疑惑,多半是黑石明用這個女人做為誘餌,讓父親來「三角樓」和他見面。我想黑石原本的計劃是,利用女性色誘父親,在他大意之時痛下殺手,結果卻聰明反被聰明誤。不知他是否向女伴說明了情況,不過看到黑石明被殺後,這個女人為了避免被捲入麻煩之中,(不知道是否比父親更早)逃離了現場。
交換殺人啊……。這場交換殺人以玩笑般的方式開場,卻以如此令人震驚的方式謝幕。真是太不小心了,這就是我心中的真實想法。雖然我對父親確實抱有殺意,卻在得知他平安無事後安心了下來。果然我還是不想去殺自己根本不認識的人。雖然那個叫黑石的男人很可憐,但這樣我就能恢復以前的生活了。這樣一來,我們家就可以恢復原先平和的生活了——我樂觀地想着。
然而,事件的發展,卻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08
哎呀。
這樣也太危險了,要是再——
要是形勢再危急一些,我就得去警察局了。順子小姐不是犯人啊,真正的犯人是我父親。
我在心中訴說着。
哎呀。還不行。
當我從電視新聞上得知順子自首的消息時,着實嚇了一跳。她不是犯人,不是犯人啊。殺害黑石的人,是我父親。我燃起了一股要揭露真相的使命感,想要立刻奔向警察局。
然而阻止我的,是順子的證言。新聞中報導,根據順子自首時的供詞,已經證實了被害者的身份。「黑石明」正是他的本名。據順子交待,黑石明是住在她家隔壁的男人,偷偷拍下了順子和其他男人約會的畫面,並用兩人的不正當關係危脅順子來到旅館,結果被順子所殺。
隨後警方在黑石明的房間找到了他的照片,並通過電視公佈出來。照片上的他,比本人稍微年輕一些,沒戴眼鏡,頭髮更短,也沒有亂糟糟的鬍子,給人相當清爽的感覺。
然而,正是這張照片,讓我打消了去警察局的念頭。這張臉……讓我的內心浮現出一股不可思議的感覺。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張臉。
等我終於想起來時,不由發出了「啊」的一聲。我連忙打開前幾天翻出的舊相冊,找到五年前那次野營的集體照。當時的小孩子加上順子共有九人。而大人則有十四對夫婦,共二十八人。沒帶孩子的夫婦有八對。其中一對年輕夫婦中的丈夫……
就是黑石明。雖然當時他比現在稍微富態一些,但容貌基本沒變。而且母親在注釋欄上,也明明白白地寫着「黑石明先生,美和女士夫妻」的字樣,不會錯的,看到這個,我陷入了沉思。

09
這只是單純的偶然嗎?與今次事件有關的人——順子,黑石明,父親,當然,還有我自己。所有人都在五年前參加野營的這張照片之中。為甚麼?
我認定這不是偶然。不管怎麼考慮,都絕不是偶然。
難道順子和黑石明是同夥?我思考着。
恐怕在半年前,當我在河邊看到順子時,她就已經注意到了我。她雖然知道我們搬了家,卻並不了解我們搬到了何處。注意到我的跟蹤行為後,她便打算利用我完成她的計劃。
隨後,她找到了黑石明幫忙。我想,他應該是在接到順子的請求後,才搬到「住吉莊」的。不知道黑石以前住在哪裏,不過應該不在這裏。不知黑石的妻子——美和女士現在如何,也許已經離世,也許離了婚。總之黑石和妻子分手後,很快和順子熟識相戀,最終發展到了願意為順子捨棄性命的地步。
我開始習慣於跟蹤順子時,她便開始接近我的父親。當然,她引誘父親的目的,正是讓我目擊到他們在一起的情形。這就說明,我看到他們在咖啡館見面的事絕非偶然。
一切準備就緒後,順子開始想辦法讓我對父親產生殺意。這個任務交給了協助她的黑石,讓他隨機應變和我接觸。因為他無法預測,我會對此事做出怎樣的反應,採取怎樣的行動,於是黑石用攝像機,拍下順子和父親討論如何利用我,來促成他們好事的對話,這是明知我在偷窺而演的一齣戲。當然,安裝攝像機一事,也是經過順子同意的。
隨後,黑石輕而易舉地煽動起了我對父親的殺意。而後他開始和我商討交換殺人。然而,黑石其實無意殺害父親,也不想讓我殺任何人。所謂的交換殺人只是整個計劃的偽裝而已。
黑石與順子結伴來到「三角樓」酒店入住。對,他的女伴應該就是順子。而後他用刀刺向自己自殺。順子則負責帶走兇器,將現場偽裝成他殺的樣子。
而後順子借約會之名,將父親約到酒店,結果父親在房間裏發現了黑石的屍體。大驚失色的父親急忙逃走,順子可能沒預料到十層會有多位客人目擊到這一幕,但她認為,警方經過搜查,一定會證實父親當時在酒店附近出現過。
對,問題就在這裏。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順子為甚麼要自首呢?也許這是針對我的一招棋。讓我去警察局——這就是她計劃的最終一環。這麼看來,順子的目的就是陷害父親。她不僅要父親背上殺人的罪名,還要讓他的兒子親自告發自己的父親是——殺人犯。
這會對父親,或者說對吉目木家,造成毀滅性的傷害。順子和黑石的目的正是如此。我無法想像她為何如此憎恨父親,恐怕在很久以前,父親曾經做過甚麼讓順子深惡痛絕的事吧。比如說,父親可能曾經非禮過她。
為甚麼我會這麼想呢?五年前野營時,順子曾經試圖殺掉我。對,就是那次溺水事件。那並非意外,而是順子在水中絆了我一下,讓我幾乎溺死。然而,畢竟當時我才八歲,就算我是她憎恨的男人的兒子,她也不忍心殺害無辜的我。在害我的一瞬間,她就死了這條心,將救生圈投給我,這就是事情的經過。
兩年後,我們一家搬到了現在居住的街道,從順子眼前徹底消失。然而,她對父親的憎恨卻一直持續着,並不斷尋找着陷害他的方法。
關於黑石明犧牲生命幫助順子的動機,我無從得知。也許他對人生已經絕望,無論怎樣都會自殺吧。反正都是一死,所以才同意在死前幫助順子。
等等,可能黑石在來到酒店前並不想死吧。他可能真的是為了殺害父親而來,但背叛他的順子卻將他殺死……不對。
不對,不是這樣。黑石是自己選擇死亡的。如果順子的目的只是單純地殺死父親,就無需把我捲入整個事件。既然利用了我,就必然有需要我完成的行動,這一定就是告發父親。這樣看來,也許從最開始,黑石就打算犧牲自己。
順子和黑石的計劃,距成功隻差一步。然而,就是這一步卻成為了他們的障礙。因為我察覺了他們的動機,而打消了去警察局的念頭,儘管順子會因此而無法申辯,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還是家庭平和的生活。如果父親被捕的話——
啊,難道說順子連我不會去警察局也已經預料到了。如果等了一段時間我還沒有行動,她很有可能會推翻之前的供詞。她會告訴警察,真正的犯人,是與自己有婚外情關係的,一個叫吉目木紘一的男人(黑石房間的錄像就是證據),自己為了庇護情人才會自首。
當然,在這種突然翻供的情況下,要讓警方相信父親是兇手(順子無法預測酒店會有多人目擊到父親一事),她一定準備了有力的證據。比如說——
對,比如說黑石自殺使用的那把刀子。

10
果然如此。
那個父親一直隨身攜帶的——雖然一直帶着,卻幾乎從不打開的黑色手提箱。在那裏面,一定能找到一隻裝有帶血刀子的膠袋。
這把刀子,是甚麼時候被放進去的呢?應該是黑石死後,順子將兇器從酒店帶出,又在外面約了父親見面,而後她找機會將帶血的兇器,偷偷放入父親的手提箱,再把「三角樓」酒店一零二五室的鑰匙交給父親,請他在酒店房間等她。
哎呀,真是危險啊。我將裝有刀子的膠袋從父親的手提箱中取出,並將它拿到了順子打工的餐館「Last Chance」。我小心地不讓自己在刀上留下指紋,並找機會溜進女廁所,將刀子藏到洗手台的下面。
對不起,順子小姐。
真的很對不起。
您先是忍着不快引誘了父親,而後又讓黑石犧牲自己,您利用身體所策劃的這一切,被我搞砸了。
不過,我覺得自己也很可憐。如果父親被捕,我們全家就會失去經濟來源,這不是很可憐嗎?而後我恐怕還得背着「殺人犯之子」這個稱呼,接受世人的指指點點。
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何你會令我感到如此不安。你那曾經穿着泳衣的身體,現在正面對着牢房的牆壁吧。雖然我對此深感遺憾,但是你的自由,並不值得我用自己的人生來交換,至少對來我來說是這樣。
之後父親不需要再向警方隱瞞任何事情,他只要能如實說出一切就好。是的,他無需擔心,只要據實交待就可以了,因為,他甚麼都沒有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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