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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話 【對不起】

在回憶消逝之前 by 川口俊和

2019-11-18 02:46

  咖啡店就暫時麻煩你們了。

  由香里留下這封信給時田流,就到美國去了,她要跟造訪這家店的少年一起去尋找少年的父親。

  由香里喜歡照顧別人,看見人家有困難就無法置之不理。數年前,來函館觀光的沖繩女性偶爾來到這家咖啡店,得知這裡可以回到過去,她表示想回到過去,跟小時候突然轉校的好朋友見面。理由是,她一直很後悔在朋友轉校前跟對方吵了一架,還害人家受傷了。

  然而,她不知道這家咖啡店的規矩──無法見到沒有來過這家咖啡店的人,而且不能離開座位,還得在咖啡冷掉之前喝完的時間限制。當她聽完規矩之後,非常地沮喪。

  這麼多年來,她一定一直後悔苦惱著。而由香里最聽不得這樣的故事,因此她詢問了這位女士的聯絡方式,後來還去了沖繩好幾次,且動用了各種關係,協助找尋那位女士的舊友。

  由香里使用的方法,就是利用社交網路。不過,她自己對於社交網路並不熟悉,但位於東京同樣能回到過去的咖啡店「纜車之行」裡,有在世界知名遊戲公司上班的賀田多五郎,和系統工程師舊姓清川的二美子。二美子曾經有回到過去的經歷,因此由香里請他們兩人幫忙想辦法利用社交網路尋人。

  其中一個方案,就是與沖繩當地活躍的女性專用YouTube投稿頻道「哈囉斷定團」合作,她們的影片全國收視者超過一百萬人,遍佈各年齡層。藉由尋人影片的呼籲,終於找到她下落不明的舊友就住在廣島,讓她們時隔十多年再度重逢。

  雖然是因為家庭的關係轉學,但她的舊友也後悔吵架之後就這樣分開了,而且她擔心自己什麼話都沒說就轉學,會讓留在沖繩的朋友生氣,所以便一直沒主動聯絡。

  人心隔肚皮,不管如何為對方著想,也無法任意揣測對方的心情。

  就算自己看起來像是多管閒事,由香里的個性還是會先採取行動再說。就算對方說:「這是添麻煩。」但人家到底是不是真的覺得麻煩也很難說。

  由香里心中有「三顧茅廬」的規矩,要是對方拒絕三次,她才會放棄。也就是說,要是沒有拒絕三次,那就不算是「添麻煩」了。

  美國來的少年也不例外。只不過這回不是用沖繩那次的尋人方式,而是不斷地探查少年失蹤父親的下落,然後決定親自前往當地。

  所以「暫時」到底是多久,只有由香里本人才知道。

  ❖

  由香里寄來了明信片──

  暫時還回不來。

  「就這樣?」

  村岡沙紀叫了起來。她從醫院下班,換了衣服,望著流手中的明信片。

  「對。」

  流面無表情地回答。

  「從某方面看來,還真是厲害……該怎麼說呢……」

  由香里的不負責任,反而讓與不相干的外人沙紀驚愕。

  「這就是由香里小姐的作風吧。」

  小野玲司平靜地回答。

  事實上,玲司長年在這家咖啡店打工,要說被由香里的任性耍得團團轉,他可比流慘多了,因此他口吻像是早已習以為常。

  現在是下午五點,店裡除了沙紀之外,只有另外一對客人和布川麗子。麗子的妹妹只有在繁忙期才來這家店打工,而麗子是那個時候的常客。

  「醫生……」

  玲司小聲叫沙紀。

  「什麼?」

  「今天為什麼特地帶麗子小姐過來?」

  「嗯?」

  「雪華小姐已經……」

  玲司沒有把話說完,含糊地放低了聲音。

  麗子的妹妹雪華四個月前發現得了絕症,己經去世了。她患的病是玲司他們都沒有聽過的,而且得病的原因不明,日本也很少有這樣的病例,更沒有具體的治療方法。

  麗子深受打擊,之後便開始失眠,常常會到這家咖啡店來找已經去世的雪華。玲司在打工的時候,看見過麗子好幾次。雪華還活著的時候,麗子總是笑口常開,是個好姐姐,然而,現在的麗子完全看不出當時的樣子。

  把這樣的麗子帶來,應該對她沒有任何幫助。玲司工作時看見麗子的模樣,總覺得坐立不安,因為現在的麗子看起來,就是如此讓人心痛。

  「今天有點事啦。」

  沙紀僅如此說道。

  窗外天色已暗,打光的紅葉閃閃發亮。

  沙紀坐著的櫃臺座位旁邊,是正在閱讀《一百個問題》的時田幸。小幸非常喜歡這本《一百個問題》,只要有時間就拿著書到處問問題。

  剛才流和沙紀講起由香里寄來的明信片時,打斷了她的詢問。

  ♫

  喀啦哐噹。

  ❖

  「大家好。」

  走進來的是松原菜菜子。

  「啊,菜菜子姐姐!」

  小幸兩眼發光,因為能問問題的對象增加了,讓她非常高興。

  「歡迎光臨。」

  流回應說。

  「小幸,妳好。」

  菜菜子說著,在小幸旁邊的櫃臺座位坐下,她和沙紀把小幸夾在中間。

  「冰淇淋蘇打。」

  菜菜子點了餐。

  「知道了。」

  流說著走進廚房。

  菜菜子與玲司是青梅竹馬,是函館大學的學生。玲司也跟菜菜子上同一所大學,只是最近都不沒去上課,幾乎每天都來咖啡店打工。因為他想去東京出道當搞笑藝人,正努力打工籌措資金。

  菜菜子在課餘時間參加了管樂社團,結束之後通常都會到這裡來。

  玲司看見菜菜子,「嗯」了一聲,咕噥著皺起眉頭。

  「……怎麼啦?」

  菜菜子困惑地問道。

  「沒有,妳看起來……跟平常不太一樣?」

  玲司說著,盯著她的臉看。

  「有什麼不一樣?」

  「不知道。」

  「什麼啊?」

  「就感覺氛圍跟平常不一樣啊……」

  玲司覺得菜菜子看起來跟平時的她不一樣,卻說不出所以然。

  「到底怎麼了?」

  玲司又再次問道。

  「你在說什麼啦?」

  菜菜子反問。

  菜菜子跟平常不一樣,讓玲司心中騷動不安,他卻對自己的騷動感到困惑,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話雖如此,不知道菜菜子哪裡不同的,只有身為男性的玲司。

  「口紅吧。」

  沙紀只簡單地一語道破。

  「顔色跟平常不一樣。」

  就連七歲的小幸也如此說。

  「啊……」

  玲司不由得叫起來。

  沙紀仔細觀察菜菜子的面孔。

  「新商品?」

  她把頭傾向一邊。

  「嗯,算是吧。」

  菜菜子並非平時不化妝,但是女性只要改變口紅的顔色,整體給人的印象就可能完全不同,而玲司看不出這種改變的具體原因。

  「我只覺得跟平常不一樣,原來是口紅啊……」

  玲司知道剛才的感覺是因為口紅的顏色,心裡鬆了一口氣,但對於自己為什麼覺得心動,仍舊摸不著頭腦。

  「很可愛啊。」

  「是嗎?」

  菜菜子被沙紀稱讚,好像很高興似的笑起來。

  「有喜歡的人了嗎?」

  玲司從櫃臺後探出身來。

  「介意嗎?」

  「是不介意,但是有些好奇。」

  「什麼意思啊?」

  「妳跟怎樣的男人交往是妳的自由,而我對於是怎樣的人很好奇。」

  「這不是一樣的嗎?」

  聽不懂他是什麼意思,菜菜子把頭傾向吐槽道。

  「不一樣吧?」

  「哪裡不一樣?」

  「完全都不一樣。決定跟怎樣的男人交往是妳的自由,但我想知道妳選的男人是什麼個性?覺得妳哪裡好?」

  「所以不就是一樣嗎?」

  「有點不一樣吧?」

  「搞不懂。」

  「不懂就不懂。」

  兩人就這樣你來我往。

  小幸呆呆地望著他們。

  「喔,現在到哪個問題啦?」

  菜菜子看見小幸手上拿著的《一百個問題》,巧妙地轉換了話題。

  「第八十六題。」

  小幸很高興地回答。

  這和自己一個人默默看書不一樣,能跟菜菜子和沙紀互動,讓她很開心。當然不是每一天都能這樣,一天頂多問兩三個問題,從第一個問題開始,已經過了兩個月了。

  「啊,只剩幾個問題了吧?」

  「嗯,還剩一點。」

  「要繼續嗎?」

  「嗯。」

  若是一般書的話,小幸一天能看三本,然而,像這樣一本書跟菜菜子他們一起慢慢看的過程,對她來說既新鮮又有趣。

  玲司斜眼望著她們,噘起嘴走進廚房。

  「來,久等了。」

  流從廚房裡出來,把冰淇淋蘇打放在菜菜子面前。鮮豔的翡翠色汽水上放著流用精選鮮奶油、雞蛋和紅糖製作的手工冰淇淋。

  「謝謝。」

  菜菜子雙眼閃閃發光,拿起吸管,她非常喜歡流做的冰淇淋蘇打。「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一百個問題。」

  菜菜子享用冰淇淋蘇打時,小幸繼續提問。

  「嗯。」

  菜菜子望向小幸回應。

  「第八十七題。現在你有一個剛滿十歲的孩子。」

  小幸認真地繼續說。

  「又是為難的問題了。」

  沙紀說道,她苦惱地皺著眉頭。

  「十歲啊……」

  菜菜子說,小幸點頭回應。

  「不上不下的年齡呢。」

  菜菜子所謂的「不上不下」,是指雖然是小孩,卻能理解大人說話的年齡。現在這個時代,十歲的孩子也懂得使用電腦,搜尋網路資訊,不會輕易被哄騙。

  「說吧。」

  菜菜子催促小幸繼續說下去。

  ☕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一百個問題。

  第八十七題:

  你現在有一個剛滿十歲的孩子。

  要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您會採取什麼行動呢?

  ①就算解釋孩子也不懂,所以什麼都不說。

  ②要是不說實話會覺得內疚,所以還是說了。

  ❖

  「①。」

  菜菜子一聽完問題,立刻毫不猶豫地回答。

  「不說嗎?」

  沙紀反問。

  「只有十歲不是嗎?我不會說的。說了只是讓孩子害怕而已。」

  「原來如此。」

  「醫生會說嗎?」

  「嗯!已經十歲了啊?」

  沙紀望著天花板,沉吟了一會兒。

  「……不說吧。」

  她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就是啊。」

  「那,要是菜菜子妳十歲呢?」

  「我嗎?」

  「妳想知道嗎?還是不想知道?」

  「唔──」

  這次輪到菜菜子仰頭望著天花板,小幸眼神閃亮地望著她們倆討論。

  「我可能想知道。」

  「這是不是有點矛盾?」

  「我自己想知道,但是不想讓我的孩子知道。」

  「自己難過沒關係,卻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難過吧?」

  「……原來如此。」

  確實有點矛盾,但這個回答很有說服力,沙紀頗有同感地用力點頭。

  「流舅舅呢?」

  「嗯。我選②吧。」

  「為什麼?」

  「我不想覺得內疚,而且也瞞不住。」

  「流先生不善於說謊吧?」

  聽到流回答小幸的問題,菜菜子說道。

  「要是人家問說你是不是在隱瞞什麼?一定就會全部說出來吧?」

  沙紀也追加了一句。

  「對。」

  流抓了抓腦袋。

  坐在窗邊桌位的麗子心不在焉地望著他們。

  ♫

  咚──咚──

  ❖

  下午五點半,老爺鐘報時。

  就像某種信號一樣,坐在窗邊的男女客人站了起來,玲司跑回收銀台處。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時田數上樓了,流和小幸他們就住在樓下。

  「小幸。」

  數說道。

  「什麼?」

  「吃晚飯了。」

  「知道了。」

  小幸啪噠一聲把《一百個問題》闔上。

  「那就下次繼續玩嘍。」

  菜菜子說。

  「嗯。」

  小幸回應,便把書留在櫃臺上,自己下樓去了。

  數瞥了流一眼,也跟著小幸下去。

  她的意思是,接下來就拜託了。

  ♫

  喀啦哐噹。

  ❖

  男女客人結完帳離開了咖啡店,店裡除了菜菜子跟沙紀之外,只剩下麗子一個客人。

  「啊……對了。」

  玲司突然開口。

  「沙紀小姐,我下次參加試鏡的新段子,能不能幫我看看,給我一點意見好嗎?」

  玲司問道。

  他偶爾會讓交情好的常客看自己表演的段子,夢想是通過大型演藝公司的試鏡,當搞笑藝人。

  他得知不久之前在電視上活躍的搞笑兩人組,砰隆咚隆的轟木和林田都是函館出身,而且還是這家咖啡店的常客,突然之間就有了幹勁。

  對於懷抱夢想的青年充滿幹勁的表演,沙紀的反應是──

  「不好玩。」

  她直接了當地說。

  「完全笑不出來,好遜的點子。節奏很差,根本不知道該在哪裡發笑。我就直說了,你根本不適合搞笑藝人,還是放棄比較好。」

  她繼續說道,完全毫不留情的批評。

  「沙、沙紀小姐,這樣說是不是有點過份……」

  流擔心玲司會受傷,想緩和氣氛,沒想到玲司卻很爽快。

  「才不是這樣呢!」

  他開朗地笑著反駁,一點也不氣餒。不管別人說什麼,玲司都是充滿自信、懷抱夢想的青年。

  「我是好心才跟你說的,真的到無法回頭的地步,後悔就來不及了喔。」

  「沒問題的,我不會後悔的。」

  白費功夫!毫不在乎啊……沙紀嘆了一口氣。

  「我幫你看看吧?」

  菜菜子插進來說。

  「不要。」

  「為什麼?」

  「妳的意見沒有參考價值。」

  玲司覺得他們是青梅竹馬,擔心菜菜子會戴著粉紅色的眼鏡看他。

  「我的意見可是絕對值得你參考。」

  沙紀趁機補上一刀,但玲司充耳不聞。

  「好!」

  他鼓起幹勁,慢慢地走進廚房。廚房裡面有員工專用的置物櫃,他應該是要到那裡去吧。

  「玲司?」

  流探頭進廚房。

  「?」

  菜菜子和流交換了視線,把頭傾向一邊。

  過了一會兒,玲司拿著寫著段子的筆記本和一個大包包,從廚房裡走出來。

  「流先生,之後可以拜託您嗎?」

  「哎?啊,好啊……」

  現在這個時期,營業時間到下午六點,剛才鐘響五點半了,就算有客人進來,也已經過了最後點單的時間。因此所謂的「之後」,指的應該是關店的收拾工作而已。

  「你要去哪裡?」

  菜菜子問還沒下班就打算閃人的玲司。

  「到外面去現場演出。」

  「現在這個時候?外面天黑了喔。」

  「金森廳的前面有快樂小丑漢堡店,觀光客一定還很多。」

  金森廳在函館觀光景點灣區的中心位置,位於紅磚倉庫的一角,多半用來舉行音樂會,但也會舉行其他活動和舞台演出,而金森廳周圍還有其他紅磚建造的購物中心和餐廳。正如玲司所說,現在這個時間金森廳前面會打燈,也還有行人。

  只不過天氣讓人擔心,不久之前聽到遠處傳來雷鳴。

  不過,現在的玲司是風雨無阻。

  「我走啦!」

  玲司興奮難抑,一下子就走了出去。

  ♫

  喀啦哐噹。

  ❖

  「玲司!」

  根本來不及叫住他。

  「他走啦。」

  沙紀撐著臉蛋喃喃道。

  ──年輕真好。

  她微笑思忖著。

  「對不起。」

  菜菜子代替放棄關店工作的玲司向流道歉。

  「啊,沒關係、沒關係,而且今天……」

  流微笑著說道,偷瞥了麗子一眼,和沙紀交換了一個眼色。

  沙紀看手錶確認時間。

  「說的也是。」

  她咕噥道。

  菜菜子看著入口晃動的門扉。

  「他不放棄夢想的本事,倒是高人一等啊……」

  她嘆著氣說。

  ──但妳就是喜歡這樣的玲司吧?

  沙紀望著菜菜子,忍著沒說出這句話,只帶著微笑凝視菜菜子的面孔。

  「怎麼啦?」

  「沒什麼……」

  沙紀說著,拿起小幸剛才放下的《一百個問題》。她並不是想繼續問答,只不過要是不找點事做,好像就要說錯話似的。

  菜菜子和沙紀之間的氣氛開始有點詭異。就在此時──

  「多少錢?」

  麗子突然站起來。

  「哎?啊,咦?」

  流明顯地露出慌亂的樣子。

  馬上就要關店了,麗子想離開完全不奇怪,但是流不知道為什麼驚慌地手足無措。

  「要,要再來一杯嗎?」

  他前言不搭後語地說。

  「不用了,買單……」

  麗子靜靜地說道,伸手拿帳單。

  「哎?但是,不是剛剛才來嗎?」

  流這話說的也不對。麗子今天是沙紀帶來的,但已經快要一小時了,來店時點的紅茶也已經喝完,麗子沒有理由留下來。

  只不過,麗子似乎也不是想離開,她默默地望著咖啡店的入口。

  「雪華……也沒來……」

  她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喃喃道。

  「啊,但是,」

  流的額頭上滲出汗珠,他顯然著急了。

  「妳在等雪華嗎?」

  沙紀插嘴問道,她的聲音溫和而平靜,不反駁麗子說的話。

  「嗯。」

  麗子動也不動地回答。

  「那孩子答應要帶男朋友來給我看……」

  「這樣啊?真是期待呢。」

  「但是我可能搞錯日期了……」

  麗子的臉色消沉了下來。

  說什麼搞錯,麗子的妹妹雪華三個月前就去世了,麗子在等待永遠也不會來的妹妹。而且不是今天才這樣,麗子不時會來這間咖啡店,然後說著同樣的話。

  沙紀當然也知道雪華已經去世了,雪華住院的時候,她是心理輔導醫生。

  即便如此,沙紀也不糾正她。

  「那就再等一會兒吧,可能她跟男朋友碰面遲了。」

  麗子茫然的眼神裡有了一絲生氣。

  「反正妳也沒有其他的事吧?」

  「是沒有。」

  「既然這樣……」

  麗子再度望向咖啡店入口。

  「我請妳喝咖啡。」

  沙紀說著望向流。

  「啊,好。」

  流急忙走進廚房。

  「……那我就再等一會兒。」

  麗子說著,慢慢回到座位上。

  ☕

  「妳終於下定決心,太好了!」

  雪華不顧自己正在打工,在店裡大聲叫起來。

  「噓──妳聲音太大了。」

  坐在櫃臺位子的麗子介意其他客人的視線,畏縮了一下。

  一到觀光季節,雪華就會來這裡打工,有時候整天都客滿,光是由香里跟玲司兩人真的忙不過來,偶爾菜菜子也會幫忙。

  現在是雪華住院前幾個星期,剛好是黃金週假期中間,五稜郭和函館公園都正在舉行櫻花祭典,這家咖啡店總是高朋滿座。

  只不過這個時候剛好午餐高峰時間結束,店裡稍微平靜了一點,雖然不是很空閒,但已經可以跟光顧咖啡店的姐姐麗子聊天了。

  「終於啊──」

  雪華在她旁邊坐下,高興地望著麗子的面孔。

  「什麼終於……」

  「妳也站在守先生的立場想想。」

  雪華把麗子連人帶椅轉向自己,開始說教。

  「我不知道妳有什麼不滿,但在人家求婚之後,半年都不回答,這也太過份了吧?」

  「我要考慮啊。」

  「考慮什麼?」

  「……考慮就是考慮。」

  麗子跟雪華姐妹兩人相依為命,雙親在她們小時候就去世了,她們住在函館的親戚家,麗子開始工作之後,兩人就租了公寓一起住。所以麗子說的「考慮」,應該就是留下妹妹一個人,自己先結婚的躊躇吧。

  「什麼啊?」

  「有什麼關係,又沒防礙到妳?」

  「哈!」

  「怎樣?」

  「我可是在等姐姐先嫁出去喔。」

  「咦?妳有男朋友了?」

  「當然有啊。」

  對麗子而言,雪華有男朋友的事實不啻晴天霹藶,她一直以為妹妹是孩子。不對,可能是她希望妹妹一直是孩子。

  「幹嘛啊,這麼意外的樣子。」

  ──妳把我當小孩吧。

  雪華噘起嘴來思忖著。

  「啊,不是啦……哎?妳要結婚?」

  「如果有人跟我求婚的話……」

  雪華意味深長地摸著下巴。

  「所以還沒跟妳求婚囉?」

  「求婚是還沒。」

  「哎──」

  雖然感覺有點寂寞,但麗子心裡鬆了一口氣,自己結婚留下妹妹一人讓她感到內疚。但只要雪華幸福就好,她一直希望妹妹能有重要的伴侶,而雪華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啊──太好了!這樣要是他求婚的話,我就可以立刻答應。」

  雪華裝出好像姐姐不嫁自己就不能先嫁的樣子,刻意在麗子面前伸了一個大懶腰。

  但是,麗子無視雪華的裝模作樣。

  「要先介紹給我認識喔。」

  這次她把雪華連人帶椅轉向自己。

  「不要。」

  「什麼?」

  「絕對不要。」

  「不介紹給我認識,不能結婚喔。」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當然是這樣的啊,我們家就只有你我姐妹兩個人。」

  「是這樣沒錯,但沒必要一定要姐姐同意啊?」

  「一定要。」

  「不必要。」

  「要介紹。」

  「不要。」

  「所以為什麼啊?」

  「沒有為什麼。」

  這種你來我往其實很開心。

  「怎麼,是渣男嗎?」

  「不是。」

  「無業遊民嗎?」

  「我知道了,是3B吧?」

  「那是什麼?」

  「雖然很受歡迎,但是交往起來會很辛苦的酒保Bartender、美容師Beautician跟樂手Bandman。」

  「不是。」

  「那就是3S!」

  「3S?」

  「整體治療師、消防員、運動選手?」

  「那只是隨便湊三個拼音S開頭的職業吧。」

  「快告訴我!」

  「不要。」

  「是搞劇團的嗎?」

  「饒了我吧……」

  「打算當藝人?」

  「絕對不要!」

  「我聽得到喔?」

  玲司聽著兩人的對話,在後面插嘴說。這裡就有一個打算當藝人的男子。

  「介紹、介紹、介紹、介紹!」

  「好啦!好啦!下次、下次啦!」

  「什麼時候?」

  「不知道什麼時候,下次……」

  「絕對喔!說好了喔!」

  「好好。」

  「那就,」

  麗子伸出小指,雪華皺起眉頭。

  「當然要勾小指啊。」

  「不用這樣吧……」

  「好了,快點。」

  雪華不情不願地伸出手指,勾住麗子的小指。

  「小指勾勾、反悔……」

  「姐、姐姐,妳聲音太大了!」

  「割舌頭!」

  她們打勾勾的那一天……

  妹妹還活著……

  像美夢一樣,幸福的時光……

  ☕

  那個雪華已經不在了。

  留下了兩人的約定死了。住院之後一個月,轉眼之間,實在太快,太突然的別離。

  雪華的死徹底顛覆了麗子的人生。

  雪華去世之後,麗子就得了睡眠障礙,每天都睡不著,白天也像作夢一樣精神恍惚,漸漸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區別。

  雖然沒有睡覺,卻做了那一天在這家店裡和雪華約好的夢……

  那是白日夢。她的症狀十分嚴重,成了精神官能症,必須接受沙紀的輔導治療。

  麗子和守先生讓雪華大喜過望的婚事,也被麗子單方面拒絕了。

  因為,麗子失去了重要的妹妹。

  ──不能只有自己得到幸福。

  她有嚴重的心結,睡眠障礙不治療會越來越嚴重,衰弱、意識不清、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

  ──自己得跟妹妹一樣不幸才行。

  她這樣鑽進牛角尖,沙紀覺得她甚至可能會自殺。

  對麗子而言,雪華就是這麼重要的存在,是她的全部。不管誰說什麼,都沒有辦法拯救現在的麗子……

  啪嚓──。

  「啊。」

  菜菜子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

  店裡一瞬間白光一閃,幾秒後──

  轟隆隆隆──

  雷聲傳來。

  「很近啊。」

  流說道,窗外傳來沙沙的雨聲。

  「玲司沒事吧?」

  他出去的時候沒有帶傘,這樣看來,就算能暫時找地方避雨,回來的時候要是沒傘,一定會濕透吧。

  十月已經結束了,現在的雨十分冰冷。

  「……真是沒辦法。」

  菜菜子說著,從櫃臺位子上下來。

  「那把傘可以借我嗎?」

  她指向傘架。

  「啊,好啊。」

  流回答。

  菜菜子知道這家店裡有由香里買來放置的愛心傘,她打算去接玲司。

  「路上小心。」

  外面天色已暗,剛才落雷也很近,流提醒她要小心雷擊。

  「好。」

  菜菜子雖然發出嫌麻煩的嘆息,但動作卻很快,簡直像是要找理由追上玲司似的,從傘架拿了兩把傘,很快離開了店裡。

  ♫

  喀啦哐噹。

  ❖

  菜菜子一離開,店裡就籠罩在寂靜之中,只聽得到窗外的雨聲和老爺鐘走動的滴嗒聲。

  流跟沙紀望著老爺鐘,交換了眼神。

  時間是晚上六點四十五分。

  「今天一定能見到雪華妹妹的……」

  沙紀對麗子這麼說。

  就在這時,窗外再度亮起閃電。

  啪嚓──

  ☕

  店裡的燈熄了。

  「啊……」

  停電了。

  過了一會兒,響起巨大的雷聲。

  停電的時間可能幾分鐘也可能幾小時,看落雷的地點而定。

  「停電了啊……」

  「好黑喔。」

  流跟沙紀在黑暗中平靜地對話,並不慌張,彷彿正在等待停電一樣。

  周圍突然變暗,眼睛還沒有習慣,看不見彼此的身影,只不過憑著衣服摩擦和鞋子的聲音知道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其他人在場。

  突然間,感覺到多了一個人。嚴格來說,是出現了一個人。

  並不是菜菜子回來了,那種感覺是從黑衣老紳士坐著的位子傳來的。

  老紳士並不會散發出人類的感覺,他去洗手間時,站起來都沒有聲音,走路也沒有腳步聲。因為老紳士是幽靈。

  現在老紳士所在的那個位子,明顯有了人類的動靜。

  有人從過去,或者是未來到這裡來了。

  「……姐姐。」

  「咦?」

  麗子聽到那個聲音,慌忙轉過頭去。

  ☕

  這個時候,燈突然亮了。

  「電來了。」

  流小聲地說。

  「姐姐。」

  麗子的視線緊盯在出聲的人身上。

  「雪華……?」

  出現在那個位子上的,是麗子已經去世的妹妹雪華。跟臉色蒼白的麗子比起來,雪華臉色開朗,背脊挺得直直的,望著麗子的眼神裡充滿了生氣。

  「是……雪華嗎?」

  麗子說著慢慢站起來,她的聲音發抖。

  「是我。」

  雪華的聲音很輕快,兩人之間的情緒差異很大。

  出現在麗子面前的妹妹,跟白日夢裡的妹妹一樣,天真直率。

  「等很久了嗎?抱歉,我遲到了……」

  雪華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地說道,她的口吻簡直像是那一天的持續。

  「姐姐?」

  「真的是,雪華嗎?」

  「怎麼啦?一副嚇呆的樣子。」

  雪華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把頭歪向一邊望著麗子。

  ──這是,作夢?

  麗子腦中一片混亂,說不出話來。

  「姐姐?」

  雪華擔心地說。

  「是,是嗎?」

  麗子急忙回道。她擠出笑容,可能不太自然也說不定。

  但是雪華不顧麗子困惑的樣子。

  「哇,外面好漂亮!紅葉好美!」

  她看見窗外打光的紅葉,興奮地叫起來,那無憂無慮的樣子,就跟生前的雪華一模一樣。

  「很漂亮吧?」

  「是,是啊。」

  麗子勉強回答。她腦中一片混亂,無法理解妹妹為什麼突然出現在這裡。

  「妳怎麼好像心不在焉啊。」

  雪華噘起嘴說道。

  「沒,沒有吧?」

  麗子盡力平靜下來,走到雪華旁邊。

  走到觸手可及的距離。

  「……姐姐?」

  雪華望著麗子的面孔。

  「怎麼啦?」

  「妳臉色很差喔!妳還好嗎?」

  「是,是嗎?」

  「嗯。」

  「因為這裡光線不好吧?」

  「這樣啊。」

  一切都沒有改變。

  跟那一天一模一樣的妹妹。

  開朗隨和,有魅力和親和力。

  而且又溫柔,關心別人,總是掛著笑容的妹妹。

  麗子望著她,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這個孩子,是從過去來的。

  為什麼?理由她並不知道,從雪華的表情什麼也看不出來。

  雪華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好苦……」

  她皺著臉伸出舌頭。

  但無論是什麼理由,已經去世的妹妹就在自己面前,因為咖啡很苦而皺起臉,連這種小動作都令人心疼。

  她以為再也見不到了……

  雪華轉向流。

  「那個……」

  她舉起手。

  「什麼?」

  流回應道。

  「有牛奶嗎?」

  「啊,不好意思,馬上來。」

  流說著走進廚房。

  ──雪華確實已經死了……

  麗子思索著。這個念頭將麗子從睡眠不足、疲勞混亂的幻夢世界裡,一口氣拉回現實。

  ──雖然已經死了……

  她不願意相信,也不願意承認。

  自暴自棄的大人會沉溺於酒鄉,麗子則睡不著,想逃避痛苦的現實,藉由虐待自己來混淆失去妹妹的心痛。

  但是現在出現在她面前的雪華不是幻夢,這點她十分清楚,因為她不可能認不出自己的妹妹。

  失去了妹妹,因痛苦而混濁的意識終於清醒過來。

  ──難道是……

  麗子想到了一個假設。

  雪華跟生前一模一樣。也就是說,雪華,

  ──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應該是這樣的吧?

  這個想法十分合理。沒有人知道未來的事情,要是現在是住院之前的雪華,那她可能還不知道自己生病住院,終究病死的事實。

  「請用。」

  流拿著牛奶壺回來了。

  「喔……」

  雪華沒有看牛奶壺一眼,反而睜大了眼睛看著站在眼前的流。

  雪華在流他們來函館之前就去世了,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身高兩公尺的流低頭看著雪華,她難掩興奮之情。

  「啊,謝謝。」

  雪華低頭道謝,亮晶晶的眼中充滿了好奇,因為她第一次見到這麼高大的男人。

  麗子看著雪華一如既往直率的反應,心中確定了。

  ──這個孩子,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要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怎麼可能這麼開朗。

  ──那麼,雪華為什麼從過去到這裡來呢……?

  麗子腦中留有疑問。

  ──不能讓雪華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雖然不明白,但有一點麗子很清楚。

  喀喳──,開關打開的聲音。

  ──我也要跟雪華一樣,表現出以前的姐姐的樣子。

  麗子有了自覺,眼中重新燃起了生氣。

  「雪華。」

  「嗯?什麼?」

  雪華在咖啡裡加了糖跟牛奶攪拌。

  「妳的男朋友呢?」

  繼續那天的話題。嗯,這樣很自然……

  「哎?啊、喔……」

  雪華眼睛骨碌碌地轉動,拖長了語調。

  「這種反應……」

  這是雪華想掩飾時的習慣。

  「妳不會跟人家分手了吧?」

  「妳怎麼知道?」

  「我知道!」

  ──從過去到這裡來,就是要說這個嗎?但是,這樣的話不用特地到未來來的啊?

  雪華不知道麗子心中的思緒,聳聳肩膀。

  「姐姐真厲害。」

  她扮了個鬼臉。

  「什麼啊?害我好期待的說。」

  ──不是嗎?

  「那種人,無所謂啦。」

  「不能隨便分手啊。」

  「不是隨便。」

  雪華鼓起面頰。

  麗子還是不明白雪華為什麼到這裡來,但是……

  ──就這樣跟她閒扯淡,竟然這麼、這麼地幸福……

  這時她才明白,對雪華而言也是如此……

  ──這個孩子,要是知道我和守先生分手了,一定會難過的。就像我希望她幸福一樣……我若跟守先生結婚,最高興的就是這個孩子了……

  「是這樣嗎……」

  麗子說著,也鼓起面頰。這是她們姐妹從小到大的拌嘴方式。

  但是,已經無法回到過去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和守先生已經……

  麗子慢慢閉起眼睛,忍住眼淚。

  雪華必須在咖啡冷掉之前回到過去。

  這家咖啡店的規矩,麗子也很清楚。

  ──這樣的話,一直到分離的時候,都要像她的姐姐,不能讓這個孩子,不能讓雪華擔心。就算說謊也要撐下去……

  麗子緊緊握住拳頭,靜靜地深呼吸,不想讓雪華察覺。

  慢慢地吐氣。

  「我和妳不一樣,跟守先生相處得很好……」

  ──沒問題,我可以瞞過去的……

  「真的嗎?」

  ──不能讓她知道。

  「真的喔,我們下個月要結婚了,妳也……」

  ──不能讓她知道……

  「妳也要來參加婚禮,不是嗎?」

  ──不能哭。

  但是,視線朦朧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死了呢?

  「要是不來參加婚禮的話,我會恨妳一輩子喔。」

  麗子說著,努力對雪華露出微笑。

  「……嗯。」

  她是這麼打算的……

  但麗子看見雪華眼中溢出一道淚痕。

  啪嚓──,

  這個瞬間,店中再度陷入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又來了……」

  流喃喃道。

  要是電線桿被雷擊中的話,那根電線桿負責供電的地區,就可能反覆停電。

  「……雪華?」

  ──剛剛她流淚了?

  「啊……真是的,姐姐,妳也太不會撒謊了。」

  黑暗中只有雪華好像在鬧彆扭的聲音。

  「果然變成這樣了啊──」

  「哎?什麼?妳說什麼?」

  「姐姐,妳跟守先生分手了吧?」

  ──咦?

  「沒有分手,沒有分手啊,為什麼這麼說?」

  「騙人。」

  「是真的!」

  「那妳為什麼哭?」

  「我哪有哭?」

  「妳在哭喔。」

  「妳說什麼啊?這麼黑,根本看不到我的臉吧。」

  「我看得見。」

  「咦?」

  「我不用看見姐姐的臉也知道。姐姐的心情……」

  「雪華……」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因為我死了……」

  ──她在說什麼?

  「雪華……?」

  雖然叫她,但是在黑暗中什麼也看不到。

  「啊…啊……」

  在一片寂靜之中,只聽到老爺鐘的指針和雪華的抽泣聲。

  「我本來打算絕對不哭的……還是不行啊……」

  「雪華……」

  「我生病了……只能活一個月……現在還這麼有精神,很難相信吧?但就是這樣……」

  麗子已經完全搞不清楚了,她的感情一片混亂,腦子無法思考。

  只知道一件事。

  ──這孩子,知道自己要死了。

  「為什麼?妳為什麼非死不可?」

  「對吧?我也這麼覺得。」

  「雪華……」

  「但,真是不可思議,我並不害怕死亡……」

  ──哪有這種事!既然這樣妳為什麼哭!

  但是麗子說不出口,只有眼淚不斷從她眼中湧出。

  「我害怕的是……」

  雪華說著,用力抽鼻子。

  「我死了,姐姐就不會笑了……」

  ☕

  那是函館少見的酷暑之日的黃昏。

  「就算動手術也沒有用……」

  今年初夏的時候,雪華聽醫師說明了自己的病情。

  「不是完全沒有救,但這種病例非常罕見,我們也只能盡力而為……」

  「……我知道了。」

  「您家人……」

  「請不要告訴他們。」

  「但是……」

  「該說的時候,我會自己說的。現在不要……」

  「我知道了。」

  麗子只知道她因為肺部有陰影,所以住院進一步檢查。

  「沒事的,不用擔心。」

  雪華笑著這麼說道。

  但麗子還是受了驚嚇,拚命追問她身體的情況,只要雪華露出稍微疲累的樣子,麗子的臉色就會蒼白到好像身體不好的是她。

  發覺不對勁的人,是沙紀。

  ☕

  「廣泛性焦慮症?」

  雪華聽到前所未聞的病名,皺起眉頭。

  沙紀每天早上上班之前都會到這家咖啡店來吃早餐,下班之後又會過來喝咖啡。這樣的常客,從很久以前就跟雪華認識了,當然她也知道麗子的事。沙紀看見麗子的樣子,跟雪華提了一下。

  「姐姐一直都很會擔心,這和焦慮症不一樣嗎?」

  「雖然很難明確區別,但分隔線在於她的不安是不是到了應該治療的地步。」

  「治療?」

  「出門之後擔心是不是鎖了門,這種經驗大家都有吧?」

  「是啊。」

  「但要是對周圍的一切感到不安,本人覺得痛苦、無法睡眠、吃不下東西的話,那就成為大問題了。」

  雪華心跳加速。

  「成病的原因有很多,但麗子小姐應該是因為雙親意外去世吧。」

  「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不知道人什麼時候會怎樣死去,麗子小姐應該對此感到暗暗的不安。此外,麗子小姐責任感很強,她有自己應該代替雙親養育雪華妹妹的使命感。」

  沙紀每句話都正中紅心。

  「這次妳住院只是檢查,對吧?但她會過度擔心,覺得妳是不是要死了,這該怎麼辦啊?自己能不能幫上什麼忙呢?如果想得太多造成身心障礙,就需要治療了。」

  雪華還沒跟沙紀說自己生病的事,然而,沙紀已經說中了麗子的狀況,這樣她就不能繼續保持沉默了。

  「……醫生,其實我……」

  雪華跟沙紀坦白了一切。要是手術不順利的話,自己活不過一個月……

  「妳跟麗子小姐……」

  「沒跟她說。」

  「我明白妳的心情。」

  「我可能不會死,但要是我說可能會死,姐姐她……」

  想到姐姐不知道會多傷心、多難過,雪華心都揪成一團。

  沒有人想見到自己最重要的人傷心難過,更別提,

  ──可能會死。

  這種話會讓自己和對方心碎吧。

  「要說我不怕死是騙人的,但我更害怕姐姐因為我死了,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雪華妹妹……」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決定和守先生結婚了,姐姐的幸福才剛剛開始,卻被我破壞了……」

  ☕

  「所以,笑一笑吧……」

  雪華的聲音在停電的黑暗中響起,並不悲傷,而是在有限的生命中,期望姐姐幸福的開朗聲音。

  麗子無法忽視她的心意。

  「難道妳是為了要說這句話,才從過去來這裡的?」

  「對啊,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

  「雪華……」

  「我呢,就算死了,也希望姐姐能笑著活下去。我也會一直看著姐姐幸福的樣子。」

  雪華可能正極力忍耐,黑暗中傳來她抽鼻的聲音。

  「我也還有半個月……能笑著活下去。」

  「雪華。」

  「好不好?」

  「雪華。」

  「知道了嗎?」

  「雪華。」

  「回答我。」

  「我……」

  「嗯?」

  「我知道了。」

  「好!」

  光是聽到這個聲音,就算在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麗子眼前就能浮現開朗隨和、有魅力和親和力、溫柔又關心別人、總是掛著笑容的妹妹。

  「雪華……」

  然後,麗子發現……

  ──我錯了。

  要是立場相反……

  ──自己雖然怕死,但絕對不願意見到雪華因此傷心。

  所以自己的這份心意,跟雪華是一模一樣的……

  麗子終於察覺到了。

  ──雪華死去的現實不能改變……,但是我可以不讓雪華傷心。

  大顆的淚珠從麗子的眼中落下。

  心意相同的姐妹。

  ──要是立場相反呢?

  麗子明白了。若是自己的死,讓妹妹不幸的話,最傷心的……

  ──絕對是我自己。

  麗子緊緊閉上眼睛,所以……

  ──我不能放棄,雪華希望我和守先生結婚……

  ──我不能不幸,就算為了妹妹也要幸福……

  麗子像是要留住雪華的心意。即便如此,眼淚還是不停地掉下來。

  ──不能讓那個孩子看見我這樣。妹妹希望我「笑著活下去」,我就不能哭。要是現在電來了,店裡亮起來,我也要有笑容才行!

  麗子思忖著,拚命擦拭淚水。就在此時──

  雪華坐著的位子傳來咖啡杯放在碟子上的聲音。

  這個聲音意味著什麼,麗子立刻就知道了。

  雪華把咖啡一口氣喝完了。

  ──時間已經到了嗎?

  「雪華!」

  我的妹妹……

  「姐姐。」

  開朗隨和,有魅力又溫柔的妹妹……

  「雪華……」

  「我最喜歡姐姐了,最喜歡了。」

  雖然總是擔心我……

  「一定、一定……」

  一直面帶笑容的妹妹……

  「要幸福喔。」

  雪華……

  「說好了喔?」

  「我知道。」

  麗子全心全意地笑著回答。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眼淚並沒有停止。即便如此,麗子仍舊對著雪華全心全意地笑起來。

  ──我沒問題的。

  笑容中滿含心意。

  就像麗子在心中能見到雪華的笑容一樣,就算在黑暗中,雪華心裡一定也可以看見麗子的笑臉。

  「嗯。」

  她聽見雪華小聲回答,然後人的動靜就消失了。

  四下一片寂靜,只有窗外的雨聲和老爺鐘走動的聲音。

  「……雪華?」

  沒有人回應麗子的呼喚。

  ❖

  啪嚓──

  過了一會兒,燈亮了。

  但是,雪華已經不在那個位子上了,取而代之的是穿黑衣的老紳士,好像一直坐在那裡一樣,一動也不動。

  「我媽媽,寄了這張明信片來。」

  流在麗子背後輕聲說道。

  麗子轉過身,流把明信片遞給她。上面寫著──

  會來。十月二十八日,晚上六點四十七分

  布川雪華會來,讓她姐姐麗子小姐在這裡等。

  又,詳細情況問村岡醫生。

  七月二十八日 由香里

  ❖

  日期是由香里抵達美國之後,郵戳是WEST HARTFORD.CT。

  西哈特福德是位於美國康乃狄克州哈特福德郡中央的城鎮,有很多高級住宅區,應該是從為了尋找失蹤的父親,而來到這家咖啡店的少年家寄來的吧。

  麗子的視線從明信片移到沙紀身上。

  這是怎麼回事?她用眼神相詢。

  沙紀輕嘆一聲。

  「她跟我說要去未來時,我真的嚇了一跳。」

  ☕

  「由醫生判斷就好。要是我死後三個月,姐姐跟守先生分手的話,就把她叫來。」

  雪華在關店後的咖啡店裡,深深低下頭。

  突然的請求讓沙紀也不禁困惑,但雪華毫無迷惘的表情讓她無法拒絕。

  由香里在旁邊,從她的表情看來,已經知道雪華要去未來這件事了,但這並不能消除她的不安。

  「可以是可以,但是真的見得到面嗎?」

  沙紀身為這家咖啡店的常客,對規矩很瞭解。雪華既然要去未來,那麗子一定要在當場才見得到面。更別提雪華去世之後,麗子的精神狀態如何也未可知,情況糟糕的話,甚至可能自殺。她身為精神科醫生,不得不考慮到這些可能性。

  「以我的立場來說,應該老實跟麗子小姐說明雪華妹妹的病情,而麗子小姐也應該知道自己患有憂鬱症比較好……」

  這是專科醫生沙紀的意見。

  要是不知道這家咖啡店的存在,也不會有前往未來的選擇。

  而且如果好好解釋的話,麗子的精神狀態可能不會惡化到讓雪華擔心的地步。沙紀知道很多人都克服了失去親人的悲痛,既然這樣,就不需要把希望放在無法確定的「未來」上,致力於改變麗子的現實才是道理。但是雪華應該也知道她會這麼說吧?

  雪華臉色如常,微微點頭。

  「我明白的。」

  她喃喃道。

  「這是我的任性,要是真的為姐姐著想,可能還是醫生說得對。但我不希望看見姐姐知道我快死了而傷心,然後才死去。我希望姐姐能一直保有笑容,多一天算一天。真的很對不起姐姐,可我不想讓姐姐知道我生病,但是我也無法忍耐我的死讓姐姐不幸。所以醫生,如果姐姐跟守先生分手的話,就把她帶到我會去的未來。我會想辦法的!我會盡力試試看的。」

  雪華的心意讓沙紀說不出話來。

  「就讓她去,有何不可?」

  這家咖啡店的店主由香里說。

  「雪華妹妹已經知道了吧?自己死掉的話,麗子小姐會變成什麼樣子。因為是姐妹啊。應該怎麼辦才好,一定也只有雪華妹妹知道,對吧?」

  「對。」

  雪華用力點頭。

  「……知道了。我會負起責任的。」

  沙紀認命地說。

  然而,就算雪華去了未來,麗子的情況仍舊不理想的話,沙紀也會全力治療麗子的,這不用明說雪華也知道。

  「謝謝您。」

  她微微低下頭。

  「那妳準備好了嗎?」

  由香里拿起銀咖啡壺。

  「好了。」

  「在咖啡冷掉之前……」

  ☕

  「我沒有辦法反對。」

  沙紀帶著歉意說。

  「不管妳會多麼痛苦……」

  她直直望著麗子的眼睛,流下淚來。

  對沙紀而言,這也是困難的選擇,如果她不是精神科醫生的話,或許就不會如此迷惘。

  她將雪華的「心意」和麗子的「病情」,在心裡的天秤上衡量而產生自。結果她不顧可能讓麗子痛苦,而選擇了雪華的「心意」,因此抱歉流淚。

  就算被麗子責備也無話可說,然而──

  「這樣就好。」

  麗子溫柔地對沙紀說。

  「因為我又見到了我最喜歡的笑臉……」

  麗子的眼睛不斷溢出大顆的淚珠,但眼中卻充滿了活力。

  這幾個月來沒有焦點的目光已經消失了,現在她的眼睛充滿了對未來生命方向的希望。

  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星星在窗外嶄露頭角。

  麗子對沙紀跟流低頭道謝,離開了店裡。

  ♫

  喀啦哐噹──喀啦哐噹──

  ❖

  牛鈴的聲音響起。

  「沒問題吧?」

  流望著麗子的背影,喃喃說道。

  「是啊,可能沒辦法立刻就好起來。」

  沙紀說著,望向窗外。

  「雪華妹妹已經不在了的現實不會改變,麗子小姐的悲傷和寂寞也不會就此消失吧?」

  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是啊。」

  他喃喃道,好像被沙紀說中了心事一樣。

  「但是,跟雪華妹妹的約定,就像是到昨天為止都還一片黑暗的腳下打上一盞明燈。雪華妹妹去世的事實不會改變,但麗子小姐接下來的未來卻大大不同了吧?」

  雪華點亮的明燈,指引著麗子走上幸福的道路,那盞燈也是讓雪華幸福的光明。因為麗子的幸福,就是雪華的幸福。

  「……的確如此。」

  流一面點頭,一面想起自己的妻子計。

  ❖

  計生來體弱,懷上美紀的時候,醫生告知她的身體無法承受生產的負擔,要是生下孩子,一定會無法活存。因此,流想過「墮胎」這個選擇,但是沒有說出口。

  當然,計也不是沒有迷惘過。她一定要生下孩子,並不怕死。只不過自己身為母親只能把孩子生下來,出生的孩子寂寞、悲傷時,自己無法陪在身邊,也無法傾聽她訴說煩惱,無法幫助她。她希望孩子幸福,但越是希望孩子幸福,就越不安、越害怕。身體已經到達了極限,要是再硬撐下去,肚子裡的孩子也會有生命危險。

  她什麼也做不了,總之,決定住院療養等待生產的那一天。這時,計眼前的那個位子空出來了,簡直像是呼應計心中的呼喚一樣……

  開店以來,這個座位就被稱為「回到過去的座位」,但事實上,也能前往未來,只不過沒有人真的去過。因為就算能去想去的那一天,也不知道想見的人會不會在那裡,而且只有咖啡冷掉之前的短暫時間。就算約好了在那一天見面,也有可能遲到,見到面的機會很低。

  雪華去見麗子而跨越的時間是四個月,靠著周圍的人幫忙,或許能設法約好時刻,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然而,計去見美紀跨越的時間是十年,而且實際上還搞錯了,她最後到了去十五年之後。

  前往未來見面,就是如此無法預測。

  即便如此,流即時打了電話告訴計她搞錯了,時間是十五年後,眼前的女孩就是他們的女兒,終於讓計順利地見到美紀。

  「我覺得能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真是太好了。」

  計因為自己只能生下孩子而內疚,美紀這句話成了她內心的支柱。要是計一直懷抱著這種不安,可能在生產前體力就會不支。

  「謝謝您生下我。」

  美紀這句話給了計名為「希望」的能量。

  人類都具有能超越任何困難的力量。這種能力人人都有,然而,有時候會受到名為「不安」的瓶頸限制,不安越大,就無法破除瓶頸。打開瓶頸的力量就在於希望,也可以稱之為相信未來的力量。

  美紀的話,讓計有了相信未來的力量。生產之後,計的身體非常衰弱,但她臉上一直都掛著笑容。

  麗子一定也從雪華那裡獲得了「活下去的希望」,因為她知道了自己獲得幸福,也就是妹妹的幸福……

  ☕

  沙紀結帳離開之後,出去現場表演的玲司和送傘的菜菜子兩人一起走在回到咖啡店的路上。玲司打算幫忙收拾關店,菜菜子則是把包包留在店裡,要回去拿。

  「好漂亮。」

  菜菜子喃喃道。

  頭上是滿天的星空,剛剛下過雨,空氣很乾淨。這樣的日子,在函館山上看到的夜景應該也非常美麗。

  關於函館山上的夜景有著種種傳說。

  其中之一就是,「要是在欣賞函館山夜景的時候求婚,就會分手」。像這種厄運的傳說散佈於全日本各地。在東京井之頭恩賜公園的池塘搭遊艇的情侶不會長久;宮城縣松島的福浦橋,則有戀人一起過橋就會分手的說法。此外,情侶參拜會分手的地點則有神奈川縣鐮倉的鶴岡八幡宮、破壞源賴朝和義經兄弟感情的靜御前怨靈傳說、以及非常會嫉妒的北條政子等種種說法。函館山的傳說也一樣,在某方面算是觀光賣點之一。

  另外一個故事,就是從函館山上看到的夜景裡,隱藏著心型。

  這個故事眾說紛紜,像是「找出三個就能獲得幸福」、「願望就能實現」等等。然而,出處都無法確定。

  ❖

  像玲司跟菜菜子這樣的本地人,或許知道函館山的厄運傳說,但玲司對函館的夜景和漂亮的星空都沒有興趣。他沒有和菜菜子並肩而行,反而快一步走在前面。

  咖啡店位於山腰,雖然不如函館山頂開闊,但轉身也能看見山下的燈火。要是情侶共行,應該是很浪漫的一段路……

  但兩人聊的是玲司是不是真的記得整本《一百個問題》,一點也不浪漫。

  「那第三十五題呢?」

  「借的東西要不要還。」

  「第五十一題呢?」

  「中了一千萬的彩券要不要兌現。」

  「第九十五題!」

  「要不要舉行婚禮。」

  「真的全部都記得?」

  「是啊──」

  「好厲害。」

  「跟記住表演段子一樣而已。」

  「你認真去上大學如何?」

  成績應該會很好。

  跟他是青梅竹馬的菜菜子,知道玲司中學、高中成績一直都很優秀。她的意思是,要當藝人的話等大學畢業也可以啊。

  「沒意義。」

  「為什麼?」

  「通過試鏡的話,我立刻就要去東京,所以現在就是盡量多賺錢。」

  聽到玲司的回答,菜菜子稍微放慢了腳步。咖啡店馬上就要到了。

  「玲司。」

  菜菜子停下來叫他。

  夜風舒服地吹拂著面頰。

  「……嗯?」

  玲司轉過身來。

  菜菜子的新口紅和打光的紅葉相映生輝,玲司再度覺得胸中騷動。

  「我說……」

  菜菜子彷彿有話要說,就在此時──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玲司的手機響了,是簡訊的聲音。

  但玲司並沒把手機拿出來,他心臟怦怦地跳著,想知道菜菜子要說什麼。

  「……什麼?」

  「啊,算了。」

  菜菜子對玲司說,她叫玲司先看手機,她不急。

  這跟平常的對話並無不同,只除了玲司怦怦跳動的心臟……

  玲司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察看簡訊,而菜菜子在玲司看簡訊的時候,眺望函館的萬家燈火。

  啪嚓、啪嚓──

  照亮紅葉的燈熄滅了。

  菜菜子現在才聽到鈴蟲呤呤的叫聲,聽起來十分寂寞的微弱聲音。

  ──鈴蟲的叫聲是這樣嗎?

  菜菜子心想。

  「哎?」

  一旁的玲司叫起來。

  菜菜子感到心中一陣不安,這就是所謂的蟲鳴預兆嗎?

  「怎麼啦?」

  菜菜子一動也不動,只凝視著幾公尺外的玲司。

  「通過了。」

  玲司的聲音彷彿很遙遠。

  「什麼?」

  「上次我去東京參加的試鏡……」

  玲司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太棒了!」

  他當場蹦跳起來,對菜菜子很快地說了些什麼,就朝咖啡店衝去。

  在那之後的事菜菜子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鈴蟲呤呤的叫聲,以及自己忘記說出口的──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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