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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瓶中美人 by 西爾維婭·普拉斯

2019-10-25 21:23

  剛落的新雪覆蓋了療養院。不是聖誕節時分的絮絮細雪,而是深度可及人高,一月嚴冬的紛飛大雪。這種雪足以關閉學校、機構和教堂,讓記事本或行事曆留下至少一頁空白。
  如果我跟醫護小組的評估會談順利通過,再過一個禮拜,費蘿美娜·吉尼亞夫人的黑色大轎車就會載我往西行,送我到學校的鍛鐵大門前。
  在深冬時分!
  麻薩諸塞州沉浸在大理石般的冷寂靜謐中。我想起素人畫家摩絲奶奶畫筆下的村莊,雪花片片,沼澤裡的乾枯香蒲窸窣作響,池塘裡的青蛙和鯰魚躲在冰層裡做夢,樹林簌簌晃動。
  然而,在潔淨平整的板岩底下,地形地貌一如既往。我要學習面對的不是舊金山、歐洲或火星,而是原本的風景、溪澗、山巒和樹林。脫節六個月後,又要從我當初憤然離去的地方重新開始,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當然,我的事早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諾蘭醫生說得很白,許多人看待我時會小心翼翼,甚至躲著我,當我是帶著警告鈴鐺的痲瘋病人。我想起我二十歲生日過後,母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療養院看我時,慘白著一張臉,表情不悅。女兒進了精神病院!我竟用這種方式來回報她的養育之恩。不過,她顯然決定原諒我了。
  「愛瑟,我們在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站起來吧。」她笑著說,那笑容彷彿慷慨赴義的烈士,「之前的一切,就當成噩夢一場。」
  噩夢。
  對活在鐘形玻璃瓶裡,宛如死嬰被困在標本罐的人來說,這世界本身就是一場噩夢。
  噩夢。
  但噩夢裡的一切,我都記得。
  那些屍體、朵琳、無花果的故事、馬寇的鑽石、中央公園裡的水兵、戈登大夫診所裡的斜眼護士、摔破的體溫計、黑人廚工及兩種豆子並陳的那餐飯、我注射胰島素後暴增的九公斤,以及海天之界那塊宛如灰色骷髏頭的礁岩。
  或許遺忘就像一場好心的雪,能麻痺覆蓋這一切。
  可是,那都是我的一部分,都是我的人生風景。
  「有位先生來找你!」
  身上沾有雪花的護士探頭進來,笑著對我說。我錯愕了一下,以為置身在學校中,只是宿舍裡那些刮痕累累的桌椅和光禿天井的景觀升了級,變成白松木家具和樹木山丘的銀白雪景。「有男生找你!」宿舍裡值班的女孩打內線電話告訴我。
  貝爾賽斯樓裡的我們,究竟跟我即將返回的大學裡那些玩橋牌、說三道四、用功唸書的女孩有何不同?她們不也是坐在某種鐘形玻璃瓶裡?
  「請進。」我喊道。巴帝·魏勒步入房間,手裡拿著卡其色的無邊帽。
  「嗨,巴帝。」我說。
  「嗨,愛瑟。」
  我們兩人就這麼站在那裡對望。我等著我們之間激起一點感覺,就算只有一絲絲都無所謂,但,沒有,什麼都沒有,只有窮極無趣的和善氛圍。穿著卡其色外套的巴帝看起來好小,而且跟我毫無瓜葛,模樣就像去年那一天,他站在滑雪坡道底下時,倚著的那些褐色柱子。
  「你怎麼來的?」我終於開口。
  「開我媽的車。」
  「冒這麼大的雪?」
  「是啊,」巴帝咧嘴笑道,「所以,車子陷在外頭的雪堆裡了。山路真難開。哪裡可以借到鏟子?」
  「可以跟管理員借。」
  「太好了。」巴帝轉身要走。
  「等等,我也去幫忙。」
  巴帝看著我,我看到他的眼中閃過一抹奇怪的眼神——既好奇又謹慎。之前來探訪我的那些人,例如信奉基督教科學派的前老闆、英文老師、一神教派的牧師,他們也都流露出這種眼神。
  「哎呀,巴帝,」我笑著說,「我沒事的啦。」
  巴帝連忙說:「我知道,我知道,愛瑟。」
  「巴帝,該出力氣鏟雪的人是你,不是我。」
  結果巴帝把大部分的鏟雪工作都丟給我。
  他開車上療養院時,車子在光溜的山路上打滑,一個輪子衝出車道,整輛車往後栽入很高的雪堆中。
  太陽從灰濛的雲層探出頭,照耀著無人履及的山坡,燦亮如夏日艷陽。鏟到一半,我停下來眺望這片純淨的遼闊大地,油然而生的悸動,就像看到深達腰際的洪水淹沒了樹林和草地。世界的例常秩序似乎有了些微的改變,並進入一種新階段。
  我很高興車子陷入雪堆裡,這樣一來巴帝就沒時間問我一些問題。我知道他想問什麼。不過,在貝爾賽斯樓享用午茶時,他還是壓低聲音,緊張地問了。蒂蒂像一隻嫉妒的貓咪,從茶杯上緣偷偷觀察我們。瓊恩死後,蒂蒂被移到威瑪克樓好一陣子,現在又回到貝爾賽斯樓來。
  「我一直在想……」巴帝把杯子放到碟子上,笨拙地撞出鏗啷聲響。
  「你一直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的意思是,或許,你可以告訴我一些事情。」巴帝迎視我的目光。我第一次發現他變了不少。原本三不五時就泛起的自信笑容——頻繁到宛如攝影師的閃光燈——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凝重,甚至躊躇的臉。男人若經常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就會有這種表情。
  「我會對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巴帝。」
  「你覺得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會把女人逼瘋?」
  我忍俊不禁,爆笑出來。可能是因為他的表情過於嚴肅,以及「逼瘋」這字眼所代表的含意。
  「我的意思是,」巴帝繼續解釋,「我先跟瓊恩交往,然後是你。後來,你先……接著,瓊恩也……」
  我伸出一根手指把茶几上的蛋糕屑推入一滴褐色的茶水裡。
  「當然跟你沒關係!」我聽見諾蘭醫生這麼說。我去找她談瓊恩的事,結果她說話時像動了怒氣。我以前從沒見過她這樣。「跟任何人都沒關係!是她自己做的決定!」後來諾蘭醫生還告訴我,就算是最厲害的精神科醫生,也沒辦法阻止病人自殺。若真要追究責任,他們或許難辭其咎,但他們都認為自己不需負責任……
  「跟你沒關係,巴帝。」
  「你確定?」
  「確定。」
  「好,」巴帝鬆了一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他把茶一口飲盡,像在喝什麼提神草藥。
  「聽說你要離開了?」
  我和寥寥數人由護士陪同,在戶外散步,費樂莉走在我旁邊。「醫生同意了才算數。他們明天要跟我面談。」
  腳底下的緊實雪地嘎吱作響,水流水滴的聲音處處可聞,因為正午的太陽融化了冰柱與雪地。然而,夜幕降臨之前,融雪又會變得光滑堅硬。
  黑松林的樹蔭在燦陽下呈現淡紫色,我和費樂莉走在鏟過雪的療養院小徑。這蜿蜒曲折的小徑是我們熟悉的迷宮。積雪遮擋了毗鄰小徑,所以從我們的角度看,從那裡經過的醫護人員和病人都像腳上裝了輪子似的移動。
  「面談!」費樂莉嗤之以鼻,「根本就是做做樣子!如果他們真想讓你出去,你就能出去。」
  「希望如此。」
  走到卡普蘭樓前,我和費樂莉道別。她一臉冷靜,表情就像俄國童話故事裡的「雪娘」,彷彿情緒無波無瀾,好事壞事都跟她無關。我獨自往前走,即使陽光普照,氣息仍化成縷縷白煙。費樂莉最後開心地拋給我這句話:「再會囉,很快會相見的。」
  「可以的話,別在這裡相見。」我心想。
  可是我不確定,根本沒把握。我怎麼知道會不會哪一天——在學校、在歐洲、在某處,任何地方——那個讓人窒息,讓事物扭曲的鐘形瓶又會當頭罩下?
  巴帝不也說了:「愛瑟,你現在這樣,能跟誰結婚呢?」他說這話,好像是為了報復我逕自將他的車子從雪堆挖出來,把他晾在一旁觀看。
  「什麼?」我說,把雪鏟到旁邊那一堆上,眨眼躲掉彈回來的刺眼雪花。
  「我說,愛瑟,你現在這樣,能跟誰結婚呢?你來到了這樣的地方。」巴帝雙手一揮,環掃了山巒、松樹和那一棟棟樸實無華,尖頂被白雪覆蓋,將綿延地貌阻隔中斷的屋舍。
  當然,我不知道走到了這一步,還能跟誰結婚。我完全不曉得。
  「鄂文,我這裡有張帳單。」
  我平靜地對著話筒說。這具公共電話位於療養院行政大樓的大廳裡。一開始,我擔心坐在總機臺前面的接線員會偷聽,後來發現她忙著把小管子在總機臺上插插拔拔,連眼睛都沒時間眨。
  「好。」鄂文說。
  「共二十美元,包括十二月那天的急診費和一星期後的檢查追蹤費。」
  「好。」鄂文說。
  「醫院說,他們把帳單寄給我,因為之前寄給你,但你沒回應。」
  「好啦,好啦,我這就開支票。我乾脆開一張空白支票給他們,金額隨他們填。」接著,他的語氣略變,「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你?」
  「你真想知道?」
  「非常想。」
  「永遠都別想。」我說完後斷然地掛掉電話。
  頓時,我擔心鄂文被我掛電話後,不寄支票給醫院付清這筆錢,但隨後一想:「他當然會付,他是數學教授,不會留人話柄的。」
  我無來由地膝蓋癱軟,同時如釋重負。
  鄂文的聲音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自從跟他首次也是最後一次碰面,我就沒跟他說過話,直到這一通電話。我相當確定,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交談。鄂文絕對不可能找得到我,除非去甘乃笛護士之前租的公寓,可是瓊恩死後,她就搬走了,沒留下任何足以交代去向的線索。
  我完全自由了。
  瓊恩的父母邀請我參加瓊恩的葬禮。
  吉林太太說,我是瓊恩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你不一定要去,知道吧。」諾蘭醫生告訴我,「你可以寫信給他們,說我建議你別去。」
  「我要去。」我說,而且真的去了。參與這簡單儀式的過程中,我一直想著,我知道自己在埋葬什麼嗎?
  祭壇前,白花掩映,棺材隱隱可見。這棺材,是某個不在現場的事物的黑影。四周長椅上的人臉被燭光熏得蠟黃,聖誕節殘留的松枝在冷冽空氣中散發著陰森香氣。
  喬蒂在我身邊,臉蛋嫣紅如新鮮蘋果。在這一小群觀禮的會眾當中,我認得一些面孔。瓊恩的這些朋友,有的跟我和校,有的同鄉。蒂蒂和護士甘乃笛包著頭巾,坐在前排長椅上,低垂著頭。
  棺材、鮮花、牧師和弔唁者的後方,原本綿延起伏的墓園草坪,如今雪深及膝,突出於雪面的墓碑宛如無煙的煙囪。
  堅硬的土地上將掘出一方六英尺深的黑洞。那個黑影將跟這個黑洞合而為一,然後用當地的特殊黃土來填補雪白大地的傷口。另日再下場雪,就會抹去瓊恩剛下葬的痕跡。
  我深吸一口氣,聆聽心中慣有的豪語。
  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
  醫生正在開每週例行的小組會議,討論舊的事務、新的事務、入院、出院、面談等事宜。我在療養院的圖書館,心不在焉地翻閱一本破爛的《國家地理雜誌》,等著他們叫我進去。
  一群病人由護士陪同,在藏書豐富的書架間走動,他們壓低聲音,跟圖書館員交談。這位圖書館員本身也是療養院的「校友」。我瞥向她——近視眼,看起來像老處女,外貌毫不起眼——心想,她怎麼知道自己已經從療養院「畢業」,而且身心健康,跟她所服務的客人不一樣?
  「別怕。」諾蘭醫生說,「我會在場,其他醫生你都認識,還有幾位來賓。主任醫生維寧大夫會問你一些問題,問完後你就可以離開。」
  儘管諾蘭醫生再三保證,我還是嚇得要死。
  我曾經期盼,走出療養院的大門時信心十足,清楚未來要面對的一切——畢竟,我在這裡被徹底「分析」過了。然而,現在,放眼望去,只有一連串的問號。
  我焦急地看著緊掩的會議室大門。我的絲襪縫很筆直,黑鞋雖然有裂痕,但擦得亮晶晶,紅色的羊毛套裝就跟我的計劃一樣亮麗。我一身衣物如新娘穿戴的衣服,有些舊,有些新……
  但這並非婚禮。我在想,應該有套儀式給那些受盡煎熬,全面翻新,再次上路的重生者。我正在想什麼樣的儀式才恰當,諾蘭醫生忽然冒出來,拍拍我的肩。
  「來吧,愛瑟。」
  我站起來,跟著她走向敞開的會議室門。
  跨越門檻時,我停下來,迅速吸了一口氣。我看見入院第一天跟我講述河流和五月花號移民的銀髮醫生,還有滿臉痘疤、氣色灰白的胡依小姐,以及幾雙熟悉的眼睛——之前他們眼睛以下全藏在白色口罩裡。
  那些眼睛和臉孔全都面向我。他們的眼神就像魔繩,指引我,將我慢慢引入會議室內。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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