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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美人 by 西爾維婭·普拉斯

2019-10-25 21:23

  瓊恩的房間跟我的房間一模一樣,裡面有衣櫥、五斗櫃、一張桌子和椅子,以及印有藍色偌大「卡」字的白色被單(「卡」就是這棟樓卡普蘭的簡稱)。我忽然想到,會不會是瓊恩聽說我在這裡,就找了藉口跟這間療養院訂病房,存心開我玩笑。難怪她會跟護士說我是她的朋友。其實我跟她一向不熟,只是泛泛之交。
  「你怎麼會來這裡?」我窩在瓊恩的床上,問她。
  「我讀到你的消息。」瓊恩說。
  「什麼消息?」
  「反正我讀到你的消息,然後就離家出走。」
  「什麼意思?」我以平靜的口氣問道。
  「是這樣的,」瓊恩坐在印花棉布的扶手椅上,往椅背一靠,「暑假時我給某個兄弟會的會長打工,那個兄弟會有點像共濟會,你知道吧,但不是共濟會,結果很悽慘。我的腳得了拇趾囊炎,幾乎不能走路,最後幾天連鞋子都沒辦法穿,只能穿橡膠靴上班,你可以想見那有多窩囊……」
  我心想,瓊恩是真的瘋了,竟然穿橡膠靴上班。要不,就是她想看看我瘋到什麼程度,居然會相信她的話。況且,拇趾囊炎這種病只有老人才會得。我決定將計就計,假裝相信她瘋了,順著她的意思說話。
  「如果沒穿正式的鞋子,我會覺得自己很遜。」我曖昧地笑道,「你的腳真的很痛嗎?」
  「痛死了。而且我老闆剛跟老婆分居,其實他很想離婚,但不敢明說,因為離婚就違反兄弟會的規定。總之,他每分鐘都打電話來煩我,要我做這做那,每次我一起來走動,腳就痛得半死。一回到桌子前,電話又來了,要我去他的櫃子幫他拿東西……」
  「那你幹嘛不辭職走人?」
  「喔,我是走人了啊。可以這麼說啦。我請病假,不上班,也不出門,什麼人都不見,還把電話藏在抽屜,完全不接……
  「然後醫生就把我送到大醫院的精神科。我跟醫生約十二點,沒想到十二點半時,接待人員出來說醫生去吃中飯,問我要不要等,當時我很難受,只能說,好。」
  「那醫生有沒有回來?」故事聽起來有點複雜。如果這是虛構的,接下來瓊恩就會編得很辛苦,不過我還是誘使她講下去,看看她還能編出什麼東西。
  「有啊。對了,跟你說一下,那時我已經準備自殺。我告訴自己:『如果這個醫生沒本事,那一切就到此為止。』總之,後來接待員帶我走過一條長廊,要進診療室跟醫生碰面之前,她轉身對我說:『除了醫生,還有幾個學生在場,你不介意吧?』都到這個節骨眼上,我能說什麼?『喔,沒關係,不介意。』結果我進去後,發現有九雙眼睛盯著我。九雙呀!整整十八隻眼睛。
  「如果當時接待員告訴我,裡頭有九個閒雜人,我一定當場掉頭就走。可是到了這個地步,一切都太遲。好死不死,那天我剛好穿了毛大衣……」
  「8月天穿毛大衣?」
  「喔,那幾天剛好又濕又冷。而且我在想,這是我第一次跟精神科醫生見面——你知道的嘛。總之,我跟醫生說話時,他一直盯著我的毛大衣。還有,我看得出來,當我要他給我學生優惠價,不要全額收費時,他心裡在想什麼。他的眼睛裡全都是$的符號。然後,我告訴他,好多事情我都弄不清楚——拇趾囊炎、將電話藏在抽屜,還有自殺的念頭。他聽了之後,要我到外頭等著,他要和其他人討論我的病情。後來,他把我叫進去,你知道他怎麼說嗎?」
  「怎麼說?」
  「他兩手交握,看著我,對我說:『吉林小姐,我們認為團體治療對你會比較有幫助。』」
  「團體治療?」我想,我的聲音一定假得像回音室裡製造出來的聲音,可是瓊恩沒注意。
  「他就是這麼說的。你能想像嗎?企圖自殺的我竟然得跟一堆陌生人談論這件事,而那些人的心智狀態根本比我好不了多少……」
  「真扯。」我情不自禁地愈來愈感同身受,「真是沒人性。」
  「我就是這麼說啊。我掉頭回家,拿了一張美美的信紙,寫了一封信給那個醫生,告訴他,像他這樣的人完全沒資格自居為懸壺濟世的……」
  「他回信了嗎?」
  「我不曉得。因為就在寄出信的那天,我看到報紙,知道了你的事情。」
  「什麼事情?」
  「喔,」瓊恩說,「就是警方認為你凶多吉少之類的。我還搜集了一堆剪報。」說完這句,她倏地起身,強烈刺鼻的馬味撲鼻而來。瓊恩曾在大專院校的年度運動會得過馬術障礙賽的冠軍,我懷疑她都睡在馬廄裡。
  瓊恩在打開的皮箱裡摸索,拿出一疊剪報來。
  「來,你看。」
  第一份剪報上有一張巨幅的放大照片,照片裡的女孩塗著黑眼影,黑色的嘴唇咧出微笑。第一時間我想不起這麼放蕩的照片是在哪裡拍攝的,後來注意到那副在布魯明黛高級百貨公司買的耳環,以及那條亮眼奪目、爍熠如人造星星的項鍊,才想起來。
  女資優生失蹤,母親憂心忡忡。
  照片底下的報導指出該名女學生於8月17日在家中留下紙條,說要出去散個長長的步,之後就告失蹤,失蹤前她穿的應該是白衣綠裙。葛林伍德小姐到了午夜仍未返家,母親隨即向鎮警局報案。
  第二份剪報刊登了我媽、我弟和我在後院的合照,我們三個都笑臉盈 盈。我也想不起是誰幫我們拍照的,直到看見我穿的粗布工作服和白球鞋,才想起那是我夏天去採收菠菜時穿的衣服。在一個炎熱的下午,朵朵·康威經過我家時替我們拍了一些照片。葛林伍德女士請報社刊登此照片,希望能藉此感動女兒,儘速返家。
  女孩家中的安眠藥恐被女孩帶走。
  照片看起來很暗,像在半夜拍攝的,照片裡有十幾個臉圓如滿月的人在樹林裡活動。我覺得後排的人看起來很怪,還特別矮,後來發現那不是人,是狗。警方出動獵犬,搜尋失蹤女孩,警長比爾·辛德利指出,情況不樂觀。
  失蹤女孩生還!
  最後一張照片,是警察把一個毯子捲起來的長條軟物抬入救護車裡,這軟物露出一顆五官不明、宛如高麗菜的頭顱。報導裡提到,我媽去地下室洗一整星期的衣服,結果聽到棄置不用的坑洞裡傳出微弱呻吟……
  我把剪報放在白色床罩上。
  「留著吧,」瓊恩說,「你可以把這些剪報貼到剪貼簿上。」
  我將它們折起來,放進衣服口袋裡。
  「我詳細閱讀了關於你的所有報導,」瓊恩繼續說,「從失蹤到被發現,鉅細靡遺地讀。然後我湊了所有的錢,搭最快的飛機去紐約。」
  「為什麼去紐約?」
  「喔,我覺得在紐約比較容易自殺。」
  「你做過什麼自殺的舉動?」
  瓊恩怯怯地笑了笑,攤開雙手,掌心朝上。粗大隆起的紅色傷痕橫亙在她的白皙手腕上,猶如迷你山脈。
  「怎麼弄的?」生平第一次,我覺得瓊恩和我有共通三處。
  「我用拳頭打破室友的窗戶。」
  「哪個室友?」
  「大學時的室友。她在紐約上班。我想不出還能去哪裡,況且我身無分文,只能去投靠她。結果她寫信告訴我爸媽,說我舉止怪異,我爸就飛到紐約,把我帶回去。」
  「可是你現在好了啊。」我這話說得像肯定句。
  瓊恩用她那雙灰石色的明亮眼眸打量我。「大概吧,」她說,「你也好了,不是嗎?」
  晚餐後我睡著了。
  一聲巨響驚醒了我。班尼斯特太太、班尼斯特太太、班尼斯特太太、班尼斯特太太。我清醒後,發現自己猛拍床柱,不停呼喊班尼斯特太太。夜班護士班尼斯特太太清晰但扭曲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
  「小心,別把床弄壞了。」
  她解開我的錶帶。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話一說完,班尼斯特太太的臉一搐,綻放出笑容:「你有反應了。」
  「反應?」
  「是啊,現在感覺如何?」
  「怪怪的,有點虛,輕飄飄。」
  班尼斯特太太扶我坐起來。
  「你會沒事的,很快就會變得更好。要不要喝點熱牛奶?」
  「好。」
  班尼斯特太太將杯子端到我的唇邊,入口後我扇涼在舌上的牛奶,貪婪地品嘗它,就像嬰兒吸吮母親的乳汁。
  「班尼斯特太太說你有反應了。」諾蘭醫生坐在窗邊的扶手椅上,拿出一個小火柴盒。看起來和我藏在浴袍折邊的那盒一模一樣。我頓時生疑,心想是不是哪個護士發現了,不動聲色地把它還給諾蘭醫生。
  諾蘭醫生在盒側劃了一根火柴,黃色的熱煙冒出來,我看著她把火焰吸入香菸裡。
  「班太太說你覺得好多了。」
  「有那麼片刻,感覺是不錯,但現在又是老樣子。」
  「有件事要告訴你。」
  我等她說下去。不記得從何時起,我每天早上、下午和晚上都裹著白色毯子,坐在這棟樓的凹入牆龕的躺椅上,假裝看書。我隱約覺得諾蘭醫生會縱容我幾天,然後就會像戈登大夫,對我說:「抱歉,你似乎沒什麼進步,我想你最好接受電擊治療……」
  「怎麼,你不想知道是什麼事嗎?」
  「什麼事?」我意興闌珊地說,做好心理準備。
  「接下來一陣子我們不准訪客來找你。」
  我驚訝地望著諾蘭醫生:「哇,太好了。」
  「我就知道你會很高興。」她笑著說。
  然後我望向五斗櫃旁邊的垃圾桶,諾蘭醫生也看著它。一束長莖玫瑰的血紅花苞伸出垃圾桶外。
  那天下午,我媽來看我。
  來探視我的人絡繹不絕,我媽不過是其中一人,連那個信奉基督教科學派的前老闆也來過。她跟我在草坪上散步,談起《聖經》中從地上升起的霧氣。她說,這霧是不真實的,但我的問題就出在把霧氣當真。只要我不再把它當真,它就會消失,我就會發現自己本來就沒事。連我的高中英文老師也來看我,教我玩拼字比賽,他認為這可以幫我重燃對文字的熱情。還有費蘿美娜·吉尼亞夫人,她不太滿意醫生對我的治療方式,對他們叨念個不停。
  我討厭這些人來看我。
  每次我在房間或屬於我的牆龕裡坐著,護士就會笑著探頭進來,說有這個或那個訪客。有一次她們甚至帶了一神教會的牧師來,這人我向來不喜歡。他從頭到尾都緊張兮兮的,我看得出來他認為我徹底瘋了,因為我告訴他,我相信地獄,但也相信,某些人還沒死就得活在地獄裡,比如我,因為我們這種人不相信死後有來生,也不信死後會發生的那些事,所以我們活著時就得先進地獄,免得死後沒機會。
  我討厭訪客,因為我總覺得他們老是盯著我油膩膩的頭髮猛瞧,打量我胖了多少,拿我以前的模樣或他們心目中的我,跟現在的我做比較。我知道,他們離去時都對我的變化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不理我,我還清靜些。
  所有的訪客當中,就屬我媽最糟。她從不責怪我,卻總是愁容滿面地求我告訴她,她到底做錯了什麼。她說,她很確定醫生都認為她有錯,否則他們怎麼會問她一堆當年訓練我上廁所的問題。的確,我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上廁所,在這方面從沒給她添麻煩。
  那天下午,我媽買了玫瑰花來送我。
  「留到我的葬禮再送吧。」我說。
  我媽皺起臉,一副快哭的模樣。
  「愛瑟,你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不知道。」
  我猜大概是情人節吧。
  「是你的生日啊。」
  就在這時,我把玫瑰花扔進垃圾桶裡。
  「她做這種事很蠢欸。」我告訴諾蘭醫生。
  諾蘭醫生點點頭,似乎懂我在說什麼。
  「我恨她。」我說,等著她數落我。
  可是諾蘭醫生只是對我笑笑,彷彿被什麼事逗得非常、非常、非常開心,然後對我說:「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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