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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美人 by 西爾維婭·普拉斯

2019-10-25 21:23

  費蘿美娜·吉尼亞夫人那輛好像迎賓禮車的凱迪拉克緩緩駛過五點鐘的擁擠車陣,接下來即將過河。橫跨查爾斯河的橋梁都很短,一上橋,我就會不假思索地拉開車門,奔越綿延車陣,衝向橋欄,然後縱身一躍,讓自己滅頂。
  我心不在焉地將面紙捏成藥丸大小的小紙球,伺機行動。我坐在凱迪拉克的後座,我媽和我弟分別坐在兩側,他們兩人都微微前傾,像兩條斜放的橫槓,擋住兩側車門。
  我看著前方,司機寬闊的後頸跟罐頭火腿和一個顏色,火腿色的頸子上面有藍色的無邊帽,下面是藍色的外套肩部,頸子旁邊,是贊助我獎學金的小說家費蘿美娜·吉尼亞夫人頭上那頂宛如異國珍禽的翠綠羽毛帽,和她的一頭銀髮。
  我不曉得吉尼亞夫人怎麼會出現。我只知道她很關注我的病況,而且據說當年事業如日中天的她,也曾進過精神病院。
  我媽說,吉尼亞夫人從巴哈馬群島打了一封電報給她,說她在當地讀到波士頓的報紙,所以得知我的狀況。她在電報裡問道:「病況是否跟男孩有關?」
  當然,如果跟男孩有關,那吉尼亞夫人應該就愛莫能助了吧。
  我媽回電報,說:「不是,是寫作上出了問題,愛瑟認為自己永遠沒辦法提筆寫了。」
  於是,吉尼亞夫人飛到波士頓,把我帶離那間讓我喘不過氣的市立療養院。現在,我們坐車要去她介紹的一間私人醫院,那裡有中庭花園和高爾夫球場,據說像鄉村俱樂部。她願意支付費用,就像之前資助我獎學金,直到她認識的醫生把我醫好。
  我媽說,我應該好好謝謝吉尼亞夫人,若不是夫人伸出援手,她不曉得我會淪落到什麼地方,因為家裡的錢幾乎被我花光了。其實,我知道自己會淪落到哪裡。一定是鄉下的州立大醫院,就在我們要去的那間私人療養院的旁邊。
  我知道我該感激吉尼亞夫人,但我就是沒感覺。就算她給我機票,送我去歐洲,或者搭郵輪環遊世界,對我來說也毫無差別,因為,不管我坐在哪裡——甲板上、巴黎的露天咖啡座,或者曼谷——我都被一個鐘形的玻璃瓶罩住,悶在自己散發出來的酸臭氣味中。
  河面上方,藍天穹窿綿綿遼闊,河面當中,帆船輕舟點點遍綴。我準備好,隨時要跳車,但我媽和我弟將手放在車門把上。不出片刻,車輪轟隆駛過了鐵格狀的橋面。河水、帆舟、藍天,和凌空的鷗鳥一閃而過,畫面像一張匪夷所思的明信片,就這樣,我們到了橋的另一邊。
  我往後癱坐在灰色的長毛絨椅裡,閉上眼睛。鐘形玻璃瓶裡的酸臭空氣籠罩著我,我動彈不得。
  我又有了專屬我的房間。
  這房間讓我想起戈登大夫診所裡的房間——有床、五斗櫃、衣櫥、一張桌子和椅子。這裡的窗戶有紗窗,但沒鐵窗。房間在一樓,憑窗可以看到紅磚牆環繞的綠樹庭院。窗子距離覆滿松針的地面很近,就算跳出去,膝蓋大概也不會淤青。而紅磚高牆內側的牆面光滑如玻璃,大概爬不上去。
  經過那趟橋的掙扎,我已提不起勁。
  我錯失了大好機會。一去不回頭的河水就像一杯沒人碰觸的飲料。我看,就算當時我媽和我弟不在場,我也不會跳下去。
  在醫院的大廳登記時,有個身材纖細的女人上前自我介紹;「我是諾蘭醫生,日後就由我照顧愛瑟。」
  我很驚訝照顧我的是女醫生,我以為精神科醫生都是男的。這位女醫生穿著白上衣和寬裙,腰間繫了寬皮帶,戴著新月形的時髦眼鏡,長相介於舞臺劇演員麥娜·洛伊(Myrna Loy)和我媽之間。
  護士領我穿越草坪,到一棟名為卡普蘭樓的磚造建築物——我就要住在這個看起來陰暗沉悶的地方。稍後,來我房間看我的人並不是諾蘭醫生,而是一群陌生的男人。
  我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白毯子,他們一個接一個進房,自我介紹。我不懂為什麼要來這麼多人,為什麼他們要自我介紹,難道是要測驗我,看看我是否注意到他們人數眾多?看來我得提高警覺。
  最後,來了位俊帥的銀髮醫生,他說他是療養院的院長,然後開始談起從歐洲搭乘五月花號船移居美國的清教徒及印第安人,還說在他們之後占據土地的人是哪一些人,又說起附近有哪些河流,誰蓋了第一家醫院,這醫院是怎麼燒毀的,接著誰又蓋了第二家醫院。我猜想他一定在等著看我會不會打斷他,告訴他,我知道他說的河流或五月花號移民之類的事,全都是胡說八道。
  可是我又想,弄不好其中有些是事實,所以我開始思索哪些是真有其事,哪些又是胡扯,但還沒想透,他就告退離開。
  我等到所有醫生的聲音漸漸消失,才掀開白毯子,穿上鞋子,走出房門。沒人阻止我,所以我沿著走廊,從我住的這一側繞過走廊,到建築物的另一側,之後,沿著另一條更長的走廊往前走,途中還經過門敞開的餐廳。
  裡頭有個穿綠制服的女廚工正在擺設晚餐的餐桌。桌上有白色的亞麻桌巾,還有玻璃杯和餐巾紙。我在內心的角落偷偷藏起這地方有玻璃杯這件事,就像松鼠儲存堅果。之前在市立醫院,我們喝水用的是紙杯,吃肉時也沒刀子可以切。在那裡,肉都煮得很爛,以便我們用叉子才能切分。
  最後,我走到一個偌大的休憩廳,裡頭的家具陳舊,地毯破爛。有個臉色蒼白、一頭黑短髮的圓臉女孩坐在一張扶手椅上看雜誌。見到她,我想起我們以前的一個女童軍隊長。朝她的腳望去,果然穿的是褐色平底皮鞋,鞋面上有穗帶,覆蓋著照理說應該是走戶外風的鞋尖,鞋帶的尾端還綴著類似橡子的飾物。
  女孩抬眼,笑著對我說:「我是費樂莉,你叫什麼名字?」
  我假裝沒聽到,逕自離開休憩廳,走到這一區的盡頭。途中經過一扇高度及腰的門,門後方有幾個護士。
  「怎麼不見其他人?」
  「出去了。」回答我的那個護士在一片小小的膠帶上寫字。我把身子探入及腰的門內,看看她在寫什麼,發現她寫的都是愛·葛林伍德、愛·葛林伍德、愛·葛林伍德、愛·葛林伍德。
  「去哪裡?」
  「喔,上職能治療啦,打高爾夫球啦,或者打羽毛球。」
  我注意到那護士旁邊的椅子上有一堆衣服,就是我在之前那間醫院打破鏡子時,護士正在幫我打包的那些。護士開始把寫有我名字的標籤貼在衣服上。
  我走回休憩廳。住在這裡的人竟然會打羽毛球和高爾夫,真讓我匪夷所思。有辦法做這些事,他們一定不是真生病。
  我坐在費樂莉旁邊,仔細端詳她。我心想,是嘛,她這樣子就像參加童軍營啊。她手中那本時尚雜誌《Vogue》雖然破爛,她也讀得興味盎然。
  「那她到底在這裡做什麼?」我納悶,「她根本沒毛病啊。」
  「我可以抽菸嗎?」諾蘭醫生坐在我床邊的扶手椅裡,往後一靠。
  我說可以,我喜歡菸味。我心想,如果讓她抽菸,或許她會待久一點。這是她第一次來找我談話。如果她一走,我很可能又陷入剛剛的恍惚狀態。
  「來聊聊戈登大夫吧。」諾蘭醫生忽然這麼說,「你喜歡他嗎?」
  我謹慎恐懼地瞄了諾蘭醫生一眼。我想,醫生一定都是相同,而且在這間醫院的某個角落,勢必也有一臺像戈登大夫診所裡的那種機器,等著把我電得痛不欲生。
  「不喜歡,」我說,「非常不喜歡他。」
  「有意思。怎麼說呢?」
  「我不喜歡他對我做的事。」
  「他對你怎樣?」
  我跟諾蘭醫生描述那臺機器,還有藍色閃光、巨震和聲響。她靜靜地聽,一動也不動。
  「這樣不對,」她說,「不該是這樣。」
  我望著她。
  「如果做得對,」諾蘭醫生繼續說,「應該跟睡著一樣。」
  「如果還有人對我做這種事,我一定會自我了斷。」
  諾蘭醫生跟我保證:「我們不會給你做電擊治療,就算真的要做,」她補充解釋,「也一定會事先解釋給你聽,絕對不同於你上次的經驗。你知道嗎?」她說,「有人甚至喜歡做呢。」
  諾蘭醫生離開後,我發現窗檯有一盒火柴。不是一般大小的火柴盒,而是非常迷你的那一種。我打開它,看到一排白色小火柴,但火柴頭是粉紅色。我試點一根,結果一劃就斷。
  我想不出諾蘭醫生幹嘛把這種蠢東西留在這裡給我。大概是想看看我會不會主動歸還吧。我小心翼翼把這盒玩具火柴藏在新羊毛浴袍的折邊裡。如果諾蘭醫生跟我要,我就說,我以為那是糖果做的,所以吃掉了。
  隔壁房間剛住進一個女人。
  我想,整間醫院大概只有她比我晚到,所以,她應該不像其他人對我的劣行瞭若指掌,這樣的話,我或許該去拜訪一下,跟她交個朋友。
  她躺在床上,身穿紫色衣裳,衣裙長度在膝蓋和鞋子之間,領口別著一個綴有浮雕的別針,紅褐色的頭髮綰成一個髻,模樣像教師,銀色細框的眼鏡用黑色鬆緊帶繫在胸前的口袋上。
  「哈囉。」我坐在她的床沿,試圖跟她交談,「我是愛瑟,你叫什麼名字?」
  她毫無反應,兀自望著天花板。我覺得很受傷,心想,弄不好她一來這裡,費樂莉或誰就告訴過我,我這個人有多蠢。
  有個護士探頭進來。
  「喔,你在這裡啊。」她對我說,「來拜訪諾麗絲小姐呀,很好。」說完人就消失了。
  我就這麼看著穿紫衣的女人直瞧,不曉得自己坐了多久。我納悶,她那雙噘起的粉唇到底會不會張開,如果張開了,會說些什麼?
  終於,諾麗絲小姐有了反應。她仍沒說話,也沒看我,但把一雙穿著黑色高筒扣靴的腳甩到床的另一邊,下床走出房間。我想,她可能想不著痕跡地擺脫我吧。我隔著一段距離,靜靜地尾隨她,往走廊另一端走去。
  一路上,她步伐精準地走在地毯的薔薇圖案的正中央,不偏不倚。到了餐廳門口時,她停步,站了一會兒後,高高地舉起一腳,然後另一腳,跨過門檻,進入餐廳,彷彿要越過的是一道高及小腿的隱形梯階。
  她在鋪了亞麻桌巾的圓桌旁坐了下來,打開餐巾,攤在腿上。
  「一小時後才吃晚餐。」廚師在廚房裡喊道。
  但諾麗絲小姐沒搭腔,只是凝視著前方,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
  我拉出她對面的椅子,跟著就座,並攤開餐巾。我們就這麼對坐著,沒交談,沉浸在宛如親姐妹的沉默氛圍中,直到走廊響起晚餐的鑼聲。
  「躺下來。」護士說,「還有一針要打。」
  我翻身趴著,撩起裙子,接著拉下絲質睡褲。
  「天哪,你的裙子裡還穿了什麼呀?」
  「睡褲啊,這樣就不用穿穿脫脫。」
  護士輕輕發出咯咯的聲音,然後說:「要從哪一邊?」這種問法是陳年笑話。
  我抬起頭,回望自己的光屁股。兩邊都因打針而淤青,藍紫綠交錯雜陳,不過左邊的顏色看起來比右邊深一些。
  「打右邊。」
  「就聽你的。」護士把針戳進去,我縮了一下,感受那微微的刺痛。一天打三次,每次打完一小時後就有一杯甜甜的果汁。護士通常會站在一旁,看著我喝完。
  「你運氣很好。」費樂莉跟我這麼說過,「他們給你打胰島素。」
  「可是打了也沒感覺啊。」
  「會有感覺的,我就打過。有反應時跟我說一聲。」
  可是我一直都沒感覺,只是愈來愈胖。我媽買給我的新大衣原本過大,現在卻能整個塞滿。我低頭看著自己的凸腹肥臀,心想,還好沒給吉尼亞夫人看見我這模樣,根本就是胖孕婦。
  「你看過我的疤嗎?」
  費樂莉撥開她的黑色瀏海,指著前額左右各一處的淺色疤痕。看起來像之前長過角,後來被鋸掉。
  我們兩個和運動治療師在療養院的庭院裡散步。最近我愈來愈常獲准到戶外散步,但諾麗絲小姐不曾出來過。
  費樂莉說,諾麗絲小姐不該待在卡普蘭樓,應該住到病況較差的人該住的威瑪克樓。
  「你知道這疤怎麼來的嗎?」費樂莉堅持聊她的疤。
  「不知道,怎麼來的?」
  「我動過腦額葉切除術。」
  我又敬又畏地看著費樂莉,終於了解為什麼她永遠都能那麼冷靜。「感覺如何?」
  「很好。現在不會生氣了。以前我老是動怒,所以要住在威瑪克樓,現在能住到卡普蘭樓,而且可以由護士陪同,進城逛街或看電影。」
  「那,你離開這裡後要做什麼?」
  「喔,我不會離開,」費樂莉笑道,「我喜歡待在這裡。」
  「要搬家囉!」
  「為什麼要搬?」
  護士開心地把我的抽屜逐一打開又關上,清空衣櫥,將我的東西都放入黑色的輕便行李箱中。
  我想,他們肯定要把我移到威瑪克樓。
  「喔,還是在這棟樓啦,只是前面一點的房間。」護士興高采烈地說,「你一定會喜歡新房間,那裡陽光更充足。」
  我們在走廊時,我看見諾麗絲小姐也要搬出去。她的房門口站了個年輕護士,看起來跟我的護士一樣心情很好。這護士正在幫諾麗絲小姐穿上一件用瘦巴巴的松鼠皮毛做成衣領的紫色大衣。
  我曾時時刻刻在諾麗絲小姐的床邊守候,甘願放棄職能治療、散步、羽毛球賽,甚至每週一次的電影放映——這是我的最愛,但諾麗絲小姐從來不去——只因為她那兩瓣蒼白無語的雙唇讓我放不下心。
  我曾幻想,如果她開口說話,我一定欣喜若狂,衝進走廊,跟護士宣布這大好消息。護士們會稱讚我成功鼓舞了諾麗絲小姐,於是准許我進城逛街看電影,這樣一來就有機會逃跑。
  可是我守候了那麼久,諾麗絲小姐就是沒開口說半個字。
  「你要搬去哪裡?」我問她。
  護士碰碰諾麗絲小姐的手肘,她猛然動了一下。真像個在嬰兒車上的洋娃娃,推一下才會動。
  「她要搬去威瑪克樓。」護士壓低聲音告訴我,「諾麗絲小姐恐怕沒辦法像你一天一天進步。」
  我看著諾麗絲小姐先舉起一腳,再舉起另一腳,跨越門檻上那道隱形梯階。
  護士把我帶到同棟樓前區一間陽光充足的房間,這裡還能俯視翠綠的高爾夫球場。把我安頓好後,她說:「今天你有驚喜喔。有個你認識的人剛住進來。」
  「我認識的人?」
  護士哈哈笑:「別這樣盯著我。放心,不是警察。」見我沒接腔,她繼續說,「她說是你的老朋友。你何不去看看她呢?她就住在隔壁。」
  我想護士一定在開玩笑。如果我去敲門,肯定不會有人應門。弄不好直接開門進去後,會看見諾麗絲小姐,穿著松鼠毛領的紫色大衣,躺在床上,嘴巴微張,像一朵玫瑰蓓蕾從靜如花瓶的身體緩緩綻放。
  不過,我還是走到隔壁敲門。
  「請進。」應門聲聽起來很爽朗。
  我把門打開一條縫,往門內窺探。有個穿著馬褲、人高馬大的女孩坐在窗邊,抬頭望向我,咧出大笑臉。
  「愛瑟!」她喘著氣喚我,好像跑了一段很長的路,才剛停下來,「我好高興看到你。他們說你在這裡。」
  「瓊恩?」我怯怯地叫了她的名字,「真的是你,瓊恩!」我不敢相信,也一頭霧水。
  瓊恩笑容滿面,咧出閃閃發亮的大牙。從那牙齒來看,錯不了,就是她。
  「對,是我。我就知道你一定很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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