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 瓶中美人 - 愛情小說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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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美人 by 西爾維婭·普拉斯

2019-10-25 21:23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除了黑暗,別無感覺。我挺胸昂首,像一條蠕蟲抬起頭,感受四周的黑暗。有人在嗚咽,接著,一個如石牆的堅硬重物擊中我的臉。嗚咽聲停歇。
  闃寂再度撲湧而來。然而,當黑水恢復平靜,安詳地覆蓋落石,闃寂跟著退湧而去。
  一陣冷風咻咻襲來,我在隧道裡以高速墜往地底。強風乍止,遠處傳來騷動,像是雜沓人聲,抗議或不滿。接著,安靜下來。
  一把鑿子撬開我的眼,眼敞如嘴或傷口,透入一縫光線,但旋即又被黑暗緊鉗。我想翻身,避開有光那一方,雙手卻被人抓住,牢牢固定,像木乃伊被繃帶纏捆。動彈不得。
  我想,我一定身處地下密室中。密室裡光線刺眼,滿滿都是人,不知為何他們要壓著我。
  鑿子又砸下來,光線射入我的腦袋,在絨毛觸感的厚暖黑暗中,迸出一個聲音:「媽!」
  氣流飄移,在我的臉上嬉戲。
  我辨識出這是一個房間,窗子敞開的大房間。我的頭下方有個服貼的枕頭,身體飄浮在兩張薄被單之間,輕飄沒壓力。
  我感覺到一股暖意,像有人把溫熱的手貼在我的臉上。我一定沐浴在陽光底下。睜開眼,應該會見到這世界的色彩和形狀彎身俯視我,就像護士傾身查看病人。
  我睜開眼。
  一片漆黑。
  旁邊有呼吸聲。
  「我看不見。」我說。
  黑暗中有個聲音興高采烈說:「世界上看不見的人多的是,你有機會嫁給瞎眼的好男人。」
  拿著鑿子的男人又來了。
  「何必費事呢?」我說,「沒有用的。」
  「你不該說這種話。」他的手指戳戳我左眼洞裡那個又大又痛的突出物,然後鬆開上面的某個東西,我看見一圈凹凸不整的光線,就像牆壁破了個洞。洞的邊緣似乎有個男人的頭。
  「看得見我嗎?」
  「可以。」
  「其他東西呢?」
  這時,我想起來了。「我什麼都看不見,」光洞縮小,完全變黑,「我失明瞭。」
  「胡扯!誰說的?」
  「護士說的。」
  男人嗤之以鼻,把膠帶貼回我的眼睛:「你運氣好,視力完全沒受損。」
  「有人來看你。」
  護士咧嘴笑道,然後離去。
  我媽笑臉盈盈地繞過床尾。她穿的衣服有紫色的車輪圖案,看起來醜斃了。
  她的後面跟了一個高瘦的男孩,起初我沒認出他,因為我的眼睛只能張開一點點。不過,我隨即看出是我弟弟。
  「他們說你想見我。」
  我媽坐在床邊,一手擱在我的腿上,滿臉心疼,但又想責備我。我好希望她走開。
  「我沒這麼說。」
  「他們說,你喊著要我。」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皺起整張臉,簌簌抖得像一隻蒼白的箱形水母。
  「你好不好?」我媽說。
  我看著我媽的眼睛。
  對她說:「老樣子。」
  「有訪客喔。」
  「我不想見任何人。」
  護士匆忙跑出去,跟走廊的某人竊竊私語,然後又跑回來:「他非常想見你。」
  我低頭看著身上那件陌生的白色絲質睡衣——這是醫院裡的人給我穿上的——底下露出兩條泛黃的腿。我一動,肌膚就鬆垮晃抖,彷彿裡面沒有肌肉支撐,只覆蓋了一層濃密的黑色毛鬚。
  「是誰?」
  「你認識的人。」
  「叫什麼名字?」
  「喬治·貝克維。」
  「我不認識名叫喬治·貝克維的人。」
  「他說他認識你。」
  護士說完後走出去,一個面熟的男人走進來,說:「我可以坐在床沿嗎?」
  他穿著白袍,口袋裡伸出一截聽診器。我想,一定是我認識的某人冒充成醫生。
  我原本打算有人進來,就立刻蓋住我那噁心醜陋的腿,但眼見來不及,乾脆讓它們大剌剌地晾在外面。
  「這是我,」我心想,「反正我就是這麼噁心醜陋。」
  「愛瑟,記得我嗎?」
  我眯起那隻完好的眼睛,看著此人。另一隻眼還睜不開,不過眼科醫生說幾天內就會恢復正常。
  男孩看著我看,快要噗哧一笑的表情簡直把我當動物園裡新來的動物,充滿新鮮感。
  「愛瑟,你不記得我啊?」他放慢說話速度,好像在跟一個發展遲緩的孩子說話,「我是喬治·貝克維啊,跟你上同一間教會。你還跟我室友在阿默斯特市約會過一次。」
  終於,我認得這張臉。它在我的記憶邊緣若隱若現——像他這種長相的人,我通常連名字都懶得記。
  「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是這間醫院的實習醫生。」
  我納悶,這個喬治·貝克維怎麼忽然當起醫生來了?其實他對我也不熟,一定只是想來看看瘋到企圖自殺的女孩長什麼樣。
  我把臉轉向牆壁。
  「出去,」我說,「滾出去,別再來這裡。」
  「我要照鏡子。」
  護士一邊哼著歌,一邊忙著打開一個又一個抽屜,把我媽買來的新內衣、上衣、裙子和睡衣拿出來,裝進黑色漆皮的輕便皮箱中。
  「為什麼不准我照鏡子?」
  她們給我穿上灰白條紋、被單布料的緊身洋裝,腰間繫上艷紅色的寬皮帶,然後扶我坐到扶手椅上。
  「為什麼我不能照鏡子?」
  「因為照了沒什麼好處。」喀嗒一聲,護士輕輕關上輕便皮箱。
  「為什麼?」
  「因為你的模樣不怎麼好看。」
  「不管,我還是要看。」
  護士嘆了一口氣,打開櫃子的上層抽屜,拿出一面大鏡子——鑲著鏡面的木框跟櫃子顯然是同一組——然後遞給我。
  一開始,我看不出問題在哪裡,只覺得這分明不是鏡子,而是一幅畫。
  畫裡的人難辨男女,因為剃光的頭上直豎著如雞毛的殘發,半邊臉腫脹變形,一大片淤青,往外逐漸呈綠色,而後灰黃。至於嘴巴,則是淺褐色,兩側嘴角都有玫瑰色的潰瘍。
  一張臉能匯聚這麼多鮮艷的色彩,簡直不可思議,看得我嘖嘖稱奇。
  忍不住笑了出來。
  鏡中人竟也跟著笑。
  鏡子墜地後,另一個護士立刻跑進來。她看看破鏡子,再看看置身於刺眼白碎物當中的我,然後催促年輕護士跟著她離開房間。
  「我不是告訴過你?」我聽見她對年輕護士說。
  「可是,我只是……」
  「我交代過的!」
  我意興闌珊地聽著。誰都會打破鏡子啊,真不曉得她們何必那麼緊張。
  一會兒後,年紀較長的護士回房來,雙臂交叉,站在那裡,狠狠地瞪著我。
  「打破鏡子,倒楣七年。」
  「什麼?」
  「我說,」她扯開嗓門,像在對聾子說話,「會倒楣七年。」
  年輕的護士帶著畚箕和掃帚回病房,把閃閃發亮的碎片掃起來。
  「那是迷信。」我說。
  「哼!」年長護士對趴在地上的小護士說,「她就等著被『那個』地方好好照顧吧!」那語氣根本是當我不在場。
  從救護車的後窗望出去,一條條熟悉的街道漸漸匯入遠方的夏日綠意中。我媽和我弟各坐在我的兩側。
  我假裝不知道為何他們要把我從本地醫院轉送到市立醫院,想看看他們怎麼說。
  「醫生說你得住特殊病房,」我媽說,「可是這裡沒有那種病房。」
  「我喜歡這裡。」
  我媽抿緊嘴唇:「那你應該乖一點。」
  「什麼意思?」
  「你不該摔破鏡子的。如果沒摔鏡子,或許他們會讓你待在這裡。」
  當然,我早知道轉院根本和鏡子無關。
  我坐在床上,頸部以下全躲在被子裡。
  「為什麼不能下床?我又沒生病。」
  「要等醫生巡房。」護士說,「巡房完畢就可以下床。」她拉開各床之間的簾幕,我看見隔壁床上是個義大利胖小姐。
  這位義大利小姐有一頭密實的黑鬈髮,從額前就開始蓬鬆高聳,往後更梳得像山一樣高,最後披散在背上。每次她一動,龐然誇張的髮型就跟著動,彷彿那是一頭用硬邦邦的黑紙做成的頭髮。
  她看著我,咯咯笑,問我:「你怎麼會來這裡?」但沒等我回答,就逕自談起自己的事,「我來這裡,全是被我那法裔加拿大籍的婆婆害的。」她又咯咯笑,「我老公明知我受不了她,還讓她來我家,她來了之後,我就不由自主地吐出舌頭,怎樣都縮不回去,所以他們就把我送到急診室,接下來就被送到這裡來,」她壓低聲音,「跟一群瘋子關在一起。」終於,她又問起我,「那你呢?」
  我轉身,正面看著她,讓她看見我淤青腫脹的眼睛:「我試圖自殺。」
  她直盯著我,然後倉皇地從床邊桌抓起一本電影雜誌,假裝閱讀。
  我床鋪對面的房門被一把推開,一群穿著白袍的年輕男女成群走進來,旁邊有個年長的銀髮男子。他們的臉上都掛著虛假的開朗笑容,聚集在我的床尾。
  「葛林伍德小姐,今早感覺如何啊?」
  我努力弄清楚這話是哪個人說的。我最討厭跟一群人講話,如果非這麼做不可,我會挑出其中一人,將他當成說話對象,但即使這樣,我還是會感覺到其他人盯著我,藉機占我的便宜。我也討厭別人以興高采烈的口氣問我好不好,他們明明知道我不好,卻還這麼問,甚至期待我回答「很好」。
  「糟透了。」
  「嗯,糟透了。」有人搭腔。這時一個小伙子略帶微笑地低下頭,其他人開始在筆記夾上迅速寫了一些東西。有個人板起嚴肅的臉,說:「你覺得哪裡糟透了?」
  我猜想,這群朝氣勃勃的年輕男女當中,弄不好有人是巴帝·魏勒的朋友。他們很可能知道我認識他,所以基於好奇,想來看看我,待會兒他們就會聚在一起拿我當話題,開始對我說三道四。好想躲到沒人認識我的地方去啊。
  「我睡不著……」
  他們打斷我:「可是護士說你昨晚有睡。」我環視那一張張排成弧狀的陌生臉孔。
  「讀不下。」我提高音量,「沒辦法吃。」說到這裡,我忽然想起,其實清醒之後我就狼吞虎嚥,吃個不停。
  那群人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轉而回頭竊竊私語。最後,銀髮長者站了出來。
  「謝謝你,葛林伍德小姐,馬上會有醫生過來看你。」
  接著,他們一群人移動到隔壁義大利女人那一床。
  「今天早上感覺如何啊,××太太?」某人說道。這義大利女人的名字好長,聽起來一堆l的音,好像是陀莫利羅太太。
  陀莫利羅太太呵呵笑道:「喔,我很好,醫生,我好得很。」然後,她放低音量,悄悄跟他們說了些什麼,但我沒聽見。那群人中有一兩個往我這裡瞥一眼,有人開口說:「好吧,陀莫利羅太太。」接著,有人往前一步,將我們兩張床之間的簾幕拉上,像築起一道白牆。
  我坐在方形草坪上木長椅的一端,而我媽又穿著紫色車輪圖案的衣服,坐在木長椅的另一端,四面是醫院的高聳磚牆。她托著腮,食指貼在臉頰上,大拇指頂著下巴。
  陀莫利羅太太跟幾位黑髮的義大利人坐在隔壁的長椅上,說說笑笑,但我發現每次我媽改變姿勢,陀莫利羅太太就依樣畫葫蘆。這會兒,她的食指也貼著臉頰,大拇指頂著下巴,若有所思地側著頭。
  「別動。」我壓低聲音告訴我媽,「那女人在模仿你。」
  我媽轉頭張望,但才一眨眼工夫,陀莫利羅太太就放下了白皙肥嘟的手,改置於大腿上,跟朋友熱絡地聊起天來。
  「沒有啊,她沒在模仿我,」我媽說,「人家根本沒注意我們呢。」
  可是我媽一轉向我,陀莫利羅太太就開始學我媽剛剛的姿勢,把指尖湊在一起,還對我投以嘲諷惡狠的目光。
  醫生絡繹走來,綠色的草坪瞬間煞白。
  陽光從高聳磚牆之間迤邐灑落,形成窄小的錐狀光柱,我媽和我在光柱中坐了好一會兒。這期間,醫生一一上前,自我介紹:「我是某某醫生,我是某某大夫。」
  有幾位看起來太年輕,我知道不會是夠格的醫生,其中一個的名字很怪,聽起來像「梅毒醫生」,所以我開始留意那些啟人疑竇的假名字。果然,有個黑髮傢伙上前來,跟我握手,說:「我是胰臟大夫。」他長得跟戈登大夫像極了,只差戈登大夫的膚色是白色,而這人比較黑。
  那些醫生對我們自我介紹完後,全都站在附近,那距離絕對聽得見我們母女說話。我很想跟母親說,他們會逐字記下我們的談話內容,可是我不能說,因為他們會聽見,所以我只好傾身靠向我媽,附在她的耳邊說話。
  我媽的身子猛然往後縮。
  「唉,愛瑟,你可不可以合作一點?他們說你不配合,不願意跟任何醫生說話,職能治療時什麼都不做……」
  「我要離開這裡。」我故意告訴我媽,「出了這地方,我就會沒事。你把我弄進來,就得把我弄出去。」
  我心想,如果我能說服我媽讓我離開醫院,就能利用她的同情心,說服她接受我認為最妥善的辦法,就像戲裡那個得腦疾的男孩所使出的手段。
  出乎我意料,我媽竟然說:「好吧,我會想辦法讓你離開這裡,就算只是換到稍微好一點的地方也好。如果我把你弄出去,」她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你要答應我,會乖乖聽話。」
  我轉身,狠狠地直瞪著梅毒醫生。他就站在我的肘邊,在一本小到幾乎看不見的便條簿上做筆記。「我答應你。」我大聲說,唯恐別人沒聽見。
  有個黑人推著餐車來到病人的用膳區。這醫院的精神科病房很小——範圍就只有L型的兩條走廊。走廊兩側是病房,另外職能治療室後方凹進去的小房間裡也有病床,我就住在那裡。此外,L型走廊的轉角處有個小區域,該區的窗邊擺了一張桌子和幾張椅子,充當我們的休憩室和用膳區。
  平常負責送飯的是個佝僂的老白人,但今天是黑人,還有穿著藍色細高跟鞋的女人在一旁吩咐黑人該做哪些事。黑人從頭到尾都咧著嘴,吃吃傻笑。
  他端著托盤來我們這桌,將托盤上三個加蓋的錫盅用力放在桌上,發出砰砰砰的聲音。隨他來的女人離開,出去後還把用膳區的門鎖上。黑人乒乒乓乓放下錫盅、有凹痕的銀餐具,以及白色厚瓷盤,一雙大眼骨碌骨碌地打量我們。
  我看得出來,他從沒見過瘋子,這是第一次。
  這桌的人都沒有意思要掀開錫盅蓋,連護士也往後站,等著看誰比她先一步打開蓋子。通常這事都是陀莫利羅太太效勞,她還會像個小媽媽替大家分菜,可是她已出院回家,而其他人似乎都沒意願取代她的角色。
  我餓死了,所以動手掀了第一個錫盅的蓋子。
  「你人真好,愛瑟。」護士開心地說,「你先給自己裝一些豆子,然後將食物傳給別人,好嗎?」
  我給自己盛了一份四季豆,然後把錫盅傳給右邊那個魁梧的紅髮女人。這女人是首次獲准上餐桌。我見過她一次,在L型走廊的最末端,她站在一道敞開的門前,這道門嵌著一扇裝了鐵窗的正方形窗戶。
  那時她粗野地吼叫狂笑,還對著經過的醫生拍打自己的大腿。有個穿著白袍、負責照料這區病房的醫護助理斜倚在走廊的暖氣管上,笑得前俯後仰。
  紅髮女人從我手中一把搶去錫盅,反扣在自己的盤子上。她面前的四季豆堆積如山,甚至溢到大腿上和地上,像一根根綠色的硬稻草。
  「唉,莫爾太太!」護士以難過的口吻說,「我看你今天只能在房間吃飯了。」
  說完後,護士把大部分的四季豆倒回錫盅裡,遞給莫爾太太鄰座的人,然後將她帶離。沿著走廊回房的路上,莫爾太太一直回頭,對我們做鬼臉,還發出難聽的豬叫聲。
  黑人回來,開始把還沒盛食物的空盤子收走。
  「我們還沒吃完欸,」我告訴他,「你等一下再收。」
  「哎呀呀,哎呀呀!」黑人睜大眼睛,故作驚訝,然後左右張望了一下。護士把莫爾太太鎖在房間裡,還沒回來。黑人對我隨便鞠了個躬,那態度沒禮貌透了,沒好氣地說:「遵命——小姐。」
  我把第二個錫盅的蓋子打開,發現裡面是一大團糊狀的通心粉,硬得跟石頭沒兩樣。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錫盅裡則裝滿了焗菜豆。
  我可是內行人,很清楚一餐飯裡不該有兩種菜豆。菜豆配蘿蔔,或者菜豆配豌豆仁,還可以,但四季豆配菜豆,就是不像話。黑人分明要測試我們的忍耐底線。
  護士回來,黑人趁機偷偷挪到旁邊。這頓菜豆餐,我能吃多少,就儘量吞多少。吃完後,我離席,繞到另一邊,在那裡,護士看不到我的腰部以下。我走到正在清理髒盤子的黑人後方,先把腿往後一縮,然後對著他的小腿狠狠踢下去。
  黑人哀叫一聲,往旁邊跳開,睜大骨碌的眼睛看著我:「哎喲,小姐,小姐。」他呻吟,揉揉腿,「你不可以這樣啦,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你活該。」我說,狠狠瞪著他。
  「不想起床啊?」
  「不想。」我更往被窩裡鑽,甚至將被單往上拉,蓋住整長得。一會兒後,我掀開被單一角,偷偷往外看。護士正在甩剛從我嘴裡拿出來的溫度計。
  「瞧,很正常吧。」她來收體溫計之前,我就照例先自己看過溫度,「你看,很正常吧。既然每次都正常,何必一直來量呢?」
  我很想跟她說,如果是身體有毛病,那倒好,我寧可身體生病,也不願頭腦出問題,可是這樣說太敏感,也沒什麼意義,所以當然我沒說,只往被窩裡鑽得更深。
  沒多久,隔著床單,我感覺到腿上受到微微壓力,不怎麼舒服,所以拉起被單,往外望,看見護士把她放置體溫計的盤子放在我的床上,背對著我,幫鄰床的人量脈搏。那張床原本是陀莫利羅太太睡的。
  惡作劇的強烈驅力在我的血管內奔流,就象牙齒鬆動時的痛,讓人又愛又恨。我打了個呵欠,扭動身體,作勢要翻身,然後把腳偷偷挪到盤子下方。
  「啊!」護士的叫聲像求救,所以另一個護士跑過來,「看你闖的禍!」
  我把頭鑽出被窩,俯視著床邊的地面。在翻覆的琺瑯瓷盤的周圍,遍布著閃亮如星子的體溫計碎片,還有一顆顆水銀球滾來滾去,宛如仙境露珠。
  「對不起,」我說,「我不是故意的。」
  第二個護士惡狠狠地瞪著我不放:「你分明是故意的,我看到了。」
  她匆忙離開房間,兩個醫護助理員立刻進房,把我連人帶床,整個推到莫爾太太之前住的房間。不過,離去前我還是趁機撿了一顆水銀球。
  我被推到新房間。房門一鎖上,我就看見那個黑人的臉像焦糖色的月亮,從鐵窗外升起,但我假裝沒看見。
  我把緊握的手鬆開一條縫,就像藏著祕密的孩童,對著藏在掌心裡的那顆小銀球微笑。如果銀球掉下去,就會分裂成幾百萬個小銀球,每顆無異於母球。如果把它們聚在一起,又會融為一體,結合成一個完整無瑕的銀球。
  我對著這顆完整的小銀球笑個不停。
  真無法想像他們對莫爾太太做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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