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 瓶中美人 - 愛情小說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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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美人 by 西爾維婭·普拉斯

2019-10-25 21:23

  「一定是他媽殺死他的。」
  我看著男孩的嘴說出這句話。他是喬蒂介紹我認識的,有張娃娃臉,雙唇豐滿粉嫩,金髮細滑如絲,名叫加亞,我想這一定是什麼的簡稱,但一時想不起來。莫非是加利福尼亞州。
  「你怎麼確定是她殺的?」我問他。
  喬蒂在電話上說加亞很聰明,而且很可愛,我一定會喜歡。我心裡納悶,如果我還是原來的我,真的會喜歡他這種類型的男孩嗎?
  誰知道。
  「因為一開始她說不,不,不,接著卻說,要。」
  「可是後來她又說了不。」
  加亞和我並肩躺在橙綠條紋的浴巾上。這裡是林恩市郊沼澤區對面的骯髒海灘,喬蒂和她的意中人馬克跑去游泳了。加亞不想下水,想聊天,所以我們開始爭論起一齣戲的劇情。劇中有個年輕人發現自己得了腦疾,而他之所以得這病,是因為他父親曾跟許多不潔的女人有染。年輕人的頭頸會逐漸變軟,最後支撐不住,完全斷裂。他媽在掙扎,該不該殺死他,讓他永遠解脫。
  我懷疑是我媽打電話給喬蒂,拜託她邀我外出的,免得我成天坐在房裡,百葉窗緊閉。其實,我很不想赴這趟約,因為我怕喬蒂會注意到我變得不一樣。我想,不管是誰,只用半隻眼就能看出我的頭殼裡已沒有腦袋。
  不過,開車往北而後往東這一路上,喬蒂只顧聒噪說笑,似乎不在意我的回應只有「哇」「天啊」「是喔」。
  我們在海邊的公共烤肉區烤熱狗,我仔細觀察喬蒂、馬克和加亞怎麼做,才能把熱狗烤得恰到好處,沒發生我擔心的事,比如烤焦,或者掉到火裡。不過,稍後趁著沒人注意,我就把熱狗埋進沙子裡。
  用完餐,喬蒂和馬克手牽手下水,我躺下來凝視天空,加亞在一旁不停談論那齣戲。
  我之所以記得這齣戲,是因為裡頭有個瘋子。我讀過的東西中,只要與瘋子有關,都會深植我的腦海,其他部分則緲緲飄逝,不留痕跡。
  「可是,重點是她說了要。」加亞說,「這也是她最後的決定。」
  我抬起頭,眯眼看海。這海宛如一隻邊緣骯髒的藍盤子。岬角一英里外,有塊灰色的大圓石突出水面,像雞蛋插在水裡,只露出上半部。
  「我忘了她是用什麼方式殺死他的。」
  其實我沒忘,記得清清楚楚,但我想聽加亞怎麼說。
  「嗎啡粉。」
  「美國有嗎啡粉?」
  加亞想了一下,說:「不對,應該不是,這樣的殺人法太落伍。」
  我翻身趴著,眯眼瞭望另一端的林恩市。烤肉架底下的火和路面熱氣都冉冉升騰起一股迷濛煙霧,宛若一道清澈的水瀑,我的視線穿越煙霧,看見油槽、工廠煙囪、起重機和橋梁構成的髒汙天際線。
  看起來亂七八糟。
  我又翻身躺著,以隨性的口吻問道:「如果你要自殺,會用什麼方式?」
  加亞對這問題興味盎然:「我經常想這個問題欸,我想,我會用槍轟掉腦袋。」
  真失望。男人用槍理所當然,但我哪有機會碰槍。就算拿到槍,也不曉得該朝身體哪個部位發射,才能萬無一失,命中要害。
  我在報上讀過,有人想飲彈自殺,但沒能死成,只射中重要神經,造成全身癱瘓,或者,把臉轟掉後奇蹟似的被外科醫生救活。
  舉槍自戕的風險太大。
  「哪種槍?」
  「我爸的霰彈槍。裡頭隨時都有子彈,哪天我只要走進他的書房,然後,」加亞以一根手指指著太陽穴,做出完蛋的滑稽表情,「砰!」他睜著淺灰的大眼看著我。
  「你爸住在波士頓附近嗎?」我隨口問。
  「沒有,他住在濱海克拉克頓。他是英國人。」
  喬蒂和馬克手牽手跑上岸,渾身滴著水,還晃動身體,甩開水珠,活像兩條墜入愛河的狗。我心想,這裡很快就會擠滿人,於是起身,假裝打呵欠。
  「我想去游泳。」
  跟喬蒂、馬克和加亞共處,讓我神經緊繃,感覺就像一根沉重的木塊壓在鋼琴弦上。我怕自己隨時會失控,開始滔滔不絕地告訴他們,我不能閱讀,無法寫作,還有全世界大概只有我整整一個月沒睡,卻沒衰竭到暴斃。
  我的神經似乎開始冒煙,就像烤肉架和飽經日晒的路面冒出的冉冉熱氣。放目所及的一切——海灘、岬角、海洋和礁岩——都成了舞臺的背景布幕,在我眼前顫顫巍巍。
  真不知這愚蠢虛假的藍天布景何時才會轉黑變暗。
  「你也去遊吧,加亞。」
  喬蒂嬉鬧地輕輕推了加亞一把。
  「哎呀,」加亞把臉埋入毛巾裡,「水很冷啦。」
  我朝海水走去。
  在萬里無雲的正午太陽底下,海水看起來友善親切。
  我心想,溺水應該是最舒服的死法,最慘的是燒死吧。巴帝·魏勒帶我看的那些標本罐裡的嬰兒有些長了腮,他說,在某個階段,他們就跟魚一樣。
  一道小浪夾帶著垃圾拍打我的腳,裡頭有糖果包裝紙、橘子皮和海藻。
  我的背後傳來腳踩沙地的聲音。加亞走過來了。
  「我們遊到那塊礁岩吧。」我指著遠方。
  「你瘋了啊,起碼有一英里欸。」
  「你怕了啊?」我說,「膽小鬼。」
  加亞抓住我的手肘,推著我走入水裡,等到水及腰,就把我壓入水中。我浮上水面,雙手拍水,水花濺得眼睛刺痛。水底下,一片半透明的綠,猶如厚厚一塊石英。
  我以改良過的狗刨式游泳,朝著那塊礁岩游去。加亞以自由式慢慢遊,一會兒後昂起頭,開始踩水。
  「遊不到的啦。」他氣喘吁吁地說。
  「好,你回去吧。」
  我想不停地遊,遊到沒力氣回岸上。我遊啊遊,心臟怦怦跳,聽在耳裡像是沉重的引擎聲。
  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
  那天早上,我企圖吊死自己。
  我媽一齣門上班,我就拿了她那件黃色浴袍上的絲質腰帶,在房內的琥珀光影下,把絲帶打了一個可以上下活動的結。我花了很久才搞定,因為我不擅長打結,不確定該怎麼打才最恰當。
  接著,我到處找可以掛繩子的地方。
  傷腦筋的是,我家的天花板不對。白色天花板低矮又平滑,放眼不見任何燈座或木梁。真懷念外婆以前的房子。可惜她把老家賣了,搬來和我們住,後來改跟麗碧姨媽同住。
  外婆那間房子是19世紀的精緻風格,房間挑高,水晶吊燈的燈座堅固,高聳的壁櫥上方是結實的橫木,而且有一座閣樓,但沒人上去過,裡面塞滿了皮箱、鸚鵡籠、裁縫用的穿衣假人。屋頂的橫梁就跟船上的勒材一樣厚重。
  不過,那是棟老房子,被外婆賣掉後,我就不曉得誰還有這樣的房子。
  我在屋裡走來走去,套在脖子上的絲繩就像黃色的貓尾巴蕩來蕩去。怎麼找都沒有地方可以掛繩子,萬分沮喪的我坐在母親的床沿,把脖子上的絲繩束緊。
  每次一束,就覺得耳朵發熱,臉充血,手發軟,然後會很自然地鬆開手,於是整個人沒事。
  我發現身體真是詭計多端,每次都在關鍵時刻讓手鬆軟,無法置它於死地。要是我能做主,一眨眼就能了結自己。
  看來,我非得用僅存的理智來突襲身體不可,否則,它一定會把我關在這副蠢皮囊五十年,讓我行屍走肉地活著。儘管我媽謹言慎行,但別人遲早會發現我早已精神錯亂,屆時他們一定會力勸她把我送到精神病院治療。
  然而,我這種病是無藥可醫的。
  我在藥房超市裡買了幾本討論變態心理學的書,然後把我的症狀跟書中提到的情況做比較,果不其然,我的症狀完全吻合最無望的病例。
  現在我讀得下的東西除了小道報紙,就只有變態心理學的書籍。上天彷彿給我留了一線生機,讓我可以充分了解自己的病症,以找出最合適的終結方式。
  上吊一事慘遭滑鐵盧後,我懷疑是不是該打消輕生的念頭,向醫生俯首稱臣,但這麼一想,戈登大夫和他那間私人診所的電擊設備就浮現於我的腦海。一旦被關進去,他們就可以隨時用那機器對付我。
  我想,若真的去了那裡,我媽、我弟和朋友們會每天來看我,希望我一天比一天有起色。但慢慢地,他們的探訪次數愈來愈少,最後對我徹底絕望。隨著年歲增長,他們一定會逐漸將我淡忘。
  再說,他們的經濟也會日趨拮据。
  一開始他們會給我最好的醫療照顧,把錢投入戈登大夫之類的私人診所,最後,錢財散盡,我被轉到公立醫院,跟幾百個像我一樣的人關在地下室的大籠子裡。
  越沒康復的希望,就會被藏得愈遠。
  加亞掉頭往岸上遊。
  我看著他在深度及頸的海水中慢慢地費力載浮。在卡其色沙灘和沿岸小綠波的襯托下,他那載浮載沉,三不五時被海水切成兩半的身軀,白皙得像條蠕蟲。沒多久,這隻白色蠕蟲完全離開綠波,爬上卡其色沙灘,隱沒在其他數十隻蠕蟲當中,在海天之間遊晃蠕動。
  我的手游泳,腳踢水,但我和蛋型礁岩的距離,並沒比剛剛跟加亞在岸上觀看時更近。
  不久後我就發現,其實無須遊到那麼遠的礁岩,因為到頭來我的身體還是會找藉口爬出水面,躺在陽光下休息,恢復體力後就遊回去。
  所以,我別無選擇,只能當下溺死自己。
  於是,我停下來。
  我把雙手擱在胸前,頭埋入水中,雙手撥水,往下潛。水壓迫我的耳膜,也壓迫我的心臟。我努力振臂往下潛,但不知不覺又被海水噴上水面,拋在陽光底下。周遭的世界閃閃發亮,彷彿布滿了藍、綠、黃的二流寶石。
  我抹掉眼睛上的水。
  我喘得像力氣耗盡。一些力都沒出,任自己漂浮在水面上。
  然後,再次下潛,一次又一次,但每次都像軟木塞浮出水面。
  灰色礁岩嘲笑我這模樣簡直像套了救生圈,在水面上載浮載沉。
  我知道我被擊敗了。
  只能打消死意,回頭返岸。
  我用手推車將花推過走廊,那些花兒點點頭,像一群知書達禮、聰明伶俐的好孩子。
  穿著這一身鼠尾草綠的志工制服,我覺得自己既蠢又多餘,非但比不上穿白制服的醫護人員,連穿褐色制服的清潔婦都比不上。當她們拿著拖把、提著盛裝汙水的桶子走過去,甚至瞧都不瞧我一眼。
  如果有薪水,無論多微薄,起碼都能算是一份工作,但我一整個早上推著推車分送雜誌、糖果和花朵,最後換得的只有一頓免費午餐。
  我媽說,對於那些成天自艾自憐的人來說,最好的藥方就是去幫助比自己更可憐的人,所以我們的家庭醫生德蕾莎安排我到當地醫院當志工。要在這醫院當志工可沒那麼容易,因為女青年服務聯盟的人都搶做這差事,不過我很幸運,這陣子她們很多人都度假去。
  我希望被指派到重症病房,因為我覺得那裡的病人會看出我麻木呆滯的表情底下其實藏著一顆好心腸,並對我做的一切深表感激。可是志工的頭頭——她是我們教會裡的社交名媛——瞟了我一眼後,說:「你去產科。」
  於是,我搭電梯上三樓,到產科病房,跟護理長報到。她給了我一推車的花,要我把正確的花送到正確病房的正確床位上。
  還沒走到第一間病房,我就發現很多花垂頭喪氣,花瓣邊緣枯竭,我心想,把一大束奄奄一息的花扔在剛生產完的女人面前,肯定會讓她們很不舒服,所以,我把推車轉個方向,推到走廊凹處的水槽邊,將那些已枯死的花一一挑出來。
  接著,也挑出奄奄一息的花。
  放眼見不到垃圾桶,於是我把挑出來的花揉成一團,丟在白色深水槽的底部。這水槽感覺起來冷得像墳墓。我泛起微笑。醫院的太平間一定像我這樣,把屍體隨手一扔。我這個棄花的小動作無啻呼應了醫護人員較大的棄屍動作。
  我打開第一個病房的門,拉著推車進去,幾個護士嚇得跳起來。若我記得沒錯,這個房間內有一些架子和藥櫃。我一頭霧水。
  「你要幹嘛?」其中一個護士凶巴巴地問我。她們幾個看起來都相同,我實在分不清誰是誰。
  「我在分送花。」
  剛剛說話的那個護士把手搭在我的肩膀,引導我走出病房,另一手熟練地拉著我的推車,然後猛地推開隔壁病房的門,欠身送我進去,然後逕自走掉。
  外頭傳來呵呵笑聲,門關上後才沒聽見。
  房裡有六張床,每張床上都坐了一個女人,有的打毛線,有的翻閱雜誌,有的上髮捲,嘰嘰喳喳,就像鳥舍裡的鸚鵡。
  我以為她們會在睡覺,或者臉色蒼白地靜靜躺著,這樣一來我就能放輕步伐,自在地核對花瓶上的號碼跟床鋪編號。可是我還來不及辨明方位,就見一個活潑亮眼、三角尖臉的金髮女人對我招手。
  我走過去,把推車留在房間中央,但她比劃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我這才知道她要我把推車帶過去。
  我將一整車花束推到她旁邊,露出很樂意為她效勞的笑容。
  「喂,我的飛燕草呢?」病房另一頭有個肌肉鬆垮的高大女人惡狠狠地質問我。
  三角尖臉的金髮女人俯身湊到推車上方。「我的黃玫瑰在這裡,」她說,「可是跟一些爛鳶尾混在一起。」
  其他女人也七嘴八舌地叫嚷起來,跟著口吐怒言,滿嘴抱怨。
  我開口解釋,那束飛燕草枯死了,所以被我扔進水槽了。另外有些花奄奄一息,我剔除後花瓶顯得太稀疏,所以就把其他花湊成一把。說著,房門被推開,有個護士闊步進來查看這騷動是怎麼一回事。
  「護士小姐,聽我說,那一大束飛燕草是昨晚我家賴瑞帶來的。」
  「她把我的黃玫瑰弄得亂七八糟。」
  我邊跑邊解開綠制服的釦子,經過水槽時,將制服扔進去,讓它跟那些死花做伴,然後從偏僻無人的側梯下樓,兩階做一步,奔向街道,沿途沒碰上任何人。
  「請問墓園要往哪邊走?」
  那個穿著黑色皮衣的義大利人停步,指著白色衛理堂後方的小徑。我記得這間衛理公會的教堂。九歲喪父之前我是衛理派教徒,但父親死了之後我們搬家,改信一神教派。
  我媽還沒成為衛理派的教徒之前,是天主教徒。到現在,外婆、外公和麗碧姨媽仍信天主教。其實麗碧姨媽曾跟我媽同時離開天主教會,不過後來她愛上一個義大利天主教徒,又重回天主教的懷抱。
  最近我在考慮信天主教。我知道這個宗教認為自殺罪孽深重,所以或許有辦法勸阻我別再起這個念頭。
  當然,我不相信死後永生、處女生子、宗教裁判所這些事,也不相信教宗那個猴臉矮冬瓜永遠不會犯錯,但這些不必讓神父知道,我只要專心認罪,他就會幫助我懺悔,打消死意。
  問題是宗教並非生活的全部,就算是天主教也一樣。不管你跪多久,禱告的時間多長,一天還是得吃三餐,得工作,得活在現實世界裡。
  我在想,不然就看看信奉天主教多久之後可以當修女,所以我跑去問我媽。我想,她應該很清楚。
  我媽笑我;「你以為她們會二話不說,立刻同意你當修女?告訴你,你得先熟知所有的教義、信條,而且照單全收,毫不懷疑。你這丫頭,清醒點吧!」
  不過,我還是開始幻想我跑到波士頓找神父——非得去波士頓不可,因為我不想讓家鄉的神父知道我有輕生的念頭。神父最會散播流言。
  我要穿著一身黑,慘白著一張臉,撲向神父的腳邊,說:「喔,神父,救救我。」
  不過,這個計劃必須在大家開始以怪異的表情看我之前執行——就像醫院裡那些護士看我時的表情。
  我很確定天主教不會接納發瘋的修女。麗碧姨媽的丈夫曾提過一件趣事,他說修女院曾把院內的修女送到他那當醫生的妹妹德蕾莎那裡做檢查。這位修女老是覺得耳邊有豎琴聲音,還有個聲音不停地說:「阿利路那!」醫生詳細詢問,她始終無法確定自己聽到的是哈利路亞,或者亞利桑那。據說該修女是在亞利桑那州出生的。我想,最後她被送到瘋人院。
  我把黑色面紗拉到下頦,闊步穿越鐵柵門。真怪,父親一直埋在這墓園,我們卻不曾來探望過。當年我媽沒讓我們姐弟參加他的葬禮,因為那時我們還小,加上他是在醫院過世的,所以我總覺得墓園,甚至他的死,感覺起來都很不真實。
  最近我好想彌補這麼多年來對他的疏忽,想開始照料他的墳墓。父親向來最疼我,由我來填補母親未能好好服的喪,也算恰當。
  我想,如果父親沒死,他一定會把昆蟲的所有知識傳授給我,他在大學裡教的就是昆蟲學。會多種語言的他,一定也會教我他擅長的德文、希臘文和拉丁文。另外,我或許會受他影響,成為路德派信徒。爸爸在威斯康辛州時加入路德教派,但這教派在新英格蘭地區不盛行,所以他遠離了該教派。我媽說,後來我爸變成一個滿腹怨恨的無神論者。
  見到了墓園,我好失望。它位於鎮郊的低地處,像個垃圾場。走在墓園小徑時,我甚至能聞到遠處沼澤地的腐臭味。
  墓園舊區感覺還不錯,扁平墓石飽經風霜,紀念碑上苔蘚遍蝕。不過我隨即發現,父親應該是埋在20世紀40年代的新墓區。
  新區的墓石看起來廉價粗糙,有些墓穴的四周還鑲著大理石邊,活像盛滿汙土的矩形浴缸。死者肚臍處的位置立著生鏽的金屬花器,裡頭插滿塑膠花。
  灰霾天空開始下起毛毛雨,我的心情盪到谷底。
  怎樣都找不到父親的墳。
  一大團低沉的烏雲飄過沼澤和海濱小屋區,籠罩著海洋所在的地平線。雨滴讓我今早買的雨衣更顯黑。一陣冰冷濕氣滲進我的肌膚。
  那時我問女店員:「這雨衣防水嗎?」
  她說:「沒有雨衣能百分之百防水,它只是防潑水。」
  我問她,什麼是防潑水,她沒回答,只說我乾脆買雨傘算了。
  可是我的錢不夠買傘。往返波士頓的車資、花生米、報紙、變態心理學的書籍,以及回海邊老家幾乎花光了我在紐約見習時存下的錢。
  我決定在花光銀行存款時動手。而今天早上,最後一筆錢就是花在這件黑色雨衣上。
  就在這時,我見到了父親的墓碑。
  它跟另一塊墓碑擠在一起,碑頭頂著碑頭,彷彿救濟院裡空間不夠,只好人擠人。父親的墓碑是一塊斑駁的粉紅色大理石,顏色看起來像罐頭鮭魚,上面沒多餘的文字,只有父親的名字,名字底下是兩個日期,中間隔著一條小小的破折號。
  我把一束帶雨的杜鵑花擺在墓碑底部,這是我從墓園入口的花叢裡摘的。然後,盤腿坐在濕答答的草地上,思忖自己怎麼會哭得肝腸寸斷。
  隨後,我想起之前不曾為父親的死垂過一滴淚。
  我媽也沒哭過,只笑著說,他能解脫算有福氣,否則活著肯定終生殘廢,而他那種人可受不了這樣活著,寧願一死百了。
  我把臉貼在光滑的大理石上,號啕痛哭,在鹹淚冷雨中哭出我的喪父之慟。
  我知道該怎麼做。
  確定媽媽的車子喀啦碾過車道,引擎聲逐漸遠去,我立刻跳下床,匆匆穿好白上衣和綠花裙,再套上黑雨衣。雨衣仍帶著昨天的濕漉,不過很快就無所謂了。
  我下樓,從餐桌上拿起一個淺藍色信封,費力地在背面寫上幾個潦草的大字:我要去散個長長的步。
  然後把留言放在我媽一進門就見得著的地方。
  這時,我笑了出來。
  竟然忘掉最重要的事。
  我跑上樓,拖了一把椅子到媽媽的壁櫥裡,爬上椅子,伸手去搆頂層架子上那個小小的綠色保險盒。盒子的鎖很脆弱,徒手就可以把盒蓋扯下來,但我想冷靜循序地完成這些事。
  所以,我打開母親五斗櫃上層的右側抽屜,從噴了香水的蕾絲亞麻手絹底下,抽出一隻藍色珠寶盒,將別在盒裡黑絲絨布上的小鑰匙取下,拿它去開保險盒的鎖,取出那瓶剛放入沒多久的藥。數量比我預期的還多。
  起碼有五十顆。
  如果要等母親每晚發放一顆給我,得等上五十個夜晚才能存到足夠的量。而五十個夜晚過後,學校就會開學,弟弟會從德國返家,到時就會來不及。
  我把鑰匙放回珠寶盒,跟一堆廉價的項鍊和戒指放在一起,然後把珠寶盒放回抽屜,藏在手絹底下。接著,把保險盒放回壁櫥的架子上,椅子拖回原位。
  我下樓,走進廚房,打開水龍頭,倒了一大杯水,然後帶著那杯水和那瓶藥,走到地下室。
  地下室的細窄窗縫透入黯淡光線,猶如海底微光。燃油暖氣爐後方的牆壁上,約莫肩膀高的地方,有個黑漆漆的裂口,通往目不可見的通道底下。車庫與主屋之間的通道是在地下室開挖後才增建起來的,所以它就蓋在這隱秘泥地穴的上方。
  幾根壁爐用的腐朽老木擋住了裂口,我將它們往旁邊推開,然後把水杯和藥瓶放在其中一根木頭的扁平橫面上,開始把自己往上撐到裂口處。
  花了大半晌,試了好幾次,身體才終於擠入裂口裡。我像個侏儒,蜷縮在通往漆黑的入口。
  我赤足底下的泥土冰涼卻舒適。不曉得這一方泥土有多久沒見到太陽。
  接著,我用力拖動一根布滿灰塵的沉重木頭,讓它擋住洞口。洞內的漆黑濃得像絲絨。我伸手拿水杯和藥瓶,小心翼翼低頭爬行,往最深處爬去。
  蜘蛛網碰到我的臉,感覺像被柔軟的蛾拂過。我把身上的黑雨衣裹得更緊,將它當成我的親密影子,打開藥瓶,迅速吞下一顆又一顆,間或灌上一口水。
  一開始無異狀,但藥瓶快見底時,眼前開始閃現紅色和藍色的光。瓶子從我的指尖下滑,我也跟著躺下。
  闃寂退去,小石子、貝殼,以及我生命中那些粗糙破落的殘骸一一裸現。接著,在視界的邊緣地帶,闃寂又重新匯聚,以洶湧波濤席捲而來,將我沖入昏寐睡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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