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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美人 by 西爾維婭·普拉斯

2019-10-25 21:23

  鋪著圓蛤碎殼的白色車道綿長幽靜,車道尾端的綠茵小丘上矗立著戈登大夫的私人診所。偌大房子的黃色護牆板和四面迴廊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但草坪綠丘不見人影漫步。
  母親和我走向房子,溽暑逼人,蟬聲乍起。聽來像空中除草機發出的唧唧蟬聲,其實源自屋後某棵銅紅山毛櫸。在一片靜謐中,蟬聲反倒凸顯了闃寂的無垠。
  門口站了一位護士,等著迎接我們。
  「請在客廳稍待一下,戈登大夫馬上過來。」
  這房子乍看之下好正常,反而讓我心生忐忑,因為我知道屋內一定關滿了瘋子。放眼所及的窗戶都沒裝鐵窗,也聽不到狂躁或令人不安的聲音。陽光把自己均分成等大的橢圓形,投映在破舊但柔軟的地毯上,一陣陣新刈草地的芳香瀰漫在空氣中。
  我駐足在客廳的入口。
  一時半晌,我以為這是我曾造訪過、位於緬因州外海小島上一間小賓館的休憩廳。法式的格狀玻璃門透入燦亮白光,客廳遠端有一架大鋼琴,裡頭的人都穿著夏裝,或坐在牌桌邊,或坐在腳椅高低不一的藤製扶手椅上,儼然一副破落濱海度假區的景象。
  片刻後,我才察覺這些人都紋風不動。
  我更仔細觀察,試圖從他們僵硬的姿勢尋找線索,漸漸地,我分辨出男女,也看出有些男孩或女孩跟我一樣年輕,但即使年紀性別各異,但他們的表情卻相同,像是在棚架上躺了很久,經年不見天日,臉上蒙了灰白細塵。
  接著,我發現有些人確實在動,但動作幅度細微如小鳥,乍看之下難以察覺。
  一個臉色灰白的男人數著手中的一疊撲克牌,一、二、三、四……我以為他在檢查這疊紙牌是否完整,沒想到他數完後,又重新數一次。他旁邊的胖女人在玩一串木珠子,她把所有的珠子拉到一端,然後又讓它們回到另一端,一顆顆撞得喀喀響。
  鋼琴前的年輕女子翻閱數張樂譜,但一發現我在看她,竟憤憤地低下頭,把樂譜撕成兩半。
  我媽碰了碰我的手臂,要我跟她進客廳。
  我們不發一語,坐在凹凸不平的沙發上,稍動一下,沙發還會嘎吱響。
  我的視線越過客廳裡的其他人,游移到半透明窗簾後方那片燦爛綠意,感覺像坐在大百貨公司的窗戶裡,而周遭那些人並非真人,而是上了顏色,看起來像真人,姿態也擺得栩栩如生的模型假人。
  穿著黑外套的戈登大夫上樓,我跟著上去。
  在樓下門廳時,我想問他電擊治療是怎麼一回事,但我張開嘴巴,卻說不出半個字,只能睜大眼,看著他那張帶著笑容、信心滿滿的熟悉臉龐,像一隻盤子飄浮在我的眼前。
  樓梯盡頭的地面,不再鋪著石榴色的地毯,整個走道換成了素麵的褐色油氈,兩旁是一扇扇緊閉的白色門扉。我跟著戈登大夫往前走,遠處某扇白門開啟,傳出女人的哀叫聲。
  忽然,有個護士從我們前方的轉角冒出來,還拖了一個穿著藍浴袍、及腰長髮蓬鬆凌亂的女人。戈登大夫趕緊往後退,而我貼在牆上,讓路給她們。
  女人被拖著走,一路揮舞手臂,試圖掙開護士的手,嘴裡還唸唸有詞:「我要跳窗,我要跳窗,我要跳窗。」
  矮胖結實的護士穿著正面髒兮兮的制服,斜視的眼睛戴著厚重眼鏡,兩隻圓鏡片後方出現的四隻眼睛直盯著我。我試圖分辨她的眼睛哪隻真,哪隻假,哪隻真眼是斜視,哪隻直視,卻見她忽然湊近我的臉,咧出心懷詭計的大笑容,還發出嘶嘶聲音,彷彿在跟我保證:「她以為可以跳窗,其實跳不出去的,因為都裝了鐵窗!」
  戈登大夫領我走進位於後方的房間,我發現這個空蕩的房間果然裝了鐵窗,而房門、櫥門、櫃子的抽屜,以及一切能打開關上的東西都配了鎖孔,以便上鎖。
  我躺到床上。
  斜眼護士回來,解開我的手錶,放到她的口袋,又拿下我頭髮上的發夾。
  戈登大夫用鑰匙打開櫥櫃,拉出一張桌腳附輪子、桌面上有一臺機器的桌子,並將它推到床頭後方。護士開始把一種臭臭的油脂塗在我的太陽穴上。
  她俯身碰觸我靠牆那側的臉時,肥碩的胸脯像雲朵或枕頭,蒙住我的臉,肌膚還隱約散發一種惡臭的藥味。
  「別擔心,」護士低頭,咧嘴笑道,「第一次時每個人都怕得要死。」
  我想對她微笑,但皮膚僵得像羊皮紙。
  戈登大夫把兩片金屬板分別貼在我的頭部兩側,然後用一條皮帶固定住金屬板,並在前額扣上皮帶環,接著又叫我咬住一條電線。
  我閉上眼睛。
  有個東西靠向我,抓住我,用力搖晃我。吱——它發出尖銳的聲音,空中出現爆裂聲,還有藍光閃現,每一閃,就讓我一陣劇痛,痛到我覺得骨頭快裂開,像樹木被閃電劈裂,而骨髓就要像樹汁一樣噴出來。
  我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嗎?
  我坐在藤椅裡,手上有一杯用小雞尾酒杯盛裝的番茄汁。表又回到我的手腕,但怎麼看怎麼怪。後來才發現是戴反了,而頭上的發夾也夾在陌生的位置。
  「感覺如何?」
  我想起一具很有歷史的金屬立燈。這是我爸書房裡少數遺物的其中一件。鐘形的燈泡罩是銅製的,虎皮色的電線沿著金屬立座往下垂,接到牆面的插座上。
  有一天,我決定把這具立燈從我媽的床邊挪到房間另一頭,我擺書桌的地方。電線夠長,所以我沒拔插頭。我的雙手牢牢抓住立燈和破損的電線。
  忽然,立燈裡跳出一個東西,還帶著一陣藍光,把我震得牙齒咯咯打戰,我想放開手,但手被黏住,我放聲尖叫,或者該說某種尖叫聲跳出我的喉嚨,因為我認不得那聲音,只聽見它顫抖著升空,就像被殘暴地驅離肉體的靈魂。
  終於,我的手鬆開了立燈,我往後倒在母親的床上,右掌正中央出現了一個像被鉛筆芯刺中的小黑點。
  「感覺如何?」
  「還好。」
  才不,我難受死了。
  「你說,你唸哪所大學?」
  我說出名字。
  「啊!」戈登大夫的臉緩緩綻放出堪稱熱情的笑容,「第二次世界大戰時,那裡有個婦女軍團,對吧?」
  我媽的指關節白得像見了骨,彷彿在等我的這段時間,關節上的皮膚脫落了。她望向我身後的戈登大夫,神色輕鬆了一些,看來他必定跟她點了點頭,或者笑了笑。
  「葛林伍德太太,我想,再多做幾次電擊治療,」我聽見戈登大夫說話,「你就會發現她有顯著的進步。」
  客廳那女孩仍坐在鋼琴椅上,撕破的琴譜攤在她的腳邊,像一隻死鳥。她瞪著我,我回瞪她,她眯起眼,對我吐舌頭。
  我媽跟著戈登大夫走向大門,我慢慢跟在後頭,一等他們轉身,我就對那女孩還以顏色,將大拇指壓在兩隻耳朵,對她做鬼臉。她縮回舌頭,瞬間面無表情。
  我走到外頭的陽光底下。
  朵朵·康威的黑色旅行車像一隻黑豹,躲在光影斑駁的樹蔭中。
  這輛旅行車原本是上流社會的某位名媛訂製的,她要全黑,連一點鉻黃色都不想有,連皮革內裝也要黑色,結果一看到貨,她失望極了,還說這根本是靈車,其他人也這麼覺得,所以沒人想買。於是康威家就以很低的價錢買下,把它開回家,等於賺了好幾百美元。
  我坐在前座,擠在朵朵和我媽之間,感覺整個人麻木無力。每次想集中精神,心思就像溜冰鞋,滑入袤廣虛無之地,在那裡心不在焉地踮腳旋轉。
  「我受夠了戈登大夫。」我們母女下車,看著朵朵和她那輛黑色旅行車消失在她家的成排松樹後方,我告訴我媽,「你打電話給他,告訴他,我下週不去了。」
  我媽微笑道:「我就知道我的寶貝不會這樣。」
  我看著她,問:「不會怎樣?」
  「不會像那些可怕的人,醫院裡那些行屍走肉。」她停頓一下,繼續說,「我知道你決定恢復正常了。」
  正要崛起的女星昏迷六十八小時後,終告不治。
  我把手伸入皮包,在紙張、小化妝盒、花生殼、一毛及五分硬幣,以及裝著十九片吉列牌刮鬍刀片的藍色硬盒之間摸索,終於找出我那天下午在公園的橙白條紋照相亭裡拍的快照。
  我把這照片並排在報上那張已逝女星的髒汙照片旁。看起來好像啊,嘴巴像、鼻子像,唯一不同的是眼睛。快照裡的眼睛是睜著的,而報上照片的眼睛是閉著。但我知道如果把死去女星的眼睛用大拇指翻開,就會有一雙跟快照同樣墨黑、同樣空洞、同樣死氣沉沉的眼睛望著我。
  我把快照塞回皮包裡。
  「乾脆就坐在陽光底下的公園長椅,看著那座鐘樓上的時鐘,多待個五分鐘吧。」我告訴自己,「然後,找地方動手。」
  我內心的小聲音聚集起來合唱。
  愛瑟,你對工作沒興趣嗎?
  你知道的,愛瑟,你有精神官能症的典型症狀。
  這樣下去,你絕對一事無成,這樣下去,你絕對一事無成,這樣下去,你絕對一事無成。
  有一次,在炎熱的夏夜裡,我花了一個小時親吻一個全身毛茸茸、長得像猿猴的耶魯法律系學生,因為我和情他長得很醜。結束後,他竟告訴我:「姑娘,我知道你是哪種女人了。四十歲的你會是老古板。」
  大學裡教創意寫作的教授在我那篇題為《大週末》的小說上,揮筆寫下這樣的評語:「矯揉!」
  我不懂矯揉的意思,所以去查了字典。
  矯揉:虛假、造作。
  這樣下去,你絕對一事無成。
  我已經二十一天沒睡。
  我想,這世上最美的東西就是陰影。上百萬個移動的身影,無出路的陰影。櫃子抽屜、衣櫥、皮箱裡的陰影。屋子、樹木與石頭底下的陰影。眼眸深處和微笑背後的陰影,以及地球上處於黑夜那一面,數英里綿延的陰影。
  我低頭看著右小腿,兩片肉色的繃帶在上面交叉成十字。
  那天早上,我起了頭,終於動手。
  我把自己鎖在浴室,放了一整浴缸的溫水,拿出刮鬍刀片。
  有人問某位羅馬的老哲學家之類的,希望怎麼死去,他說,要泡在溫水裡,切開自己的血管。我想,這種死法蠻輕鬆的,躺在浴缸中,看著手腕冒出的紅色血花汩汩流過澄澈的水,最後沉入艷俗如罌粟的紅色水底,永遠睡去。
  但真正要動手時,我發現手腕的肌膚白皙脆弱到我下不了手。我要殺的東西彷彿不在這塊肌膚底下,也不是我大拇指底下跳動的細藍脈搏,而是更深處、更隱秘、更難觸及的東西。
  其實只需要兩個動作。先割一腕,然後換另一腕。或者,把剃刀換手的動作加進去,就是三個動作。然後,踏進浴缸,整個人躺下。
  我走到浴櫃前,如果割腕時看著鏡子,應該就像看著書中或戲裡的人自殺吧。
  可是,鏡中人呆滯無力,笨得什麼事情都做不出來。
  接著,我在想,或許該先弄出一點血來練習練習,於是我坐在浴缸邊緣,把右腳踝跨在左腳踝上,然後舉起拿著剃刀的右手,不使力也不抗拒,讓刀子靠著自身的重量往下落,就像斷頭鍘,落在我的小腿上。
  起先毫無感覺,隨後有一股來自深處的小刺痛,接著,傷口湧出鮮紅物。血漸聚漸暗,像一顆水果,往下滾到我的腳踝,流進我的黑色漆皮鞋中。
  我心想,現在該進浴缸,可是剛剛那番蹉跎耗盡了早上的大好光陰,眼看媽媽就快回家了。看樣子,我來不及把事情做完,就會被她發現。
  於是,我把傷口貼上繃帶,將刮鬍刀片裝好,帶在身上,搭乘十一點半的巴士往波士頓去。
  「抱歉,姑娘,鹿島監獄在島上,地鐵到不了。」
  「不對,它不在島上。以前那裡是島,但用土填平後就和內陸相連了。」
  「總之沒有地鐵去那裡。」
  「我非去不可。」
  「喂,」票亭裡的胖男人從鐵柵窗口打量我,「別哭啊,姑娘,那裡有你什麼人,親戚嗎?」
  黑暗夜色被人工光源給照得通亮,熙來攘往的人群在我四周推擠碰撞,趕著搭火車。一列列火車隆隆進出史寇雷廣場底下的腸狀隧道。我可以感覺到,淚水就要從我緊閉的眼管噴湧出來。
  「我父親在那裡。」
  胖男人看了一下票亭內牆的圖表,說:「你就這麼做吧,先到那邊的月臺搭電車,在東高地那一站下車,然後轉乘往海角的公車。」他笑著對我說,「這樣就能到監獄門口。」
  「喂!」小屋裡一個穿著藍色制服的年輕人朝我揮手。
  我也對他揮手,然後繼續往前走。
  「喂,站住!」
  我停步,慢慢走向小屋。它就坐落在廢棄的沙堆上,看起來像圓形的客廳。
  「喂,你不能再往前走囉,那裡是監獄區,不准闖入。」
  「我以為沙灘沿岸都可以走,」我說,「只要不超過潮水線。」
  小伙子想了一下。
  然後說:「這個沙灘不行。」
  他長得很討喜,看起來清新有活力。
  「你這地方很不錯,」我說,「像間小房子。」
  他回頭瞥了屋內一眼——裡頭有辮狀圖案的地毯和印花棉布的窗簾——接著咧出笑臉。
  「我們還有咖啡壺呢。」
  「我以前住在附近。」
  「真的嗎?我也是在這個鎮出生長大的呢。」
  我的視線越過沙堆,望向停車場和鐵柵門。柵門後有一條通往昔日離島的小路,路的兩側有海水拍擊。
  監獄的紅磚外貌看起來很友善,感覺就像海邊的大學校舍。左邊的草坪山坡上有小白點和稍大一些的粉紅點狀物四處移動。我問警衛,那是什麼,他說:「豬和雞啊。」
  我在想,如果當初我知好歹一點,留在這個老鎮,說不定唸書時會認識這個獄警,跟他結婚,現在已生養好幾個孩子。這樣也不錯,住在海邊,守著一堆小孩和豬雞,穿著祖母口中的耐洗衣,悠閒坐在鋪著鮮亮油氈布的廚房裡,四周還有一堆肥臂膀的女人,喝著一壺又一壺的咖啡。
  「要怎樣才能進監獄?」
  「要申請通行證。」
  「不是,我是說,怎樣才能被關進去?」
  「喔,」警衛笑著說,「偷車啊,搶劫商店之類的。」
  「裡頭有殺人犯嗎?」
  「沒有。殺人犯關在較大的州立監獄。」
  「除了偷車和搶劫,裡面還有哪些人?」
  「喔,冬天一到,波士頓的老遊民就會來。他們會故意朝人家的窗戶丟磚頭,等著被捕捉,這樣就能來這裡過冬,不用在外頭挨餓受凍。監獄裡有電視可看,三餐不愁吃,週末還有籃球比賽。」
  「不錯嘛。」
  「如果喜歡這種生活,的確很不錯。」警衛說。
  我跟他道別,動身離開,只回頭望了他一眼。他仍站在崗哨亭口,我回頭時,他舉手向我敬禮。
  我坐的樹幹沉重如鉛,還散發出瀝青味。居高臨下的丘頂矗立著一個粗桶狀的灰色水塔,水塔下方,沙洲蜿蜒入海。潮水一漲,整片沙洲完全覆沒。
  我清楚記得這片沙洲。有一種奇特的貝殼只出現在這片沙洲的內凹處,其他地方都沒有。
  這種貝殼厚而光滑,約大拇指關節大,通常是白色,但偶有粉紅色或蜜桃色,長相類似某種小海螺。
  「媽咪,那個女生還坐在那裡。」
  我懶懶地抬起頭,看見一個全身是沙的幼童被一個身材纖瘦、眼神銳利的婦人拖離海邊。她穿著紅短褲,紅白圓點的背心。
  沒想到這個海灘已被夏天的人潮占據。我沒來的這十年,海角的平坦沙地上蓋起一棟棟花俏的度假小屋,有藍色、粉紅色和淺綠色,真像一朵朵食之無味的蕈菇。銀色的飛機和雪茄狀的飛船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從海灣對面的機場轟隆疾飛,咻地掠過屋頂的噴射機。
  整片海灘,只有我穿裙子和高跟鞋,想必很引人注目。後來,我把漆皮高跟鞋脫了,因為它們老是陷入沙子中。想到我死了之後,這雙鞋子會棲居在沙灘這截銀色木頭上,鞋尖指向大海,彷彿某種心靈羅盤,我就備感欣慰。
  我用手指碰碰皮包裡的那盒刮鬍刀。
  隨即想到自己未免太蠢,有了刮鬍刀,但沒溫水可讓我浸泡。
  我想到或許可以租個房間。避暑勝地肯定有房間出租。可是我沒攜行李,會讓人起疑。況且,客房出租的地方總是有其他房客等著用浴室,若有人砰砰敲門,我就沒時間動手,更沒機會踏入浴缸,等待死亡。
  沙洲頂端的鷗鳥像踩著木高蹺,喵喵叫得像貓。它們披著灰色的羽衣,一隻一隻振翅飛起,在我的頭上盤旋,喵喵悲鳴。
  「喂,大姐姐,別坐那麼出去,快漲潮了。」
  有個小男孩蹲在幾英尺外,撿起一塊紫色的圓石子,往海面高高一擲,撲通一聲,沒入海水中。他在沙灘上到處翻找,我聽見幹石頭相擊,鏗當聲如錢幣碰撞。
  他拿一塊扁平的石頭打水漂,石頭在暗綠色的水面上跳了七次,才隱沒於水中。
  「你怎麼不回家?」我說。
  男孩又拿了一個較重的石子打水漂,這次彈兩下就沉入水裡。
  「不想回去。」
  「你媽在找你。」
  「才沒有。」但語氣聽來有點擔心。
  「如果你回家,我就給你糖果。」
  男孩立刻靠近我:「什麼樣的糖?」
  但我不用打開皮包看,也知道裡頭只有花生殼。
  「我給你錢去買糖。」
  「亞——瑟!」
  真的有個女人出現在沙洲另一端。她滑了一跤,接下來,洪亮嚴厲的叫喊聲傳來,她的嘴唇喃喃開合,顯然在啐聲咒罵剛剛跌的那一跤。
  「亞——瑟!」
  她用一隻手遮住眼睛上方,彷彿此舉有助於她在漸濃的海濱暮色中辨識出我們的位置。
  隨著男孩母親對他的引力逐漸加大,他對我的興趣逐漸減少,甚至開始裝作跟我毫無關係,逕自踢石頭,假裝找東西,逐漸走遠。
  我打了個寒戰。
  一塊塊冰冷嶙峋的小石子躺在我的赤足底下,我開始渴切思念起我放在沙灘上的黑鞋。波浪退去,像人縮了手,接著往前伸,觸摸我的腳。
  這濡濕的感覺彷彿來自海床底,那裡有眼盲的白魚,以自身發出的亮光為助力,穿越嚴寒的極地。我還看見鯊魚牙和鯨魚耳骨,一個個像墓碑,散置在海床底。
  我等著,等海洋替我做決定。
  第二道浪在我的腳邊碎開,點點白沫輕吻我的腳,寒意緊緊攫住足踝,痛得我承受不了。
  我的肉體畏縮了,膽怯了,不敢面對這種死法。
  於是,我撿起皮包,走過冰冷的石頭,回到鞋子那裡。在暗紫的天光中,我的鞋子不懈地警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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