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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美人 by 西爾維婭·普拉斯

2019-10-25 21:23

  鏡中那張臉,像極了生病的印第安人。
  我將小化妝盒放入手提包內,從火車窗戶往外望。沼澤和荒蕪空地飛快地往後退,整個康乃迪克州就像個龐然垃圾場,支離破碎,漠不相干。
  這世界真是個大雜燴!
  我低頭看看自己這身陌生的衣裙。
  裙子是綠色的農婦寬褶裙,蓬鬆如燈罩,裙面布滿黑色、白色和閃電藍的小圖案。綴滿孔眼的白色上衣沒袖子,衣肩部位倒有波浪褶邊,鬆軟垂墜,宛如新生天使的翅膀。
  那夜我把所有的衣物都拋向紐約上空,忘了給自己留一件,所以貝琪就拿了這件上衣和裙子給我,而我則把那件有矢車菊圖案的浴袍送她。
  車窗倒影中的我有一對白翅膀,一撮褐馬尾,蒼白憔悴,幽魂似的飄蕩在窗外景緻裡。
  「牛仔傻大妞。」我大聲說出朵琳給貝琪取的綽號。
  坐在對面的女人原本埋首於雜誌,此時抬起頭來。
  一直到出門前一刻,我都不想洗掉臉頰上那兩道斜斜的乾血漬。這兩道血痕看起來頗動人,很醒目,我甚至考慮留著它們,像隨身攜帶死去情人的遺物,直到它們自然淡去。
  如果微笑或臉部肌肉抽動得太厲害,血漬就會立刻脫落,所以我一直僵著臉,非得說話時也從齒縫裡擠出話,絕不動到嘴巴。
  我不明白這模樣有什麼好讓人盯著看的。
  畢竟比我怪異的人多的是。
  我的灰色皮箱置於頭上方的行李架,裡頭空空,只有一本《年度最佳三十則短篇小說選》、一個白色的塑膠墨鏡匣,以及朵琳在我臨行前送的禮物——酪梨兩打。
  酪梨還沒成熟,所以不會撞爛。每當我提起或放下皮箱,或者提著它到處走,就會聽見它們從皮箱一頭滾動到另一頭,發出微弱的隆隆聲。
  「一二八號公路站,到了喔!」列車服務員喊道。
  人工植栽的野生松樹、楓樹和橡木緩緩靜止,定格在車窗中,如劣畫一幅。我通過長長的列車走道,行李箱一路顛簸隆隆響。
  從冷氣車廂下到月臺,慈母般的郊區氣息立刻迎面擁抱我。這是草坪灑水器、旅行車、網球拍、寵物狗及嬰兒所交織的氣息。
  夏日的寧謐撫慰了一切,就像死神的手,觸摸所有生命。
  我媽就在那輛灰色的雪佛蘭汽車旁等著我。
  「寶貝,你的臉怎麼了?」
  「不小心弄傷的。」我簡短回答。將行李箱扔到後座,然後坐進行李旁邊。我可不想坐在副駕駛座,整路車程被媽媽看著不放。
  椅墊光滑潔淨。
  母親坐到方向盤後方,丟了幾封信在我的膝上,然後回身。
  車子發動,發出嗡嗡低鳴。
  「我想,不如早點讓你知道。」她說。從她的脖子姿勢,我看出她要說的是壞消息。「你沒被寫作班錄取。」
  我整個人像皮球一樣洩了氣。
  整個六月,我引頸期盼著寫作課,它就像一座明亮安全的橋梁,讓我得以走過如海溝般的沉悶夏天。
  但現在,我眼看著它搖搖欲墜,崩解傾圮,一個白衣綠裙的身影就要筆直落入深淵中。
  然後,我的嘴巴不是滋味地恢復原狀。
  我早料到。
  我把脊椎貼著椅背,整個人偷偷往下滑,直到鼻子與窗緣切齊,看著波士頓郊區的屋舍飛逝而過。屋宇愈來愈熟悉,我的身子愈沉愈低。
  我心想,絕不能讓別人認出我來。
  灰色車頂就像囚車車頂,罩住我的人。窗外的屋舍幢幢都釘著同款式的白色護牆板,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各幢之間以悉心照料的蓊綠景緻間隔開來。屋宇一幢一幢飛逝而過,而我置身在插翅也難飛的巨大囚籠裡,看著籠柵一條一條掠過眼前。
  我還不曾在郊區度過夏天。
  嬰兒車的輪子發出刺耳聲音,尖亢如女高音。從百葉窗滲入的陽光將屋內照得一片硫黃般氳黃。我不曉得自己睡了多久,只覺得虛脫到全身劇痛。
  旁邊那張床空著,被褥凌亂。
  七點時我聽見母親起床,匆促穿衣,躡足離房。接著,樓下傳來果汁機的嗡嗡聲,還有咖啡和培根氣味從房門底下飄進來。水槽上的水龍頭打開,然後一陣鏗啷。我媽清洗擦乾碗盤後,一一放回碗櫃裡。
  前門開啟,關閉。車門打開,關上。引擎隆隆,車子碾過砂礫,慢慢駛離。
  我媽在市立大學教很多女學生速記及打字,下午三四點才會回家。
  嬰兒車又發出碾過地面的尖銳摩擦聲,一定有人在窗戶下方來回推著嬰兒。
  我悄悄下床,趴在地毯上,偷偷爬到窗邊,看看究竟是誰。
  我們家不大,位於兩條郊區靜街的交會處,屋牆也釘著白色護牆板,屋子的四周都鋪了草坪。儘管有成排小楓樹當圍籬,但任誰一抬頭,還是能從人行道上飽覽二樓窗子裡的動靜。
  我之所以知道這情況,是隔壁那個臭婆娘歐克丹太太說的。
  她是個退休護士,剛跟第三任丈夫結婚——前兩任死因蹊蹺——成天到晚躲在自家那漿很的窗簾後方偷窺別人。
  她主動跟我媽通過兩次電話,都是為了打我的小報告。一次是說我在屋前的路燈下坐了一個小時,還跟開著藍色普利矛斯車款的男人接吻。另一次是叫我最好放下百葉窗,因為有一晚她出去遛她那隻蘇格蘭㹴犬時,恰好看見我半裸著準備上床。
  我小心翼翼地起身,讓眼睛與窗檯切齊。
  有個身高不及一百五十公分、腹部怪異突出的女人正推著老舊的黑色嬰兒車在街上走。兩三個幼兒搖搖晃晃地走在她裙子的陰影下,他們身高不一,但同樣蒼白,臉蛋和裸露的膝蓋都髒兮兮的。
  一抹幾近聖潔的平靜笑容浮現在女人臉上,她的頭往後仰,滿臉幸福,整個身形象一顆麻雀蛋棲在鴨蛋上。
  這女人我很熟啊。
  是朵朵·康威。
  她是天主教徒,讀完哥倫比亞大學的巴納德女子學院後,嫁給同是哥大畢業的建築師,對方也是天主教徒。他們住在街道的另一頭,寬宅大院,卻骯髒凌亂。大門外有一排病變的松樹,屋子四周散落著兒童踏板車、三輪腳踏車、娃娃車、玩具火車、球棒、羽毛球網、槌球的球門、倉鼠的籠子,以及數隻幼小的可卡犬。郊區童年的全套配備就這樣亂七八糟地堆置著。
  不由自主地,我開始注意起朵朵這個人。
  她家跟左鄰右舍的屋子很不一樣。大小相異(比其他人家大很多),顏色不同(二樓的牆面是深褐色的護牆板,一樓則是灰泥牆,鑲嵌著高爾夫球狀的灰色和紫色圓石)。而且,屋子完全被松樹遮掩。在戶戶草坪相連、家家樹籬高度只及腰的街坊看來,這簡直是孤僻不合群。
  朵朵的六個孩子——看來第七個即將出現——全是用這些食物餵大的。脆米果、花生醬棉糖三明治、香草冰淇淋、一加侖一加侖的胡茲牌牛奶。數量多到本地的牛奶商願意給她折扣價。
  大家都喜歡朵朵這個人,雖然她家頻平添丁弄瓦,惹得鄰居議論紛紛。附近長一輩的人通常生兩個,比如我媽。年輕一點,而且家境狀況佳的,頂多生四個,沒人像朵朵往第七個邁進。就算只有六個,大家都嫌過多,不過最後總會補上一句,當然啦,朵朵是天主教徒,不避孕的啊。
  我看著朵朵在我的窗前,把他們康威家最小的孩子用嬰兒車推來推去,好像這麼做就是為了惹毛我。
  我討厭小孩。
  腳下的地板忽然嘎吱作響,我趕緊蹲低身子,就在這時,朵朵·康威的頭以脖子為支軸,緩緩轉向我,不知是出於直覺,或者有什麼特異聽力。
  我總覺得她的目光穿透了白色屋牆板,以及粉紅壁紙的玫瑰圖案,搜尋到我蜷躲在柵狀的銀色暖氣管後方。
  我悄悄地爬上床,拉起被單蓋住頭,即使這樣,仍遮擋不了光線,於是我把頭埋入枕頭底下的漆黑世界,假裝現在是黑夜。我找不到有什麼理由值得我起床。
  人生毫無盼望。
  一會兒後,我聽見樓下玄關傳來電話鈴聲。我用枕頭蓋住耳朵,堅持不接。五分鐘後,我把頭從螺栓洞裡拔出來。鈴聲終於停。
  但幾乎同一刻,再度響起。
  我一邊赤腳下樓,一邊咒罵,不知是哪個無聊朋友、王八親戚或路人甲乙丙嗅出我返家了。玄關桌上那具黑色東西歇斯底里地發出一聲又一聲的顫音,活像神經兮兮的鳥禽。
  我拿起話筒。
  「喂。」我以低沉的假聲說話。
  「喂,愛瑟,你怎麼了?喉嚨發炎啊?」
  是我的老友喬蒂,從劍橋打來的。
  這個暑假喬蒂在學校的合作商店打工,並修了一門開在午餐時段的社會學。她和另外兩個跟我和校的女孩合租了一間大公寓,房東是四個哈佛法學院的學生。我原本打算寫作課一開始,就搬去跟她們同住。
  喬蒂打電話來問我何時過去。
  「不去了。」我說,「我沒被錄取。」
  沉默片刻。
  「他們是笨蛋,」喬蒂說,「有眼無珠。」
  「我也有同感。」我覺得自己的聲音聽來空洞陌生。
  「還是來吧,可以選修其他課啊。」
  霎時我想到了德文課和變態心理學。反正我在紐約見習領的薪水幾乎全存下來了,剛好負擔得起。
  然而,那個空洞陌生的聲音卻說:「你別等我了。」
  「好吧,」喬蒂說,「有個女孩說她想跟我們分租,如果有人要退出……」
  「好,去找她吧。」
  我一掛上電話,就知道應該答應喬蒂的。要是繼續聽著朵朵·康威的嬰兒車吵一早上,我一定會發瘋。再說,我也想清楚了,絕不能和我媽住在同個屋簷下超過一個禮拜。
  於是,我伸手拿話筒。
  但手才往前伸了幾英寸,立刻縮回,往下垂。我強迫它再去拿話筒,但它又半途停下,彷彿撞上一扇玻璃。
  我走進餐廳。
  餐桌上立著兩封信。那封長方形的正式信函是暑期學校寄來的,另一封薄薄的藍色信箋是巴帝·魏勒用剩下的耶魯信紙寫的,上面有他工整清晰的筆跡。
  我用刀裁開暑期學校的信。
  信中寫道,我未獲錄取寫作班,但可以報名其他課程,最遲必須於拆信這天早晨致電入學許可處,以免耽誤註冊時限。信上還說,各課程都快額滿了。
  我撥了入學許可處的電話,然後聽到一個殭屍般的聲音開口說話,她告訴電話另一頭,愛瑟·葛林伍德小姐不會參加暑期學校的任何課程。
  然後,我打開巴帝·魏勒的信。
  巴帝寫道,他好像愛上了一個也得結核病的護士,不過如果我七月能和他媽一起去她在阿迪倫德克租的小屋待上一個月,或許他就會發現他對那護士只是一時迷戀。
  我抓起鉛筆,劃掉巴帝寫的話,然後將信紙翻面,在背面寫上:我已和一位同步口譯員訂婚,永遠不想再見到巴帝,因為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有個偽善的父親。
  我把信塞回信封,用透明膠帶封口,將我的地址改成巴帝的地址,連新郵票都沒貼。我心想,我捎去的訊息值得他付三毛郵資。
  我決定了,要利用這個暑假寫一本小說。
  拿這本小說來修理很多人。
  我踱步到廚房,見到熱茶杯裡有未煮的生漢堡肉,我打了一個雞蛋進去,攪拌後吃下去。接著,我在房子通往車庫那條裝有紗窗的通道上,架起橋牌桌。
  在這裡,一大叢搖曳的桑橙樹遮住擋前方街景,左右兩側各有屋牆和車庫牆當掩護,背後還有一片白樺和黃楊樹籬,保護我免受歐克丹太太的窺伺。
  玄關的櫥櫃裡,就在一疊舊氈帽、衣服刷和羊毛圍巾的底下,有我媽存放的高級打字紙,這種打字紙可以擦拭,重複使用。我數了數,抽出三百五十張。
  回到通道,我把一張完全沒用過的打字紙放入我那臺老舊的可攜式打字機,然後將我的第一頁稿紙往上捲。
  有另一個我疏離冷眼地看著我坐在通道裡,被圈圍在兩片釘有白色護板的屋牆、一叢桑橙樹、一叢白樺及黃楊樹籬所構築起來的封閉世界裡,微小如娃娃屋裡的迷你娃娃。
  我的心滿是柔情。我知道女主角就是我自己,不過我會替她偽裝。她的名字將是依蓮。依蓮。我伸出手指數數這名字的字母數量,共六個字母,跟愛瑟一樣。看樣子是個好兆頭。
  依蓮穿著母親的黃色舊睡袍,坐在通道裡等待著,她在等什麼事情發生。在這個悶熱的七月早晨,鬥大汗珠滑下她的頸背,一顆接一顆,猶如小蟲子一隻一隻往下爬。
  我往椅背一靠,讀著我的文字。
  描寫生動,我真驕傲自己能想到把汗珠比喻成蟲子,不過,怎麼隱約覺得很久以前在哪裡看過這種比喻法。
  之後,我枯坐了一個鐘頭,想著接下來要做什麼。在我的腦海中,那個穿著母親舊睡袍的赤腳小娃也呆坐著,茫然望向遠方。
  「怎麼了?寶貝,不想換衣服啊?」
  我媽很謹慎,從不貿然要求我做什麼,多半好聲好氣地跟我講道理,就像兩個明理成熟的成人在交談。
  「都下午三點了欸。」
  「我在寫小說,」我告訴她,「沒時間換掉這身衣服。」
  我躺在通道的沙發上,閉上眼睛,聽見我媽將牌桌上的打字機和紙張收走,擺上晚餐的刀叉。但我繼續躺著,一動也不動。
  惰性如糖漿,從依蓮的四肢緩緩分泌出來。她心想,得瘧疾的感覺就是這樣吧。
  照這種速度,一天能寫一頁就屬萬幸。
  我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我缺乏人生歷練。
  像我這樣沒談過戀愛、沒懷過小孩,也沒目睹過死亡過程,要怎麼書寫人生?我認識一個女孩,剛得了短篇小說獎,故事的靈感來自於她在非洲跟矮黑人相處的奇遇。人家有這種經歷,我怎麼比得上?
  晚餐快結束前,我媽終於說服我利用晚上學速記。我想,這樣也好,一箭雙鵰,寫小說的同時也學點實用技能。況且有媽當老師,可省下不少學費。
  當晚,我媽就從地下室翻出一塊舊黑板,在通道裡架起來,然後以白粉筆在上面潦草寫出一些小小的花體字,而我,就坐在椅子上看著。
  一開始我還樂觀期待。
  我以為不用多久,我就能學會速記,這樣一來,當獎學金事務處那個雀斑女士問我為何沒像其他領學金的女孩,利用七八月打工賺錢,我就可以告訴她,我利用這兩個月上了免費的速記課,所以一畢業就能養活自己。
  問題是,當我開始想像自己去上班,敏捷地將訊息一行又一行速記下來,我的腦袋竟變得空白。要用到速記這項技能的差事,一個都吸引不了我。就這樣,我坐在那裡看著黑板,白粉筆寫出的花體字逐漸模糊,變得毫無意義。
  我跟媽媽說我頭很痛,要去睡覺。
  一個小時後,她徐徐推開房門,躡足走進來。我聽見她脫衣服,窸窸窣窣,接著,爬上床,然後呼吸變得規律緩慢。
  黯淡街燈透入緊掩的百葉窗,就著微弱光線,我看見她頭上一排排的發夾捲閃閃發亮,如一列列的小刺刀。
  我決定把小說放一邊,等去過歐洲,談了戀愛再說,而且,我永遠都不要學速記。如果堅持不學,就永遠用不到。
  我想,這個暑假就來寫論文,讀讀《芬尼根守靈夜》吧。
  如此一來,九月底開學時,我就能遙遙領先其他人,好整以暇地享受大學最後一年,不用像其他想以優異成績畢業的大四特優生,為了寫論文,蓬頭垢面,埋首書堆,猛灌咖啡或服用苯丙胺等提神藥物。
  我又想,不然也可以考慮休學一年,去當陶藝學徒。
  或者,設法去德國當女侍,精通德英雙語。
  一個又一個計劃冒出我的腦袋,就像一窩浮躁的兔寶寶。
  我看見我十九年的人生就像路邊一根根以電線相連的電線杆。我數著,一根、兩根、三根……數到第十九根,電線就下垂到半空,放目望去,第十九根之後就見不到半根。
  天色漸藍,房內漸亮,夜晚就這麼消失,杳去無蹤。母親的輪廓從一截模糊的木頭變為沉睡的中年婦人,嘴微張,鼾聲從喉裡縷縷逸出。那如豬嚎一般的鼾聲惹惱了我,有那麼片刻,我真覺得,想要阻止那聲音,唯有抓住那根發出鼾聲的肉腱圓柱,以雙手狠狠扭斷,我才得以耳根清淨。
  我一直裝睡,等著媽出門去學校,可是眼皮就算合著,依舊擋不住光,它們的細微血管交織成兩片紅簾,宛如皮開肉綻的傷口,掛在我的眼前。我鑽入床鋪的上墊和下墊之間,將上墊想像成墳墓,整個壓住我。這樣躲著,足夠黑暗,又有安全感,但光有床墊的重量還不夠。
  還得再來一噸重的東西壓著,我才睡得著。
  江河奔流,奔過夏娃與亞當之家,從凸出的河岸,到凹入的海灣,河闊江寬,復始循環,把我們帶回霍斯堡和郊外。
  《芬尼根守靈夜》這本厚書把我的肚子壓出一個凹痕,真不舒服。
  江河奔流,奔過夏娃與亞當之家……
  我在想,第一個字「江河奔流」(riverrun)的句首字母之所以是小寫,很可能是為了表示萬事萬物根本就沒有全新起首,一切都是承載既往,才得以延續奔流。而夏娃與亞當之家,指的當然就是那個夏娃與亞當,不過也可能另有所指。
  比如都柏林的那間酒館。
  我的視線凝聚在一鍋字母雜燴中,最後落在該頁正中央那個長長的字。
  Bababadalgharaghtakamminarronnkonnbronntonnerronntuonnthunntrovarrhounawnskawntoohoohoordenenthurnuk!
  我數了數,剛好是一百個字母。我想,箇中必有深意。
  為什麼恰好是一百個字母?
  我口拙舌別地大聲唸出這個字。
  聽起來像一塊沉重的木製品滾落樓梯,一階又一階,砰、砰、砰。我掀起一疊書頁,視線在書頁間緩緩游移,那些字隱約熟悉,但一個個又像哈哈鏡裡的臉歪七扭八。接著,一個個字逃之夭夭,沒在我呆滯的腦袋裡留下半點足跡。
  我眯眼看著書頁。
  看著看著,字母變成倒鉤和羊角,還一個一個分開,呆頭呆腦地跳上跳下,然後又結合成匪夷所思、令人不解的形狀,像是阿拉伯字,又像中文。
  我決定把論文丟到一邊。
  也甩開特優生要唸的整套課程,改當英文系的一般生。我去查了學校英文系一般生要修的課程。
  有很多必修課,而我上過的還不到一半。有一門是18世紀文學,但我想到18世紀就覺得討厭,因為那時的作家都自命不凡,老是寫那種必須嚴格遵守韻體音節的偶句小詩,而且極端崇拜理性,因此我不選這門課。我們特優生就是比一般生更有選課的自由,所以,我的時間多半用來研究狄倫·湯瑪斯。
  我有個朋友也是特優生,她有辦法讓自己完全不需要研讀莎士比亞,但對於《四首四重奏》的了解堪稱專家。
  我發現我很難從選課自由的特優生身分變成選課諸多限制的一般生,況且這樣做也很丟臉,所以我去查了我媽任教的那所市立大學英文系的選課規定。
  更慘。
  要唸的東西除了古英語文學和英國語言史,還得把從《貝奧武甫》到當代文學的代表性作品都讀過。
  這實在叫我吃驚。我向來瞧不起我媽那所學校,嫌它男女兼收,而且學生多半是拿不到獎學金進東岸名校的人。
  但現在我才發現,我媽學校裡最笨的學生都懂得比我多。我看,校方連入學都不准我入,遑論給我優渥的獎學金(我目前唸的這所大學提供我大筆獎學金)。
  我想,我應該去工作一年,好好想清楚,或許也該偷偷讀一讀18世紀文學。
  可是,我不懂速記,能做什麼工作呢?
  女侍或打字員。
  偏偏,光想到這兩種工作,我就無法忍受。
  「你要我多開一點安眠藥給你?」
  「對。」
  「可是我上星期給你那些,藥效應該夠強了。」
  「一點用都沒有。」
  德蕾莎那雙黝黑的大眼若有所思地打量我。我聽見她的三個孩子在診察室下方的花園裡嬉戲。我的姨媽麗碧嫁給義大利人,德蕾莎就是麗碧姨媽的小姑,也是我們的家庭醫師。
  我喜歡德蕾莎,她的直覺力很強,又善體人意。
  我想,一定因為她是義大利人。
  診察室裡沉默了片刻。
  「你怎麼了?」德蕾莎問我。
  「我睡不著,讀不下書。」我努力冷靜沉著地說,但喉嚨裡的那個殭屍又出現了,害我說起話來像被噎住,只好無奈地攤開雙手。
  「我想,」德蕾莎從處方簿上撕下一張紙,寫上一個名字和地址,「你最好去找這個醫生。我認識他,他應該比我更能幫助你。」
  我呆望著她的字,但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戈登大夫。」德蕾莎說,「他是精神科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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