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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美人 by 西爾維婭·普拉斯

2019-10-25 21:23

  我一直求巴帝帶我去醫院看看有趣的東西,所以有個禮拜,我把課全翹了,南下度個長長的週末,結果他讓我嚐到了苦頭。
  首先,我穿上白袍,坐在高凳子上,看著巴帝一夥人將四具屍體開腸剖肚。這些屍體的紫黑皮膚看起來僵硬粗韌如皮革,氣味像陳年醃菜,感覺不像人類,所以沒嚇著我。
  接著,巴帝帶我離開解剖室,去一間大廳室,裡頭有一些大玻璃瓶,瓶裡裝的都是未出生就夭折的胎兒。第一個瓶子裡的胎兒低垂的頭顱又大又白,相較之下蜷縮起來的身軀非常小,約莫只有青蛙大。隔壁瓶子裡的胎兒稍大一些,第三個瓶子裡的更大,最後一瓶裡的胎兒體積就跟正常嬰孩一樣,那模樣好像正看著我,露出小豬般的笑容。
  我很得意自己看了這些恐怖的東西還能泰然自若,除了一次嚇得跳起來。那次,我把手肘擱在巴帝處理的那具屍體的肚子上,想貼近細看他解剖肺。一二分鐘後,感覺手肘有灼熱感,心想該不會屍體沒真的死,還有體溫吧。這麼一想,我嚇得跳下凳子,小小驚呼了一聲。巴帝告訴我,灼熱感來自於浸泡屍體的藥水。聽了之後,我又坐回凳子上。
  午餐前一小時,巴帝帶我去聽課。那堂課的主題是鐮形細胞貧血和一些聽了讓人難過的重大疾病。有幾個病人被推到講臺上,大家問了他們一些問題,然後,又把他們帶回講臺下。接著,放了彩色幻燈片。
  我記得有張幻燈片上是個笑臉盈盈的美麗女孩,她的臉上有一顆黑痣。「這顆痣出現後二十天,女孩就死了。」醫生說。現場一片靜默,但下課鈴聲隨即響起,所以我到現在都不曉得那顆痣代表什麼,或者那女孩是怎麼死的。
  下午,我們去產房看接生。
  我們先到走廊的毛巾衣服置物櫃,巴帝從裡面拿了白色口罩給我戴上,還拿了一些紗布。
  有個又高又胖、身材就跟知名默片演員席尼·格林史區(Sidney Greenstreet)不相上下的醫學生在附近閒晃,看著巴帝拿紗布一圈又一圈纏住我的頭,直到我的頭髮全被蓋住,只剩眼睛露出來。
  這個醫學生沒禮貌地竊笑一聲,說:「至少你媽還會愛你。」
  當下我沒聽出他在侮辱我,因為那時我滿腦子都在想,這傢伙胖成這樣真不幸,尤其他還這麼年輕,有哪個女人能忍受親吻他時貼著他的大肚腩啊。稍後,我才恍悟這傢伙根本是臭美,自以為是,而且想到應該這樣回敬他:「除了當媽的,誰會愛上肥成這樣的男人。」不過太遲了,他已經走掉。
  巴帝察看牆上的一塊怪木牌,上面有一排洞,洞口的大小從一美元銀幣到餐盤不等。
  「很好,很好,」他告訴我,「這會兒正好有人要生產。」
  產房門口站了個背駝體瘦的醫學生,巴帝認識他。
  「嗨,威爾,」巴帝說,「誰負責接生?」
  「我。」威爾有氣無力地說道。我注意到他高聳的蒼白額頭上冒出一顆顆小汗珠。「我負責。這是我第一次接生。」
  巴帝告訴我,威爾是大三生,必須接生八次才能畢業。
  接著,我們發現走廊遠處一陣騷動,幾個男人往我們這裡走來,他們穿著檸檬綠的衣袍,戴著手術帽,旁邊還有幾個護士,步伐參差地推著輪床,輪床上有個碩大的白色隆起物。
  「其實你不該看這種畫面。看了之後肯定不想生孩子。這種事應該禁止女人看,否則人類會絕種。」威爾在我耳邊嘟囔。
  巴帝和我笑了出來。巴帝跟威爾握了握手,然後我們三個進入產房。
  見到孕婦被抬上產臺,我嚇得說不出話。那產臺看起來就像恐怖的刑臺,一端有金屬鐙聳在半空,另一端有各種我認不出的工具、金屬線和管子。
  巴帝偕我站在窗邊,離孕婦只有幾英尺,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
  孕婦的肚子高高聳起,所以我完全看不見她的上半身和臉。她成了一隻大蜘蛛,只有圓滾滾的大肚子和兩條架在高鐙具的醜陋細腿。整個生產過程中,她野獸般的哀號不曾停過。
  稍後巴帝告訴我,那女人被上了麻藥,記不得這些痛苦,所以,咒罵呻吟的她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因為她是處於半昏睡的狀態。
  我覺得這種藥一定是男人發明的。這痛苦哀號的女人分明什麼都感受得到,否則不會叫得那麼悽慘,可是一回家,又能製造另一個寶寶,因為藥物讓她忘掉生產的巨大痛苦。然而,我相信,那痛苦藏匿在她內心的祕密深處,如一道黝黑幽閉的苦刑長廊,隨時都可能開啟,將她關進去。
  負責指導威爾的主任醫師一直對孕婦說:「往下用力,陀莫利羅太太,往下用力,很好,繼續用力。」終於,她兩腿之間那一片被消毒劑染紅,還剃了毛的縫隙地帶,冒出一團模糊的黑東西。
  「是寶寶的頭。」巴帝壓低聲音告訴我。這時孕婦仍哀號個不停。
  但嬰兒的頭不知何故卡住了,醫生要威爾剪一刀。我聽見剪刀往孕婦的肌膚剪下去,就跟剪布一樣,鮮紅血液立刻汩汩流下。瞬間,寶寶蹦出來,落在威爾的手上,全身紫藍如蜜李,還裹著一層白色的糊狀物和條條血痕。威爾不斷地說:「他會掉下去,他會掉下去,他會掉下去。」聲音充滿驚恐。
  「不會,不會掉的。」醫生說著從威爾手裡接過寶寶,開始替他按摩。紫藍色消退,寶寶哇哇哭號,哭聲真惹人憐。我看出是個男孩。
  寶寶一泡尿噴在醫生的臉上。稍後我跟巴帝說,我真無法想像會發生這種事。他說,這雖然不常見,但還是有可能發生。
  寶寶一生出來,產房裡的人立刻分成兩組。護士忙著將金屬名牌繫在寶寶的手腕上,用棉花棒擦拭他的眼睛,裹上毛巾,放進帆布小床,而醫生和威爾則開始用針和長線縫合孕婦的傷口。
  裡頭有人跟女人說話,我想,大概在說:「陀莫利羅太太,是男孩。」但她沒應答,也沒抬起頭。
  「如何啊?」巴帝帶著滿足的表情問我。我們穿越翠綠的四方庭院,準備回他的宿舍。
  「很棒。」我說,「這種事情我每天看也不成問題。」
  我想問他,還有沒有其他的生產方式,但開不了口。我總覺得,清醒地看著寶寶從自己的肚子裡生出來,確定那是你的小孩,是很重要的過程。既然怎樣都得受苦,乾脆清醒地承受。
  我經常想像自己分娩後,在產臺上用手肘撐起身子,伸手撫摸我的第一個小寶寶,以某個名字低喚著蠕動不停的他。當然,那時的我一定臉色慘白,因為沒化妝,又剛飽受生產的煎熬,但長髮垂到腰際的我會滿面笑容,洋溢著幸福的光芒。
  「寶寶身上為什麼有一層白糊狀的東西?」我問他,好讓雙方有話聊。巴帝說,那是保護嬰兒肌膚的蠟狀物。
  見到巴帝的寢室,我的腦海立刻浮現出僧侶的房間。名副其實的家徒四壁,就連床上和地上都是空的,唯獨桌面上堆滿了格雷的《解剖學》和幾本令人生畏的大部頭書。巴帝點燃一根蠟燭,拔起多寶力葡萄酒的瓶塞,我們並肩半躺在床上,巴帝啜飲紅酒,我則拿起隨身帶來的詩集開始朗誦《我未曾訪旅之地》等詩。
  巴帝說,詩一定很有意思,否則我這樣的女孩怎麼會整日沉醉其中。於是他提議,每次見面,我就唸詩給他聽,並聊聊我對該詩的看法。他經常把我們的週末安排得很緊湊,生怕虛擲兩人共度的光陰。巴帝的父親是老師,我想他應該也很適合當老師,因為他經常解釋各種事情給我聽,帶領我接觸各種新知。
  我唸完一首詩後,他忽然說:「愛瑟,你見過男人嗎?」
  從他的語氣,我知道他說的不是通稱的男人,而是裸體男人。
  「沒有,」我說,「只見過雕像。」
  「嗯,那你想不想看我的裸體?」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這陣子我媽和外婆不時暗示我,巴帝·魏勒是多麼清純的乖孩子,家庭背景又單純,教會裡的人都公認他為模範生。他孝順父母,敬重長輩,而且身體強壯,才貌雙全。
  聽來聽去,都是巴帝多好,多乖,多值得女孩為他守身如玉,所以,巴帝所做的事,絕對都無害。
  「嗯,好吧。」我說。
  我看著巴帝解開斜紋棉布褲的拉鏈,脫下褲子,放在椅子上,最後,連那件質料類似尼龍漁網的內褲也一併褪除。
  「這種內褲很涼爽,」他解釋,「而且我媽說清洗起來很容易。」
  然後,他就這麼赤條條地站在我面前,而我,就這麼直看著他不放。當下,我唯一想到的竟是火雞脖子和火雞胗,真是令人沮喪。
  我的沉默不語似乎傷了巴帝的心。他說:「我想,你該試著習慣我這種樣子。現在,讓我看看你吧。」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在巴帝面前赤身裸體,就像在學校裡拍各種站姿的照片。當你不得不裸體站在相機前,你心裡很清楚這些正面或側面的全裸照片將會收錄在學校體育館的檔案內,根據站姿的挺拔程度,被評定為A、B、C或D。
  「喔,改天吧。」我說。
  「好吧。」巴帝穿上衣服。
  然後,我們接吻,擁抱了一會兒,我心裡因此舒服了一些。我把剩下的葡萄酒喝了,盤腿坐在床尾,跟他要梳子,把頭髮梳下來蓋住臉,不准巴帝看見,然後,突如其來地問他:「巴帝,你跟別人在一起過嗎?」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問,總之這些話就自然而然地迸出來。我從沒想過巴帝·魏勒會跟別的女孩在一起,因此以為他會回答:「沒有,我要把我的初夜留到洞房花燭夜那天,留給像你這樣純潔的女孩。」
  沒想到他不發一語,反而紅了臉。
  「喂,有嗎?」
  「什麼意思,在一起?」巴帝以空洞的聲音說。
  「你知道的,就是上床。你跟別人上過床嗎?」我繼續以規律的節奏把頭髮往下梳,蓋住靠近巴帝的那側臉。略帶靜電的髮絲黏住我發燙的臉,我想大喊「別說,不要告訴我,什麼都別說」,但我沒開口,靜靜地梳著頭。
  「好吧,對,我有過。」巴帝終於回答。
  我驚愕得差一點跌下床。從巴帝·魏勒第一次吻我,還說我一定跟很多男生出去的那晚起,我就一直以為我比他懂得性,在男女情愛方面比他更有經驗,所以他對我做的那些親暱舉動,比如擁抱、接吻和愛撫,全是因為我讓他情不自禁,而他依然純潔,在性愛方面懵懂稚嫩。
  但現在,我愕然發現原來他一直在裝,假裝清純無邪。
  「說吧,跟誰?」我慢條斯理地反覆梳著頭髮,每一梳,梳齒都戳入臉頰。
  巴帝見我沒動怒,鬆了一口氣,甚至好像如釋重負,終於有人可以讓他傾訴自己是怎麼被騙失身。
  果不其然,不是他誘惑別人,是別人引誘他,所以不算他的錯。去年夏天他在鱈魚角的旅館打工時認識的女服務生。巴帝總覺得她看著他時,眼神怪怪的,在廚房還會趁著混亂把奶子挨近他。某天,他終於挑明瞭問,有什麼問題嗎,結果對方直視著他,說:「我想吃你。」
  「配上香菜嗎?」巴帝說,當時他還天真無邪地笑問道。
  「不用,」她說,「挑個晚上吧。」
  就這樣,巴帝失去了貞操,不再是處男。
  一開始我以為他肯定只和那女侍睡過那麼一次,但為了確定,我還是開口問他們上過幾次床,沒想到他說記不得,反正那年夏天每個禮拜都有兩三次。我用三乘十,算出來有三十次。太過分了。
  從此之後,我心裡有東西凍結了。
  回學校後,我四處詢問同宿舍的大四學姐,如果她們試著跟某個男孩交往時,對方忽然告訴她們,他曾經跟一個當服務生的騷貨睡過三十次,她們會怎麼做。學姐說,多數的男人都是這種德行,除非你們的關係已經很確定,或者訂了婚約,否則你沒資格說什麼。
  其實,我在意的不是巴帝跟別人上過床。我的意思是,男歡女愛這種事我也讀過不少,但如果今天這男孩不是巴帝,而是別人,或許我只會追問細節,並找別的男孩上床,來平衡一下,從此拋開這事,不把它放在心上。
  我不能忍受的是巴帝的虛偽做作。他把我想成情場老手,自己裝出清純少男的形象,背地裡卻和放蕩的女服務生打得火熱,這簡直是當面給我難堪。
  「你媽對那女侍有何看法?」那個週末我問他。
  巴帝跟他母親感情很好,還經常把他媽對於男女關係的見解掛在嘴邊,因此,我知道魏勒太太非常重視貞操,無論男女。第一次去她家吃晚餐時,她以怪異的眼神打量我,我知道她在研究我是不是處女。
  果然如我所料,被我這麼一問,巴帝不好意思起來。「對,我媽問起過葛蕾蒂。」他承認。
  「我說葛蕾蒂是自由的,白人,二十一歲。」
  我知道巴帝會幫我留面子,跟別人形容我時,絕不會像形容女侍那樣,冷酷簡短的寥寥數語。他經常提到,他媽老愛說:「男人要伴,女人要無限的安全感。」還有「男人像箭,飛向未來,女人是弓,要幫助男人飛得更高」。總是說到我嫌煩。
  每次我想提出異議,他就說,他爸媽到了這把年紀仍鶼鰈情深,這代表她一定深知婚姻真諦。
  於是,我做了決定,要徹底甩掉他。我這麼做不是因為他跟女侍上床,而是他沒膽對所有人坦承這件事,也沒種面對自己的不完美。但就在這時,走廊的電話響起,有人去接,然後以瞭然一切的口吻淡淡地說:「愛瑟,找你的,波士頓打來的。」
  我立刻知道大事不妙,因為整個波士頓,我只認識巴帝一個人,而他又不曾打過長途電話給我,因為這比寫信貴很多。就連那次他有事想儘快通知我,也沒打長途電話來,而是在醫學院門口到處問人,誰週末會開車到我的學校,當然,一定找得到人,於是他把信交給那人,我當天就拿到信,而他連郵資都省下來了。
  果然是巴帝打來的。他說,每年例行的秋季胸部X光檢查發現他得了肺結核。他即將拿著醫學院學生特有的補助,去阿迪倫德克的療養院靜養。他接著說,上週末過後,我就沒寫信給他,希望我們之間沒出什麼問題。他還問我,日後可不可以每個禮拜至少寫一封信給他,聖誕假期去療養院跟他一起度過?
  我不曾聽巴帝用這麼不安的口吻說話。他向來很得意自己身強體壯,還常告訴我,我的鼻塞和呼吸困難其實是心理方面的問題影響了身體。那時我覺得身為醫生的他說這種話未免太怪,或許,他比較適合當心理醫生,不過,我當然沒跟他明說。
  我告訴巴帝,聽到他得肺結核,我很難過,並承諾會寫信給他。然而,當我掛上電話,我可一些都不難過,反而如釋重負。
  我心想,對巴帝這種自命清高的雙面人來說,得肺結核是報應。這消息剛好讓我省去跟大家宣布我已和巴帝分手,也不用再接受別人安排的無聊相親。
  現在,我只需告訴大家,巴帝得了肺結核,而我們也可說訂婚了。後來,週六晚上我留在宿舍唸書時,大家都對我特別好,她們覺得我好堅強,以唸書來掩飾一顆破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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