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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美人 by 西爾維婭·普拉斯

2019-10-25 21:23

  《仕女生活》雜誌社做東的宴席桌擺上了填著蟹肉和美奶滋、對切盛盤的黃綠色酪梨,還有一盤盤生嫩的烤牛肉和雞肉冷盤。間或端上的雕花玻璃盂裡,盛滿了黑色的魚子醬。今早我沒時間到旅館的自助餐廳用早餐,只喝了一杯苦到讓我皺鼻的咖啡,所以,這會兒正飢腸轆轆。
  來紐約之前,我不曾到過像樣的餐館。我和巴帝·魏勒那類朋友會去的豪沃強森餐廳當然上不了檯面。去那裡,能點的只有炸薯條、起司漢堡或香草奶昔。不知道為什麼,我熱愛食物勝過一切,但不管怎麼吃,就是胖不起來,十年來體重始終不變,只有一次例外。
  我偏好的通常是重用奶油、起司和酸奶油的料理。來紐約後,我們經常跟雜誌社的人,以及到雜誌社拜訪的名流共進午餐,完全不用付錢,所以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拿到手寫的大菜單時,一定把這些連一小盤豌豆配菜都要價五六毛的菜單從頭到尾看一遍,然後挑出最豐盛、最昂貴的菜色,點上一大串。
  這種應酬餐通常可以報公帳,所以我吃得心安理得。我很上道,總是吃得很快,免得讓那些為了減肥只吃主廚沙拉和葡萄柚汁的人等太久。我在紐約認識的人幾乎個個都嚷著要減肥。
  「我謹代表本社歡迎大家。各位小姐才貌雙全,青春洋溢,本社非常榮幸能認識大家。」發福又禿頭的主持人對著衣襟上的迷你麥克風氣喘吁吁地說道,「本社的『食品檢測廚房』部門為了歡迎各位,特別安排今天的美食品嘗會,感謝各位大駕光臨。」
  現場響起一陣淑女特有的優雅掌聲,隨後大家就座於鋪有亞麻桌巾的大餐桌旁。
  我們這群來雜誌社短期見習的女孩共有十一人赴宴,指導我們的編輯也大都出席。「食品檢測廚房」部門的員工一律穿著潔做白工罩衫,頭髮以俐落的髮網罩住,臉上那無懈可擊的彩妝清一色是蜜桃派色系。
  我們這群女孩只來了十一個,因為朵琳不見了。基於某種理由,他們把她的座位排在我旁邊,而現在,那張椅子就這麼空在那裡,不過我還是幫她把席位卡留了下來。這個席位卡其實是一面小鏡子,頂端以花體寫著「朵琳」,一圈成霜狀的雛菊圖案圍繞著凹陷的銀色鏡面,那裡就是朵琳的臉會出現的地方。
  朵琳和藍尼·薛佛出去玩了,現在她幾乎一有空就跟藍尼·薛佛膩在一起。
  《仕女生活》是一本大型的女性刊物,其特色在於以跨頁彩色的方式刊登令人垂涎的食物,每月還有不同的主題與相關背景介紹。在這場午宴開始前一小時,工作人員先帶領我們參觀了好幾間光可鑑人的廚房,讓我們見識在強光底下拍攝蘋果派冰淇淋有多困難。冰淇淋被強光一照射,迅速融化,所以他們必須拿牙籤從後面撐住冰淇淋,而且一旦出現融化跡象,就得立刻換上新的。
  每間廚房裡的食物都堆積如山,看得我頭暈目眩。倒不是我平常在家沒吃飽,而是祖母通常只煮便宜的大骨肉和廉價的絞肉餅。她還有個習慣,會在我們將第一叉的食物放到嘴邊時,說:「希望你們覺得好吃,這東西一磅可要四毛一呢。」她這一說,我就覺得吃下去的不是英式烤牛肉,而是一毛一毛的硬幣。
  大家站在席位後方聽致辭時,我低下頭,偷偷瞟向一碗碗魚子醬。其中有一碗就擺在我和朵琳的空位之間,真是擺得好呀。
  依我看,對面那個女孩應該搆不到這碗魚子醬,因為桌子正中央擺著一盤堆積如山的杏仁糖。至於我右邊的貝琪總是客客氣氣,所以,如果我把魚子醬挪到我手肘邊的麵包盤,讓她拿不到,她肯定不好意思要我拿過去分她一杯羹。更何況她鄰座那個女孩的右側不遠處,就有一碗魚子醬,她要吃的話可以吃那一碗。
  我和祖父之間有個陳年笑話。祖父在家鄉附近的鄉村俱樂部當領班,每週一休假,所以週日祖母都會開車去接他回家。不管輪到我弟或我陪她去,祖父總會假裝我們是俱樂部的常客,端上週日大餐給我們享用。他喜歡介紹我吃特別的珍饈,所以我才九歲就培養出嗜吃馬鈴薯濃湯(vichyssoise)、魚子醬和鯷魚泥(anchovy paste)的癖好。
  這個陳年笑話就是:在我的婚宴上,祖父保證讓我魚子醬吃到飽。之所以說這是笑話,是因為我從沒動過結婚的念頭,況且,就算哪天我真的結婚,他也沒能力提供無限量的魚子醬給我吃,除非洗劫鄉村俱樂部的廚房,偷走一整個手提箱的魚子醬。
  水杯、銀器和骨瓷等器皿觥籌交錯,在鏗鏘哐啷聲的掩護下,我不動聲色地把盤子鋪滿雞肉片,然後在雞肉片塗上厚厚一層魚子醬,當成花生醬塗麵包,接著用手指把雞肉一片片捲好,免得魚子醬外漏,然後滿足地吃下它。
  我曾殫精竭慮想弄懂不同湯匙的用法,但後來發現,即使在餐桌上舉止不當,只要表現出倨傲態度,信心十足,完全不覺得自己失態,那麼,就不會有人認為你沒教養或不禮貌,反而會認為你獨樹一幟,慧黠逗趣。
  這一招是我從一位名詩人身上學到的。那天,潔·西帶我去跟詩人共進午餐。他的穿著令人不敢恭維,褐色的粗呢西裝沾有汙斑,布面還凹凹凸凸,搭配紅藍的格狀敞領毛衣,下半身則是灰色長褲。在這間噴泉潺潺、吊燈奪目的高級正式餐廳裡,男士全都穿著深色西裝和無可挑剔的襯衫,唯他例外。
  不僅如此,吃生菜沙拉時,這位詩人還徒手抓起一片一片的葉菜,放進嘴裡,邊吃邊跟我談自然與藝術的對比。我不由自主地直盯著他那蒼白粗短的手指,看著它們來回移動於沙拉碗和嘴巴之間,拈取一片片濕淋淋的萵苣葉。但這番粗野之舉並沒有引來訕笑或竊竊私語。這位詩人讓徒手吃沙拉成了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我的座位附近沒有《仕女生活》的編輯或其他員工,而親切隨和的貝琪好像對魚子醬不感興趣,所以我更毫無忌憚地大方「染指」桌上珍饈。吃完了第一盤冷雞肉配魚子醬,我如法炮製了第二盤,接著往酪梨和蟹肉沙拉進攻。
  酪梨是我最愛的水果。每個週日,祖父都會把一顆酪梨藏在公事包的下層,上面用六件髒衣服和週日報紙的漫畫版遮掩。他還把酪梨的最佳吃法傳授給我:先把葡萄果醬和法式沙拉醬放進平底鍋,熬煮成深紅色的醬汁,然後把醬汁舀進酪梨的中空部位。好懷念這種家鄉味的醬汁啊。相形之下,眼前酪梨所填塞的蟹肉沙拉嘗起來索然無味。
  「皮草秀好玩嗎?」確定沒人會跟我搶魚子醬後,我終於有心情問貝琪。盤子上還殘留著最後幾粒鹹鹹的黑色魚卵,我用湯匙將它們刮下,舔得一乾二淨。
  「棒透了。」貝琪笑著說,「他們還當場教大家如何用貂尾和金鍊做出多用途的圍巾。那種鏈子的仿製品,在伍爾沃斯百貨公司就可以買到,仿得唯妙唯肖,只要一塊九毛八。活動一結束,希爾妲就飛似的衝到皮草批發店買了一堆貂尾,店家還給了她很大的折扣呢。然後又去伍爾沃斯百貨公司買金鍊子,迫不及待在公車上把資料縫起來,做出那種圍巾。」
  我覷向希爾妲,她就坐在貝琪的另一側。果然,她披著一條看起來所費不貲的貂尾圍巾,尾端還以懸垂的金鍊子別住。
  我跟希爾妲向來不算熟。很擅長做帽子的她身高足有一百八十公分,一雙綠眸子的丹鳳眼看起來大得出奇,厚唇紅潤,帶著斯拉斯夫人特有的茫然表情。她在時尚組見習,而我、朵琳和貝琪等則是搖筆桿,負責寫專欄,不過有些專欄跟健康或美容有關。我不曉得希爾妲讀不讀書,不過她做帽子的功夫倒很讓人佩服。她曾到紐約一所專門教做帽子的學校學手藝,現在,她每天戴來雜誌社的新帽子全都出自她的巧手,材料包括零星稻草、皮草、緞帶或面紗,色彩搭配細膩但也詭異。
  「真厲害,」我說,「真的好厲害。」但心裡開始偷偷想念朵琳。如果她在,一定會對我咬耳朵,毒舌揶揄希爾妲那條寶貝貂皮圍巾,把我逗得心情大好。
  我的情緒變得低落。今天早上潔·西才親自撕掉我的假面具,現在,我覺得之前那些令人難受的自我懷疑都一一應驗,再也騙不了自己。過去十九年來,我追逐好成績、獎牌、各式各樣的獎學金,而今我卻鬆懈減速,徹底退出這樣的人生競賽。
  「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去看皮草秀?」貝琪重複問。雖然剛剛我沒專心聽她說話,但隱約記得一分鐘前她才問過這問題:「你跟朵琳跑出去玩了嗎?」
  「沒有。」我說,「我是想去看皮草秀的,可是老闆潔·西打電話來,要我去辦公室一趟。」其實我根本沒想去看秀,但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努力說服自己,我確實想去,這樣一來,就能讓潔·西做的那件事真正傷害到我。
  我告訴貝琪,早上我躺在床上時的確打算去看皮草秀,但我沒告訴她,稍早前朵琳來我房間,對我說:「幹嘛去看那個爛秀啊,藍尼和我要去康尼島玩,你何不一起來?藍尼一定會給你找個好男伴。反正今天的午宴和下午的電影首映會已經把這一天搞砸,不會有人管我們有沒有在現場。」
  有那麼片刻,我心動了。皮草秀確實聽起來很蠢,況且,我向來對皮草沒興趣,不過,最後我還是決定賴在床上,躺到不想躺,就去中央公園,在那片有鴨子戲水的小池塘附近的光禿荒野中,找個雜草最長的地方,在草叢裡躺一整天。
  我告訴朵琳,我不去皮草秀,不去午宴和電影首映會,但也不去康尼島。我只想躺在床上。朵琳走了之後,我在想,為什麼我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為該做的事全力以赴,想到這裡,我既難過又疲憊。但我也納悶,為什麼我不能像朵琳那樣,不顧一切去做不該做的事,這念頭讓我更加頹喪,更加疲憊。
  不曉得幾點了,只聽見外頭走廊傳來女孩們熙攘叫喊的聲音。她們準備出發去皮草秀。不久後,走廊安靜下來,我躺在床上,凝視單調的白色天花板。闃寂逐漸膨脹,愈脹愈大,我感覺耳膜就要被它撐破。這時,電話鈴響了。
  我呆望著電話一分鐘。米白色的電話機上,聽筒微微震動,所以,真的是電話鈴響。我心想,我大概在舞會或派對上把電話號碼給了誰之後就忘了一乾二淨吧。我拿起聽筒,以粗嘎但友善的聲音說話。
  「喂?」
  「是我,潔·西。」潔·西的語氣聽起來果絕無情,「不曉得你今天打算來辦公室嗎?」
  我倒回床褥中。不懂呀,為什麼潔·西認為我會去辦公室。每天的各項活動不是清清楚楚寫在大家手上那份油墨影印的卡紙上嗎?明明有好幾天早午都得外出參加活動的呀。當然,有些活動是自由參加的,不是非去不可。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怯怯地說:「我今天想去看皮草秀。」當然,我沒這念頭,不過當下也想不出其他藉口。
  「我跟她說,我要去看皮草秀。」我對貝琪說,「可是她還是要我去辦公室,說要跟我談一談,而且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
  「唉!」貝琪同情地嘆了一口氣。她一定看見我的淚水撲通掉入我前方那盤蛋白霜糖脆餅和白蘭地冰淇淋,因為她把她那份沒動過的甜點推過來給我。我吃完自己的一份後,開始心不在焉地吃起她的那份來。我有點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掉淚,但這些淚水都是發自肺腑的。潔·西真的對我說了重話。
  十點左右,我一臉懨懨地走入辦公室。潔·西起身,繞過她的桌子,關上門。我坐在我的打字機前的旋轉椅上,面向她。她坐進桌子後方的旋轉椅,面向我,背後窗戶有一整架子的盆栽,一層又一層,花開葉茂得像個熱帶花園。
  「愛瑟,你是不是對這份工作不感興趣?」
  「沒有,我有興趣,很有興趣。」我說,「我對這份工作感興趣。」我很想以吶喊的方式說出這些話,彷彿這樣更能表現我的誠意,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我畢生都告訴自己,我的人生之志就是用功唸書、磨鍊文筆,埋頭苦幹,闖出一番事業。事實也的確如此,我樣樣都做到最好,成績科科拿A,擠入大學窄門時,幾乎所向無敵。
  我是鎮報的校園通訊記者、一份文學刊物的編輯,還擁有一個眾人欽羨的頭銜——學生獎懲委員會的秘書(該會負責審理學生在校內外的違規和懲處事宜)。此外,有位詩譽卓著的女教授對我極為賞識,力薦我進入美東名校的研究所,現在,我更有幸能以時尚知性雜誌圈裡的頂尖編輯為師,在她的麾下見習。但我做出了什麼成績?除了像匹拖運貨物的笨馬,畏怯猶疑。
  「我對這裡的每件事都感興趣。」這些話語像木頭做的硬幣,虛有其表,落在潔·西的桌面時連聲音都顯得空洞單調。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潔·西的語氣略顯尖酸,「你應該知道,如果捲起袖子,好好苦幹,在雜誌社的這一個月,你可以學到很多東西。之前坐你這個位子的女孩根本不甩時尚秀之類的活動,結果人家離開這間辦公室後,立刻就進了《時代》雜誌。」
  「哇!」我連驚嘆句都照樣說得死氣沉沉,「速度真快!」
  「當然啦,你明年才畢業,還有一年可以努力。畢業後想做什麼?」這次潔·西的口氣溫和了一些。
  我一直希望能拿到研究所提供的豐厚獎學金,或者獲得補助,到歐洲各地進修,然後成為教授,同時寫詩出書,或者一面寫詩出書,一面當編輯之類的。我早有這些計劃,隨時答得出來。
  然而,我卻聽見自己這麼說:「我不太確定。」這些話連我自己都嚇一跳,因為一說出口,我就知道確實如此。
  聽起來如此真實,而我也暗自默認這個事實。這感覺就像有個莫名其妙的人在你家門前徘徊了好幾天,有一天忽然上前說,他是你的生父,而他的外貌果真也跟你相像,在那一剎那,你清楚明白,他的確是你的生父,至於你一輩子稱為父親的那個人其實是個冒牌貨。
  「我不太確定。」
  「這樣下去,你會一事無成。」潔·西沉默片刻,然後說,「你會哪些語言?」
  「我應該可以讀一點法文,另外,我一直想學德文。」我說想學德文,說了大概五年。
  我媽小時候就到了美國,但平常都說德文,結果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在學校被同學丟石頭。我爸也說德文,不過我九歲時他就死了。他的老家位於普魯士王國黑色心臟地帶的一個小村莊,村裡很多人得躁鬱症。而我那德語說得跟母語一樣溜的弟弟,此刻就在柏林參加國際生活體驗營。
  但我沒告訴潔·西,每次拿起德文字典或德文書,看見那些密密麻麻,如鐵蛇籠般的黑色字體,我的腦袋就像蛤蜊,閉得緊緊。
  「我一直想進出版業。」我設法重拾思緒,希望恢復我原本舌粲蓮花的推銷功力,「我想,畢業後我會去一些出版社應徵。」
  「你應該好好學法文和德文。」潔·西不留情面地對我直言,「或許,還要多學其他語言,比如西班牙語或義大利語——俄文最好也要會。每年六月,有成百上千個女孩湧入紐約,每個都自以為能當上編輯。你得比那些泛泛之輩多一點本事才行。最好多學幾種語言。」
  我沒膽子告訴潔·西,大四這年我會忙到擠不出時間學語言。我修了專為優秀學生開設的榮譽課程,必須從中學習獨立思考,所以,除了要上跟托爾斯泰和杜斯妥也夫斯基有關的課,以及進階詩歌創作研討課,其他時間都要拿來寫論文,討論詹姆斯·喬伊斯作品裡的晦澀主題。但我還沒具體敲定要寫的主題,因為我連他那本重要著作《芬尼根守靈夜》都還沒讀過。教授對我的論文抱以厚望,還答應會給我一些線索,幫助我探討這本書裡那對雙胞胎所代表的意象。
  「我會儘量去學。」我告訴潔·西,「或許會去上他們特別開設的基礎德文密集速成班。」當時我真的認為這不失為可行之計,因為我有辦法說服導師為我開特例。我的導師一向把我當成有趣的實驗品。
  除了物理和化學必修課,我還選修了植物學,而且表現優異,一整年下來,一個試題都沒答錯,有段時間,甚至心血來潮,起過一個念頭:當植物學家,去非洲或南美雨林研究野生植物。我心想,去奇怪的地方研究冷門主題,應該會比去義大利研究藝術,或者去英國研究英語文學,更容易獲得巨額補助,因為競爭者寡。
  植物學很不錯,因為我喜歡切葉片,把它們放在顯微鏡底下,也喜歡畫出麵包上的黴菌,或者蕨類在性週期那段期間所出現的心形怪葉子。對我來說,這些東西感覺起來都很真實。
  至於物理,我第一天去上物理課,就知道完蛋了。
  一個矮小黝黑的男人站在教室前方。這個名叫曼基的傢伙穿著緊繃的藍色西裝,手裡拿著一顆小木球,聲音高亢,但口齒不清。他把小木球放在一片有溝槽的陡斜板子上,讓球滑到底部,然後開始解釋,若令a為加速度,t為時間,接著,冷不防地在黑板上寫滿了潦草的字母、數字和等號,看得我好想死。
  我把物理課本帶回宿舍,準備跟它奮戰。這本大部頭的教科書是以易滲的紙張加以油印而成的,厚度高四百頁,裡頭只有圖表與公式,沒有插圖或照片,封面和封底則是磚紅色的硬紙精裝。這書是曼基教授自己撰寫的,用來跟女大學生解釋物理學,如果我們這群女學生能讀懂這本書,他就會正式將它付梓出版。
  所以,我認真地研讀那些公式,乖乖去上課,看著那些球滾落斜坡,期待下課鐘響。學期末了,多數女學生都被當,但我從頭到尾都拿A。有一次,我聽見曼基教授對一群抱怨物理好難的女學生說:「不難,哪會難,有個女學生從頭到尾都拿A。」「告訴我們,她是誰?」大家追問,但他搖搖頭,什麼都沒說,只對我露出迷人的會心微笑。
  這堂課的經驗讓我起了一個念頭:躲掉下學期的化學課。我的物理課是設法拿了A,可是它也嚇壞了我。每次唸物理,就覺得生不如死。我最受不了的是把萬物萬事簡約成數字和字母。黑板上出現的不是葉子的形狀、樹葉呼吸孔的放大圖,以及葉紅素、葉黃素之類的可愛詞彙,而是曼基老師以特製的紅色粉筆寫上的公式——每個字母都艱澀可怖如毒蠍。
  我知道化學會更要命,因為我在化學實驗室裡見過一張巨大的元素週期表。這張列了九十幾種化學元素的圖表裡,金、銀、鈷、鋁這些美好的詞彙都被化約成醜陋的簡寫,後面還跟著不同的十進數。若再絞盡腦汁應付這些東西,我肯定會發瘋,徹底垮掉。這前半年的物理課,我可是使出全部意志力才撐了過去。
  所以,我備妥一個妙計,帶著這妙計去找班導師。
  我的說辭是,我應該花時間去修莎士比亞的相關課程,畢竟我的主修是英文。既然班導師和我都知道我的化學課成績也會拿A,那何必多此一舉,參加考試?何不乾脆拋開分數和學分,旁聽就好?這種做法憑藉的是個人的榮譽心,而我這樣的好學生當然不會做出有損個人榮譽的事,況且,內容比形式更重要,明知成績會拿A,還去在乎分數,不是很無聊?我這番論點又因學校的一項政策而顯得更具說服力,這項政策就是:我這屆之後的大二生,無須必修理科課程,換句話說,我這屆是舊規定的末代受害者。
  曼基老師完全同意我的看法。我想,他很受寵若驚,我竟然那麼喜歡上他的課,甘願拋開學分和成績拿A的功利考量,花時間來旁聽,只為了體會化學之美。把學分用來修莎士比亞的課,但去化學課旁聽,我這招真是高明。其實我大可不必這麼做,但此舉正可以讓人覺得我對化學充滿熱情,不願放棄。
  當然啦,要不是我的物理成績先拿到A,這番狡計也難以得逞。如果導師知道我有多恐懼沮喪,甚至狗急跳牆到認真考慮採取不正當手段——比如找醫生開證明,說我不適合上化學課,因為那些公式會讓我暈眩之類的——她一定一分鐘都不願意聽我說,而且要我無論如何都必須修這門課。
  結果出爐,教務委員會批准我的請求。事後導師告訴我,好幾位教授被我深深感動。他們認為我這種做法充分展現出我在智識方面的成熟。
  想起那年的日子,我就忍不住發噱。我一週去上五堂化學課,沒一堂缺席。曼基老師站在朽舊不堪的階梯大教室的底部,將試管裡的內容物混來混去,製造出藍色火焰、紅色火光及黃色煙霧。我關起耳朵,把他的話語當成遠處的蚊子聲音,往後靠著椅背,時而欣賞那些絢爛的火光和繽紛的火焰,時而低頭寫下一頁又一頁的十四行詩和十九行二韻體詩。
  曼基老師不時看我一眼,見我奮筆疾書,對我露出大為讚賞的迷人微笑。我想,他一定認為我之所以抄下那些公式,不是為了應付考試——像其他女學生那樣——而是情不自禁為他的授課風采所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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