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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美人 by 西爾維婭·普拉斯

2019-10-25 21:23

  說什麼我都要去看看藍尼的住處。
  他家簡直像牧場小屋,只差位於紐約市中心,而且是公寓住宅。藍尼說,他打掉了幾面隔間牆,好讓空間寬敞一些,然後在牆上釘了松木板,安裝貼有松木板的馬蹄形吧檯。我猜,這木地板一定也是松木。
  地上散落著一大張一大張白色熊皮,放眼望去,唯一的家具就是鋪有印度毯的眾多矮床。牆上沒掛畫,倒是可見鹿角、野牛角和兔頭標本。藍尼伸出大拇指,戳向看起來溫馴的兔子的小口鼻,以及一對硬邦邦的長耳朵。
  「我在拉斯維加斯開車時碾到的。」
  他走到房間另一頭,牛仔靴發出的回音像手槍射出子彈。「有音響效果吧。」他說,身影漸行漸渺,最後消失在遠處的一扇門內。
  忽然,屋內各角落傳出音樂。樂聲乍歇,接著,出現藍尼的聲音:「我是您的午夜DJ,藍尼·薛佛,現在要為您播報流行音樂排行榜。本週上榜的第十名不是別人,而是最近大街小巷都聽得見的黃毛丫頭……獨一無二的《葵花姑娘》!」
  我生在堪薩斯,長在堪薩斯,
  就算結婚也要辦在堪薩斯……
  「這傢伙真會耍寶!是不是啊?」朵琳說。
  「可不是。」我說。
  「對了,愛莉,幫我一個忙,好嗎?」她把我的假名叫得那麼順,好像真認為我叫愛莉。
  「好啊。」我說。
  「留下來,可以嗎?萬一他亂來,我怕沒機會脫身。你看見他那身肌肉了嗎?」朵琳咯咯笑著說。
  藍尼忽然從後面房間冒出來。「這是我的錄音室,裡頭的設備值兩萬美元喔。」他悠哉悠哉走到吧檯,擺上三個玻璃杯、銀製冰桶和一大壺水,開始將各色瓶罐裡的液體倒出來調製飲品。
  葵花州裡的葵花姑娘
  忠貞可靠,誓言等待
  「很棒吧?」藍尼穩穩拿著三杯飲品走過來。玻璃杯上貼著一顆顆大水珠,像是淋漓的汗珠。他把杯子遞給我和朵琳,杯中冰塊叮噹作響。音樂聲戛然而止,藍尼揭曉下一個名次。
  「從收音機聽到自己聲音的感覺真過癮。」然後他看著我,說,「我在想,弗蘭基閃人了,應該再給你找個伴,我來打電話找人。」
  「沒關係。」我說,「真的不需要。」我不想直說,如果真要找,拜託找個比弗蘭基大上數個尺碼的人來吧。
  藍尼看起來如釋重負。「你不介意就好,我可不想怠慢朵琳的朋友。」他對朵琳咧出大笑臉,露出一口白牙,「是不是啊,甜姐兒?」接著朝朵琳伸手邀舞。兩人沒交談,直接跳起吉魯巴,手中仍握著玻璃杯。
  我挑了張矮床,盤腿坐在上面,努力裝得冷靜自持,無動於衷。我見過有些生意人在觀賞阿爾及利亞的肚皮舞時,就是這副模樣。可是,當我往後靠著那面掛有兔頭標本的牆面,矮床卻開始往前滑動,害我的酷酷表情當場破功,我只好轉而席地坐在熊皮上,改為靠著矮床。
  我的飲料好稀淡,喝得我意興闌珊。愈喝愈覺得像在吞死水。玻璃杯的中央繪有一圈粉紅繩,繩上有黃色小圓點。喝到粉紅繩的下方後,我歇口休息,想再喝時發現裡頭的冰塊已融化,飲料又漲到粉紅繩的位置。
  藍尼的聲音忽然冒出來,轟隆低沉如鬼魂說話:「我為什麼要離開懷俄明州?」
  就連兩首歌曲交接的空檔,他們也沒停下吉魯巴舞步。我感覺自己縮成一個小黑點,被紅、白地毯和松木鑲板所包圍。我自己成了地上的一個洞。
  看著別人成雙成對、你儂我儂,真不是滋味,尤其當你是唯一的電燈泡。
  這感覺就像乘著一輛駛離巴黎的火車,坐在車尾的列車長專用車廂裡,看著巴黎逐漸遠去。每過一秒,城市變得愈來愈小,然而你的感覺卻是,其實變得愈來愈小的是你自己。你愈來愈孤寂,以百萬英里的時速遠離萬家燈火,告別繁華人間。
  藍尼和朵琳不時撞在一起,接吻,然後甩開對方,長飲一番,接著又回到彼此的懷抱。我心想,我乾脆直接躺在熊皮上睡覺,等朵琳想回旅館時再醒來。
  藍尼慘叫一聲,我坐起來察看。朵琳正咬著藍尼的左耳垂不放。
  「放開啦,小賤人!」
  藍尼彎下腰,朵琳趁勢攀上他的肩膀,手中的玻璃杯甩了出去,在半空劃出一道長長的大弧線,最後砸在松木壁板上,發出一聲鏗啷,聲音聽起來真蠢。藍尼一邊哀叫,一邊迅速轉圈,快到我看不清朵琳的臉。
  平常,你很自然會去注意別人的眼珠子顏色,而我,當下自然而然留意到的卻是朵琳的乳房。她趴在藍尼的肩膀上,雙腿在空中亂踢,放聲尖叫,那對幾乎要把衣服撐爆的雙峰,就像兩顆飽滿成熟的褐色香瓜,掛在胸前微微晃蕩。藍尼的轉圈動作慢了下來,跟著朵琳一起哈哈笑,還試圖隔著衣服輕咬朵琳的屁股。看到這裡,我決定起身離去,省得目睹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我雙手撐著樓梯欄杆,半走半滑,終於下樓。
  踉蹌走到人行道,我才意識到藍尼家開了冷氣。人行道吸納了一整天的汙濁熱氣,此時迎面襲來,讓我飽嘗今幾個的最後一番羞辱。這是什麼鬼世界,我在什麼鬼地方?
  有那麼片刻,我考慮招輛計程車到派對會場,但隨即打消念頭。都幾點了,舞會早結束了吧,我可不想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大舞池,看著滿地的五彩碎紙、菸蒂和一團團皺巴巴的餐巾紙。
  我小心翼翼走向最近的街角,指尖一路劃過左側的屋牆,幫身體平衡。我看了一下街名,然後拿出皮包裡的紐約街道圖。旅館位於直橫分別為四十三個街口和五個街口外的地方。
  走路一向難不倒我。抓好正確方位後,我一邊走,一邊低聲數,算走過的街口。回到旅館大廳時我已醉意全消,但雙腳微微腫脹。我這是活該,誰叫我懶得穿絲襪。
  大廳空無一人,只有夜班職員在亮著燈的小房間裡打瞌睡,跟環牆的鑰匙環及一具具沉默的電話機相伴。
  我悄悄溜入自助式電梯,按下我房間所在的樓層,電梯門靜靜地關上,像無聲的手風琴往內閉合。我的耳朵感覺怪怪的,攬鏡瞧個究竟時,發現有個人高馬大,眼妝髒汙的中國女人呆呆地望著我。當然,那個中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看到自己滿臉細紋的憔悴模樣,我差點嚇呆。
  走廊上沒半個人。我回房後,發現裡頭煙霧瀰漫,一開始以為這無端冒出來的菸是上帝降下的天譴,但隨即想起先前朵琳在我房裡抽菸。我打開窗戶上的抽風機,好讓空氣流通。旅館為了不准客人打開窗戶,探出身子,把窗戶整個封死,這一點讓我很不高興。
  若站在窗戶的左側,把臉頰貼在木製窗框上,可以看見鬧市區及屹立在黑暗中的聯合國總部——那建築物的外形真像火星上才有的綠色怪蜂窩。馬路上,紅、白車燈循序移動,還有我不知其名的幾座橋梁也燈火熒燎。
  寂靜到讓人沉鬱,因為這不是萬籟俱寂的靜,而是我自己的寂。
  我清楚知道車有車聲,車內的人有人聲,亮著燈的窗戶裡也有動靜,就連河水都潺潺作響,但我什麼都聽不見。這座城市懸在我的窗前,閃爍熠熠,如海報平貼眼前,但想到它帶給我的一切,我倒希望這座城市根本不存在。
  床邊那具瓷白色的電話可以讓我跟外界聯繫,但這會兒它一動也不動,瘖啞如死人頭。我開始回想曾把這個電話號碼給過哪些人,以便列出可能來電者的名單,然而,想來想去,就只能想到巴帝·魏勒的母親。我把電話給了她,由她交給她在聯合國擔任同步口譯的朋友。
  我輕輕乾笑了一聲。
  從魏勒太太拚命撮合我和巴帝,就可以想見她介紹的同步翻譯員會是什麼德行。這年夏天,她甚至安排我到紐約上州那間肺結核療養院當女侍,免得在那裡養病的巴帝太孤單。她和巴帝都無法理解為什麼我不去那裡,寧可跑到紐約市。
  梳妝臺的鏡子有點變形,而且太過銀亮,使得鏡子裡我的臉看起來像被牙科使用的汞齊球所映照出來的。我想直接爬上床睡覺,但總覺得這很像把一張書寫潦草的髒信塞入清爽乾淨的信封裡。所以,我決定去洗個熱水澡。
  人生一定有些事情是洗熱水澡沒辦法解決的,不過這種事情我知道的沒幾樣。每次難過得要死、焦慮難寐,或者愛上一個整週也見不到面的人,我都會消沉沮喪到難以自持,接著,我會喃喃地告訴自己:「洗個熱水澡吧。」
  我會在澡缸裡沉思。水一定要非常燙,燙到幾乎無法把腳放進去,但我還是慢慢沉入身體,一英寸又一英寸,直到水淹脖頸。
  我躺過的浴缸上方的天花板,我全都記得。天花板的材質、裂縫、顏色、水漬和燈具。而那些浴缸,我也一個個都記得:四腳是獸爪形狀的舊式浴缸、棺材狀的現代浴缸,還有那個造型時髦,可以俯瞰室內蓮花池的粉紅色大理石浴缸。我甚至記得每個水龍頭的形狀大小,以及各式各樣的肥皂盤。
  泡在熱水澡裡的我,才是最真實的我。
  躺在這女賓專用旅館的十七樓的浴缸裡,底下是活潑喧鬧、熙來攘往的紐約市區。就這樣泡了近一個小時後,我覺得自己又恢復了純淨。我不相信浸禮受洗或約旦河聖水之類的事,不過我猜,熱水之於我,就像聖水之於那些虔敬的教徒吧。
  我對自己說:「朵琳消融於水了,藍尼·薛佛也消融了。弗蘭基消融,紐約消融,他們全都溶解消失,再也影響不了我。我不認識他們,不曾認識他們,所以我純潔如新。那些酒、惡膩的親吻,以及回旅館途中沾黏在我肌膚上的塵汙,全都化為純潔之物。」
  在澄淨的熱水裡泡得愈久,就覺得自己愈純潔。當我踏出浴缸,用旅館那種柔軟潔白的大浴巾裹住自己,整個人感覺煥然一新,如新生兒般甜美純潔。
  不知睡了多久,我聽到敲門聲。起先我充耳不聞,因為敲門那人一直喊的是:「愛莉,愛莉,讓我進去。」而我可不認識什麼愛莉。後來,出現清脆的叩門聲,壓過剛剛那種悶沉的砰砰聲,還有個較富朝氣的聲音說道:「葛林伍德小姐,你朋友要找你。」這時,我才知道剛剛敲門的人是朵琳。
  我把雙腳從床上甩到地面,頭暈目眩地在漆黑的房內站了一分鐘,試圖穩住重心。真氣朵琳硬生生把我吵醒。她也不想想,我今晚經歷過那麼多悲慘遭遇,不好好睡個覺恐怕熬不過去,但她非得把我吵醒,破壞我的睡眠不可。我心想,如果裝睡不理會,說不定她會死心,不再敲門,這樣一來,我就能圖個清靜,可是我等了一會兒,敲門聲就是不消失。
  「愛莉,愛莉,愛莉。」她不停喃喃喚我。這時另一個聲音繼續叫嚷:「葛林伍德小姐,葛林伍德小姐,葛林伍德小姐。」這截然不同的喊法,弄得我像是兩個人似的。
  我開門,眯眼望向亮晃晃的走廊。這光景既非黑夜,也非白天,而是某種第三類的陰陽魔界,忽地闖入白天與黑夜之間,無止境綿延。
  朵琳癱在門框上,我一走出房門,她立刻倒在我的懷裡。我看不清楚她的臉,因為她的頭低垂在胸口,硬邦邦的金髮露出黑色髮根,綹綹披懸,如呼啦圈上的流蘇。
  我認出那身材矮胖,唇上有髭,穿黑制服的女人是夜班傭僕,常窩在這層樓的狹促工作房裡燙客人的淑女洋裝和晚宴禮服。我不明白她是怎麼認識朵琳的,還有為何不直接靜靜地把朵琳帶回她房間,而是幫她叫醒我。
  她見到朵琳靠在我的懷裡,除了偶爾打個濕嗝外,還算安靜,就放心地轉身,大步走回工作房,去找她那架老舊的勝家裁縫機和白色的燙衣板。那一刻,我好想追上前,告訴她,我跟朵琳毫無瓜葛。我之所以忽然有這股衝動,全是因為她那嚴峻勤勞、品行端正,猶如歐洲老移民的模樣,讓我想起了我那來自奧地利的祖母。
  「讓我躺下來,讓我躺下來。」朵琳不停嘟囔,「讓我躺下來,讓我躺下來。」
  我有感覺,一旦把朵琳攙過門檻,讓她進入我的房間,扶她躺在我的床上,我就再也擺脫不了她。
  她把柔軟如枕的身軀整個靠在我的手臂上,將全身重量丟給我,一雙穿著細高跟的腳拖在地上,整個人看起來蠢透了。她這麼重,我實在沒辦法將她拖回她位於甬道另一頭的房間。
  我心想,唯一可行之計就是把她扔在甬道的地毯上,關上房門,回去睡我的覺。她醒來後,什麼都不會記得,只會以為自己醉倒在我的房門口,而我在裡頭睡覺,所以什麼都不曉得。然後,她會自己爬起來,識相地回房間。
  於是,我將她輕輕放倒在甬道的綠色地毯上。她低聲呻吟,接著往前一撲,摔出我的懷抱,嘴裡噴出的褐色嘔吐物,在我的腳邊淹成一大灘。
  朵琳整個人頓時變得更重,頭往前垂到那攤嘔吐物裡,幾綹金髮也浸在其中,活像沼澤裡的樹根。這時,我才發現她睡著了。我決定往後退,拋下她。畢竟我自己也快進入休眠狀態。
  那一晚,我下定決心要這樣對待朵琳:眼睛看著她,耳朵聽她說話,但內心深處要與她分道揚鑣。心裡面,我要投靠貝琪和她那群天真無邪的朋友。畢竟,本性上,我跟貝琪比較像。
  我靜靜地回房內,關上門,考慮了一下,決定不鎖門。終究狠不下這個心啊。
  翌晨,我在陰霾悶熱的天氣中醒來,穿好衣服後,用冷水潑臉,塗了點口紅,慢慢打開房門。我以為會見到朵琳躺在嘔吐物當中,以醜陋具體的方式證明我的齷齪。
  但甬道上空無一人。從這端延伸到那端的地毯乾乾淨淨,如往常般淺綠,只有一片不規則的模糊汙跡留在我的房門口,彷彿有人不小心在那裡灑了一杯水,但隨即把水吸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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