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德克薩斯州，索諾拉

　　格林威治時間：10：00
　　莫斯科時間：14：00
　　華盛頓時間：6：00
　　「有些飛機只剩一個小時就到達目的地了。」昆騰平靜地說，接著他又衝霍華德少校笑了笑，臉上布滿了疲憊，「保羅啊，你這性子犟得就像一頭驢。你知道我們戰爭的性質所在，也知道我們雖然沒有真打實鬥，但其實一直處在相互斡旋的狀態中。但你好像偏偏就不能明白，現在是老天爺給了我們這麼一個機會去打贏他們。」
　　霍華德聳聳肩，「很多人都不贊成對戰。至少，對方沒有向我們投放核武器。」
　　「你以為他們就不會嗎？」
　　「我只能重複剛才的話，他們沒有。」
　　「只是暫時沒有，」昆騰緩緩地說，「暫時沒有而已，因為他們目前還沒有打贏的把握。等到他們完全有勝算了，就肯定會投放核武器，為這個，他們已經籌劃了很久。」
　　「呵，這我就不知道了。每次我們強力出擊的時候，他們都會撤兵。我同意，我們必須和他們勢均力敵，讓他們明白我們不是軟柿子。他們總是撤兵，在我看來，那已經意味著我們的政策奏效了。」
　　「政策！」昆騰狠狠地說，「什麼政策？你究竟有沒有考慮過我們的政策是什麼？」
　　「這個，」霍華德說，「我當然考慮過。我猜，所有人都知道這就是一種遏制政策。我們雖然不喜歡他們，但卻必須承認他們的存在，他們和我們一樣，享有居住在這個世界的權利。所以我們想到了一個相應的法子，既提高自身警戒，又要讓對方明白我們絕不會任人宰割，這就是我們一直以來的政策。」
　　昆騰一臉沉思地看著他，「那這種政策的貫徹落實進行得怎麼樣呢？」
　　「我們給欠發達國家提供經濟援助，給歐洲提供軍事援助。而我們自己的軍事力量已經足夠強大，可以抵禦任何大型入侵。總而言之，開展得很順利。」
　　「你真的這麼想嗎？聽著，保羅，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政策失敗了，在經濟上敗得一踏糊塗。我們投入了數十億的援助基金，而蘇聯人只是在一旁偷笑看著我們。我們竭力在世界許多國家打擊殖民主義，但卻沒能給這些地方提供一股足夠強悍的政治動力來阻止反對力量的滲入，結束了殖民制度後也沒能找到相應的制度來替代。我們在某個國家投入了大量金錢和物資，但卻只是進一步拉大了貧富差距。因為我們沒能意識到，大型企業也許可以幫助高度發達和文明的社會良好運轉，但對一個落後國家的農民來說，它毫無用處。
　　「結果是，我們唸了好幾年的經都沒用，反對力量不過是承諾每天給他們多一碗飯，這些人就去把原來的政府給推翻了。每天多一碗飯，這很容易理解。但想利用一項費時六年的水電工程來建立經濟平衡，這就說不通了。是，他們有了自己的水電工程，但卻沒多吃到那一碗飯。怎麼樣？農民還是和以前一樣在溫飽線上掙扎。他們要是嘟囔一句，就會惹來殺身之禍。最後是反對我們的那股力量上位救了他們。」
　　霍華德說：「長官，我明白您說的這些。但我覺得，您過分簡化了事實。」他注意到，昆騰的臉漲得通紅，前額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我知道，但針對現今的形勢，這些評價並非有失公正。在軍事上我們也敗了，因為蘇軍總能猜到我們在想什麼。我們考慮原子彈，他們就想到了用刺刀戰來應對。他們手裡有一大把這樣的武器，也已經實施了計劃的第一步，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他們馬上就會進行第二步了。你看，蘇軍現在擁有巨大的優勢。他們可以設定一個具體日期來發起統領全球的終極戰鬥。1945年時，他們把時間定在了當時的二十多年後，也做了相應的籌劃。刺刀是他們的利器，別的他們幾乎沒有什麼了。所以，他們先將刺刀戰術練得爐火純青，接著保持這樣的水準，等到時機到來就發動最後一搏。他們猜得對，西方國家——尤其是我們和英國——已經厭倦了戰爭。我們不會為了巴爾幹半島、波羅的海三國乃至中國發動什麼大戰。有些國家陷入了困境，國內出現了一些小問題，比如朝鮮，但蘇聯畢竟已經成功地實施了計劃的第一步，刺刀戰在其中的作用舉足輕重。刺刀戰不再奏效後，他們就暫時中止了計劃，直到研發出別的東西來代替。甚至在那時候，他們也並不覺得這得費很長時間。德國的炮彈專家為他們帶來了第一重突破，大量的間諜活動又帶來了第二重突破。他們的策劃者決定，大約在1960年左右可以發動戰爭。如果武器隔代升級成功的話，時間可能還會提前。而目前他們已經做到了這一點。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是很明白。」霍華德說，「他們並不是那種敢於在軍事上冒險的人，何必要冒著隔代升級武器的風險呢？」
　　「沒有風險，」昆騰尖銳地說，「根本就沒有什麼風險。我們已經明確告訴他們很多次了，絕不會主動出擊。洛克菲勒家族的彙報中就提到了這一點，還談及了蘇軍因此占有的巨大優勢。還記得1958年的報導怎麼說的嗎？除非大勢逆行，否則全球勢力將會不可避免地偏向蘇聯。上面還說，蘇聯的最大優勢就在於他們隨時都準備好了先發制人。他們只需要準備好作戰。而我們就必須防患於未然，事先部署好計劃，備好物資，來抵禦蘇軍各種形式的突擊。蘇聯發射的前兩顆衛星就是一個不祥的預兆，他們先我們了一步。」
　　「我們也並不比他們慢多少，就幾個月的事。」
　　「但這幾個月可是十分重要的，保羅，我希望你能明白這一點。他們武器的破壞力在加大的同時，我們可以進行報復的機會就在減少。蘇聯的洲際彈道飛彈發射基地哪怕只比我們早投入使用兩天，就會具有制勝的絕對優勢，這就是為什麼蘇軍的部署總是那麼厲害的原因。」
　　「可是遇到戰略空軍司令部的某些聯隊，就不會那麼厲害了。」
　　「我不同意。當然，他們肯定會受到攻擊，但嚴重程度就不確定了。明白嗎？依我看，他們目前所處的優勢並不能長久，也許兩到三個月吧，這段時期內，他們的基地正在投入使用，而我們的還在籌備過程中。但是，這短短的間隙仍舊讓他們占盡了優勢，北美防空聯合司令部在這期間還無法有效追蹤到他們發射的飛彈，從而給我們騰出足夠的反應時間來發射飛彈予以還擊，並讓戰略空軍司令部從地面撤離。但他們早有相關的計劃。即便優勢只能保留兩週，那時間也足夠了，也許兩小時也行。這也就是為什麼選擇現在作戰太過重要，所以不能再交給政客們決定的原因。」
　　霍華德點燃了一根菸，思考昆騰的話。從軍事的角度上來說，他的說法的確有道理。如果一上來就發動猛烈而強勁的攻擊，那就很可能大戰告捷。而且所用的武器具有極強的威力，是可以把敵人打得毫無還擊之力的。但這些武器到底會不會用上呢，誰說得準？軍事較量的底線在何處，政治博弈的起點又在哪裡呢？他回答說：「好，他們有能力攻擊我們，也有能力把我們一舉殲滅，即便這個假設成立，我們仍得問問他們會不會這樣做吧。如果他們會的話，又是基於什麼原因呢？」
　　「第一，是的，他們會。」昆騰不假思索地說道，「第二，因為只有那樣，他們才能統治全世界。他們的炮彈技術在世界上首屈一指，大好機會就在眼前。可是時候不多了。你覺得，他們會放任這個時機白白溜走嗎？從感性的角度看，也許吧。或者從人道角度來說，殺人不對，所以他們不幹了？你覺得這可能嗎？」
　　霍華德不安地在座椅上晃動了一下，該死，昆騰真是能說會道。不過他心裡明白，昆騰的話仍然有些理虧，他的邏輯肯定是有漏洞的。如果一個人堅守零侵略原則的話，是不會單憑理論上的構想就輕易捨棄這種原則的。他說道：「長官，您忘了一件事。我們曾經立誓要堅守己任，讓所有人都不必生活在戰爭的恐懼中。我同意您剛才對敵人的看法。但是，就因為您覺得他們想要攻擊我們，我們就得殺害數百萬只圖求生的無辜平民，這毫無道理可言。他們不過是想過安穩的生活罷了。但您這樣做，就讓我們成了和敵人一樣的人，讓我們成為了怪物，成了叢林裡的野獸。」
　　「我很高興，你提到了這一點。但記住，叢林不是我們自己造的。你知道嗎？小的時候，我讀過許許多多的東西。有什麼讀什麼，那時候我們家裡並沒有多少錢可以買書。我自己只有九本或十本書。我把它們翻來覆去地讀，其中一本就是《森林王子》，魯德亞德·吉卜林寫的，你讀過嗎？」
　　「沒有。」
　　「那你應該讀讀，尤其要讀讀那個叫做瑞奇—提奇—嗒喂的小貓鼬的故事，它總是發出奇怪的噪音，洪水氾濫，把它從媽媽的洞穴裡衝了出來，後來一戶人家把它領養回家當寵物。那戶人家的花園裡住著一對眼鏡蛇，不久後，小貓鼬殺死了公蛇，因為它埋伏在一旁想偷襲屋裡的男主人。但母蛇還活著，而且還孵了許多蛇蛋，會生出好幾條小眼鏡蛇。母蛇知道，只要有瑞奇在，它就不能在花園裡獨霸一方，所以決定必須得把瑞奇攆走。它說到做到。
　　「小貓鼬掂量了一下。如果母蛇襲擊它的話，它是能夠打贏的，只需要步步小心，做好隨時應戰的準備。但那些正在孵化的蛇蛋就不同了。如果小蛇孵化出來『投入使用』的話，就會變得相當危險，所以它離開了。它靠自己根本不能同時打得過那麼多蛇，實力懸殊太過明顯。
　　「於是它伺機而動，每當母蛇在別處惹是生非時，它就弄碎一些蛇蛋，畢竟，裹在蛋殼裡的小蛇對它暫時還構不成威脅，但這只是時間問題，時機一長它們就會成為它的心腹大患。所以他就把它們給殺了。它根本不必問自己為什麼，因為直覺告訴它，貓鼬和蛇就是互不相容的。要嘛它把這些蛇給解決了，要嘛就等著蛇把它給剮了。所以呢，它先下手為強，活了下來。它先是毀壞了蛇蛋，接著又殺死了母蛇，最終獲得了安全。這是個很好的故事，保羅，也是一個很好的比喻。」
　　「你真的這樣覺得嗎？」
　　「是的。我記不清你的服役記錄了，你和他們私下接觸過嗎？」
　　「沒有，」霍華德搖搖頭，「沒有私下接觸過。」
　　昆騰平視他的眼睛，「我有，」他說道，「但次數不多。有天晚上我去參加聚會。一個蘇聯軍官喝得醉醺醺的。噢，這種情況並不少見，不過那個人醉得特別厲害。他把我拉到一旁，說很喜歡我，但那仍然救不了我的命。相信我，他絕不是在開玩笑。現在他成了一名蘇聯將領，手下掌管一個野牛師團。
　　「蘇軍認定，我們寧願旁觀其他民族流血也不敢開戰，認為我們更傾向於向英法兩國說教，因為這兩個國家目睹了蘇聯軍隊對其他國家與日俱增的掌控，而且還採取了相應的措施。他們的洲際彈道飛彈的研發進度本身就很快。再加上我們不願出手，這就給了他們又一個佐證，認為自己可以胡作非為，擇時擇地挑起戰爭。於是，他們投身行動。就是在1956年的聖誕節上，我開始決定摧毀他們。
　　「接下來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他們的衛星發射升空，洲際彈道飛彈基地幾乎準備就緒，氫彈試驗假裝收尾。你說得對，結束試驗對他們並沒有什麼損失。在對外公告前的六週裡，他們已經測驗了足量的炸彈，至少在未來三年內可以不愁軍備。你看過那些數據，知道上面所寫的都是真的。你也知道他們籌劃事情的方式，估計這3年還沒滿，他們就用不上那些炸彈了。因為到那個時候，他們應該已經剷除了所有的敵對國。
　　昆騰頓了頓，拿起鉛筆，開始在筆記本上胡亂地寫著。「這就是我要採取行動的原因，保羅，」他接著說，但是聲音卻比數秒前更加低沉，「因為這不僅僅是權宜之計，而是正理。這並不是荒唐的進攻，而是純粹的自衛。你明白嗎？」
　　霍華德站起身走到窗邊，凝視著窗外。這個時候，機場的燈光已經關閉，整個基地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我想，我明白，」霍華德平靜地說，「我想，我理解，長官。我開始覺得……」
　　突然，遠方亮起十二束紅色的火光和兩道白色的示蹤線，把夜空照得通亮，霍華德止住了嘴邊的話。幾乎同時，轟隆的爆炸聲響起，緊接著，某座高射炮塔發射的一對「掃天」式高射炮撲面而來，兩廂混雜，空中又響起了一陣陣更渾厚激烈的爆炸聲。他猛地轉過身來，「長官，我們被攻擊了。」
　　昆騰看了看牆上的鐘，11：08。太快了吧。他不禁疑惑，為什麼他們這麼快就發起了攻擊。「我早料到會這樣，」他低語道，「卻沒想到會這麼快。好吧，盡可能拖住他們，不要讓他們靠近基地。不用擔心。」
　　霍華德看著他。昆騰整個人沉著自若，全然沒有一點因這場攻擊而有所擔憂的樣子。就在剛剛，霍華德才覺得昆騰義正詞嚴，差一點就脫口為他的所作所為表示支持。但此刻情勢大變，外面，美國人和美國人正在相互廝殺。這簡直天理難容。他的內心陡然升出一股對施令者的憤怒，同時也對昆騰充滿了冷冷的憎恨，這個人，竟然要讓自己的兄弟去送命。
　　他強行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而冷靜，只有這樣，昆騰才可能會願意聽他講話。「長官，攻守兩方都是我們自己人啊。你的計劃現在已經萬無一失了，看在上帝的份上，請你停下不必要的殺戮吧。」他說話時，周圍一直傳來嘈雜的聲響。基地外的那片闊大的地域中，若隱若現地閃動著三四十道分散開來的示蹤線。
　　昆騰嘆了一口氣，「保羅，我和你一樣，都不想看到這樣的事發生。但這一步必不可少。距離第843聯隊投彈還有一個小時，如果這期間有人橫衝直撞闖進來的話，就很可能會找到貝利或哈德遜，並從他們口中套出字母代碼。我不能冒這樣的險。」這時，辦公桌上電話響起，於是他拿起來接聽。「當然，」他說，「我知道他們穿的是什麼制服，他們就是要攻占基地，不是嗎？……好了，動用基地所有資源，全力投入戰鬥……當然，對，就那樣做。」說完他將話筒放回了基座。
　　霍華德緩緩地走到桌旁。此時，那把自動手槍擱在了昆騰的右手邊上，但昆騰並沒有把槍拿起來。「下令停止吧，長官。」霍華德平靜地說，「兄弟們正在一個接一個地死去，那可都是相信你、信任你的人啊。不要這麼對他們。」
　　昆騰搖搖頭，「保羅，這是他們的不幸，但他們死得其所。他們的死會拯救我們的世界，他們是為地球的和平而犧牲的。」
　　霍華德從桌邊走開，回到了窗邊。窗外的炮聲越來越嘈雜鮮明。攻守雙方現在僵持不下。空中密布著槍林彈雨，一顆顆炮彈紛紛朝著目標張牙舞爪地飛奔而去，在擊中接觸面時猛烈爆炸，迸發出邪惡的紅色火光。霍華德心灰意冷，他知道，現在已經多說無益，昆騰決心已定，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了。
　　昆騰點燃了一支菸。此刻，他在精神上所受的煎熬遠比霍華德以為的要多。他深愛這座基地，也深愛屬下的兄弟們。每一次爆炸，每一聲炮火，都讓他痛徹心扉。地球和平，他心想，這就是兄弟們為之獻身的東西吧。值了，必須值了。地球和平，世界幸福。哪怕有些人不得不為此受苦受難，但數以百萬計的普羅大眾將得以生存。他又拿起了鉛筆。他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