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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度二 by 菲利普·迪昂

2019-12-6 18:10

  警察對這件事根本不感興趣,至少我沒有發現,他們當中有誰曾流露出這種跡象。一個瘋狂的女人,把自己的眼睛摳出來,然後吞下一大堆紙巾,結束了自己的性命,顯然他們不會對這種結局感到大驚小怪。不過,在我去公司打劫的那件事上,他們卻編造了一個故事,報紙上也有報導,他們布下了天羅地網,幾乎每個關卡都進行盤查。關於貝蒂這件事,情況就不同了,即使我再去幹五百回,他們也不會有所行動。
  對我來說,所有的事情都進行得十分順利。有誰聽說過,一個真正的愛情故事,最終會在警察局裡劃上句號呢?一個真正的愛情故事,是永遠不會完結的。而且,它絕不會像所有愚蠢的小說中描寫的那樣簡單。你一定會期待著飛得更高一些,帶著輕如羽毛的思緒……總之,直到今天也沒有人來找過我的麻煩。沒有人令我感到不安,我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為了避免葬禮上最麻煩的場面,我給殯儀館一筆可觀的費用。不管人們臉上的表情有多麼可怕,我都不會有任何怨言,他們與醫院處理了所有的細節,我也不知道都是什麼,總之我什麼都不用做。最後他們將她火化了。我一直把她的骨灰放在身邊,我不知道能用它做些什麼,當然這是另外一回事。
  我抽出一點兒時間,給埃迪和麗莎寫了封長信。我把事情發生的經過,向他們講述了一遍,對於我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隻字未提。我請求他們原諒,畢竟我沒有及時把這件事告訴他們,同時希望他們能理解,因為我的精神幾乎要崩潰了。最後我對他們說,期待著能儘快與你們見面。另外還要說明一點:這段時間我不想接任何電話。吻你們。在我去郵筒寄信的路上,我發現天氣又開始變得可愛了。沉悶與潮濕的盛夏已經過去,天氣晴朗而乾燥。回家的路上,我的手裡拿著一個冰淇淋。只有一個。
  雖然看起來有點可笑,不過,有時我還是動手燒兩塊牛排,或者為她把浴缸裡的熱水預備好,或者在飯桌上擺出兩套餐具,要不就在屋裡大聲地說話,而且我總是開著燈睡覺。令人難以忍受的是,有許多枝微末節的小東西,會掛在各處,朦朦朧朧的,好像一塊帶花邊兒的連衣裙上的碎片似的。每次遇見這樣的東西,我都會愣在那裡,痴痴地望著它出神。當我不幸將壁櫥打開的時候,看到裡面全是她的衣服,立刻就覺得喉嚨被哽住了。每次我都盡可能去回味一下,是不是痛苦的感受比以前少一些。其實這很難說清楚。
  不管怎麼說,我畢竟還沒有死去。一天早晨,我跳到磅秤上稱了一下,發現自己的體重只減了三公斤,簡直太可笑了。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咬自己的手指,但是這不會讓我變得消瘦。我的氣色甚至沒什麼變化。有些人,當他們從你身邊消失的時候,會帶走一切,貝蒂正好相反,她把一切都留給了我。所以,當我覺得她又出現在我身邊時,我就不感到驚訝了。時下當一個女人寫書的時候,多數會講述她如何讓某個男人拜倒在她的腳下。幸運的是,我儘量去避免捲入衝突,到處叫嚷著女人並非如此庸俗,而且這種風氣遲早會過去。我一定要拚命地大聲喊出來,正是這個姑娘給了我一切,如果沒有她,我真不知道自己會怎樣。對我來說,說出這些毫不困難。我還想再重複一遍,正是這個姑娘給了我一切……這讓我聯想到小鳥的啁啾,想起孩子第一首幼稚的詩,而且我不會為此害羞得臉紅。遺憾的是,我已經過了這種年齡了。
  我一個人獨處了幾天,任何人都不想見。為此我向鮑勃和安妮解釋了一下,讓他們不要來打擾我。鮑勃想提著一瓶酒過來找我,我告訴他,不管誰來敲門,我都不會開。我決定儘快振作起來。為此,我需要清靜一下。我把電話線切斷了,電視整天開著。一天早晨,我收到了書稿的清樣,需要趕緊修改一下,於是我改變了想法。畢竟這也是她所期待的東西,我的行動有些遲緩,說句實話,正是這件事,最終讓我重新振作起來。當我重新翻開那些記事本,寫出兩三句像樣的文字來,當我體驗著它們發出的奇異的芳香時,當我看到它們像孩子一樣,在陽光下嬉戲的時候,我終於明白了,雖然步入文壇的道路充滿了艱辛,但是我已經走出了低谷。事情就像早就安排好似的。
  確實如此,第二天我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化是從我躺在床上、舒展身體時開始的,我起床的時候,立刻就感覺到精神十足。我帶著滿意的微笑,望著房間裡的一切。我走到廚房裡,坐下來喝一杯咖啡,這樣的舉動,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過了,更多的時候我會端著一杯咖啡,站在某個地方或者靠在水池邊上。我把窗戶打開,這種感覺實在太好了,於是,我跑出去買了一些牛角麵包。這是一個美好的日子。
  為了能出去透透氣,我特地到鎮上去吃點東西。我走進一家人聲鼎沸的自助餐廳,女服務員的胳肢窩底下,已經被汗水濕透了。我和貝蒂以前做過這工作,所以對這種滋味太了解了。我坐在一張小桌旁,吃著我的馬鈴薯燉雞肉和蘋果餡餅。我悠閒地注視著四周的人們。生活就像一股奔騰的激流。我不想在傷口上撒鹽,但這就是貝蒂留給我的印象,像一股奔騰的激流一樣,而且水光四射。如果我可以選擇,那麼我當然希望她仍然活著,這一點顯而易見。但是我必須承認,事實上她並沒有離我遠去。不過,我覺得還是別再鑽牛角尖兒了。於是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心裡想著,還是把座位留給那些正在受苦的人吧。
  我出去轉了一圈兒,回來的路上,我遇上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她正在隔著櫥窗往商店裡張望呢。她伸出雙手,遮住玻璃上的反光,幾綹兒閃亮的金髮垂在她的肩膀底下。我掏出鑰匙來,插進鎖眼兒裡,她立刻直起腰來。
  「噢,我以為這家商店已經關閉了呢。」她說。
  「沒有,」我說,「為什麼要關閉呢?如果沒有開門,那只是因為我向來不太守時罷了。」
  她看著我,呵呵地笑了。我覺得自己很愚蠢,竟然把這件事給忘了,我已經忽略了它的存在。
  「那你一定是陷入困境了。」她笑著說。
  「是的,不過我正在想辦法補救呢,我採取了一些新的措施。你想進來看看嗎?」
  「好的,不過現在我恐怕沒有時間了……我會再來的。」
  「隨便什麼時候都行,這個星期我每天都在這裡。」
  當然,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這個姑娘,不過從那天起,生活似乎又變得充滿陽光了。那天,我把電話線重新接好了;那天,我微笑著把臉貼在她的一堆T恤上;那天,當我看見一包紙巾時,渾身不再發抖了;也就是那天,我終於明白,人生的課程永遠不可能結束,而且臺階永遠看不到盡頭。在上床睡覺前,當我把一個西瓜切開的時候,我捫心自問,除此之外,你還能想到些什麼呢?我似乎聽見身後傳來的笑聲,這聲音是從放瓜子的地方發出來的。
  貝蒂死後,大約過了一個月,我的書出版了。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的合作伙伴是一個效率很高的人。不過,他目前仍然是一個小出版商,而且我碰巧趕上了他最清閒的時候。一天早上,我終於看到這本書擺在我的面前。我把它捧在手裡,翻來覆去地撫摸著,我翻開這本書,聞到一股油墨的清香,接著我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下。
  「嗨,寶貝,看看我們最終等來了什麼。」我喃喃自語道。
  鮑勃決定慶賀一下,於是他把孩子交給母親照看著,我們帶上安妮去酒吧玩了一下。第二天一清早,他們就開車把我送回家了。後來他們對我說,我們真不知道那天你究竟是在笑還是在哭。我回答說,我怎麼能知道呢。在生活中,有時候你很難搞清楚,你是在參加一場葬禮呢,還是在出席一個孩子的受洗儀式。作家也跟其他人一樣,千萬不要認為,他們的腦子比別人發達。至於我自己,儘管我已經成為一個作家了,不過我還是跟大家一樣,生活在同一屋簷下,除了那些大家經常遇到的問題之外,還有更多的東西讓我感到很迷惘。對於一個有點委靡不振的作家來說,必須要有一種聖克里斯多福式的精神。
  後來,有人在當地一家小報上撰文,說我肯定是個天才。我的出版商把這篇文章轉給我了。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沒有把其他的文章寄給你,那些評價確實太糟了。在一個地方受到讚揚,在其他的地方卻招來一片噓聲。就這樣,夏天在一片平靜中度過,而且我重新找到了生活的節奏,我應付得不錯。商店又恢復營業。我在二樓安裝了一個門鈴,當有人打開商店的大門時,它馬上就能提醒我。我不是經常被打擾。雖然我不止一次地考慮過離開這裡,但最終我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也許再過些時候,不是絕對不走。等我把書稿完成後,冬天來臨的時候再說。現在,我只想待在這裡,哪裡都不去。白天,房子裡的光線太奇妙了,除了那些大塊的光斑之外,你還能找到一些陰暗的角落,真是應有盡有。這樣的氛圍,一定會讓你驚嘆不已。對一個作家來說,這是最理想的環境。
  黃昏時分,我會出去蹓躂一會兒,如果心情不錯的話,我還會到露天咖啡館坐一下。我懶散地坐在那裡,眼神飄忽不定地望著四周,這樣可以讓我放鬆一下,聽別人閒談。我慢慢地吮吸著飲料,在我決定起身回家之前,把杯子裡最後一點兒飲料,分成幾十次喝下去。我沒什麼要緊的事,也不受任何約束。
  自從我把電話線重新接好之後,埃迪就經常打電話過來。
  「該死的,最近我們忙得不可開交,不能過去看你了……」
  他幾乎每次都重複這樣的話。然後麗莎把電話接過去,對我說她吻我。
  「我親親你。」她說。
  「是的,麗莎,我也一樣……」
  「好好地守護著貝蒂,」她接著說,「別把她忘了……」
  「不會的,別擔心。」
  她把電話又遞給埃迪。
  「嗨,是我。好啦,如果有什麼問題,我們會立刻趕過去……你應該知道,你並非孤身一人,明白嗎……」
  「當然,我知道。」
  「也許再過兩個星期,我們會來看你……」
  「好的,埃迪,這太令人高興了。」
  「總之,你要照顧好自己,吻你。」
  「好吧,老朋友,我也吻你。」
  「那好,麗莎讓我對你說,她吻你……」
  「好的,告訴她,我也會想她。」
  「你有什麼事一定要說,好嗎?你肯定一切都好嗎?」
  「沒錯,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那好,我們經常想著你。總之,我會再給你打電話的……」
  「好吧,埃迪,我會等你的……」
  這樣的通話讓我覺得很傷感,好像我突然接到一張從大洋彼岸發出的明信片,上面寫著:我愛你,難道這不會讓你激動得心潮澎湃嗎?如果電視節目不算太糟的話,更多的時候,我會坐在電視機前,腿上放著一盒點心。當我要去上床睡覺的時候,往往也是心情最難受的時刻。麗莎對我說,別忘了她。埃迪問我,你肯定一切都好嗎?我回答說,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就是因為這幾句話,一張大床又變成了雙人床,而且我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一堆燃燒的煤上一樣。後來,有很多人問起我,當我想做愛的時候,怎麼辦。但是我告訴他們,你們不必擔心,你們太客氣了,為什麼我要把自己的煩惱告訴你們呢?你們是不是對別的事情都不感興趣?人們總是想了解名人的隱私,否則他們晚上就睡不著覺。這簡直太荒謬了!
  所有這些都說明,我又恢復正常的生活了,回到那種有高潮和低谷、有快樂也有悲傷的正常狀態了。我對上帝既心存幾分信仰,又持有幾分懷疑。我寫作,支付帳單,每週換洗一次床單,我到處蹓躂,四處閒逛,與鮑勃一起喝酒,偷窺安妮的私處,料理商店的生意,定期給汽車加油,我從不給我的讀者回信,當然也不給別人寫,而且大部分時間,我都會默默地想著她,我常常發現,她就在我的懷裡。在這種狀態下,我根本不希望有什麼事情發生,特別是這類事情。但是,當你要去結帳的時候,不必感到驚訝,永遠不要幻想一切都已經全部清帳。
  這一天像往常一樣,沒什麼特別的,只不過我給自己炒了一大盤香辣肉醬。下午的時候,我好幾次從椅子上站起來去品嚐一下。我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看來我的手藝沒有丟掉。我察看了一下,發現肉醬沒有黏在鍋底上。寫東西的時候,如果寫得順利,我總是心情舒暢。老天啊,最後還有肉醬吃,簡直太棒了。一吃到香辣肉醬,我就聽見身後傳來她的笑聲。
  夜色降臨的時候,就把記事本合上。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去給自己倒了一杯杜松子酒,還加了一點兒冰塊。當我去擺放餐具時,手裡的酒杯始終沒有擱下。天上殘留著一些紅色的霞光,不過我感興趣的,還是肉醬的顏色,它看起來簡直太棒了。
  我為自己端上一盤香辣肉醬。這玩意兒太燙了。我只好安靜地坐下來,先喝幾杯酒。然後我放了一點兒音樂,不是隨便放些什麼,而是那首我非常喜歡的《一定就是這個地方》,我聽得很入迷,閉上了眼睛,這太令人陶醉了。我搖動著杯子裡的冰塊,發出銀鈴般的響聲。
  我完全沉浸在裡面了,所以沒有聽見有人進來。我從沒有像這樣放鬆過,房子裡到處充滿了辣椒的味道。我的手臂突然被什麼東西撞擊了一下,它幾乎都不能動彈了。我疼得從椅子上摔下來。我想死死地抓住桌子,但是卻把一些飯菜打翻了,摔倒在地板上。我估計,他們一定是用鐵棍打了我一下。我大聲地叫喚起來。我的肚子上被踹了一腳,這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了。我躺在地上,來回滾動著,嘴裡抱怨起來。儘管屋裡光線暗淡,不過我還是看見了他們。這是兩個傢伙,一胖一瘦。我之所以沒能立刻認出他們,是因為他們身上沒有穿著制服,而且這件事,我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如果你再大聲叫嚷,我馬上就把你剁成碎片!」那個胖子說。
  我想盡快緩過勁來,感覺就像是有人把汽油灑在我身上一樣。那個胖子把自己前排的假牙摘下來,然後用雙手捧著它。
  「也許像這樣,你更容易認出我吧。」他說。
  我悄悄地蜷縮在地板上。眼前發生的一切,簡直令我難以置信,噢,實在太恐怖了!那個胖子就是亨利,他就是被我用槍把腳趾打掉的傢伙,另外一個,就是對我痴情的小夥子,他被我搞得神魂顛倒的,還想跟著我一起逃走呢。剎那間,我彷彿又看見自己提著一隻裝滿鈔票的提包,神色慌張地奔跑在一片田野上,只是眼前的這一切發生在黃昏,而且可以說是在一片冰封的湖面上。亨利尖叫了一聲,把假牙放回到嘴裡,接著他朝我走過來,臉上漲得通紅。我的嘴上被他踢了一腳。如果是在二十年前,這些傢伙都穿著很笨重的皮鞋,那我肯定會躺在醫院裡了。如今,當他們散步的時候,一般穿著網球鞋,而且穿著褲腿兒特別肥大的褲子。他的這雙鞋是白色的,上面有綠色的條紋,鞋底是用塑膠製成的,我在超市裡見過這種鞋促銷,頂多相當於買一公斤糖的價錢。他只是讓我的嘴角兒劃破點皮。他看上去非常激動。
  「媽的,我不能太莽撞了」他抱怨道,「時間還早著呢!」
  他從桌上抓起那隻酒瓶子,轉過身來,衝著正在盯著我的小夥子說:
  「過來,我們先喝一杯。不要像個傻子一樣,總是站在那裡發愣。我已經告訴你了,他不是女人。」
  當他們喝酒的時候,我直起身子來。我基本上能喘過點氣了,但是我的手臂一點兒知覺都沒有,我乾淨的T恤被血染紅了。亨利微笑著用眼角兒斜了我一眼,然後把杯子裡的酒喝光了。
  「很高興看到你又活過來了,」他說,「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了。」
  話音剛落,我發現他腰裡別著一個東西,剎那間,我眼裡只看到這件東西了。這是一把頗具殺傷力的、帶消音器的手槍。我敢肯定,他一定用這東西擊中了我的手臂。我的喉嚨幾乎被卡住了,感覺就像是吞下一隻癩蝦蟆一樣。真希望能立刻從這裡消失。小夥子似乎被雷擊了一樣,他的嘴唇已經很難碰到酒杯了。亨利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他的皮膚油光鋥亮的,彷彿一個人在炎熱的夏夜,剛剛吃掉幾塊三明治,並且喝下半打啤酒似的。他勁頭十足地走過來,站在我的面前。
  「喂,你見到我不覺得很吃驚嗎?」他問,「難道這不是一次意外的驚喜嗎?」
  我只想把頭低下,眼睛盯在地板上,但是他一把揪住了我的頭髮。
  「你還記得嗎,我曾對你說過,你已經在死刑判決書上簽字了。你以為我是在開玩笑嗎?我從來不跟別人開玩笑。」
  他用力把我的腦袋往牆上撞去。眼看我就要暈倒了。
  「當然,」他繼續說,「你也許會覺得有點納悶,我怎麼過了這麼久才找到你呢?不過,我不是整天閒得沒事,所以我只能用週末的時間找你。」
  他又過去倒了一杯酒。返回的途中,他用手指在肉醬碗裡蘸了一下。
  「嗯……味道不錯!」他說。
  小夥子仍然紋絲不動,他只是呆呆地看著我。亨利推了他一把:
  「媽的,你究竟是怎麼啦?還等什麼,快去把房子搜一下!」
  他看上去有些不大對勁。他把大半杯酒又放在桌上,然後轉過頭來,望著亨利:
  「噢,上帝啊……你真以為那個人就是他嗎?」
  亨利輕率地眯著眼睛。
  「聽著,照我說的去做。不要讓我心煩了!臭小子,你聽懂了嗎?」
  小夥子點了點頭,嘆息著從廚房裡走出去。他不是唯一想要嘆氣的人。亨利拉過一把椅子,在我身邊坐下了。我想他大概有揪住別人頭髮的癖好。不過他對我也沒客氣,似乎要把我的頭髮揪下來,如果說他把我一半頭髮都扯斷了,我也不會為此感到驚訝。他向我俯下身來。房子裡再也聞不到肉醬的味道了,喪鐘似乎就要敲響了。
  「嗨,你沒發現我有點瘸嗎?因為我少了一個腳趾頭,身體失去平衡了。」
  他用手肘搗在我的鼻子上。我的鼻子出血了,此外,我的手臂也不聽使喚了,我的嘴唇也破了,腦袋後面腫起一個大包。時間還不算太晚,而且他看上去一點不睏。我擦去流到下巴上的血跡。他根本不給我喘息的機會。我雖然不覺得特別痛,但是疼痛從各個部位同時襲來。這種感覺,就像是有人把我扔進一個滾燙的浴缸一樣。我無法冷靜地分析當時的情形,我思維混亂,根本理不清頭緒了。
  「等一下,你馬上就會明白了,」他接著說,「我要告訴你,我是如何找到你的。你真夠倒楣透的,偏巧遇上了我,我從前當過十年警察。」
  他把揪著我頭髮的手鬆開了,然後點了一支菸。我心想,他也許會把香菸塞進我的耳朵裡。他衝著我吐了幾個煙圈兒。他看上去就像是中了彩券似的,眼睛望著天花板。
  「一開始,我心裡很納悶,為什麼你會從後面出去呢,而且我們沒有聽到發動汽車的聲音,這件事讓我迷惑不解。我對自己說,這個婊子絕不會步行來這裡,她一定把車子停在遠處了,她之所以這樣做,肯定是不想被人發現。你難道有男人才有的縝密的思維嗎……」
  我點了點頭。我不想讓他感到不快,我想讓他忘掉手裡的香菸。我非常懊悔把他的腳弄成這樣。我很遺憾這一切發生在這樣的晚上,當我正想品嚐一盤香辣肉醬的時候,而且在這個晚上,我覺得生活非常愜意。像他這樣的傢伙,無論我怎麼去哀求,他絕不會讓我把小說寫完。
  「於是,我到後面的院子裡察看了一下,」他接著說,「我仔細地琢磨著,然後我爬上了那條鐵道。嗯,臭小子,你猜我究竟發現了什麼?一家超市的停車場!沒錯,你猜對了。而且我還要對你說,這主意實在太狡猾了。我一邊向停車場走,一邊佩服你,我的腳痛極了,我不想說這個,不過停車場這一招,實在令人佩服!」
  他把菸頭兒往窗外一扔,然後衝著我俯下身來,露出一副非常下流的表情。我可不想面對著一副如此醜陋的嘴臉死去。畢竟我是一個作家,而且只熱衷於美好的事物。亨利輕輕地搖晃著腦袋。
  「我無法向你描述,當我發現你扔掉的一堆紙巾時,內心的真實感受。它們似乎發出耀眼的光芒,在召喚著我呢。當我把它們撿起來的時候,其實心裡已經明白了。我對自己說,在女人眼裡,你一定有一對誘人的大卵蛋。」
  我希望他能再講點別的事情,不要總是圍繞著我議論下去,因為人們永遠不可能了解一個像他這樣的人,腦子裡究竟是怎麼想的。我聽見那個小夥子,在房間裡把抽屜拉開了。我花了很長時間,才重新修復了生活。如今老天爺卻把這兩個傢伙派過來,提醒我人世的無常,為什麼會這樣呢?這難道是在提醒我,不要忘記過去嗎?
  亨利一直在盯著我,他用手擦了擦腦門兒。他臉上的油脂立刻又冒出來了,光亮得猶如月光下一片鋪滿石英的廣場。
  「你知道,後來我做了些什麼嗎?好吧,你太不走運了,碰巧那家超市的經理就是我老婆的表弟,而且我知道該怎麼辦,他不可能把我拒之門外。於是,我把那天下午在那裡付帳的人的姓名和地址全都弄到了,然後我逐個地去拜訪他們,問他們當時在停車場上,有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事情。糟糕的是,那時我很可能永遠找不到你了。所以直到這時,我們兩人還是機會均等的。不過……後來發生的一切,簡直太令我興奮了……」
  他轉過身去抓起桌子上的酒瓶,我不知道用什麼代價可以換取一杯水和一把安眠藥。其實,我不是特別想知道,他是怎麼發現我的,我可不是一個偵探小說迷。但是,現在除了洗耳恭聽之外,我還能做些什麼呢?現在我只能用嘴喘氣兒,我的鼻子全被血堵住了。他喝光了最後一滴酒,然後站起身來,伸出一隻手,揪住了我的頭髮。
  「快到這裡來,」他說,「我幾乎看不見你了!」
  他把我拖到桌子旁邊,讓我坐在燈底下的一把椅子上。我的鼻子裡流出了幾滴血,落在盛著香辣肉醬的盤子裡。他轉了一圈兒,然後坐在我的面前,接著拔出了手槍。他瞄準了我的腦袋,為了端得穩一些,他把兩隻手貼在桌子上。他的手指全都握在槍柄上,只有兩個食指緊緊地扣在扳機上。它們幾乎沒有移動的空間了,我希望他現在千萬不要打噴嚏。時間每過去一秒鐘,我都慶幸自己還活著。而他卻滿臉堆笑。
  「好吧,現在讓我把故事給你講完,」他接著說,「後來,我遇到了一個那天去買過燙衣板的女人,她對我說,『噢,是的。先生,那天我看見一個金髮女人,坐在一輛黃色的小汽車裡,等了很久。我當時還留意了一下,那是一輛黃色的賓士轎車,車牌照是本地的,而且她好像還戴著一副墨鏡。』好啦,我還是都告訴你吧。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時間不算太晚,我坐在一家露天咖啡館裡,認真地思考著你的事,我真的應該感謝你。我不得不承認,你確實給我提供了很多方便。像你這樣的汽車,在這裡很少見,確切地說,只有這一輛!」
  我的身體突然不可思議地晃動了一下,這就像是有人站在中國的萬里長城上,飛起一腳踹在城牆上一樣。我儘量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然後搖了搖頭。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開口說,「我這輛車,已經被人偷過不下二十次了……」
  這句話把亨利逗樂了。他揪住了我的T恤,然後猛地往桌子上一拉。我感覺到消音器的頂端抵在了我的咽喉上。他現在可以對我任意處置。如果我竭力為自己辯白的話,也許事情的結局會發生一些變化,不過我沒有什麼把握。他的歲數比我大,而且現在有點喝醉了。如果我真的豁出去了,說不定還能夠扭轉局面呢,這絕非不可能的事。不過,我感覺這種可能性很小。我似乎沒辦法打起精神來,我無法憤怒,根本不行。我從沒感到過像這樣疲憊。此刻,我好想在路邊坐下來,剛好是太陽下山的時候,而且嘴裡含著幾株青草,這樣就足夠了。
  當亨利正要跟我說話的時候,那個小夥子回來了。他又把我推到椅子上,由於動作過猛,我的身體往後一歪,仰面朝天倒在地板上。我這隻僵硬的手臂,一點兒感覺都沒有,看來我真的遇到麻煩了,這種情形似乎已經重複多次了。我想,還是先在地上躺一會兒吧。沒有哪本書上寫著,我應該重新站起來,面對嚴刑逼供,面不改色心不跳。我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甚至我的腿還扭曲著懸在半空中。那把椅子翻倒在地上,我的腳後跟兒被椅子腿卡住了。
  我尋思著,吊在天花板上的這個燈泡根本沒有兩百瓦。是不是這個原因,讓我總是眼睛眨個不停呢,或許是因為那個小夥子手裡拿著提包的緣故。他的臉色變得蒼白,慢慢地把它舉起來,可是它的分量不重,過了很長時間,他才決定把這個提包放在桌邊上。我和亨利都感到很納悶,這小子到底在弄什麼名堂呢?
  「我發現了這個。」他嘴裡咕噥著。
  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讓我變得不安起來,他似乎不再相信任何事情了。看上去情緒非常低落。亨利並不想去安慰小夥子,他一把抓住這袋子鈔票,然後把它完全打開了。
  「噢,天啊!」他說。
  他把手伸進包裡面,我聽見了錢幣的碰撞聲。但是他手裡抓出來的,卻是我的假乳房和假髮套。他在燈光下晃動著這些東西,彷彿一條鑽石的河流一樣。
  「我的上帝啊!」他喘著粗氣說。
  我沒辦法說清為何至今還保留著這些東西,以及為什麼要把它們放回到提包裡。我相信世上並非只有我一個人,能幹出一些讓自己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有時候,你不過是個傀儡,事情完全自行運作發展,把你搞得暈頭轉向,並且去折磨你,最後會發生什麼事,只有上帝知道。如果我能鑽到廚房的地板下面,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去幹。
  「真的是若斯菲娜……」小夥子嘆息道。
  「媽的,你還在說這個!」亨利吼道。
  突然之間,廚房裡的顏色轉變了,它完全變成了一片白色。我的耳朵開始嗡嗡作響了,不過還沒等我把腿移開呢,亨利就對準我的大腳趾,開了一槍。劇烈的疼痛一直上升到我的肩膀,而且我看見鮮血從我的鞋上冒出來,彷彿一股有毒的噴泉一樣。令人不解的是,與此同時,我的手臂又重新恢復了知覺。我雙手抱住了那隻受傷的腳,腦門兒緊緊地頂在地板上。亨利撲到我的身上,又把我翻了過來。他急促地喘著氣,眉毛上滴下的汗珠,落在我的臉上。他的那雙眼睛,彷彿是兩個嗷嗷待哺的、嬰兒的小嘴一樣。他扯住了我的T恤。
  「到這裡來,我的美人,快來呵,我的寶貝!我們還沒了結呢!」
  他把我從地上拖起來,然後把我扔在一把椅子上。他的臉上帶著微笑,同時又眉頭緊鎖,看來這件事讓他變得更加強硬了。他飛快地吐了一下舌頭,接著對那個小夥子說:
  「好吧,現在我們帶他去兜一圈兒。你找根兒繩子,把他綁起來……」
  小夥子把手伸進自己的口袋裡,像隻捱了揍的狗一樣。
  「聽我說,亨利,我覺得像這樣已經足夠了。我們還是叫警察來吧……」
  亨利用嘴發出一種猥褻的聲音。我看見自己腳上的維蘇威火山爆發了。
  「可憐的小傢伙,」他說,「看來你真的有點傻,你太不了解我啦……」
  「可是,亨利……」
  「該死的,你聽著,既然你要我帶你一起來,那麼你就該照我說的去做!我可不想把他交給警察,最多關他三個月,然後就放人了,這種事我太清楚了!上帝,這絕對不行,他對我做出這種事,你在跟我開玩笑吧!」
  「亨利,你說得沒錯,可是我們沒有權力這麼做……」
  亨利開始變得瘋狂起來了,我想他正要動手去打那個小夥子。他們在互相謾罵著,可是我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因為我發現一股冒著熱氣的火山岩漿,正從我的鞋邊上流出來。它讓人感到如此地灼痛,以至於我無法用手去接近它。當我把頭抬起頭來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們最終達成了什麼交易,只看見亨利給我戴上了假乳房,他興奮地把吊鉤扣好了。那個小夥子站在我面前。我們彼此面面相覷,我向他傳遞了一個無聲的訊息。我似乎在對他說,救救我吧,我是一個倒楣的作家。亨利硬是把假髮戴在我的頭上。
  「好了,現在你認出他來了嗎?」他大聲喊道,「你認出這個小娼婦了?難道你是為了她才魂不守舍嗎?是因為她嗎?」
  小夥子咬緊了嘴唇。我仍然紋絲不動地待在那裡,很顯然,現在沒什麼讓我感到憤怒了,我心想,以後我是不是還能這麼平靜呢。就在這一刻,我覺得自己被捲入了一股洶湧的潮水中,淹沒在一片汪洋裡。亨利看上去就像是一口燃燒的油井。憤怒讓他的臉變成了橘紅色。他抓住了小夥子的手臂,把他的頭用力地按在我的胸前,然後猛烈地搖晃著我們。
  「該死的!」他吼叫著,「這就是你想要的嗎?這就是你朝思暮想的?你這個蠢貨!」
  小夥子想趕快掙脫出去。他的頭髮上散發著一種廉價香水的味道。他大聲叫喊起來,發出一種令人窒息的聲音。我擔心他會壓在我受傷的腳上。接著,亨利將他往後一拉,把他往桌子上撞。一盤肉醬差點灑在他身上。小夥子幾乎要哭出來了,他的臉上到處都是紅色的斑痕。亨利把手插在腰上,他的臉上露出一種可怕的微笑,他身上的臭味兒充斥了這間屋子。
  「好吧,你這個蠢貨……」他說,「現在,去給我找根兒繩子來吧?」
  亨利抬起一隻手臂,用手擋在自己面前。但是,一粒子彈就這樣穿透這隻手臂,然後射穿他的頭顱,如果後面只有一扇打開的窗戶,什麼都沒有的話,它就可以呼嘯著從屋頂上飛過,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加入到子彈的墓地裡。亨利栽倒在地板上。小夥子把槍放回到桌上,然後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就在這時,一片淡藍色的沉寂,突然籠罩在我們頭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情形。
  他一隻手肘支撐在桌子上,眼睛死死地盯著地板。我把假髮套摘下來,隨手扔到屋子的角落裡。然後我扯斷了胸罩的吊鉤,它們滑落在我的腿上。我已經筋疲力盡了。我必須停下來喘口氣兒。廚房像一塊懸浮在空氣中的半透明的樹脂,它在不停地旋轉著。我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如此地熱愛生活,我用手指輕輕撫摸開裂的嘴唇,心想活著真好。我覺得有點痛。一個人必須真的熱愛生命,才能承受這種痛苦,才能有勇氣伸出虛弱的手,去取來一些止痛片。
  這種藥在冰箱頂上就有一瓶,平時我手邊總會放一些止痛片,這說明我還是有點生活經驗的。我從中取出三片,放進嘴裡。
  「你想來一點嗎?」我提議道。
  他搖了搖頭,沒有抬眼看我。我知道他在想什麼,所以就不再堅持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彎下腰去拾掇我的鞋。我覺得在黎明到來之際,我把自己的一條腿遺忘在野營的篝火中了,丟棄在一堆燃燒殆盡的木炭裡。我抓住襪子底兒,小心翼翼地脫下來,彷彿是在給一隻熟睡的蜻蜓脫衣服似的。我發現這簡直是一個奇蹟,我之所以要這樣說,是因為那顆子彈剛好從兩根腳趾之間穿過,只是擦破點皮,我覺得這是上帝在保佑我。我站起來,從亨利身上跨過去的時候,竟然一點兒感覺都沒有,我去喝了一大杯水。
  「我可以幫你把他抬到樓下去,」我說,「盡可能把他扔到偏僻的地方……」
  他沒有動彈。我走到他身後扶著他站起來。他看上去無精打采的,一聲不響地靠在桌子上。
  「我們最好把這件事徹底忘掉。」我建議說。
  我從提包裡抓出一把鈔票,塞進他的上衣口袋裡。他的胸前頂多長著兩三根毛兒。他什麼話都沒說。
  「你必須學會見機行事,」我說,「把他的腿抬起來。」
  我們拖著他,下樓就好像拖著一條死去的鯨魚似的。外面一個人都沒有,月光非常暗淡,只有一絲微風吹過。他們的車子就停在房子前面。我們把亨利塞進後車箱裡。我飛快地跑回到樓上,用T恤下襬墊著,從桌上抓起那支手槍,然後一瘸一拐地跑下來。他已經坐在方向盤後面了,我敲了敲窗玻璃。
  「快把窗戶搖下來。」我說。
  我迅速地把槍遞給他。
  「結束之後,你可以找個沒人的地方,把它埋起來。」我說。
  他的眼睛一直平視著前方,然後點了點頭。
  「開車的時候千萬要小心,」我補充說,「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
  「知道了。」他嘴裡咕噥著。
  我把兩隻手放在車頂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望著大街上。
  「記住凱魯亞克說過的這句話,」我嘆息道,「一塊寶石,其真正的核心是眼中的內在之眼。」
  當他要把車子開走的時候,我用力在汽車上拍了一巴掌。然後我就回家了。
  現在最要緊的事情,就是立刻把傷口處理一下,然後把房子裡清理乾淨。說實話,我幾乎要去想像,這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我把肉醬重新倒進鍋裡,用溫火熱了一下。然後我去放了一段音樂,那隻貓咪從窗戶鑽進來了,夜晚又恢復了平靜。
  「我看見屋裡的燈亮著,」它說,「你在寫東西嗎……」
  「不,」我回答,「我只是在思考。」





菲利普·迪昂訪談錄


  ——小說《三十七度二》及其他
  (澳)米海伊·維尼奧爾 文
  胥弋 譯 柏青 校
  1999年2月,澳洲廣播電臺(ABC Pacific Radio)的記者米海伊·維尼奧爾對法國作家菲利普·迪昂進行了一次專訪。
  菲利普·迪昂創作了近二十部長篇小說,他的作品中匯集了形形色色的漂泊者,以及那些為了生活拚搏奮鬥的人,這些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吸引了整整一代喜歡他的作品的讀者。
  菲利普·迪昂在法國被視為一個偶像型作家,他開創了一種與同一時代的矯揉造作的文風分庭抗禮的寫作風格,確實,當他筆下的人物在努力奮鬥和漂泊著,試圖詮釋一種圍繞在他們周圍世界的感覺時,得到了整整一代讀者的認同與讚許。1981年當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50比1》問世的時候,他還在一條偏僻的高速公路的收費亭裡擔任夜班值班員。他擁有一批忠實的追隨者,他們幾乎每本小說都不錯過,與小說中的人物一同成長,並且總是渴望重新回到他們熟悉的世界裡。
  菲利普·迪昂迄今已經出版了二十餘部長篇小說和短篇集,其中最具影響力的作品就是長篇小說《三十七度二》。對菲利普·迪昂來說,雖然法國之外的讀者難以接觸到他的作品,令他感到有些苦惱。但是,如果讀者只是通過那部根據他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三十七度二》(又譯為:《巴黎野玫瑰》)去認識他,這更令他感到難以忍受,針對這個問題,他向澳洲廣播電臺的記者米海伊·維尼奧爾闡明瞭自己的看法。(鑑於訪談中,涉及小說英文版翻譯的內容與中國讀者關係不大,故略有刪節。)
  菲利普·迪昂(以下簡稱:菲):這件事實在令人感到厭惡,我的作品竟然只是通過這部電影在世界各地傳播,導演尚·雅克·貝納克斯的審美情趣與我完全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
  米海伊·維尼奧爾(以下簡稱:米):所以你希望那些煽情的內容儘量少一點兒,而把更多的東西,都集中到人物性格的刻劃上。
  菲:這太難了,因為在這部電影中只有兩個角色,而在小說中,我不能肯定我是否只講述了兩個人物。有時候,在我的內心世界裡,也許只是一個角色,它的一半是男性,而另一半是女性——這並不是特別殘忍。如果你是個電影導演,你必須非常小心,處理得更加細緻。假如電影中出現一個愛情場景,你不能硬是給它配上一段音樂。在這部電影和其他大多數影片裡,他們運用的手法,簡直就像是為孩子們製作的一樣。舉例來說,我在小說《三十七度二》的開頭,曾提及男主人公有一輛黃色的小汽車,我只不過說了這麼一句。結果在影片中,男主人公自始至終、老是開著一輛黃色的汽車,還有就是去看日落,或者在聽音樂的時候,總是不斷地重複。這也太過分了,這就像吃蛋糕一樣。它的配料太豐富了!每種蛋糕都會有自己的特色:奶油的、巧克力的等等,有很多品種。如果你把它們全都混在一起,這簡直太糟糕了!
  米:好了,關於這部電影的話題就說到這裡。菲利普·迪昂似乎對他的偶像地位感到很不舒服,作為一個作家,他總是盡可能使他的形象更加真實、自然。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成為一個作家,就如同成為一個麵包師或者修理工一樣。你只不過使用不同的工具,獲得不同的效果罷了,一切就這麼簡單。
  此外,他也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當出版社因為出版他的第一本書,邀請他到巴黎去的時候,他拒絕前往。當時他正在忙著改建一幢鄉間的老房子,他不認為這次外出有任何意義。這種不肯隨波逐流的態度,讓他被別人當做一個遁世者,同時也令巴黎的文學圈感到厭煩。一些批評家對他的法語純潔性提出質疑,並且批評他對虛擬未完成時態隨便濫用,以及他從來不在小說中使用分號,甚至因為他的書中出現太多的「冰箱」,而大加指責。儘管如此,他還是擁有一個非常固定的讀者群,到了1993年,他的作品被享有極高聲譽的伽利瑪出版社看中,這種合作關係一直延續至今。
  當我準備對菲利普·迪昂進行訪談的時候,我變得有些惶恐不安了。確實,我怎麼才能去和一個在自己的書中,給小說家提出如下建議的人去談論創作呢?
  「無論什麼人寫文章,對你讚美或者批評,都不要去理睬。」
  「不要聽信任何人的話。」
  「如果有人偷偷地從旁邊窺視你,那麼你就立刻跳起來,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不要評論你自己的作品,根本沒什麼可說的。」
  「不要問自己為什麼要寫作,或者為誰而寫,而是要把你最終想說的每一句話都寫出來。」
  上面的這些講話,錄製於澳大利亞墨爾本的法語聯盟分校,當時,菲利普·迪昂正在宣讀關於創作過程的論文。稍後我們多花點兒時間,討論一下關於小說《三十七度二》的翻譯問題,順便提及的是,這部小說的名字,其本義是指孕婦的體溫。
  霍華德·布頓,是一位居住在巴黎的美國小說家,《三十七度二》的英譯本是由他翻譯的。菲利普·迪昂說過,他只看了英文版的開頭,但是基於兩種原因,讓他沒能把全書看完。首先,他覺得這本書寫得太完美了;其次,英文版的譯文令人感到有些費解。很顯然,這本書的語言,讀起來確實非常美國化。在該書的法文原著中,菲利普·迪昂非常生動和富有詩意地運用了大量俚語,而這些是很難用其他的語言表達出來的。
  菲:這種情況並不是一概而論的,因為一個來自俚語的詞,並不總是令我發生興趣,它僅僅是一句俚語罷了。但是,有時候一個俚語的詞蘊含了許多內在的生命力,那麼,它就開始讓我感興趣了。
  米:因為這本小說的英譯本,你得到很多讀者的回饋嗎?
  菲:是的,主要是因為它是一本暢銷書,同時也被搬上了銀幕。我認為美國的讀者對當代的法國作品,沒有什麼特殊的興趣。因為美國讀者對法國文學的認識,仍然停留在「新小說」上,而且他們認為,在阿蘭·羅伯﹣格里耶之後,就沒有什麼重要的法國作家了。所以,當你有機會讓自己的某部作品被譯成英文,多數情況下,這只是一本普通的小說而已,別人不會對你所有的作品產生特殊的興趣。
  米:《三十七度二》與你的大部分作品一樣,其故事情節並沒有侷限在某個特定的地方。而且由於它被譯成美國化的英語,所以,我認為一個美國讀者會把它當成是一部美國小說來讀,比如說,一個澳洲的讀者也會把它當成是一部美國小說。事實上,正是小說的語言,確定了故事發生的背景和環境。
  菲:是的,我沒打算把它寫成美國化的,但是,我認為當你在創作一本小說的時候,它必須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我既沒有寫巴黎,也沒有寫紐約。有意思的是,我寫的是別的地方,所以,你無需知道故事發生在何處。如果你想知道故事發生在哪裡,那肯定是因為我的小說太乏味了。假如你不想知道,我覺得這才是恰到好處。
  米:對於你在書中描寫的、那片空曠地帶的場景,讀者都有一種共同的理解。
  菲:這裡面有一個原因。與美國和澳大利亞這樣幅員遼闊的國家相比,一個歐洲人,似乎不大可能與一片空曠的地區產生某種必然的聯繫。所以,我試圖在我的小說中創造出這樣一個地方,但是你知道,這更像是一個美麗的童話,因為這片真正的空曠地帶,其實就在你的心裡。
  米:你剛才談到了美國,你曾經在美國生活過幾年,而且你還與美國文學有一種非常深厚的淵源。
  菲:從前,當我覺得很想去讀點東西的時候,通常我關注的不是法國作家的作品,因為大部分當代的法國作家,不是特別令人感興趣,他們往往不太關注現實生活。對我來說,他們就像一群幽靈一樣。在那時,美國有很多作家都與現實生活有著密切的聯繫,對我來說,這尤為重要。因為在我看來,一本小說不僅是一件藝術作品,而且它可以幫助我們去生活,去理解你周圍的這個世界。有些美國作家不僅僅是作家,他們還可以成為你的良師益友。有時候,我覺得是他們拯救了我的生命!就像我們身邊的食物一樣,你需要這樣的作品,因為它們太貼近現實生活了。
  米:我相信,有很多讀者從你的書中發現了這一點。
  菲:但願如此。我覺得每個作家,都渴望與他們的讀者建立這樣的關係。
  米:在菲利普·迪昂的作品中,有很多地方提及和引述到:美國作家凱魯亞克、卡洛斯·威廉斯、惠特曼、瑞蒙·卡佛、海明威、亨利·米勒以及沙林傑等等。在此僅舉一例:當美國詩人、小說家理查·布羅提根悲劇性地自殺身亡後,菲利普·迪昂甚至專門寫了一個短篇小說題獻給他。這篇小說後被選入鱷魚叢書,出版於1989年。
  熱愛生活的一個理由
  當我聽到理查·布羅提根自殺的消息時,正在雅典度假。那是我十年來第一個真正的假期。這是我寫作生涯中得到的第一份回報,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讓我突然得到如此可怕的消息呢?當時,我已經在博物館和咖啡館之間,遊逛了幾天了。我腦子裡什麼都不去想……我的兒子在噴泉附近玩耍,我一邊瀏覽報紙,一邊不時地照顧我的妻子,她的皮膚被晒成了黃褐色,好看極了。而且在還沒有掌燈的時候,空氣中瀰漫著一種不可思議的溫馨,1984年10月的最後幾天裡,你為自己還活著而感到慶幸。唯一讓我感到煩惱的事:我的行李箱裡盛滿了五十個菸草袋,但是卻沒有捲菸的紙。確實,當你不希望見到悲劇發生的時候,它總是給你帶來意外的打擊。
  當我讀到這篇文章時,我的妻子正在買開心果呢。賣主攤上的貨不多了,於是又轉回去取來一些。他笑著看著她,我的妻子金髮碧眼,身材高䠷而妖豔。雅典是一座我很喜歡的城市,我的臉上總是面帶著微笑,直到我看到他在加利福尼亞的博利納斯去世的消息。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了,夜裡我開始失眠了。無論你是否意識到這一點,感覺都不會跟從前一樣了。
  你在做什麼呢?怎麼啦?她問我。
  我呆呆地看著她,一言不發地把報紙遞給她。我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十四年。當她被報紙遮擋在後面的時候,我的兒子出現了。他在我面前敲碎開心果的時候,報紙拍打著令人恐懼的翅膀,立刻就合上了。大部分男人在他們的一生中,幾乎都在抱怨女人,感謝上帝,我還從沒遇到像這樣的問題呢。
  好吧,她說,我打算去買一雙約翰·藍儂式的涼鞋。別太晚了,我會等你的。
  我感到自己孤零零的。於是,我喝了一些希臘茴香酒,這是一種當地特有的美酒。直到去年冬天之前,我還從沒有喝醉過呢,所以我沒什麼羞愧的。終於有一次,我口袋裡有足夠的錢了,我會把酒吧裡的酒全都喝光。不過,你必須得認命,這簡直太荒謬了。有誰曾經像這樣對酒痴迷過呢?是否有什麼事,比這樣的不幸更具有悲劇性呢?
  我願意用自己的一萬次生命,去換取理查·布羅提根的生命。當我的眼睛凝視著你的時候,我絲毫不介意這樣說。哪怕用兩萬次生命呢,也在所不惜。這是發自內心的表白,我甚至不會為自己感到羞愧。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我們是否想到過他的讀者們,以及那些充滿生命之血的酒桶,諸如:《所以一切不會隨風而去》和《草地的報復》呢?
  現在,有誰敢從我的手上奪走《東京﹣蒙大拿快車》呢?大約在一點鐘左右,我返回了阿克羅波里斯酒店。像所有的人一樣,我幾乎用了整個晚上,試圖去琢磨一番,到底我們失去了什麼。我站起來,走到接待處,一個傢伙詭譎地向我使了個眼色。我轉過身來,坐在長沙發上,要了瓶酒。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像這樣醉過呢,而且頭腦卻如此清醒。我相信自己用一條腿支撐著,就能夠站起來,不過,我還是去藉助了一把扶手椅。天花板上那令人炫目的吊燈,似乎有些超負荷了。這就像他在那個短篇小說中提到的,他用一盞200瓦的燈泡兒,把穀倉裡照得燈火通明。
  蒙大拿州,泰晤士廣場。我邀請這傢伙在這裡見面。不,他竟然沒有聽說過理查·布羅提根,不過,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鐵筒,然後微笑著把它放在我的面前。我解釋說,布羅提根是熱愛生活的一個最好的理由,當我走進對面的房子裡,他衝我咧著嘴笑的時候,我差點激動得哭出聲來。他急切地要求我打開他的小禮物。這是一筒煙紙。五個一捆的。是他在布雷夫斯的一個酒吧裡換來的,為了我,他專門去跑了一趟。我用顫抖的手捲起了第一支菸。這是一隻細長、纖弱和溫柔的作家之手。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他,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理查·布羅提根……」我嘴裡嘟囔著,他的名字就是理查·布羅提根。
  (菲利普·迪昂:《熱愛生活的一個理由》)
  對於一個懂外語的人來說,能有機會接觸大量未被翻譯過的原著,可以從中獲得無窮的樂趣。不過,有沒有閱讀外語原著的能力,則是另外一回事。菲利普·迪昂曾經在波士頓生活過兩年,我問他是否能用英語閱讀他的文學偶像的作品。
  菲:對我來說,用英語去看一些作家的作品,是相當吃力的。像福克納的書,讀起來就很難。我可以讀懂布考斯基,或者是約翰·芬特,不過,正如你所了解的,我的英語水準太可憐了。有時候我要去做的,也許只是看二十來頁,這樣,我就能得到某種風格上的概念,接著我再去讀翻譯的書,因為我不可能花一年時間去讀一本書。
  米:你過去很少提到巴黎的文學機構,為什麼你不肯多花點兒時間,談談這個話題呢。批評家們並不是都對你很友好。當然,有一些批評家對你很讚賞,其中一部分人,只是想從中找出一些涉及文法的細節,這樣他們就能夠進行一場辯論了。與此同時,你的作品又被法國享有最高聲望的伽利瑪出版社出版了,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我覺得這實在太有趣了。你眼看就要成功了,但是你沒有熱衷於社交活動,比如:參加那些雞尾酒會,而且穿著非常講究等等。你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最終你達到了目的。
  菲:是的。我對文學圈的社交活動不感興趣,我覺得自己的書能被伽利瑪看中,非常有意思。我覺得安託萬·伽利瑪,比大多數巴黎的批評家們想像得更加豁達,在法國,能成為一個作家是很困難的,因為批評家們同時也是作家和編輯(出版家)。所以,如果你不是來自於這個圈子,就很難得到承認。這樣的狀況是很黑暗的,而且令人感到厭惡。不只是我個人有這種看法。或許是因為,剛開始我有點獨來獨往,不過,現在有很多年輕的作家都與批評家們心存芥蒂。舉例來說,最近有個非常有趣的作家,名字叫蜜雪兒·烏勒貝克,他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在作家與批評家之間,永遠都是對抗。也許,這就是美國人或英國人對法國作品不感興趣的原因吧,因為他們認為這樣的文學是令人倒胃口的。這不過是某些學院派的夢囈罷了。但是,這並非真實的狀況,其實目前的法國文壇,有很多有趣的人物。
  米:因此,對於來自美國和海外的出版社來說,還是有很多可以挖掘的空間?
  菲:也許吧,我很難說清楚,必須花點兒時間來改變觀念。
  米:雖然你並不在乎那些文學機構,以及所有相關的事情。但是,你的作品中到處充滿了作家。你談論作家,談論作家的障礙,並且與一個失意的作家分享痛苦,為了自己心愛的作家的不幸去世,感到痛心疾首,你評論其他的作家,閱讀他們推薦的作品。這些始終都離不開作家與創作。
  菲:是的,但是情況有所不同。也許我了解一個作家的作品和生平,但是兩者之間沒有什麼聯繫,我的意思是說,與巴黎的文學批評界有所區別。你無法與之相提並論。當然,我對一個作家的思維方式很感興趣,因為這就是我的生活。它是我創作的核心。我透過寫作來闡釋這個世界,而且這是我理解任何事物的、必不可少的工具。我沒有更多的工具,這是我唯一的工具。這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對於一個作家來說,寫作就是讓混亂的局面變得有秩序。寫作可以讓我與這個世界變得和諧一些,這樣我就不會感到太困惑了。
  米:你能談談創作風格嗎?儘管這是一個很微妙的問題,我認為你的風格轉變了。從你第一本書問世,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年了,我可以任意翻開一頁,不管是哪一個章節,無論是二十年前還是今天,我們都會知道,這就是迪昂的作品。
  菲:感謝你的讚譽。我一直努力去做,但是我不能肯定。你知道風格並不是一塊冰。風格就像你的生活一樣,它在不斷地改變和移動著,它不是凍結的東西。
  米:菲利普·迪昂繼續引述丹麥作家雅各·帕魯丹的話,他說,「風格並不取決於內容,但它是一個鏡頭,可以把所有的內容都匯聚到一個燃燒的火爐中。」這是一個非常完美的定義,難道不是嗎?現在,我們轉回到菲利普·迪昂關於創作過程的講演當中。
  女士們先生們,如果我沒有失去記憶的話,我想,我已經回答了關於創作過程的問題。時間大約在二十年前,當我出版第一本小說的時候。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事實,當初我根本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實際上,我相信,只要在一張桌子跟前坐下來,閉上眼睛沉思幾分鐘,然後就可以開始寫作了。我想,如果好運降臨到你身上,這就足夠了。
  今天,眾所周知,我對創作過程了解得並不多。我認為,桌子是一個重要的因素,但是,我發現似乎不一定要閉上眼睛。如果能摸到一個迴紋針,或者夾子等等,那就足夠了。
  我不相信靈感,而且我也不相信有文學天才。不過,我相信技術高超的垂釣者。有些人雖然用上最先進的設備,並且岸邊有大量的後勤支援,卻從沒有釣到一條魚。其他的人也許兩手空空,只有一個最簡單的漁杆和漁鉤,他們就能滿載而歸,嘴邊露出得意的微笑。他們所具有的,就是風格。
  我一向認為,在我動筆之前,一本小說就已經存在了。我曾經想像它就是地上露出的一根細線。我必須有足夠的耐心,熟練地將它從埋在地下的線軸中拉出來,盡可能不要扯斷它。現在對我來說,基本上還是這種狀況。如果我必須列出所有必須具備的條件,那麼我會指出,如果你手裡掌握著運氣,足夠的信心,不錯的眼光,以及足夠的謙卑,那麼這種練習最終才可能得以完成。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我必須具有多面性和個性、變化多端的形式,還有一些風格。
  所以一開始,運氣是必須具備的。你必須找到正確的辦法,把纏繞的線軸解開。這就是通常我們所說的「開局」。如果你願意的話,或者可稱之為「開場白」。在我看來,開頭第一句話非常重要,因為我堅信它掌握著通往某些領域的、可以支撐整部作品的鑰匙。不管怎麼說,至少它是整個小說的基石,當它們存在的時候,其他所有的石頭都能夠在上面,被支撐起來。
  所以有什麼樣的開場白,根據它的尺度和形式,可以確定未來作品的方向和形式。你最好經過深思熟慮,所以你必須圍繞它反覆推敲,然後在最終到達頂峰之前,你需要再返回來,仔細琢磨那些細小的地方。否則的話,很有可能來不及了。這就是為什麼我認為在「創作過程」中,百分之九十的功夫應該放在對「開場白」的深入研究上。
  通常很系統的、仔細的審查,可以揭示大量的次要資料,這些是不能一目了然的。例如,在小說地理位置和氣候的設計上,在什麼樣的社會環境中展開故事情節,同樣也涉及到敘述者的心理狀態,他或她關注的事情。由什麼人說出或者考慮的第一句話,為什麼要這樣說?為什麼敘述者,或者人物會選擇這樣的話?當他們發表這些言論的時候,在那些特定的時刻,他們的心理體驗是怎樣的?如果你想要找出問題的答案,你必須非常小心地把纏繞的線團解開,面紗將會逐漸被掀起來。不過,那些重要的開場白,仍然含有一些運氣。但是,任何人都會明白,你可以完全創造出自己的運氣。
  信心是你需要的另一個因素。靈感是一種最老生常談的概念,不過它確實可以讓孩子們感到興趣盎然,但是一個作家完全可以不去依靠它。無論什麼時候,我都不會認為,信念是一個作家可以擯棄的因素。對於一個事業來說,信念就像是燃料。它是唯一能讓你把事業引向成功的因素。為了寫成一本書,需要有很多毅力和決心,它能清除你所面對的所有的障礙,否則,你將會陷入一種充斥了所有書店的,那些相互雷同的、根本不會引起讀者興趣的作品的平庸之中。這也正好說明了,為什麼開頭第一句話如此重要。你會從中積聚力量繼續寫下去,從中你將獲得那些必要的信念,它們往往能讓你把整部小說繼續下去。因此你將會明白,信念絕非一種普通、平凡的自信。確切地說,它是那種超越於自信之上的,可以任意駕馭語言所有含義的信念。
  即使你擁有了信念,良好的洞察力仍然是最基本的。有時候你會連續坐上幾個鐘頭,有時候是一整天,甚至是更長的時間,你只能靜觀其變。你必須時刻提防著任何陷阱或者身陷絕境,你必須清除那些試圖用變化多端的濃度吞沒你的迷霧,以便能看清楚眼前廣闊的空間,發現它們正籠罩在你的面前。作家的洞察力是他的唯一的武器,他唯一的職責就是使其更加尖銳。用它來發現那些非常適合的觀察角度,同時可以不斷調整,來審視那些已經被人探查過上千次的東西,這樣,他就能讓這些領域完全適應他自己的風格。因此有良好的洞察力,意味著找到自己恰當的聲音。稍後,可能會完全顛倒過來,最初首要的因素可以成為次要的,最好的結果是,它們可以完全地融合在一起。讓-呂克·戈達爾曾在什麼地方說過,跟蹤移動目標攝影是一個道德問題。如果沒有作家的凝視,就不會有道德問題了,如果那樣的話,就不可能把作家與其他的人區別開來了。
  不過,當他發現一個新的創意的時候,作家必須立刻聯想到一些謙卑,除非他不想去自討苦吃。畢竟輕舉妄動是一種盲目的錯誤,可能會威脅到整個工作。所以,無論什麼時候,作家都必須有能力去控制自己。這種要求也同樣適用於其他方面。簡單地說,他應該學會膨脹自己,同時也要保持節制,一切順其自然。他不要去試圖完成自己的平均水準,也無需做得太過分,除非他有能力去駕馭這一切。
  現在,我已經提供了很多關於我如何寫作的線索。
  你們也許明白了,我一開始並沒有什麼計劃,我只是按照一種擴大法延伸下去,去挖掘那些位於同一中心的東西,每個細節都從「開場白」放射出去的。用拍電影的術語來說,這就意味著從一個近景拍攝,慢慢地拉到一個遠景。每次長距離的移動拍攝,都是由畫面之外的東西決定的。這構成了我工作的第一個步驟,然後會寫出二十來頁的初稿。這些並非是草稿的一部分,遠遠超過了草稿,它們是最後的定稿,是這部小說的前二十頁。小說的基調就這樣被展開了。開場白被壓縮得像一個檸檬似的,它釋放出飽含汁液的祕密,而且我們開始看清楚前面的道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必須不斷地重複當初寫開場白時所做的一切,仔細地閱讀和檢查,系統地研究所有的資料和它們的用途。
  在寫作過程中,這是最重要的階段,但是,它也是最令人驚訝和最有價值的。現在是時候了,我們終於發現這部小說要把我們領往何處了:一個數字或者符號,是如此的讓人難以理解,它到底是什麼含義呢?是什麼聲音吸引了我們呢?這種聲音想傳遞給我們什麼訊息呢?在這個過程中,你必須讓自己全心全意地投入,也許要堅持到最後一天。在你浮出水面之前,你必須用心傾聽,回憶起你所知道的每件事情。只有這樣,你才能繼續下去。
  我必須告訴你,在這個階段中,確實會有些奇怪的事情出現。舉例來說,我現在正在寫的一本小說,其中的男女主人公,邀請了他們的幾個朋友過來。我已經寫了前面的二十來頁,我注意到男女主人公的對話聽起來有些奇怪,而且女主人公沒有直接跟別人說話。甚至我重新仔細看過之後,仍然無法理解為什麼會這樣,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那些祕密背後的真實原因。事實上,女人已經死去了,她只是活在他的丈夫的心中。最後,一切全都水落石出了。
  因此,你明白需要多麼仔細的傾聽,才能知道小說到底要告訴你什麼。這個階段,同樣是為了把一個人的力量重新凝聚起來,差不多就像輸血一樣,可以直接從小說的雛形中,將有益的東西輸送到作家的血管裡。這樣的畫面更適合於提示兩個獨立的實體的存在:小說與作家。同樣不可避免的、不固定的交流,肯定會一個接一個發生。小說讓自己淪為被作家榨取的對象,因此它進入了生活。也許它偶然發現,小說的真實本質很晚才會被揭示出來。舉例來說,我發現自己被迫寫出一個三部曲。我已經出版了一本小說,當它被放在書店的櫥窗裡的時候,我這才意識到,這應該是一個系列的第一本,它呼喚著下一部作品的誕生。於是我又寫了第二本,我根本沒有按順序寫,所有的人物都是陌生的,而且敘述者也是另外一個人。所以,我在一種極度困惑的狀態下完成了第二本小說。一天早晨,第三個聲音開始說話了。它告訴我,它一直隱藏在我已經完成的另外兩本中間,而且為了寫第三本書,每件事情都已經準備就緒了。於是,我開始下筆。
  創作過程並不是按照意願去努力的結果,它更像是一種精神的隨機性。我認為,你需要不知不覺地進入這個過程中,你無需強行地進入。你必須懂得如何在你的線索與順其自然中解讀它。我在開始寫一本書的時候,心裡從來沒有什麼明確的想法。塞利納說過,那些粗俗的想法,所有的人一旦去為了尋找它們,就如同去打開一份報紙一樣。我想補充一點,在某些過程中,想法總是跳躍出現在某個地方,所以,它根本不值得你浪費時間去提前考慮,否則你會把小說轉變成一篇論文,把小說家變成了哲學家、歷史學家、心理學家,或者是一個文藝理論家。這樣做,一定會令他面目全非的。
  米:我們已經觸及到一些、關於作家的非常隱祕的問題,重新進入到作品的本質中,但是,我們最終發現了一些非常詳實的資料。
  在你的作品中,有很多小說涉及到友情,有時候他們很可能是虛構的,在你最近的三部小說中,有一些關於鄰居和朋友的感覺是非常接近的。
  菲:和某人建立一種明確的關係是很困難的。對我來說,這越來越困難了,也許因為我不是太用心去交往,因為我把這些心思都用在我的書中了。對我來說,寫一本小說也許要用一年時間,在這一年當中,我非常密切地接近讀者,對我來說這就足夠了。
  米:你談到了你與書中人物建立的友誼,其中一些也許是非常強烈的,因為他們重複出現。有幾個人物多次出現在幾部作品中。
  菲:是的,因為他們總是在同一個世界裡。有時候,一本書中的男人,會作為女人出現在另一本書中,過了一會兒,我會驚訝地說,我認識這個女人,我知道他是我另一本書中的人物。有時候在現實生活中,我會在大街上遇到我小說中的一些人物。那是一種很特殊的感覺,當我在創作過程中的時候,我很難區分,現實生活和書中的究竟有什麼不同。
  米:有時候,你還有一種對敘述者的、幽默的自嘲意識。你同意我的說法嗎?
  菲:你必須在你和你們之間,保持一定距離。所以,有時候你必須微笑著面對自己。這是在尋找平衡,你需要一種幽默來保持平衡。否則的話,世界就會變得特別複雜。它就像煙霧一樣,有時候,世界像落在灰塵上的大雨,所以你需要這樣。在我的本性中,我不能肯定,也許我不像評論家們希望的那樣嚴肅。
  米:不過,我認為幽默是非常嚴肅的。
  菲:是的,我也這樣認為。
  米:你對畫面和隱喻有非常敏銳的感覺,你運用了一些十分少見的比喻——「當敘述者開口說話的時候,我想到了一個人,接著他說」,「當我看到她的時候,感覺就像是一根出現在水桶面前的火柴」。
  菲:我覺得最好是一頁頁寫下去。感覺就像是畫面上黏滿油酥麵一樣。我是不是每件事都要交待一番呢?不,我只需要正確的東西。
  米:你的小說充滿了詩意。你寫詩嗎?
  菲:有時候我會寫點小東西。我不知道那算不算詩歌。非常特別,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還沒有出色到隨便說出幾句想說的話,都可以寫進小說裡。
  米:我們能談談女人嗎?你的書中,女人總是很讓人驚訝的,她們非常執拗。其中一些可以被看做是母老虎。另外一些心地善良、有姐妹和母親一樣的同情心,還有一些兩者兼備。不過她們往往都很強硬,我不記得小說中有一個軟弱的女性人物。
  菲:我喜歡性情剛烈的女人。對我來說,這是一種讓人變得強大起來的因素,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你必須變得堅強起來。
  米:在《外表遲鈍的人》中,你寫了一位女作家,敘述者是和女作家在一起生活的人。我有一種感覺,這個男人的一部分是女性化的,在這本書中,我覺得這種女性的角色,試圖要把某種東西從裡面分離出來。
  菲:這是因為,我認為在每個人身上,一部分是男性化的,另一部分是女性化的,而且你必須了解兩部分。對我來說,最初這個世界是女性化的,我的女性部分是很神祕的,最神祕的。今天,我的男性部分更加難以理解了。我不知道作為一個男人意味著什麼。也許,我在期待著一個女人向我解釋這一切。
  米:你書中的很多人物都被他們的女人甩掉,或者說拋棄了。
  菲:這也是一種隱喻。你總是被某些事物或者某個人拋棄,你必須努力掙扎著,重新找回他們。然而這種搏鬥意味著你還沒有死去,你仍然活著,事情就這麼簡單。
  (原文刊於澳洲國際廣播電臺網站「圖書與寫作」專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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