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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度二 by 菲利普·迪昂

2019-12-6 18:10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還對我說,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並且表示對她的傷勢一點兒都不擔心。後來當我想去弄清楚,為什麼她白天總是在睡覺呢,於是他們總會找個人出來,拍著我的肩膀安慰一下,向我解釋說,他們很清楚現在該怎麼做。
  應該說,當我跨進這家可怕的醫院大門的時候,覺得自己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我被一種致命的焦慮困擾著,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我必須拚命地與它展開搏鬥。有時候,一個女護士過來抓住我的手臂,領著我從走廊裡穿過。男護士們從來不肯幫我一下,或許他們預感到,我們之間的關係終將導致一場激烈的衝突。我的腦子反應非常遲鈍,感覺就像是在看幻燈片一樣,貪婪地看著一堆沒有說明的圖片,根本無法領會其中的深刻意義。
  每當我在這種狀態下,最省事的就是搬一把椅子來,緊靠著她的床邊坐下,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盡可能保持沉默,不用去考慮時間,不吃不喝不抽,就像一個漂浮在大海上的人,一點兒希望都沒有,只能漂浮在一塊木板上。有時候,那個屁股扁平的女護士,也會溫柔地安慰我一下。
  「至少當她睡覺的時候,可以恢復一下自己的體力。」她對我說。
  我常常對自己重複這樣的話,我開始變成一個十足的傻瓜了。即便如此,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我也沒有興奮得跳起來。確實沒什麼大不了的,感覺似乎有一根鋼筋,在我的肚子裡來回攪動著,為了避免從椅子上掉下來,我必須保持高度的警覺。我去端詳一下她那隻健全的眼睛,但是卻沒有從中發現一絲火花。我總是一個人說話,有時她的手就像一根松樹枝一樣垂下來,或者她乾脆對我視而不見,我的肚子裡開始翻騰起來,覺得有點不舒服。每天一到探視時間,我就跑到醫院看她,希望她會期待著我的到來,但是每次都見不到人,運氣太差了,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大沙漠。我彷彿是一個沉默的幽靈,獨自徘徊在一片荒蕪的廢墟中。
  「你知道,最讓我們感到不安的,還是她的精神狀態!」一位醫術高明的老醫生,明確地告訴我。我覺得他更應該擔心的是我的心理健康,這樣也許會讓他省下裝假牙的錢,實際上,事情很快就發展到這種地步。這是一個禿頭的傢伙,腦袋兩邊長著幾撮頭髮。他正是那種可以拍著你的肩膀,讓你帶著你的困惑,你癱軟的雙腿,以及你臉上木然的表情,把你趕到門外去的那種人。
  事實上,也許再過幾天,沸騰的水終將把壺蓋徹底衝開。
  當我又置身於自由的空間時,感覺就好多了。我甚至覺得,被我捨棄在醫院裡的人不是貝蒂,我似乎無法在腦子裡形成這樣的想法。她似乎是在一天早晨離開的,走的時候連個地址都沒有留下。我盡可能讓房子裡保持井然有序。幸好作家不是一個很邋遢的人,我只是用吸塵器在桌子周圍吸兩下,把菸灰缸清理乾淨,然後把空啤酒罐扔到垃圾桶裡。悶熱的天氣,已經奪走了鎮上兩三個人的性命,它加速了那些最衰弱的人走向生命的終點。
  我把商店關了。我很快發現,唯一能讓我感受到一絲安慰的時刻,就是當我無意間翻開最近寫完的幾個記事本的時候,而且我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這上面了。然而,現在房子裡的溫度,即使在關上百葉窗的時候,也可以達到攝氏三十五度。不過,這是唯一讓我感到自己還活著的地方了。走出家門,我就好像得了昏睡病一樣。除非鑽進一堆木炭裡,否則我是不會感覺到有火的。其實,只要稍微吹一陣風,就會燃起一堆熊熊大火。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遲早會來的。
  那天早晨,一開頭事情就特別不順。為了尋找一包咖啡,我把廚房裡弄得亂七八糟的,正當我感到十分沮喪的時候,我看見鮑勃來了。
  「喂,」他說,「你是不是把汽車停在我的房子前面啦?」
  「是的,有可能……」我說。
  「好吧,現在有人懷疑,汽車的後車箱裡藏著一具屍體……」
  我終於想起來了,這應該是在我發現貝蒂被送進醫院的那個晚上,我從外面買回來的一些食品。這件事已經過去很久了,我把它忘得一乾二淨。在陽光的照射下,汽車後車箱裡的溫度至少在五十度以上。我以為我遇到的麻煩夠多了,看來還未結束,還要經受這種考驗,這實在讓人噁心。我心裡琢磨著,能不能就這樣坐著,不再站起來。不過,我去喝了一大杯水,然後跟著鮑勃來到街上。在我正要關門的時候,我聽見電話鈴響了。我沒有去接,讓它繼續響下去。
  我沒有開車去醫院看貝蒂。我每天步行過去,這樣鍛鍊一下,對我很有好處。我漸漸地意識到,生活並沒有停滯不前。年輕姑娘的連衣裙,就像是一陣花瓣雨一樣,我強迫自己去看她們,儘量去避開那些又老又醜的女人,儘管靈魂的醜陋更讓我感到厭惡。每次當我行走在路上的時候,都會進行一次長時間的深呼吸鍛鍊。在我的心目中,汽車已經變得十分遙遠了。但是有些東西,當我們想把它遺忘的時候,它又會縈繞在你的心頭。
  坦率地說,那種腐敗的氣味兒實在太恐怖了。鮑勃好奇地過去看看裡面到底變成什麼樣了,但是我對他說,這根本沒必要看,我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告訴我,最近的垃圾場在什麼地方。」我說。
  我把所有的車窗都打開,帶著這些可怕的東西從鎮上駛過。柏油路被太陽烘烤得快要融化了,上面留下一道道黑色的輪胎印兒。也許這就是進入黑暗世界的入口,任何事情都不會讓我感到吃驚。為了讓自己從這種想法中擺脫出來,我把收音機打開了。「噢,寶貝,我的小野花,再給我一個吻吧……」喇叭裡傳來一段動人心絃的歌聲。
  我把車子停在一個垃圾處理場裡。耳邊到處能聽見蒼蠅的嗡嗡聲,我們呼吸到的空氣,糟糕得跟原子彈爆炸後的狀況差不多。我剛剛從汽車上下來,就看見一個露宿街頭的流浪漢,朝這邊走過來了,他的肩膀上扛著一把鎬頭。過了一秒鐘,我這才看清楚他的模樣。
  「來找什麼東西嗎?」他問。
  「不是。」我說。
  他的眼白讓人覺得有些反常,白得就像廣告裡的洗滌劑一樣。
  「出來散散步?」
  「不是,我只是路過這裡,順便把後車箱裡的幾件東西扔掉。」
  「噢,好吧,」他說,「那就當我什麼都沒說。」
  我俯下身去,把車鑰匙從點火器上拔下來。
  「既然沒什麼可撿的東西,」他接著說,「這裡就沒我什麼事了。不會像那天一樣吧,我剛一轉身,一個傢伙就把一臺洗衣機上的馬達搬走了……」
  「我明白,不過,我可不是來做這個的。」我說。
  接著,我就把後車箱打開了。我發現這堆食品的體積,比原先擴大了兩倍。肉類食品的顏色全變了,一盒優格也膨脹起來了,起司流得到處都是,奶油只剩下外面的箔片了。總之,所有的東西都發酵、膨脹、從裡面溢出來,它們重新組合成一堆特別結實的東西,與後車箱的地毯黏連在一起。
  我皺了皺眉頭,那個流浪漢把眼睛瞪起來了。
  「這些就是你要扔掉的東西?」他問。
  「是的,沒時間跟你解釋了,」我說,「最近我的心情不太好,我遇到麻煩了。」
  他搔了搔頭,往地上吐了口口水。
  「唉,盡可能往好處想吧,」他說,「嗨,老朋友,你不介意我們把這堆東西,全都丟到地上去吧?我想從裡面挑出點東西……」
  我們每個人揪住地毯的一角,把這堆東西抬出來,扔到遠離車子的地方,一堆垃圾袋邊上。一群黑色和金色的蒼蠅,像靠近磁鐵的鐵屑一樣,全都俯衝下來了。
  流浪漢朝我微笑了一下。很顯然,他在等著我離開呢。如果我是他,也會這麼做。我一聲不響地回到車上。離開之前,我從汽車的後視鏡裡,瞥了他一眼。他還待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堆食品旁邊,臉上帶著一絲微笑。他似乎是為一次難忘的野餐攝影留念,才故意地擺出這種姿勢。回家的路上,我在一家酒吧停下來,要了一杯薄荷飲料。從我那堆東西裡,他至少能揀出一些奶油、咖啡、方糖和一盒巧克力粉。還有一個可以轉頭的電動刮鬍刀,一些蚊香,另外還有一桶潤滑油。
  當我把汽車停在家門口的時候,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了。太陽像一隻凶悍的貓一樣,伸出了鋒利的爪子。這時,我聽見電話鈴響了。
  「喂,請問是哪位?」我說。
  電話那頭兒有一些雜音,我幾乎一句話都沒聽見。
  「嗨,你先把電話掛上,過會兒再打過來,」我叫嚷著,「我什麼都聽不見!」
  我脫掉鞋子,往牆角兒一扔,去衝了個淋浴,然後又點了一支菸,這時電話鈴又響了。
  來電話的人,口氣生硬地說了個名字,然後就問是不是我。
  「是的。」我說。
  然後他又告訴我,他自己叫什麼名字。
  「知道了。」我說。
  「你的書稿在我手上,明天我會把一份出版契約寄給你。」
  我一屁股坐在桌子邊上。
  「好的,我想要百分之十二的版稅。」我說。
  「給你百分之十吧。」
  「可以,就這麼說定了。」
  「我很喜歡你寫的東西,書稿很快就要送到印刷廠去。」
  「好的,最好能快點。」我說。
  「很高興能與你通話,希望我們很快見面。」
  「沒問題,不過,接下來幾天我恐怕很忙……」
  「別擔心,不著急,我們會報銷你的全部費用。我們已經開始安排這件事了。」
  「太好了。」
  「好吧,我不多說了。你現在在寫新的作品嗎?」
  「是的,寫了不少了……」
  「很好,加油幹吧。」
  當他準備掛電話的時候,我突然攔住了他。
  「嘿,請等一下,」我說,「麻煩你再說一遍你的名字……」
  他又重複了一遍。幸好我問了,因為剛剛發生的一切,讓我把他的名字全忘了。
  我從冰箱裡取出一包紅腸,讓它化化凍。接著又在爐子上燒了一鍋水。我坐下喝了杯啤酒。在我等著的時候,發出一陣瘋狂的笑聲,我以前還從沒有像這樣笑過呢。這是一種神經質的笑。
  還沒到探視時間呢,我就提前趕到醫院了。我無法確定,是不是因為自己走得太早了,或者是因為走得太快的緣故,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不能再等了。最後,我終於可以把她期待已久的消息帶給她,難道這還不足以讓她歡呼雀躍嗎?也許她會用僅存的那隻眼睛向我眨一下眼?我徑直向洗手間奔去,就好像憋著一泡尿似的。在那裡,我觀察了一下接待處的值班員,他似乎正在打瞌睡呢。樓梯上一個人都沒有,我悄悄地溜進去了。
  我走進病房裡,向前跨了一大步,雙手牢牢地抓住了床邊的欄杆。眼前看到的一切,簡直令我難以置信,我一個勁地搖著腦袋,真希望這種可怕的場面立即消失,但是這根本不解決問題。貝蒂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她的眼睛盯著天花板。可以看得出,她一點兒都不能動彈,她被用皮帶綁在床上了,帶子至少有五公分寬,上面有鋁製的鎖釦。
  「貝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低聲說。
  我平時總是隨身帶著那把牛仔刀,它的尺寸正好可以塞進口袋裡。窗簾是拉開的,一道柔和的陽光射進病房裡,周圍一片寂靜。我經常把刀子磨得很鋒利,所以沒費什麼力氣就把皮帶割斷了。我和刀子是一對親密無間的好夥伴。
  我抓住貝蒂的肩膀,輕輕地搖晃著她,但是沒有任何反應。我的頭上又開始冒汗了,不過我已經習慣了,我甚至都來不及去擦汗。這次還是出了不少汗,與以往不同的是,它更像是一種冰冷、透明的血液。我把她的枕頭墊高了,讓她從床上坐起來。我發現她還是那麼漂亮。我剛一鬆手,她就向旁邊歪過去了。我重新把她扶起來。看到這種場面,我忍不住尖叫了一聲,一部分身體幾乎要栽倒在床腳下。不過我用另外一部分,吃力地抓住她的手。
  「聽著,」我說,「我承認這件事拖得太久,但是現在好了,我們從困境中走出來了!」
  笨蛋,現在可不是猜謎語的時候。也許你激動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但是你只要簡單地講一句話就行了,你甚至都不需要再喘一口氣。
  「貝蒂,我的書馬上要出版了。」我說。
  也許我還可以加上一句:你難道沒看見,海平線上揚起一面小小的白帆嗎?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不過,她最好被封閉在一個鐘型的玻璃罩裡,那樣我就可以在玻璃罩上,留下我的指紋了。遺憾的是,我發現她臉上的表情,絲毫沒有改變。我彷彿是一陣微風似的,想在冰封已久的池塘裡,吹起一片片漣漪。一陣徒勞的微風……
  「我沒有開玩笑!而且我要向你透露一個祕密,我正準備寫一本新書!」
  我把手裡所有的牌,全都打出來了。讓人感到憂慮的是,我只是一個人玩牌。白白地浪費了整整一個晚上,然後到早晨大家準備撤退的時候,把自己的牌攤開一看,這才發現手裡還有一副「同花順」呢,有誰會接受這樣的結局呢?有誰能控制住自己,不把屋裡的東西弄得亂七八糟,然後全都從窗戶裡扔出去呢,甚至還會抄起廚房裡的菜刀,把牆上的掛毯劃得支離破碎的。
  上帝啊,她根本就沒看過我,也沒有聽懂我的話,甚至沒有聽見我說什麼,她再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說話,如何哭泣和微笑,也不知道該如何使性子,或者一邊用舌頭舔著嘴唇,一邊抖動床單了。因為床單紋絲不動,一點兒都沒動,她對我任何表示都沒有,甚至連一個最細微的動作都沒有。對她來說,我的書稿將要出版的消息,與我為她送來一包炸薯條,所產生的效果是一樣的。我親手捧來的、這束美麗的鮮花,如今只剩下幾枝枯萎的花朵,和一些枯草的氣味兒。短短的一瞬間,我預感到,我們之間從此將天人永隔;從那以後,我向所有願意聽這個故事的人說,我已經死過一回了……就在我三十五歲那年,一個夏日的午後,在一家醫院的病房裡;而且這絕不是聳人聽聞,我確實聽見,死神吹著口哨從空氣中穿過。這讓我感到毛骨悚然,身上冷得直發抖。我經歷了一個極度恐慌的時刻,恰好就在這時,一個女護士走進來了。我還待在那裡,甚至一步都沒有挪動。
  她端著一個盤子走進來,裡面放著一杯水,和一把五顏六色的藥片。這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女護士,她長得胖乎乎的,有一頭金黃的頭髮。她看到我,接著用嚴厲的目光瞥了一眼她的手錶。
  「我說,」她嘴裡嘟囔著,「現在還沒到病人的探視時間呢……」
  接著,她又把注意力轉移到貝蒂身上。然後,她那衰老而又鬆弛的下巴耷拉下來。
  「噢,聖母瑪利亞啊,這是誰給她解開的?」
  她眉頭緊鎖地看著我,然後開始往門口移動。但是,我突然像老虎一樣撲了過去,接著伸出一隻手臂,擋住了她的去路。她尖叫了一聲,像蚊子一樣哼哼著。我一把抓起托盤上顛簸的藥片,把它們舉到她的眼皮底下。
  「這些東西,到底是幹什麼用的?」我問。
  我沒有辨別出自己的聲音,它突然降低了八度,而且變得徹底嘶啞了。我儘量克制著自己,不去扼住她的喉嚨。
  「我又不是大夫!」她嗷嗷地叫喚著,「讓我出去!」
  我拚命地將自己的目光,深深地銘刻在她的眼睛裡。她的嘴唇咬得緊緊的。
  「不行……你必須和她在一起,要出去的是我。」我吼叫著。
  走出病房之前,我又轉過身來,匆匆地看了貝蒂一眼。她的身子已經歪到一邊去了。
  我像一枚火箭一樣,從走廊裡飛速穿過,我沒有事先敲門,直接衝進了醫生的辦公室。那醫生正背對著我,藉著光線察看一張X光片。當他聽到門的撞擊聲時,就把扶手椅轉了過來。他揚起了眉毛,我勉強地笑了一下。我走到他的辦公桌旁,把那些藥片扔在他的面前。
  「這些究竟是什麼東西?」我問,「你給她服用的是什麼藥?」
  我不能肯定,此刻我的整個身體是不是在發抖,也許只是一種糟糕的感覺。醫生想盡可能把事情處理得圓滑一些。他從桌上拿起一把裁紙刀,放在手裡把玩起來。
  「噢,年輕人,」他說,「我正好想和你談談呢,坐下吧。」
  我被一種瘋狂的憤怒,壓抑得透不過氣來。在我的眼裡,這個傢伙就是整個世界所有痛苦與不幸的根源,我要撕下這個偽君子的面具,然後將他牢牢地堵在他的巢穴裡,這種人實在太令人憎惡了,他絕不是什麼醫生,在他的身上,集中了全世界所有惡棍的卑鄙與歹毒。遇到一個像這樣的傢伙,真是會讓你哭笑不得。不過我仍然克制著自己,想聽聽他到底要和我說什麼,總之,他是不可能溜掉的。於是我坐了下來,我的腿已經很難打彎兒了。只要看一眼我手上的顏色,就會知道我的臉,已經像死人一樣蒼白了。不過我的樣子,看起來並不是特別可怕。他想先給我來個下馬威。
  「首先我們要澄清一下,」他說,「你既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她的家庭成員,所以我沒有義務,向你解釋任何問題。也就是說,我還會堅持這種治療方案,因為我覺得應該這樣做,你明白嗎?」
  我在心裡命令自己說,你距離目標已經近在咫尺了,千萬不要退縮,再忍耐一下,這是最後一鞭子了。我點了點頭。
  「很好。」他說。
  他拉開辦公桌的一個抽屜,然後微笑著把裁紙刀扔進去。很明顯,這個蠢貨還以為他自己無懈可擊呢,或者上帝永遠站在他那邊。他把手指交叉著放在胸前,在繼續談論別的話題之前,大約有十幾秒鐘時間,他一直在不停地點頭。
  「我不想向你隱瞞什麼,她的情況確實令人擔憂,」他突然開口說,「昨天晚上,由於她的病情發作得很厲害,我們不得不把她綁起來。」
  我的眼前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一幫面目猙獰的傢伙撲到她身上,他們將她牢牢地按住,另一些人用皮帶把她綁在床上。這種可怕的場面,簡直就是一部限制級的恐怖片,而且觀眾席上只有我一個人。我耷拉著腦袋,把兩隻手塞到大腿底下。他現在又開始說話了,但是有人把他的聲音抹掉了。在一片沉寂中,我意識到,所有的事情都變得越來越糟了。
  「……而且我也不能對你說,有一天她會完全恢復。事實上,我覺得這種希望非常渺茫。」
  奇怪的是,他說的這句話,我卻聽得特別清楚。它似乎有一種特殊的顏色,可以說是金褐色,像一條響尾蛇一樣不停地扭動著,最後它鑽進了我的皮膚底下。
  「不過,我們會細心地照料她,」他繼續說,「知道嗎,化學療法已經取得很大突破,而且通過電擊療法,我們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不要聽信別人的傳言,這種治療是非常安全的。」
  我的身體向前傾斜,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我的手上了。我把目光集中在自己的兩腿之間,落在地面的某一點上。
  「我這就去見她,」我說,「我要去找她,然後帶著她離開這裡!」
  我聽見他笑了。
  「年輕人,別開玩笑了!」他說,「或許你沒有完全弄明白。我的朋友,我已經說過,這個姑娘瘋了,而且病得很厲害。」
  突然,我像一根放鬆的彈簧一樣,並起雙腳蹦到他的桌子上。他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呢,我飛起一腳狠狠地踹在他的臉上。我這才發現,原來他戴著一副假牙,它們像飛魚似的,一下子從他的嘴裡飛出來了。我心想,上帝啊,太謝謝你了。他向後歪倒在扶手椅裡,嘴裡吐出一灘鮮血。打碎玻璃的聲音,是由於他的腳撞在書櫃的玻璃上發出來的。聽到他開始吼叫起來,我就撲到他身上,接著像瘋子一樣揪住他的領帶。我把他又拉起來了。我的手裡就像拖著一株常春藤一樣,或許是同類的其他某種植物吧,最終我身上負載著八十公斤的分量,向後倒退著,等他雙腳一離地,我就鬆開手。牆壁被震得撼動起來了。
  我正準備逃出去的時候,三個男護士爭先恐後地衝進來了。最前頭的那個傢伙,用手肘搗在我的臉上,第二個把我按倒在地上,最後一個騎在我的身上。三個人中間,屬他長得最胖了。他把我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而且還用手揪住我的頭髮。我憤怒地尖叫起來。我看見醫生用手扶著牆,又從地上站起來了。那個最先進來的傢伙,俯下身子,衝著我的耳朵打了一拳。我的腦袋嗡地一聲響起來了。
  「我去打電話報警!」他皺著眉頭說,「讓警察把他抓起來!」
  醫生坐在一把椅子上,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血跡。他的一隻鞋不見了,不知道掉到哪個角落兒裡。
  「不行,」他表示反對,「不能報警,這樣會造成不良影響。你們把他轟出去,讓他永遠別再踏進這家醫院的大門!」
  他們把我從地上拖起來。那個想去報警的傢伙,打了我一記耳光。
  「你聽見了嗎?」他問。
  我飛起一腳,正好踹在他的命根子上。他立刻就倒下去了,在場的人全都嚇呆了。趁他們還在猶豫的一剎那,我掙脫出來了。我又一次向醫生撲過去,這次我想去扼住他的喉嚨,讓他徹底完蛋。他和我一起從椅子上滾到地上。
  一幫傢伙迅速衝上來,立刻把我掀翻在地,我聽見幾個女護士尖叫起來,在我的手指還沒碰到醫生咽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被無數雙大手拉起來,接著,就被人從辦公室裡扔出去。我在走廊上捱了一頓臭揍,不過傷勢並不是很嚴重,因為他們不方便下手,我覺得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們根本沒打算把我幹掉。
  他們一路狂奔著,飛快地從大廳裡穿過,其中一個人用力地扭著我的手臂,另外一個同時揪住了我的頭髮和耳朵,這樣就讓我覺得更難受了。隨後他們打開了大門,把我從臺階上扔下去了。
  「從今以後,如果再讓我們在這裡遇見你,那麼就有你好瞧的啦!」其中一個傢伙喊道。
  這幫狗雜種,他們幾乎要讓我哭出來了。一滴眼淚碰巧落在臺階上,像一滴鹽酸一樣冒著氣。
  就這樣,我被徹底打敗了。而且更糟糕的是,我被永遠擋在醫院大門外了。接下來的幾天,是我一生中最難熬的日子。我再也不能去醫院看她了,而且她留在我的心裡的畫面,又那麼讓人難以忍受。我嘴裡不停地念叨著我所知道的禪宗教義,但毫無用處。我的內心充滿了絕望,好像是一隻洩了氣的皮球一樣。可以肯定地說,就是在這段日子裡,我寫出了自己最精彩的篇章,後來被評論界稱之為「一種受虐狂的風格」,這不是我的過錯,儘管我寫得很出色,而且駕輕就熟。這段時間,我已經把半個記事本都寫滿了。
  我本來還可以寫得更多,但是白天我根本坐不下來。我不時地要去衝個淋浴,喝下大量的啤酒,吃掉很多根兒香腸,而且不知道在地毯上,來來回回踱了多少步。當我實在待不住的時候,就出去蹓躂一會兒,我發現自己經常在醫院附近閒逛。我明白最好不要離得太近了,有一次,我站在五十公尺遠的地方,他們把一個啤酒罐朝我扔過來。是的,他們非常警覺。所以我只能遠遠地站在馬路對面,能看見她的窗戶,我就感到很知足了。有時候,我還能看見她的窗簾在動呢。
  當夜色降臨的時候,我會跑到鮑勃家去喝一杯。當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在如此炎熱的天氣裡,長時間地沉浸在黃昏中,這種時刻是最讓人感到沉悶的。對於一個自己情人被搶走的人來說,他真的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我和他們在一起,差不多待了一個鐘頭。鮑勃看上去,就跟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安妮總是千方百計地向我暴露她的私處,這讓我消磨了一段時間。等到天黑下來,我就回到家裡,把屋裡的燈全都打開。大部分時間裡,我在晚上寫作。有時候,我感覺特別好,因為我會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貝蒂可以說是某種重要的東西,它可以讓我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當然,寫作也具有相同的作用。
  一天早晨,我開著車子出去,漫無目的地轉了一整天。我把一隻手臂伸到窗外,因為有風而眯著眼睛。快到晚上的時候,我把車子停在海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一路上我所能見到的,只有一張張加油站服務員的臉。我走到附近的酒吧裡,買了兩個三明治,然後坐在海灘上吃起來。
  這裡連一個人影兒都見不到。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下面去了。這裡的景色實在太美了,我一屁股跌坐在沙灘上。海浪的聲音亙古不變,我發現這讓我得到片刻的寧靜,感到鼓舞和放心,並且驚訝不已。我的藍色星球,噢,小小的藍色星球啊,這老不死的傢伙,上帝會賜福於你的!
  我在那裡坐了一會兒,想重新體驗一下孤獨,回味著我的痛苦。當我站起來的時候,月亮同樣也升起來了。我把鞋子脫掉,開始沿著岸邊漫步,腦子裡什麼都不去想。沙土依然是溫暖的,這樣的溫度對烤蘋果餡餅再合適不過了。
  沿著這條路往前走,我跟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的大魚不期而遇了,它是被海水沖到岸上來的。它只剩下一個殘缺不全的骨架,不過從殘存的肢體,仍然可以辨認出,它曾經是一條非常罕見的大魚。至少可以說,和一條腹部發出珍珠般亮光的銀槍魚比起來,它是毫不遜色的,簡直就像是一種可以游動的鑽石一樣。如今竟然落到這種地步,昔日的美麗,早已蕩然無存了。在月光下,幾乎很難看到鱗片發出的微光了,偶爾會閃過幾絲絕望的火花。當你發現自己曾經像星光一樣燦爛,如今正在悄悄地腐爛時,對你來說還有比這更糟糕的嗎?難道你不希望用盡最後的力量,把尾巴向太陽一甩,然後徹底消失在黑暗中,這樣的結局不是更好嗎?假如我是你的話,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這樣做。
  我發現四周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於是就把這條魚埋葬了。我用手在沙灘上挖了一個坑兒。雖然我覺得這件事有點滑稽,但是如果我不這樣做的話,心裡總是有點不踏實。不過,現在做這個確實不合時宜。
  這樣的事我從未遇到過,我一遍又一遍地琢磨著這件事,翻來覆去地考慮了整整一夜,我竭力想把它從腦子裡驅除掉,但是快到天亮的時候,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已經別無選擇了。於是我對自己說,好吧,就這麼辦。這是一個星期天,通常週末那裡會有很多人,所以我又推遲了一天。我一整天都待在家裡,暴風雨就要來了。我根本沒有心情寫東西,我什麼事都做不成。這樣的日子簡直糟透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晚,時間都快到中午了。不知不覺地,房子裡已經被我折騰得髒亂不堪。我開始把雜亂的東西收拾起來,漸漸地我把所有的地方都整理好了。我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在驅使著我,我甚至還撣去了窗簾上的灰塵。隨後,我去衝了個淋浴,把臉刮一下,然後吃了點東西。當我去洗碗的時候,無意中發現天上劃過幾道白色的閃電,接著雷聲就開始轟鳴了。天空乾燥得就像奶粉一樣,浮雲在灼熱的空氣中聚集起來。
  午後空閒的時間裡,我都坐在電視機前,我把腿放在長沙發上,手裡端著一大杯水。我很放鬆。房子裡非常整潔,看上去讓人感覺很舒服。在生活中,如果你經常查看一下周圍的一切是否井然有序,是很有好處的。
  接近五點鐘的時候,我開始給自己化妝,一個小時之後,我又裝扮成若斯菲娜,突然從街上冒出來了。人們從昨天晚上就開始期待的這場暴風雨,始終沒有到來,天上的風也停了。透過墨鏡往外看,外面變得更加陰沉了,感覺就像世界末日一樣。我走得非常快。為了謹慎起見,我本該開車過去。但是,我卻置若罔聞,把恐懼全都拋到腦後。最後,我帶貝蒂的一個手提包一起去,打扮得更加細緻,我讓它緊緊地貼在身上,這樣就避免讓假乳房滑下來。我一邊往前走,一邊密切注視著路邊的動靜,根本沒有去留意那些街頭的小流氓,這些傢伙一看見有姑娘單獨從路上經過,嘴裡便會無聊地說出一些汙言穢語來,這種情況永遠不會終結。我現在不能再浪費時間了,腦子裡盡可能什麼都不去想。
  當我快要走到醫院門口的時候,先躲在一棵大樹後面,嘴裡長出了幾口氣,彷彿一陣風從樹枝上掠過。然後,我把提包挎在手臂底下,抬起頭來,拿出一副女人慣有的、那種君臨天下的姿態,毫不猶豫地向醫院的門口走去。當我穿過大門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感覺,沒有感到一絲恐懼不安。只有這一次,我的肩膀沒有再碰到帶電的圍欄上,我沒有中毒暈倒,也沒有遇到催淚瓦斯,或者身體受到麻痺等等。我甚至還沒有轉過身來,看看後面有什麼情況呢,就不知不覺地走到樓梯上了。
  上了二樓,我發現迎面走過來一群男護士。雖然我為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但是他們似乎只對我的乳房發生興趣。我知道它們確實很豐滿,現在,這幫傢伙全都目不斜視地盯著我。為了讓自己儘快脫離險境,當我經過第一間病房時,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
  病床上躺著一個人,他的手臂上插著一根管子,還有一根插在鼻子上。他看上去身體狀況不太好。然而當我進屋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我們互相對視了一下。我要等那幫傢伙完全離開,然後才能出去。雖然我們兩人之間無話可說,但是我們還是彼此打量著對方。過了幾秒鐘,我準備離開這裡。在我還沒有開始挪動的時候,這個人衝著我搖了搖頭,示意我留下來。最終我還是撇下了他。我把房門敞開一條縫兒,然後向外觀察一下,看看走廊裡是不是有什麼人。
  貝蒂住在七號病房。我悄悄地溜進屋裡,隨手把門關上。天已經黑下來了,究竟是陰雲密布還是夜色降臨,確實很難說清楚。在她的病床上方,有一盞昏暗的小燈,如此微弱的燈光,已經讓人感到手腳冰涼了。當夜晚尚未真正到來的時候,一盞夜間的照明燈,就像是一個被鋸掉手臂的孩子一樣。我用一把椅子,把房門牢牢地擠住。我扯下了假髮,接著又把墨鏡摘下。我坐在她的床邊上,此刻她沒有睡覺。
  「你想吃塊兒口香糖嗎?」我問。
  我枉費心機地試圖去回憶起點什麼,我記不得最後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是什麼時候了。同樣,我也記不住我們最後說的是哪幾句話,好像是類似這樣的對話:
  「嗨,我實在沒辦法,把這些該死的糖找出來!」
  「你已經翻過最下層的那個抽屜啦?」
  我把一些蜜餞之類的糖果,重新包起來,因為我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想吃。相反地,我抓起床頭櫥上的暖水瓶,接著把半瓶水喝下去了。
  「想喝點水嗎?」我問。
  他們沒有綁著她,皮帶懸掛在床邊上,像被人丟棄的巧克力條一樣。對我來說,她似乎從來沒有離我而去,好像她一直就待在我身邊。我需要說點什麼。
  「知道嗎,給你把衣服穿上,是最讓人感到頭痛的事,」我說,「特別是當你不肯幫我的時候……」
  我摘下手套,把手伸進她的襯衫底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乳房。一頭大象腦子裡存儲的記憶,是不是能夠超過我呢?我對她皮膚上每一個細微的角落,都記憶猶新。即使把它們的次序全都打亂,我還是能夠讓它們重新恢復原貌。我摸弄著她的腹部、手臂和大腿,最後我把手停留在一片毛茸茸的地方,那裡似乎沒有一點兒變化。就在這時,我體驗到一種強烈的快感,這是一種純粹的感官享樂,幾乎就是動物的本能。隨後,我又把手套戴上了。當然,如果她還能做出一點反應的話,這種快感還要強烈一千倍。這種描述我究竟從哪裡找到的呢?是從一則電視廣告中嗎?還是在聖誕老公公的揹包裡?或是在巴比倫通天塔的最頂層?
  「好啦,我們必須抓緊時間了。我們要上路了……」
  我捧起她的下巴,然後把我的嘴唇貼過去。她的嘴始終是閉著的,不過我還是感覺很美妙。我把一點兒唾液沾在她的下嘴唇上,我輕輕地咬了一下她的嘴。我把手伸到她的脖子後面,讓她緊緊地靠著我,我用鼻子在她的頭髮裡摩挲著。如果這樣繼續下去,我覺得自己會徹底崩潰,然後立刻摔倒在地上。我拿出一塊紙巾,給她擦了擦嘴,上面沾滿了我的口紅。
  「我們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呢。」我說。
  這是一個多麼溫順、平靜的姑娘啊。他們不斷地往她的嘴裡填入各種藥物,直到滿得溢出來才肯罷手。現在他們開始用鐵鍬往她的身上揚土了。我只能悄悄地埋伏在他們身後,然後伺機撲上去,割斷他們的喉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所有的醫生,護士和藥劑師,他們全都是一丘之貉。不要忘記,所有這些惡果都是他們造成的,這些傢伙騎在別人頭上作威作福,他們把你折磨得垂頭喪氣的,讓你忍氣吞聲地活著,他們用花言巧語哄騙你,想盡千方百計去利用你,他們絕對是那種讓你感到頭痛的人,他們這種卑劣的行徑昭然若揭,這些骯髒的傢伙讓你感到窒息,就像給你戴上沉重的枷鎖一樣。不過,我的痛苦還遠遠沒有結束呢,我們快要被困在一片鮮血的河流中了,我再也不能往前走了。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不管我是不是願意,不幸的事情還是會發生的,而且我不是那種一遇到挫折,就完全退縮的人,我很清楚,有時候,這個世界會變得像地獄一樣可怕。這完全取決於你如何去對待它。如果我這樣說一點兒不覺得痛苦,那麼我真應該被送上絞架。就在這樣一個房間裡,我坐在她的床邊上,經歷了一生中最漫長的時刻,我從沒有遇見過像這樣陰險和卑鄙的事情。在我們頭頂上,暴風雨突然傾瀉下來了,我全身顫慄起來。
  「請你最後再加把勁吧。」我嘆息道。
  最初的雨點敲打在窗玻璃上,好像一些昆蟲撞在汽車擋風玻璃上一樣。我輕輕地朝她俯下身去,然後伸手抓起一根皮帶。我把皮帶的末端從鋁製的釦環裡穿進去,然後把它拉緊。我用這根皮帶綁住了她的腿,這樣她就不能動彈了。
  「怎麼樣?我沒有弄疼你吧?」我問。
  外面已經變成一場滂沱大雨了,我們彷彿置身於影片《鸚鵡螺》中的一個場景。我又撿起一根皮帶,纏繞在她的胸前,恰好綁在她的乳房底下。同時,我把她的手臂也牢牢地固定住了。她的眼睛凝視著天花板。無論我做什麼,似乎都引不起她的興趣。現在是時候了,我必須集中全部力量,完成最後一擊。
  「有些事,我必須得跟你說一下……」我終於開口了。
  我從她的腦袋底下,取出一個枕頭,是個有藍色條紋的。我一點兒都不發抖。無論為她做什麼事,我都不會顫抖,這一點我早就驗證過了。我只是感到身上有點熱。
  「……你和我,我們就像一隻手上的兩根指頭一樣,」我繼續說,「不管明天發生什麼事,這一切永遠都不會改變。」
  在這個場合,我可以找到更恰當的措辭,或許最好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但在這種非常時刻,我實在很想跟她說點什麼,於是,我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她絕不會喜歡這樣。這更像是訂做蛋糕時,用奶油寫出的甜言蜜語,而不像刻在墓碑上的文字,實在太隨意了。
  我在心中數到七百五十下,然後重新站起來。我把枕頭從她的臉上移開。暴風雨發出一陣令人絕望的喧囂。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感到胸口疼痛。我沒有看她的臉,默默地把皮帶解下來。我把枕頭放回了原處。
  我轉過身來,面朝著牆,考慮著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但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只有外面的雨在不停地宣洩著。那盞小燈仍然亮著,四周的牆壁也依然如故,還有我,仍然待在那裡,戴著白色的手套和人造的乳房,等待著死亡的訊息,但是什麼都沒發生。現在我是不是該帶著胸痛,從這裡逃出去呢?
  我重新戴上了假髮。在離開之前,我轉過身來,最後望了她一眼。我本以為能看到一些可怕的場面,但是她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就像睡著了一樣。我覺得這又是她發明的新花樣,為了讓我開心,她能做得出來。她的嘴微微地張開。我發現床頭櫥上放著一包紙巾。我馬上就明白了,接著我激動得流出了眼淚。是的,她仍然在庇護著我,雖然她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但是她還在為我指引前進的方向。這最後的示意,把我吞沒在一片火海之中。
  我再次衝到床邊,去親吻她的頭髮。隨後抓起那包紙巾,用力地塞進她的嘴裡,最後全都填進去了。其間,我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差不多快要嘔吐出來了。最後我終於平息了。她曾經說過,她想要的,就是為我感到驕傲。
  我離開的時候,也許正是人們去餐廳吃飯的時間。走廊裡沒有一個人,而且大廳裡的人也寥寥無幾。我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外面已經是晚上了,大樓正面簷槽裡的雨水往下流,這種氣味兒很難聞,是乾草又被淋濕的味道。這場豪雨就像一盞明亮的照明燈一樣。我把領子翻起來,把手提包頂在頭上,然後匆匆地鑽進雨中。
  我神色慌張地往外跑。感覺到身後有一個人,正端著火焰噴射器追趕我。我應該把眼鏡摘下來,看看周圍的動靜,但是我不敢放慢腳步。正如我所期待的那樣,人行道上一個人都沒有,所以我不必為臉上的化妝擔憂,幸虧這次我沒有塗睫毛膏。我想把臉擦一下,但手指上沾滿了油彩,弄得一塌糊塗。幸好雨下得特別大,在距離三公尺之外的地方,幾乎什麼都看不清楚。
  我就像躲避瘟疫一樣,飛快地衝進一片珍珠般的雨幕中。經過十字路口的時候,我仍然沒有放慢腳步。雨嘩嘩地落下來,我啪嗒啪嗒地奔跑著,雷聲隆隆地響起來。雨點筆直地傾瀉下來,鞭打在我的臉上。其中一些雨滴被我嚥下去了。我狂奔了一半的路程。我全身都在冒著水氣,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大街上到處都能聽見我侷促的喘息聲。當我從一盞路燈下經過的時候,燈光一下子就變成藍色了。
  在一個十字路口,我突然遇見一輛汽車。我本來可以先跑過去,但是我停下來,讓它開過去了。我趁機把假髮套扯下來,然後繼續往前跑。這場暴風雨仍不足以撲滅我胸中燃起的大火。雖然我拚盡了全力,但是我必須強迫自己,跑得再快一些。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發出的吶喊,實在太驚人了。我之所以要跑,並不是因為我殺死了貝蒂,我之所以要跑,是因為我渴望奔跑,我之所以要跑,是因為我不再需要別的東西。另一方面,這也是一種條件反射,完全出於本能的反應。看起來我並未失去自我,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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