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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度二 by 菲利普·迪昂

2019-12-6 18:10

  這是一個令人乏味的星期天,然而卻是一個陽光明媚的、神聖的日子。我們起得相當早,掛鐘剛剛指向九點,就有人在樓下不停地敲門。我趕緊穿了條短褲,下樓去看看。一個穿著西裝、頭髮梳得很整齊的男人,手裡拿著一個光亮如新的黑色皮包。而且,他的臉上還帶著燦爛的微笑。
  「您好,先生,您信上帝嗎?」
  「不信。」我說。
  「那好,我很願意和你討論一下……」
  「等等,」我說,「只是開個玩笑……我當然信啦。」
  他臉上的微笑變得更加崇高了。
  「正好,我們出版了一本小冊子……」
  「多少錢一本?」
  「從中賺得的錢全都用來……」
  「當然了,我明白,」我打斷他的話,「需要多少錢?」
  「先生,大概相當於買五盒香菸的價格……」
  我從口袋裡摸出一張鈔票,遞給他,隨手把門掩上了。「砰!砰!」,我又把門打開。
  「先生,你忘了拿小冊子……」他說。
  「不,」我說,「我不需要。我好像從你那裡買下天堂裡的一個角落,不是嗎?」
  當我再把門關上的時候,一縷陽光正好射在我的眼睛上。如果陽光照到我的嘴裡,那麼我會說:「當我把門關上的時候,一塊酸溜溜的糖果滑進了我的嘴裡。」忽然,一片大海的幻象伴隨著洶湧的潮水浮現在我的眼前。我急忙跑上了樓,一下子撲到床上,把床單弄得亂七八糟的。
  「上帝啊,我很想去看看大海,」我喊道,「難道你不想嗎?」
  「太遠了,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去……」
  「再過兩個小時,你就可以在沙灘上晒日光浴了。」
  「也就是說我已經準備好了。」她回答說。
  我看著她光著身子從床中央爬起來,好像從一些有斑紋的蛋裡剛孵出來一樣。這件事過一會兒再想吧,太陽可不會等著我們。
  這是一個非常別緻的海濱旅遊勝地,建築風格新穎,但是這裡同時也和其他的地方一樣,有一些十足的蠢貨,他們甚至一年到頭都待在這裡,所以那些商店和餐館在旅遊季節過後仍然營業。要想找一塊不太齷齪的沙灘,就必須掏錢。於是我們花錢找了個地方。那裡基本沒有什麼人,我們在那裡除了游泳還是游泳,然後繼續泡在水裡,後來肚子就有點餓。但是去沖涼要付款,把車子從停車場取回來要付款,還有其他諸如此類的事都要錢。最後,我手裡準備好一把零錢,隨時到處撒錢。這個地方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投幣機器,我還沒見過有不花錢的地方呢。
  我們在露天咖啡館吃點東西,坐在一個用人工稻草做成的陽傘底下。對面的人行道上,有大約二十來個年輕的女人,她們每人領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孩。這些金髮碧眼的孩子,他們的爸爸在外面忙著做生意,年輕漂亮的媽媽,待在家裡閒得無聊,就出來打發時間。服務員向我解釋說,她們都盼著自己的小寶貝交上好運。原來,這些臉上流著鼻涕的孩子,正準備完成一項有可能會讓人們產生同情心的:「為他們營造一個美好未來」的保險廣告。這簡直太荒謬了,因為眼前這些快樂、健康、有錢人家的孩子,不可能讓人為他們的未來感到擔憂。
  我們正埋頭吃蜜桃冰淇淋,他們已經在太陽底下閒逛了一個多小時了。女人們變得焦躁不安,孩子們到處亂跑。她們有時會把孩子喊過來,幫他們梳梳頭,或者把他們身上看不見的灰塵撣落。頃刻之間,似火的驕陽變成一場令人亢奮的陣雨,就像是從二百二十伏電壓的淋浴器裡噴出的水流一樣。
  「該死的,看來她們真的想得到這張骯髒的支票。」貝蒂說。
  我從太陽眼鏡底下瞥了一眼這些女人,同時把一勺點綴著五顏六色小東西的鮮奶油送進嘴裡。
  「不僅僅是支票啊,她們想為自己的美貌豎立一座紀念碑。」
  「她們竟然讓孩子們像這樣在太陽底下亂跑……」
  有時,這些女人身上佩戴的首飾會發出耀眼的光芒。儘管她們在馬路對面,而且我們也沒有刻意去聽,我們還是可以聽到她們的嘆息聲和抱怨聲。我垂下眼睛,目光集中到我的冰淇淋上,因為這個世界上,愚蠢的行為實在太多了,在你的眼皮底下,人間的慘劇可以說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無需把它說成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當你在一個小雜貨店裡與某個人擦肩而過的時候,或者當你開車的時候,或者當你在看報紙的時候,或者某天下午當你閉上眼睛傾聽著從街上傳來的聲音的時候,再或者當你的目光落在一包口香糖上的時候,對你來說,只要回味一下其中的某個細節,就已經足夠了。說實話,面對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必要去裝出一副笑臉。我已經把這些女人從我的腦子裡徹底刪除了,因為我對她們太了解了,不需要再舉出更多的例子。我感到不能再在這裡耗費時間了,當然不行,如果她們願意的話,可以繼續待在這裡,但是我們要回到沙灘上。那裡除了大海和天空,別的什麼都沒有。陪伴著我們的,只有一個巨大的陽傘,和一些讓人消除疑慮的、玻璃杯中冰塊發出的喀嚓聲。我不再注意馬路對面的事情,我站起來,徑直向浴室走去。後來我意識到我低估了對手的能力。不過,我們的後腦勺怎麼可能長出眼睛呢。
  我去了很長時間,因為浴室是需要投幣的,可是我身上的零錢不夠了。我不得不去收款臺把一張整錢破開。而且當裡面的水用光之後,需要再次投幣才能重新啟動,這一切操作起來非常麻煩,總之,我在那裡耽誤了不少時間。當我回到桌子旁邊的時候,發現貝蒂已經不在了。我坐下來的那一刻,心裡蒙上一絲不祥的陰影,我心想,是不是天氣突然變熱了?我注意到她沒有把甜點吃完,一盤香草冰淇淋都化了。這玩意兒可是最令我著迷的。
  當街對面的女人們大聲吵嚷的時候,我才把頭抬起來。我完全沒有注意到發生了什麼事,只有一群海鷗在陽光下毫無緣由地嘶鳴著。緊接著,我看到她們真的激動起來,並朝我這邊看,其中有一個看上去特別驚恐不安。
  「噢,湯米!我的小湯米!」她喊叫著。
  我猜想小湯米也許中暑了,要不就是像一堆雪一樣蒸發了。唯一讓我感到困惑的,就是貝蒂究竟去哪裡了。
  當這些女人正在穿越馬路的時候,我幾乎想衝著她們喊出來,說我不是醫生。我想說我幫不上什麼忙,但是某些事情阻止了我,讓我沒能把話說出來。她們跨過一堵把咖啡館和馬路分隔開來的矮牆,接著把我團團圍住了。我盡可能朝他們微笑。湯米的母親看上去簡直要發瘋了,她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好像我是卡西莫多一樣,她的姐妹們臉色也很難看,她們看得我渾身直發抖。我根本來不及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女人大吼一聲,向我撲過來了,要我立即把孩子還給她。我頓時覺得一頭霧水,一屁股跌在座位上,把手肘擦傷了,接著我又重新站起來。我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猶如光速一般,但卻始終理不出一點兒頭緒。那個女人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她的哭聲,就好像要把我綁在一個木樁上燒死一樣。她們在我四周圍成一個圈兒,她們長得不算醜陋,但是在這種非常時刻,我不可能是他們喜歡的那種男人,我明白,也許一眨眼的工夫,她們就要把我打倒在地上。我還知道,我要為給她們帶來的憤怒、等待和煩惱,以及其他不該由我承擔的責任付出代價,這讓我真的很厭惡,都說不出話來了。其中有一個女人,還把指甲塗成了天藍色,這種裝扮平時就讓我感到非常噁心了。
  「那個和你在一起的姑娘……」她嘴裡嘟囔著,「我看見她把這孩子領走了!」
  「哪個姑娘?」我問道。
  我的話音剛剛傳到她們的耳朵裡,人卻已經從幾張桌子上跳過去了,我像跑百公尺衝刺一樣衝到餐館裡面,把這些臭女人全都撇下了。過了幾秒鐘,才聽見她們在我身後咆哮著,可是我已經趁機鑽進了男廁所裡,隨即把門倚在了背後。她們沒有鑰匙。我把門死死地抵住,眼睛迅速地環顧著四周。一個服務員剛撒完尿,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掏出一疊鈔票,他同意替我把門守住。在這扇用兩層薄纖維板做成的破門後面,我們可以清楚地聽見那群女人的撞擊聲和嗥叫聲,如果用腳去踹這樣的門,簡直就像是洞穿一張薄餅那樣,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破門而入。於是我又往他口袋裡塞了兩張鈔票。之後就從窗戶裡逃走了。
  我發現自己正在通往廚房的院子裡。垃圾桶裡東西滿得都漾出來了,鐵皮被太陽晒得鏽跡斑斑。一個大師傅從廚房裡走出來,他用毛巾擦去脖子和背上的汗水。我知道該怎麼辦啦。還沒等他開口,我就微笑著往他的上衣口袋裡塞了一張鈔票。他也朝我笑了笑,然後走開了。我覺得好像我有一根魔術棒,隨便耍兩下,就可以讓鴿子飛到天上去。等了一下,我朝後門走去,出來之後又鑽進一條巷子裡。
  我無需說明自己是如何拚命狂奔,才從巷子裡跑出來的,總之,我又回到了大街上。在十字路口我轉彎了,當你三十五歲的時候,如果還保持著原來的體形,那麼這種事你還能夠勝任,比如說,飛身從一輛停在路邊的車子上躍過,或者打破你個人四百公尺跑的紀錄,回頭看看在你身後跑著的是誰。過了一會兒,我想自己已經把她們甩掉了。我停下來喘口氣。正好有一把椅子,於是我就坐下了。後來我發現,似乎有一個人正在給我擦皮鞋。當我低頭看他的時候,聽見他嘴裡吹出的口哨聲。
  「喂……」他說,「這可是西部牛仔靴呢。」
  「沒錯,」我說,「我把拖鞋擱在車上了。」
  「現在這個季節,穿這玩意兒不覺得有點熱嗎?」
  「不,就像穿著芭蕾舞鞋一樣,十分輕便。」
  這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從他的目光可以察覺到他非常聰明,而且看上去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
  「你瞧,」我說,「不想和別人一樣愚蠢,往往不太容易做到。我們不可能盡善盡美,這樣做太累了。」
  「是的,我明白……」
  「做得不錯,不過還要注意,不要把太多鞋油弄到我的鞋子上,嗨,仔細一點兒……」
  我想利用這幾分鐘時間,把發生的事情好好梳理一下。但是我一想到她,就覺得彷彿有一條龍,在我的腦子裡噴吐著火舌,把一切努力全都化為灰燼。我現在所能做的就是重新站起來,根據我的判斷,其他的麻煩還會接踵而來。我把錢給了那個小夥子以後,就沿著牆根兒朝海灘的方向走去。一陣暖風迎面吹過來,走在沿海的林蔭道上,我覺得自己嘴裡一定吸入不少棉絮。老遠就看到我那輛車子停在那裡,我腦子產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開著車子把整個城市搜尋一遍,接著我自言自語道,好啊……可找到你啦,你帶著小傢伙到處亂跑,因為他的母親是個蠢貨,讓他在烈日下晒了兩個小時,熱得湯米伸出的舌頭足有三寸長,你究竟在做什麼?既然你不是那種專門找個陰暗的角落、把小男孩掐死的姑娘,那麼,你這是在做什麼呢?
  在稍遠的地方,有一個賣冰淇淋的商販,坐在樹蔭底下。我四處張望著,穿過馬路朝他走去。他看見我走過來,就把冰櫃的蓋子掀開了。
  「來一個球的、兩個的,還是三個的呢?」他問。
  「不,謝謝。你有沒有見過一個黑頭髮的漂亮姑娘,領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他們有沒有來這裡買冰淇淋?」
  「看到了,可是那個姑娘沒有你說得那麼漂亮……」
  我常常會遇到一些對美的感覺非常遲鈍的人,我不知道他們的問題到底出在什麼地方。不過我總是非常同情他們。
  「可憐的老傢伙,」我說,「你沒看見他們往哪邊走了嗎?」
  「我看見了。」
  我等了一下,然後焦急地從口袋裡拿出一疊鈔票,為自己扇扇風。當地人的風俗實在令人難以忍受,我真想把鈔票全都塞進他的嘴裡。一股涼氣從冰櫃裡冒出來,我眼睛看著別處,遞給他兩張鈔票,只感覺到錢從我的手上滑過。
  「後來,他們進了一家玩具商場,就在那邊。小男孩的眼睛是藍色的,他大概有一公尺多高,他要了一個雙球的草莓冰淇淋,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獎章。時間大概是三點左右,關於那個姑娘……」
  「好了,」我打斷他說,「別太囉嗦,這會耽誤你做生意的……」
  這家玩具商場一共有三層樓。一個年輕的女店員走過來招呼我,她眼裡閃動的火花,是那些低薪階層的人常有的。我和她沒說幾句話就走開了。商場裡面的人不算多,我在一樓巡視了一番,然後就上樓去了。這個地方簡直出奇的安靜,我豎起耳朵聽著周圍的動靜。我沒有忘記身後那夥追趕我們的人,我知道她們要不了多久,就能把這座小城翻個底兒朝天。我已經適應了這種氣氛,而且發現我和貝蒂已經深陷其中。嗨,我心想,我們要熬過最艱難的時刻,生活中有時候需要忍耐。我轉了一圈兒,沒有發現她的任何蹤跡。我覺得身上慢慢熱起來了,似乎已經在燃燒了。我一直爬到了樓的最頂層,感覺好像登上了神聖的西奈山一樣。
  我看見櫃檯的後面,一個經理模樣的人微笑著站在那裡,他的一隻手放在一堆禮品盒上。他穿著一件很寬鬆的夾克,衣服上的口袋鼓鼓囊囊的,從裡面露出一塊手絹兒。他一點兒都不年輕,眼睛下面的皮膚耷拉著。手絹看上去像一團燃燒的火焰似的。他一看見我就走過來,不知道是皺著眉頭,還是面帶微笑,他的兩隻手像打肥皂似的搓來搓去。
  「先生,請原諒,這裡已經打烊了。」
  「關門啦?」我問。
  我環顧了一下這層樓,看上去已經沒人了。這層是專門經營兵器玩具的,有投擲的飛鏢、牛仔服、弓箭、機器人和踏板車等等。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因為我覺得貝蒂就在這裡。
  「也許到晚上重新營業的時候,你可以過來瞧瞧……」他建議說。
  「你知道,我只是想買一個飛彈發射器,不需要什麼禮品盒。給我一分鐘就夠了……」
  「這恐怕不行。我們已經把這層樓都租給一位女士了。」
  「貝蒂!」我大聲喊道。
  那個店員想阻止我進去,但我一下就闖進去了。當我在貨架中間來回穿梭的時候,我聽見他在後面追趕我,但是他無法靠近我,我身體的熱量正在向四處散播。找遍了整個一層樓,仍然一無所獲。我突然停住了腳步,店員差點和我撞到一起。
  「她到底在哪裡?」我問。
  他沒有回答,於是我勒住了他的脖子。
  「上帝啊,她是我的妻子!我要知道她在哪裡!!」
  他用手指了指一個搭建著印第安人村莊的平臺。
  「他們在酋長的帳篷裡,但是她不願被別人打擾。」他含糊不清地說。
  「是哪一個?」
  「就是正在促銷的那個,設計得非常棒……」
  我鬆開了他,然後進入到營地裡,直奔那間酋長的帳篷。掀起門上的布簾一看,貝蒂正坐在裡面,抽著印第安人的和睦菸斗。
  「進來吧,」她說,「來和我們坐在一起。」
  湯米戴著一個頭巾,頭頂上插著一些羽毛。他看上去無憂無慮的。
  「嗨!貝蒂,這人是誰呀?」他問。
  「是我生活中的男人。」她笑著說。
  我一彎腰鑽進了帳篷。
  「帳篷的料子是防皺的。」另一個店員在我身後說。
  我點了點頭,看著貝蒂。
  「嗨,你知道孩子的母親在到處找他嗎?我們最好趕快離開這裡……」
  她嘆了氣,顯出很不情願的樣子。
  「好吧,再給我們五分鐘。」她說。
  「不,絕對不行。」我堅決地說。
  說著,就把湯米拉到我的身邊。一把印第安戰斧向我的耳朵飛來,被我一把抓住了。
  「來吧,湯米寶貝,別把事情鬧大了。」我皺著眉頭說。
  我來到商場的經理跟前,他像一個小錫兵似的,身體僵硬地佇立在那裡。
  「我們打算把他留在這裡,」我說,「五分鐘之後,他的母親會來把他領走。請告訴她我們不等她了。」
  他呆呆地看著我,好像我在向他宣布稅務稽查員馬上要來檢查。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
  我把湯米輕輕地推到他的懷裡,然後就感覺到貝蒂的手滑落到我的肩膀上。
  「等一下,」她說,「我要把所有禮物的錢付了。」
  我們必須趕緊離開,繞過所有的暗礁險灘,把所有的危險都考慮到。我忍耐住急劇上升的體溫,從身上掏出了錢,接下來所擔心的事情,大概有兩種可能:要嘛我神志不清,要嘛就是確切地聽到從樓下傳來的喧譁聲。
  「好吧,一共多少錢?」我問。
  為了集中精力把帳算清楚,老頑童先把孩子丟在一邊。他閉上了眼睛。在我的噩夢中,樓梯在一陣劇烈的腳步聲中被撼動了。湯米一把抓起了一張弓和幾枝箭,他看著貝蒂說:
  「嗨,我還想要這個!」
  「閉嘴,安靜點。」我吼道。
  經理又睜大了眼睛。他微笑著,彷彿剛從美夢中醒來似的。
  「我不知道……可以再把弓箭加進去嗎?」
  「不行,不可能。」我說。
  湯米開始哇哇地哭起來。我把弓箭從他的手上奪過來,盡可能把它扔得遠遠的。
  「現在,你馬上從我面前滾開。」我對他說。
  就在這時,我覺得腳下的地板開始顫動了。當一種氣勢洶洶的吵嚷聲從地板上席捲過來的時候,我轉過身去,推了商店經理一把,從他的手中搶下了購物帳單。儘管如此,一簇簇輕微的火花,還是從地板上劈劈啪啪地迸發出來了。我絕望地看了貝蒂一眼。
  「寶貝,你快走,趕快跑啊!」我說。
  我希望能跟她們糾纏一會兒,讓貝蒂能跑到緊急出口,然而她卻站在原地不動,發出一聲嘆息,兩隻腳似乎被牢牢地釘在地板上。
  「不,這沒有用……我太累了。」她低聲說。
  女人們吵嚷著,眼看就要衝過來了,一片四處飛濺的口水,奔湧在貨架之間。我抓起一疊鈔票往空中一拋,那個老男人趕快跑過來,向上伸出了雙手。就在這時,我突然腳底下加速,動作之快簡直有點離奇。我扶著貝蒂向緊急出口奔去,逃到了商場外面,前後僅用了不到四秒鐘的時間。
  我「砰」的一聲把鐵門關上,甚至都沒回頭看看是不是有人被夾到手。我們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帶梯子的金屬平臺上,下面是一條僻靜的小街,梯子在距地面兩公尺高處斷了。我鬆開貝蒂,用力頂著那扇鐵門。我遭遇到和剛才同樣的問題,不過這次我非常走運,我用不著拿錢去買通別人,就可以逃之夭夭了。牆角有一根從別處拆下來的鐵棍,當門的另一邊開始響起撞擊聲的時候,我一眼瞥見了它。我想,只有天使才能把棍子的長度切割得如此恰到好處,因此我可以用它把門頂住,她們衝著門踹了幾腳後,最終我把門死死地卡住了。現在她們只能繼續不停地吼叫著。我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同時意識到我們周圍有炫目的陽光,響起輕輕的哨聲。貝蒂微笑著伸了伸懶腰。這幾乎快把我氣昏了。我大吼一聲,從臺階上跳下來,接著又踮起腳尖兒往上爬。我發現門後面的人,已經開始有些動搖了。貝蒂差一點笑出聲來,我向她做了一個手勢,讓她不要出聲。
  「我們不要下去,爬到樓頂上去。」我低聲說。
  事實上,屋頂上有一個很大的平臺,中間是一個灑滿陽光的游泳池。我們越過了欄杆,撞門的聲音最後響了一下,然後樓裡又變成一片沉寂。我馬上走到有陰影的地方坐下來,這樣只有兩條腿完全暴露在陽光下。我把手伸向貝蒂,讓她坐到我身邊來。她似乎對眼前所在的地方感到十分驚訝。
  我的計劃不是非常完美,甚至具有一定的危險。這讓我感到有些緊張。只要那些女人中有一個稍微狡猾的,我們就會被堵在一個死巷子裡,而且未來吉凶未卜。但是我已經真的別無選擇了,為了設法跑到我們的車上,我需要身邊有一個頭腦非常冷靜的姑娘。目前的情況卻不是這樣。我身邊的這個姑娘,乾脆坐在那裡不動了。我等了幾分鐘,然後非常謹慎地站起來,朝下面的街上瞄了一眼。人群都跑到人行道上來了,領頭的幾個人從街角兒拐過來。天空一片蔚藍。大海平靜下來,泛起綠色的波光。我視線所及之處,甚至連一瓶啤酒都沒有,沒有任何令我感興趣的東西。我穿過平臺,看看樓梯這一側情況如何。路過她的時候,我用下巴去蹭一下她的臉,親吻了她,算是把情況向她知會一下。
  「我想回家。」她嘴裡咕噥著。
  「好吧,」我說,「再等五分鐘,我們就走啦。」
  我把自己隱蔽起來,看見那些女人衝過來了。在我看來,她們這種過激的行動是不健康的,她們似乎把這當成了一次種族衝突。我沒有讓她們發現,將自己縮成一片薄餅,緊貼在一堵牆的後面,我儘量克制著,沒有抽一根兒煙,後來我聽見有人在下面說話。之後,就聽到人們奔跑的腳步聲,我偷偷地向下觀察著她們,看到她們在街上奔跑。誰知道呢,或許這幫小賤人們,去找跟她們上過床的頭面人物去了。
  我又返回來,緊靠著貝蒂坐下,心想,我們終於有機會擺脫她們了。我把貝蒂的手放在我的手心裡撫弄著,我感覺到她心情鬱悶。不過,太陽已經平息下來了,從它的歇斯底里的發作中解脫了,它已經不再拚命地去追趕陰影了,讓它們隨意地四處擴散,光線從刺耳的高音滑落到中音區,樓頂的平臺又變成一個長方形的、鋪滿油氈的島嶼。這裡還不錯。說實話,我知道有些地方比這裡還要糟糕呢,這麼說毫不誇張。
  「瞧,我們看見大海了……」我說。
  「嗯,嗯……」
  「看那邊,一個人正在用一條腿滑水呢!」
  她的眼皮沒有抬起來,我點了一支菸,放進她的嘴裡。我盤著一條腿坐下,目光凝視著地平線上的某一點,其實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是我個人喜歡。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說,「我不想知道,而且也不想多說什麼,讓我們把這件事都忘掉吧。」
  她沒有看我,輕輕地點了點頭,這樣的回答,已經讓我很滿足了。無論是睫毛的一次眨動,還是手指的一次觸摸,對我來說都一樣。某些人對我講過的話,我可能永遠都聽不懂,但是她就不同了,即便是我陷入無限的遐想中,也不可能漏掉一字一句。就好像我漫步在街頭,和那些老朋友打招呼一樣,在非常熟悉的環境裡,我總是面帶微笑。在這個世界上,貝蒂可以說是我了解最多的人,至少大多數情況下是這樣的,也許我永遠都不能肯定,但是至少在面對眼前這片大海時,情況是這樣的。所以當我聽見她說話的時候,我常常不能確定,她的嘴是否在動。有時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生活給你帶來驚訝,而且有時候能打動你。像我這樣的人,對生活沒有過多的要求。
  我們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過了一會兒,奇怪的是,我發現自己有點飄飄然了,我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因為我用眼睛就能使世界扭轉,但我沒有這麼做。我只是讓它像一塊糖那樣在太陽下化掉。只有在這時,我才會有這種感覺,只在這一刻,感覺才十分明顯,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掌著船舵,我的不安已經降低到最低點了。這一刻,在樓頂的平臺上,我的感覺從來沒有像這樣好過,我知道,我們的壓力絲毫都沒有消退,我對落在油氈上的、一片小小的樹葉感到由衷地喜悅,彷彿一個進入耶路撒冷城門的朝聖者一樣。稍稍構思一下,我就能寫出一首溫馨的小詩,然而,我現在必須考慮更重要的問題,來不及去琢磨這些,當務之急就是從這裡逃出去。
  「好吧,」我說,「你覺得自己還能跑嗎?」
  「可以。」她回答。
  「不,我是說跑,我說的可是真正意義上的跑,你明白嗎,就像一支離弦的箭那樣,絕不是像你剛才那樣。」
  「行,我能跑,懂你的意思,我又不是傻子。」
  「太棒了,你看上去已經好多了。我們馬上就知道你行不行。如果你跑不動的話,那麼就在這裡等我。我衝出去把車子開回來,然後把你從這裡接走……」
  她朝我做了個鬼臉,立刻從地上蹦起來了。
  「等我到八十歲的時候,你再做這種計劃吧。」
  「我想那時就力不從心了。」我咕噥著說。
  在翻躍欄杆之前,我先去偵察一下街上的動靜,不過那些女人都看不見了。我和貝蒂敏捷地順著樓前面的扶梯下來,一刻都沒有停留。還剩下最後一個臺階的時候,我們縱身跳下,然後飛快地跑到大街上。
  在我認識的姑娘當中,貝蒂是跑得最快的一個。能和她一起肩並肩地跑步,是讓我感到最愜意的事了。不過我更喜歡在安靜的地方跑步,但是這次,我甚至都沒有心思往身邊瞥上一眼,去欣賞她的乳房在風中曳動的樣子,也顧不上朝她那緋紅的臉上拋個媚眼兒,腦子裡什麼都不去想,只是一門心思地、瘋狂地向我們的汽車奔去。
  關上車門,我轉動著鑰匙,把車子發動起來了。當我駕著車子上路的時候,忍不住大聲地笑起來,我覺得這是一種發自肺腑的笑。幾乎在同一時刻,有一個女人突然從人群中躥出來,轉眼之間,汽車的擋風玻璃被砸破了,碎玻璃像雨點一樣落在我們腿上。我本能地把一塊飛進我嘴裡的玻璃碴子吐出來,我一邊罵著,一邊狠狠地踩了一下油門。這輛汽車迂迴曲折地在林蔭大道上行駛著,後面的司機一個勁地按著喇叭。
  「該死!你快低頭!」我叫喊著。
  「是我們的輪胎爆了嗎?」
  「沒有,不過他們一定是僱用了一個神槍手。」
  她俯下身去,從腳底下撿起了一個東西。
  「現在你可以開慢一點兒啦,」她說,「瞧,她們只不過扔進來一罐啤酒。」
  「一罐沒開的啤酒嗎?」我問。
  我們迎著風,披頭散髮地行駛了五十公里。我們的眼睛都有些濕潤了,但是天氣非常好,太陽悄無聲息地下山了。我們在一起天南地北地閒扯著,說那個發明了第一輛汽車的人,肯定是一個聰明而又孤獨的天才。貝蒂把腳踩在汽車的工具箱上。我們把車停在一個自稱可以「即時安裝擋風玻璃」的修車場裡,當工人工作的時候,我沒有從汽車上下來。也許這讓他們覺得有點彆扭,誰知道呢,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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