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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度二 by 菲利普·迪昂

2019-12-6 18:10

  「該死的!」我說,「如果你不老實一點的話,我永遠都弄不好!」
  我們站在廚房的窗戶旁邊,灼人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她的頭髮如此耀眼,讓我很難看清楚。
  「把頭往前低一下……」
  喀嚓,喀嚓,我把她兩邊殘留的頭髮都剪齊了。我花了三天時間去勸說她,她才同意讓我給她把頭髮修剪一下。事實上,我們正等著埃迪和麗莎那天下午過來,這才是她讓我替她剪頭髮的原因。熬過三天之後,她才重新恢復過來。
  不過在我這褐髮碧眼的人看來,她的短髮感覺好極了。這也是一種恩賜。我的手指間夾著她的一綹頭髮,就像是修剪成熟的麥稈一樣。當然,她的臉色不是太好,但是我確信,只要稍微化妝一下,就會讓她煥發出光彩。我應該準備潘趣酒了,我告訴她不必擔心。那些從城裡來的人,臉上總是像死人一樣蒼白。
  我猜得沒錯,埃迪又換了一輛新車,這是一輛頂篷可以折疊的橘紅色轎車,不過他們一路上飽嘗了許多灰塵的苦頭,看上去他們就像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一樣。麗莎從汽車上跳下來。
  「噢,親愛的,你把頭髮剪了?這樣感覺太棒了!」
  我們一邊談話,一邊喝潘趣酒,不是我吹牛,這玩意兒酒勁夠猛的。麗莎想去洗個澡,於是姑娘們端起酒杯鑽進浴室裡去了。埃迪用手拍了一下我的大腿。
  「嘿,你這壞小子,見到你太高興了!」他說。
  「我也是……」我說。
  他點了點頭,又向四周環顧了一下。
  「沒錯,士別三日,我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我去給邦果開了一個罐頭。埃迪和麗莎的出現,讓我得以放鬆一下神經。我確實需要放鬆一下了。在這三天當中,我一直在不停地問自己,今後我們還能在一起過下去嗎,我能否讓她重新振作起來,引領著她一步步走向光明呢?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我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這件事上了。我拚命地戰鬥著,像一個極端分子似的;我能看出她到底陷得多深,這是人們難以想像的程度,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奇思妙想,能讓我們擺脫困境;也不知道會有何等神奇的潮水,把我們沖到海灘上。我現在很疲憊。經過這樣的磨鍊之後,在我看來,啟開一個狗糧罐頭,差不多跟撬開一個保險櫃一樣費力。喝下兩杯潘趣酒之後,我開始走向光明。我聆聽著從浴室中傳來的姑娘們的笑聲,一切都變得近乎完美了。
  當重逢的歡樂逐漸平息的時候,埃迪和我開始行動起來了。姑娘們更願意在家裡度過第一個夜晚,所以我們需要去買些吃的東西,必須在路過鮑勃家時停一下,去向他借一個床墊和一個有中國特色的輕巧的屏風。五味酒差不多快要喝光了,當我們從家裡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外面吹著輕柔的風,如果能把那些愚蠢的念頭,全都從心底驅散的話,我就會感到非常愜意了。我明白自己無能為力,也許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一點兒差異吧。然而我不停地對自己說,最近發生的事情,它給我們帶來的痛苦是截然不同的。對我來說,痛苦的感覺有點抽象。似乎在我的喉嚨裡憋著一口氣,始終嚥不下去。
  於是我們去鮑勃家借來了床墊和屏風,回來的時候,我們把它拖到路邊的人行道上,不過運送這玩意兒太費力了,把我們累得氣喘吁吁的,裡面的彈簧顛簸得嗡嗡直響,最麻煩的是,我們不能把這可惡的傢伙在路上拖著走,必須把它抬起來。與它相比,屏風卻輕得像一根羽毛似的。
  我們把它搬到樓上的時候,累得喘不過氣來。姑娘們看到這種場面,笑得前仰後合。當我緩過氣來的時候,覺得酒勁開始上來了,全身的血液急速地流淌著。這種感覺沒什麼不好,這是最近三天以來,我的身體第一次完全恢復知覺。姑娘們列出一個清單,我們又跑下去買東西了。
  我們一到鎮上,馬上就辦妥了。汽車的後車箱裡塞得滿滿的,最後,當我們從一家糕點鋪走出來的時候,每個人手裡各提著一盒蛋糕。這時,有一個人朝埃迪走來,他伸出手臂和埃迪擁抱了一下。我模模糊糊地記起來了,參加葬禮的那天見過他。他和我握了握手,他的個子很矮,看上去歲數不小了,身體似乎還很強壯。我有意走得遠一點,讓他們單獨聊一會兒。我仰望著天上的星星,抽了一支菸。我偶爾能聽到他們說的一兩句話。從談話中發現,這傢伙不想讓我們馬上回家,他堅持要讓埃迪去看看他新建的訓練場,就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他覺得我們不可能連五分鐘時間都抽不出來。
  「我們要去幹什麼呢?」我問埃迪。
  「不要多問啦,你們跟我走吧!」那傢伙笑著說。
  我們把蛋糕放進後車箱裡。「我不好推辭,」埃迪對我說,「我認識他至少有二十年了。當時我經常幫助他組織一些小型的拳擊比賽,我們在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日子,那時他的頭髮還沒有白呢。」我對埃迪說,「我完全可以理解,再說現在時間還不算晚呢,而且我根本沒感到厭煩,確實沒有。」我們把後車箱蓋關上,然後就跟著那傢伙一起走了,我們開著車子從街角拐過去。
  這是一座小型的訓練場,裡面能聞到一種皮革和汗水混雜的氣味兒。兩個小夥子正在進行拳擊訓練。我們可以聽到手套擊打在皮膚上,發出一些砰砰的響聲,以及淋浴的嘩嘩流水聲。老傢伙把我們領到一個吧檯的後面。他從裡面取出了三瓶汽水。他的眼睛裡似乎要漾出氣泡兒來了。
  「埃迪,你覺得這裡怎麼樣?」他問。
  埃迪輕輕地用拳頭在老傢伙的下巴上蹭了一下:
  「不錯,我覺得你把這裡管理得井井有條……」
  「穿綠色短褲的那個是喬·阿提拉,」老傢伙接著說,「他是這裡的後起之秀。最近這幾天,你也許會聽到關於他的轟動新聞……這小子很有前途……你看他渾身是勁……」
  他用手比劃著,朝埃迪的肚子上打出一記右鉤拳。我慢慢地跟不上他們談話的思路了。我一邊喝著汽水,一邊觀看喬·阿提拉在他的陪練對手,一個穿著紅色運動褲、年齡稍大的選手身上演練著拳擊技巧。他像個火車頭似的,向年長的選手發起一連串的攻擊,那小子在手套後面來回躲閃著,嘴裡不停地嘟囔著,好樣的,喬,接著再來,很好,就這麼打。喬盡可能像他要求的那樣去做。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種場面非常著迷,我的大腦興奮起來了。我走到圍繩邊上,我對拳擊一竅不通,雖然從前我看過一兩場拳擊比賽,但是從沒發生過興趣。記得有一次,別人的血還濺在我的褲子上呢。但是,當我看到那個年齡稍大的選手,被一陣雨點般的組合拳擊中的時候,我像吸毒的傢伙那樣吐出了舌頭。我只看見拳擊手套閃爍著亮光,像一支支離弦的箭一樣,我什麼都不去想了。
  當喬完成一個回合訓練的時候,埃迪和他的朋友走到我身邊。我身上開始冒汗了,我揪住了埃迪的衣角兒。
  「聽我說,埃迪,這就是我一生的夢想!戴上手套,登上拳擊臺,假裝與一個職業拳手對打,哪怕只有一分鐘呢!」
  在場所有的人都笑了,其中喬笑得最厲害。我仍然在堅持,我對他們說,就當是朋友之間隨便玩玩,只是為了消遣一下,如果這輩子不能嘗試一次,我真會覺得死不瞑目的。埃迪撓了一下腦袋。
  「你是認真的嗎?沒有開玩笑吧……」
  我搖了搖頭,咬緊了嘴唇。埃迪把臉轉向了他的老朋友。
  「好吧,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看這件事能給安排一下嗎?」
  老傢伙扭過頭去看著喬:
  「喬,你覺得怎麼樣?你還能再堅持一會兒嗎?」
  喬的笑聲讓我聯想到一棵大樹從山坡上滾下來,不過我當時太興奮了,所以並沒有太在意。周圍燈光的照耀下,我有點眼花,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喬緊緊地抓住圍繩,朝我使了個眼色:
  「好吧,為什麼不呢?只來一個回合,大家樂一下吧……」
  就在這時,我心裡突然害怕起來,幾乎全身都在發抖。最奇怪的是,我開始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然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著,走到一塊空曠的地方。我的腦子進行最後的掙扎,在一陣狂亂中開始胡說,它做出一些危險的舉動,試圖要把我徹底摧毀。它對我說,不要這樣做,雖然這件事發生的機會只有百萬分之一,但是最終還是發生了,死亡也許正在拳擊場上等著你呢,喬也許會把你的腦袋擰下來的。在酒精的幫助下,我感到自己進入病態的瘋狂中,令人驚駭地縱身一躍,跳進一片陰暗而冰冷的湖水中。我對這裡太熟悉了,每次都是如出一轍。所有的焦慮都在撕扯著我,恐懼、黑暗、瘋狂、死亡,總之是一片狼藉。像這樣的恐怖時刻,會三不五時地突然降臨到你頭上。但是對我來說,這一點兒都不新鮮,最終我找到了解決的辦法。我費了很大勁,才彎下腰搆到了鞋帶,我在心裡對自己說,熱愛死亡吧,熱愛死亡吧,愛上你的死亡吧!
  在我的努力下,這個辦法非常奏效。我重新浮出水面,其他的人都在談論著什麼,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的恐懼。那個穿紅色運動褲的人幫我穿上衣服,我穿上一條白短褲,我的腦子已經屈服了。我登上了拳擊場。喬·阿提拉親切地朝我微笑著。
  「你對這行當懂得一些嗎?」他問。
  「不,」我說,「這是我第一次戴上拳擊手套。」
  「好吧,你別害怕,我儘量下手輕一點兒。我們只不過是消遣一下,難道不是嗎?」
  我沒有回答,感覺身上忽冷忽熱的。喬跟我的個子差不多高,不過這是我們唯一相似的地方。我的臉比他帥,他的肩膀比我寬,他的手臂跟我的大腿一樣粗。他開始來回地跳躍起來。
  「準備好了嗎?」他問。
  我感覺自己好像飛起來了。我把最近幾天累積起來的所有的悲憤與無奈,都集中到我的右拳上了,我尖叫了一聲,揮起拳頭向喬的身上猛擊過去。我打在了他的拳擊手套上。他皺著眉頭往後退了一步。
  「喂,放鬆一點兒,好嗎?」我說。
  我的體溫大概已經升到三十九度或四十度了。他的腿又開始跳躍,但是,我的腳卻像釘了鐵釘。他向左虛晃了一下,然後一個右鉤拳打在我的下巴上,就像拍死一隻蒼蠅似的。我聽見身後傳來一片笑聲,喬像一隻蝴蝶一樣,圍著我轉來轉去,用手套的頂端輕輕碰我。這時,他把臉轉向臺下的人,朝他們眨了眨眼。我趁其不備,揮起拳頭打在他的嘴上。這一下可不是鬧著玩的。
  結果馬上就顯現出來了。我臉上接連捱了兩拳,然後腳底下一滑,跌到圍繩底下去了。埃迪的臉出現在距我三公分遠的地方。
  「嘿,你瘋了嗎?你到底想幹什麼?」
  「別說這個啦,」我說,「快告訴我,我的臉上出血了嗎?」
  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了,差不多要暈過去了,他和我的聲音似乎是從夢境裡傳來的。我累得氣喘吁吁的。
  「媽的,」我低聲說,「我身上是不是流血啦?」
  「沒有,如果你繼續下去,很快就會被打得頭破血流!來吧,把你的手套摘下來。」
  我手扶著圍繩,又重新站起來。除了感到自己的身體重達二百公斤,臉上有燒灼感之外,別的地方還算不錯。喬不停地左右晃動著,在拳擊場的中央等候著我。他看上去像一座無法企及的山峰。他的臉上再也看不到一絲笑容了。
  「我很想消遣一下,但是不能太過分,」他說,「別再這樣幹了。」
  我什麼話都沒說,用盡全身的力氣給他來了一拳。他很輕易地躲過去了。
  「小子,別玩啦……」他說。
  我又給了他一拳,但是這次什麼都沒碰到。我真想讓他立刻停下來,別再晃來晃去了。我很吃力地把手臂抬起來,幾乎要招架不住了,突然我向他猛撲過去,用盡最後的力量給他一記右直拳,我相信這次會給他帶來致命的一擊。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什麼都看不見。但是我的頭似乎爆裂了,就好像我一陣狂奔衝入一扇玻璃門似的。我在半空中搖晃了一下,然後跌落在地毯上。
  我沒有昏過去。埃迪的腦袋在我身邊搖擺不定,他的臉上掛著一絲蒼白,一絲焦慮,還有一絲疲倦。
  「埃迪,老朋友……你看到我流血了嗎?」
  「該死的,」他回答說,「你的鼻子底下像是安了個水龍頭!」
  我閉上了眼睛,不過還能喘氣。我不僅沒有死去,而且堵在我喉嚨裡的那口氣也消失了。我覺得最好還是先躺一會兒。
  我對身邊發生的事情沒有一點兒概念,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記不起現在的時間,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我只想找一塊毯子蓋在自己身上,然而我的手臂卻不聽使喚了。那個穿紅色運動褲的人,過來照看著我,他用水擦去我臉上的血跡,然後把一個棉球兒塞進我的鼻孔裡。
  「不錯,甚至都沒有傷到骨頭,」他說,「喬還是手下留情了,他完全可以把你打得更狠一些……」
  埃迪不停地喊著我的名字,把我拖到淋浴下面。溫水讓我的身體感覺舒服一些,冷水讓我的腦子清醒一點兒。我把身上的水擦乾,然後把衣服穿好,對著鏡子照了一下,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經過皮質素治療的人。我幾乎邁著正常的步子回到人們中間,我完全清醒過來了。喬穿著一身運動服,肩上挎著一隻運動背包。他笑著看我走過來。
  「怎麼樣,」他說,「多年的夢想終於實現了,感覺不錯吧?」
  「太棒了,」我說,「現在我心裡平靜多了。」
  我發現自己坐在敞篷車裡的時候,感覺就更好了,汽車沿著一條大街向前行駛,一陣微風吹拂在我的臉上,我手裡夾著一支柔和型的香菸。埃迪悄悄地從旁邊瞥了我一眼。
  「記住,」我說,「千萬別對姑娘們提起這件事。」
  他的喉嚨有些被卡住了,接著把後視鏡歪過來對著我。
  「噢,是嗎?那我們該如何解釋呢……說你被蚊子咬了?」
  「不,就說我光顧著往前走路,不小心撞在一扇打開的窗戶上。」
  一天早晨,剛到四點鐘,鬧鐘就響了。我趕緊從床上跳起來,悄悄地把衣服穿上。埃迪已經在廚房裡了,他把揹包收拾好之後,坐下喝杯咖啡。他向我眨了一下眼:
  「想來一點兒嗎?還是熱的呢……」
  我打了個呵欠,很想喝點咖啡。外面仍然是一片漆黑,埃迪把頭髮弄濕了,然後用梳子梳理了一下。他看上去很有精神。他站起來,去把杯子沖洗乾淨。
  「別耽擱太久了,」他說,「路上至少還要走一個多小時呢。」
  五分鐘之後,我們就從樓上下來了。這麼早就爬起來,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們不會感到後悔的。夜晚最後的時刻,感覺非常特別,當你看見黎明第一道曙光的時候,那種激動的心情,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比擬的。埃迪讓我駕駛著車子,由於外面天氣很好,我們把頂篷打開了,一路上我把夾克的釦子全都扣上。這是一輛讓人心驚肉跳的小汽車。
  埃迪對這個地區的情況瞭如指掌,他不時地為我指引方向,道路上似乎撒滿了他童年的回憶。只要能遇見一個路牌,或是穿過一個沉睡中的鄉村,他就會感到無比興奮;一路上,他不停地講述許多兒時的趣事,散落在黑夜的各個角落。
  最後,我們來到一條鄉間的土路上,把車子停在路的盡頭,我們鑽到一棵大樹底下。夜色慢慢地消退了。我從後車箱裡取出了漁具,接著我們沿著一條河流出發了,水流很急,到處傳來汩汩的聲響。埃迪走在前頭,他自言自語地回憶起一些關於十八歲那年發生的事情。
  我們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停下來,河道從這裡開始變寬,一些岩石上長滿了鮮花,周圍有很多樹木,草地、樹葉、嫩芽,還有天上飛著的蜻蜓,所有野外的景色。我們就在那裡坐下了。
  當埃迪把鞋子脫掉的時候,天色剛剛亮起來,他的眼睛裡閃著光芒。這裡的一切,看起來讓人心情舒暢,我覺得心裡很踏實,完全放鬆下來了。每次一來到有水的地方,我的心情總是會像現在這樣。他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裝備,然後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上,好像在水上行走一樣。
  「你會明白的,」他說,「其實這一點兒都不複雜,你仔細地看著我……」
  其實,我到這裡來,主要目的是為了讓他開心。釣魚從來都不是令我最著迷的一項活動,為了避免自己閒得無事可做,我隨身帶去了一本日本詩集。
  「嗨,如果你不仔細看的話,那麼你就不知道該怎麼做……」
  「開始吧,我會一直盯著你。」
  「朋友,看這裡,最關鍵的地方是在手腕上。」
  他讓釣魚線從頭頂上旋轉起來,然後將它拋到空中,線軸轉動的速度非常快。我聽見一個很小的東西掉進水裡了。
  「嗨,就像這樣,你明白了嗎?」
  「是的,」我說,「你不用管我,我還想再多看一會兒。」
  過了一會兒,一縷陽光飄忽不定地潛入到茂密的樹葉中。我不慌不忙地從包裡取出一個三明治,目的是讓自己有點事做。我儘量不讓自己在這裡打瞌睡。埃迪背對著我,他像這樣大概有十分鐘沒吭聲了。看上去他似乎在凝視著那條尼龍線。他沒有轉過身來,但是他突然開口說話了。
  「我想知道,你們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這些三明治裡夾的都是火腿。當你看到三明治的邊緣上掛著一絲肥肉的時候,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人倒胃口的了。我把它重新包起來,而且它已經有些發軟了。由於我沒有答話,他繼續說下去:
  「上帝啊,我不想說這些讓你心煩,但是,你注意過貝蒂那張臉嗎?她的臉色蒼白得像一個幽靈一樣。她可以咬著嘴唇,目光呆滯地坐在那裡,半天不說一句話。該死的,你從來沒對我說過一個字,你讓我如何知道是否能幫上什麼忙呢……」
  我看著埃迪的釣魚線往下游漂去,它濺起一些水花,漸漸地繃得越來越緊了。
  「她以為自己懷孕了,」我說,「後來才知道我們弄錯了。」
  有一條魚咬住了魚鉤,這是今天釣到的第一條魚,但是我們沒有發表任何議論,它的死似乎沒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埃迪把魚杆牢牢地夾在手臂底下,然後伸出手把魚從鉤上取下來。
  「原來是這樣,不過你們真的快把我樂死了。這種事不可能每次都成功,也許下一次就行了。」
  「不會有下一次了,」我說,「她甚至不想再聽到別人提起此事,而且我可不是那種威猛得、能隨便穿透一個避孕環的男人。」
  他轉過臉來看著我,陽光投射在他那凌亂的頭髮上。
  「埃迪,你知道嗎,」我接著說,「她追求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她像是一隻受傷的動物。你知道嗎,她的情緒總是很低落。我覺得對她來說,世界簡直太小了。埃迪,這就是所有問題產生的根源……」
  他把釣魚線拋到更遠的地方去,以前還從沒拋出過這麼遠呢,他的嘴角上流露出一種苦澀的表情。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能夠做點什麼……」他嘴裡嘟囔著。
  「是的。當然了,必須讓她明白,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幸福可言,也不會有天堂,所以更談不上有什麼得失,實際上,我們什麼都改變不了。而且如果你認為,你最終只剩下絕望的話,那麼你又想錯了,因為絕望也是一種幻覺。你所能做到的,就是天黑上床睡覺,然後早晨再爬起來,如果可能的話,嘴邊再帶著一絲微笑。另外,你可以幻想你想要的東西,只是這改變不了什麼,卻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
  他抬起頭仰望著天空,然後搖了搖頭說:
  「我的天啊,我在問他,是否有辦法能讓她從這件事中擺脫出來呢,而他卻對我說,最好讓一顆子彈從她的腦子裡穿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說的是,生活可不是市集上的打靶攤位,那裡擺著一大堆獎品等著你去贏取;如果你瘋狂得非跑去下賭注,那麼你就會明白,車輪永遠不會停止轉動。從那時起,你就開始承受痛苦的煎熬了。在生活中確定目標,就等於給自己套上一副沉重的枷鎖。」
  埃迪又從河裡釣上來一條魚。他嘆了口氣。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這裡的魚多極了。」他咕噥著說。
  「當我小的時候,我對未來是充滿希望的。」我說。
  按照事先的計劃,我們在將近中午的時候回家了。在整個過程中,我根本沒想去嘗試一下,我對釣魚絲毫不發生興趣,最後我們提著三條可憐的魚,回到鮑勃的房子裡。他們全都待在花園裡,三個女人正忙著準備晚宴上的酒水。鮑勃在旁邊看著,嘴裡不停地嘮叨著什麼。我縱身一躍,從柵欄上翻過去。
  「現在我們遇到一個難題,」我說,「如果不出現奇蹟的話,我真想不出如何才能用三條魚,去填飽三、四十個人的肚子呢。」
  「噢,上帝啊,你們究竟遇到什麼麻煩啦?」
  「一言難盡啊。也許這是一個災荒之年吧……」
  雖然河裡釣不到幾條魚了,不過幸運的是,附近的牧場上和別的地方還養著一些牛,我不知道,至少還有辦法吃到烤牛肉。用不著過於擔心,由我和鮑勃來張羅這件事。
  確實有很多瑣碎的小事要解決,我稀裡糊塗地把一個下午都搭進去了。我很難讓自己對正在進行的事情發生興趣,一般來說,跟我說話必須要重複兩到三遍才行。我更願意站在旁邊往麵包上抹奶油,這樣就可以讓我的情緒保持平靜。經過與埃迪的一番辯論之後,我對即將到來的晚宴興致全無。說實話,我不善於跟陌生人打交道,所以最好還是讓我一個人待著。但是繁忙的事務把我拴住了,根本無法脫身。在行動和忍耐之間,最好不要急於選擇前者,否則很快會感到厭倦。天氣好得有些荒誕,陽光甚至都不那麼刺眼了。我只有走到貝蒂身邊,把手伸進她的短髮時,心裡才感到暖洋洋的。餘下的時間裡,我心情很低落,用手指把吐司掰碎了扔給邦果。
  當人們到來的時候,夜色已經降臨了。他們當中的一些人我認識,另一些我從沒見過的人,也讓我覺得似曾相識,形形色色的人全都聚在一起了。大概有六十多個人,鮑勃從人群中竄來竄去,像一條飛魚一樣。他得意地搓著手,朝我這邊走過來。
  「上帝啊,我覺得這是個好兆頭。」他說。
  鮑勃離開之前,把我杯子裡的酒一口氣全都喝下去了,我還一點兒沒碰呢。我手裡端著空酒杯,站在距離人群有點遠的地方,我沒有挪窩兒。我什麼都不想喝,也不想吃東西。貝蒂看上去很開心,麗莎、埃迪、鮑勃和安妮,他們全都一樣,所有的人都在盡情地享受著快樂,只有我一個人,待在自己的角落裡。盡可能讓嘴角露出微笑,甚至嘴部的肌肉都有點痙攣了。是的,簡直妙極了,也許我是晚宴上唯一一個臉色蒼白的人。但是,我在那一張張面孔後面又看到什麼呢,只有瘋狂、不安與苦惱;只有痛苦、恐懼和絕望;要嘛是苦悶、孤獨;或者是憤怒與無奈,糟糕的是,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東西能讓我重新打起精神來……真的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嗎?我發現其中有幾個姑娘,不過對我來說,她們長得實在太醜了,而那些男人一個個看起來都很愚蠢,當然我把問題全都簡化了,但是我不想陷入到瑣碎的細節中去,只想讓自己退縮到黑暗的角落兒裡,我需要一個憂鬱而冷酷的世界,一個沒有希望的世界,那裡空無一物,一片漆黑,這就是我想要的。我想讓自己消失在別人的視野中,我一點兒精神都沒了,有時候,人會希望看到混亂出現,災難降臨。總之,當時我就處於這種心理狀態下,而且一滴酒都沒有喝。
  由於我不想讓人注意到我,所以我開始到處走動,看上去像是一個大忙人似的。過了一會兒,貝蒂突然從我身後冒出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嚇了一跳。
  「你在這裡搞什麼名堂呢?」她問,「我已經觀察你一會兒了……」
  「我想試探一下,看你是不是還對我感興趣,」我開玩笑說,「姑娘們看到我眼圈兒發黑,都不願搭理我了。」
  她衝著我笑了,我正徘徊在地獄的門口呢,這時她卻朝我笑了,噢,上帝啊,全能的上帝,天啊……
  「你太誇張了,」她說,「幾乎都看不出了……」
  「快牽著我的手,」我說,「帶我去把杯子裡的酒倒滿……」
  我剛剛把杯子裡的酒倒滿,這時鮑勃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他抓起我的酒杯一飲而盡,然後一伸手臂把貝蒂拉走了。
  「鮑勃,你他媽的真是一個混蛋,」我說,「而且還……」
  但是他已經走遠了,而且他的耳朵發出亮光,就像汽車的反光鏡一樣。我又變成孤零零一個人了。幸虧有了貝蒂,才讓我覺得情緒不那麼低落了,我讓自己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然後我轉過身來,朝吧檯走去,想重新把杯子裡的酒倒滿。但是這不容易做到,因為人們講話的聲音比我大得多,我甚至看見他們的手臂,從我的頭頂上來回穿越。所以我只好出去兜一圈兒,自己照顧好自己。周圍的氣氛變得更加熱鬧了。不知道是什麼人,又把音樂的聲音放大了一些。我從身後的草地上搬了把野營椅,然後把它放在一棵樹底下,像個老太太一樣坐在那裡,只是手裡沒有拿什麼編織物,不過在我陷入歲月的泥潭之前,還要走很多路呢。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很疲憊,情緒低落到了極點。人們來來往往地從我身邊經過,他們盡情地暢談著,不過沒什麼要緊的事。如今人們關注的問題,似乎只停留在穿著打扮上,而且根本不用專門走進商店,去詢問櫥窗裡見不到的東西。唉,多麼可憐的一代人,他們默默無聞地來到這個世界上,既不知道拚搏,也不懂得反抗,挖空心思地去妄想一番,最終還是找不到任何出路。我決定為自己的健康乾杯。我剛才把酒杯放在草地上。就在我伸手去拿杯子的時候,鮑勃一腳把它踢翻了。
  「你在這裡幹什麼呢?」他問,「怎麼坐在這裡……」
  「告訴我,鮑勃,你剛才沒有感覺嗎,難道沒發現你的腳踢倒了什麼東西嗎?」
  他踉蹌著後退了一步,而我是唯一一個滴酒未沾的人,我發現我們之間的差距了。我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去跟他講道理。我把杯子塞到他手裡,然後抓住他一條手臂,讓他把身子轉過去,又推了他一把。
  「去倒杯酒給我,我一點都不恨你!」我說。
  我們這一代人正在走向沉淪,而且我不得不坐在那裡,等著這個白痴去給我端一杯酒來。我對自己說,我們最後什麼都剩不下。好在夜色很溫柔,我的位置不錯,可以分享到一些味道不錯的烤肉串,感覺比剛才好一些了。當然,鮑勃沒有再返回來,不過我自己倒了一杯酒。我牢牢地把杯子攥在手裡。我站起來,向人們跳舞的地方走去,發現其中有一個姑娘,相貌不是很出眾,她那嫵媚動人的身體,在薩克斯的伴奏下來回舞動著。她穿著一條緊身的褲子,很明顯,她下半身裡面什麼都沒有穿,上面也一樣,只穿著一件T恤,緊貼著兩隻乳房,你可以目不轉睛地看她跳舞,而且不會感到厭煩。簡直就像是一陣風。我眯起眼睛,嚥下了第一口酒。但是我只是喝了一口,因為當薩克斯演奏到高潮的時候,姑娘全身都興奮起來了,她竭力地向四面八方舞動著肢體。當時我並未坐在她身後五十公尺遠的地方,確切地說,我就在她手臂能碰到的地方,杯子裡的酒全都灑在自己臉上,杯子還磕到我的牙齒上。
  「噢,蒼天啊!」我喊道。
  我感覺到酒正從我的胸前滑過,滴滴答答地從頭髮上落下來。我一隻手緊握著空酒杯,用另一隻手擦著臉。這個姑娘用手摀住了她的嘴。
  「哎呀,這是我幹的嗎……」
  「不,」我說,「我只是因為一時心急,才把這杯酒潑在自己臉上。」
  這個姑娘非常善良,她讓我坐在一個角落兒裡,然後跑著去找來一些餐巾紙,讓我趕快把身上擦乾淨。這個不幸的意外事件,又給我帶來一次打擊。我耷拉著腦袋,等著她回來,但是一個男人的痛苦是有限度的,我已經沒有感覺了。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我。
  她拿著一卷帶花紋的紙出現了,我坐在那裡,任她隨意擺佈。當她站在我面前,幫我把頭髮擦乾的時候,她的褲子完全遮擋住我的視線。除非閉上眼睛,否則我只能看見她的兩腿之間,那個隆起的部位和有褶痕的地方,還有大約一公釐厚的褲子的布料;我荒謬地聯想起陽光下一隻被剖開的水果,或者是一隻被整齊地切成兩半兒的柚子,我很容易用一根指頭將它掰開。這簡直太瘋狂了,但是我沒有失去理智。我咬緊了嘴唇,可是我仍能聞到它的氣味兒。不過我還沒有徹底瘋狂,對我來說,有一個姑娘就已經足夠了。我在心裡問自己,大街上到處是很隨便的姑娘,你哪有力氣去應付呢。看看她們跳舞就應該滿足了,我嘆了口氣,慢慢地站起來。當人們全都擁擠在商店櫥窗前時,你最好不要停留。
  我撇下了那個姑娘,來到樓上的房間裡。我對自己說,如果運氣好,也許能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或房間的角落裡坐下來,安安穩穩地喝一杯。其實與其他的辦法相比較,酒精也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但是它可以讓你喘口氣兒,避免所有的問題一齊爆發。而且是生活讓你變得瘋狂起來,並不是酒精造成的。我的天啊,樓上的人簡直太多了,我差點立刻衝下樓去,不過我還能去哪裡呢?他們全都圍坐在一臺電視機前,正在激烈地爭論著,想從中得出一個結論:是應該收看一場網球決賽呢,還是要看一場單人飛越大西洋的實況轉播。就在他們準備舉手表決的時候,我找到了一瓶酒。我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把它抓在手裡,眼睛看著其他人。表決的結果雙方勢均力敵,其中有些人棄權了。在相對平靜的時候,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這時,一個頭頂上垂著一綹鬈髮,兩鬢光禿禿的傢伙站起來,他滿臉堆笑地衝著我走過來。我悄悄地把酒杯藏在身後。他用手臂摟住了我,好像我們已經認識了很多年似的,我很討厭別人隨便碰我,於是梗起了脖子。
  「嗨,老朋友,」他說,「我想你都看見了,我們遇到了一個小小的難題,我想在座的人都同意請你來給我們裁決一下……」
  我低頭從他的手臂底下鑽出來。他把那綹兒頭髮往後一撩。
  「開始吧,老朋友,」他接著說,「我們現在全都聽你的啦……」
  他們全都屏住呼吸等著我表態,似乎我只要講一句話,就能夠拯救全人類似的。我不想讓他們等得太久。
  「其實,我跑到這裡來,是想看一部吉米·凱格尼主演的電影。」我說。
  不等他們做出任何反應,我就端起酒杯溜走了。當一個人發現自己到處碰壁的時候,必須毫不猶豫地趕緊走開,而且他必須一直往前,繼續沿著自己的道路走下去。我走進了廚房。這裡也有一群人圍坐在桌邊,他們正在興致勃勃地聊天。貝蒂就坐在他們中間。她看見我走進來,接著向我伸出了手臂。
  「瞧,他就在這裡!」她說,「這就是我說的那位作家!他也許是當今幾個最有實力的作家中的一位!」
  我的反應極其神速,狡猾得像一隻狐狸一樣,而且很難被人抓到,彷彿是一條鰻魚,或者是一塊塗了橄欖油的香皂。
  「大家不要走開,」我說,「我方便一下,馬上就回來……」
  當他們站起來準備給我鼓掌的時候,我已經衝到花園裡去了。我沒有待在燈火通明的地方,我跑到離窗戶很遠的地方去了。我把杯子裡的酒基本上都灑在路上了,剩下的我只能用嘴唇抿一下了,不過我終於保住了作家的面子。這樣說也許太輕浮了。我覺得現在可以把這件事忘掉了。夜已經很深了,彷彿我孤零零地佇立在站臺上,所有的售票窗口都關閉了。
  周圍沒有人注意到我,我慢慢地退到船頭,雙腳跨過船舷,悄悄地鑽進一艘快艇的底部。我用一隻手割斷了纜繩。在這個消息像火藥似的擴散到整個房子裡之前,我像閃電一樣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當我一個人回到家裡的時候,感覺四周特別安靜。我坐在廚房裡,默默地待在黑暗中。這時,剛好有一道藍色的光從窗戶裡射進來。我用腳把冰箱的門踹開了,一個方形的、發光的影子落在我的膝蓋上。這讓我覺得很有趣,然後我喝了一罐啤酒。如果一個像我這樣能捫心自問,有什麼值得去做的人,都不去做的話,那麼還有誰能說出一罐啤酒竟然有如此神奇的魅力呢?針對這個問題,在得出兩三個明確的答案之前,我是絕不會去睡的。我打了個噴嚏,把冰箱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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