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 三十七度二 - 愛情小說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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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三十七度二 by 菲利普·迪昂

2019-12-6 18:10

  幾天以來,警察們一直神情緊張。他們從早到晚都在附近巡邏,警車在驕陽下頻繁地在公路上穿行。小鎮的中心銀行遭到搶劫,這必然會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如果想在周圍十公里以內的公路上逃避檢查,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挖一條地下隧道。我正趕著去和一個女客戶見面,她想知道一架小型鋼琴能否從她的窗戶裡搬進去。我沿著一條僻靜的公路默默地往前行駛,一輛警車從我旁邊經過,車上的人示意我立刻停下來。這正是上次在倉庫遇到的那位年輕警官,一個長著不鏽鋼腿的傢伙。雖然我的時間並不寬鬆,不過我還是冷靜地把車子停在路邊。路邊的斜坡上長著一大片蒲公英。我還沒來得及下車呢,他就已經站在我的旁邊了。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認出我來。
  「你好,還保持著高度警覺嗎?」我打趣說。
  「請把駕照給我看一下,」他說。
  「你不認識我啦?」
  他站在原地不動,只是把手伸過來,帶著一副疲憊的神情,四處察看著。我把駕照拿出來了。
  「我覺得,那幫搶銀行的傢伙不是本地人,」我接著說,「至於我,你一看就該知道,我正在工作呢。」
  我發現,他已經對我十分厭煩了。他用手輕輕地在引擎蓋上敲打著,奏出一種爵士樂的旋律。在陽光照耀下,他的手槍皮套像一隻黑豹一樣閃著亮光。
  「我要檢查一下汽車的後車箱。」他說。
  我明白,他知道我跟那家該死的銀行沒什麼瓜葛,他也知道我心裡有數。他只是不喜歡我這個人,這一點顯而易見,對於其中的原因,我一點兒都弄不明白。我把車子鑰匙從點火開關裡拔出來,然後舉到他的面前。他幾乎是從我手裡奪過去的。我覺得我肯定要遲到了。
  他把鑰匙插進鎖眼裡,然後來回扭動了幾下。我從汽車上下來,「砰」的一聲把門撞上了。
  「好啦,」我說,「等一下,讓我來開吧。儘管有點可笑,但我不想把這輛車弄出毛病來,我還要用它來工作呢。」
  我把後車箱打開,然後就閃到一邊,這樣他就可以檢查一下。裡面只有一盒過期的火柴,放在最裡面的角落兒裡。我等了一會兒,然後把後車箱重新關上。
  「正好讓汽車通通風。」我說。
  我回到車上,正要把車子發動起來,他抓住了車門,朝我俯下身來。
  「嗨,等會兒再走!」他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從窗戶裡探出頭來,他用手在我的輪胎上摸著。
  「簡直成香蕉皮了,」他說,「我甚至都不想用它來做花盆。」
  我心裡一下就涼了,看來要有麻煩了。
  「對,我知道,」我說,「我早晨出發之前就發現了,我正打算處理呢。」
  他的眼睛一直在盯著我,接著站起身來。我想和他說兩句好話。
  「我可不能就這樣放你走,」他說,「你是一個對公共安全構成威脅的人。」
  「不,我不打算到遠處去。我會把車子開得慢一些。等我一回到家,立即就把這個輪胎換下來,你放心好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
  他帶著一臉倦怠從車子旁邊走開了。
  「好吧……我可以放你一碼。但是,你必須先把備用輪胎換上。」
  我覺得手臂和腿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因為在一個警官的眼裡,我的備用輪胎根本達不到要求,它大概已經行駛了十五萬公里了。他要我換掉的那個輪胎,跟這個比起來,差不多還是新的呢。我覺得喉嚨有些發毛。我趕快給他上了一支菸。
  「噢……你吸菸嗎?……銀行那件案子,一定把你們忙壞了吧……我可不想給那些小流氓做代罪羔羊……呵呵……」
  「沒錯,不過現在,你先把那個輪胎拿出來。我還有其他事要做呢。」
  我取出一支菸,看來沒什麼希望了。透過擋風玻璃,我看見道路伸向遠方,我點了一支菸。年輕的警官斜眼看著我。
  「也許你希望我來幫你一下……」他問。
  「不用,」我嘆息道,「沒必要這麼幹,我們這是在白白地浪費時間。備用輪胎還不如這個呢,也得換了。」
  他用手抓住了我的車門。一綹兒凌亂的頭髮從他的額頭上垂下來,但是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
  「按照慣例,我應該把你的車扣住,」他說,「我甚至可以讓你步行走回去。現在我們從這裡向後轉,你可以把汽車停在最近的修車場裡,然後把輪胎換一下。我會跟你一起去的。」
  看來我至少要耽誤一個小時了,要知道,賣掉一架小型鋼琴是很不容易的。我真想告訴他,他不該靠妨礙別人工作才領取薪水吧,但是太陽已經燃燒到他的腦子裡了。
  「聽著,」我說,「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附近,我不是開車兜風,而是要賣掉一架鋼琴,況且你應該明白,如今,再小的生意都不能錯過。最近這段時間,生意非常難做……我向你保證,我一回到家就把輪胎全部換好。我可以向你發誓。」
  「不行,必須馬上換!」他斬釘截鐵地說。
  我抓住方向盤,必須竭力克制不把它攥得太緊,但是我的手臂卻僵硬得像根木頭一樣。
  「好吧,」我說,「既然你執意要給我開罰單,那麼就快點吧。至少我知道今天為什麼必須去工作,只不過我現在別無選擇……」
  「我說的並不是罰款,我只想告訴你,必須馬上更換你的輪胎!」
  「是的,我明白。不過,如果這會讓我喪失一筆生意的話,那麼我寧願接受罰款。」
  他默默地站在那裡,眼睛注視著我,大概過了十幾秒鐘,然後他往後退了一步,慢慢地拔出了手槍。周圍幾公里以內的地方,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要嘛照我說的那樣去做,」他吼道,「不然的話,我就先在你這該死的輪胎上來一槍!」
  我絲毫都不懷疑他會幹出這樣的事,一分鐘之後,兩輛汽車飛快地向鎮上駛去。我這個上午徹底報廢了。
  修車場門口停放著報廢的汽車。我按了一下轉向信號燈,然後駛進了修車場的院子。一條黑得像潤滑油一樣的狼狗,衝著捆住它的鎖鏈咆哮起來。一個傢伙正在車庫裡挑選螺釘,他看見我們走進來。這是春天的一個晴朗的日子,天氣很暖和,沒有一點兒風。這裡到處都是成堆的汽車骨架。我從車上走下來,年輕的警官也下了車。修車場的傢伙擦了擦手,朝那條狗身上踢了一腳。他樂呵呵地看著年輕的警官:
  「嗨,理夏爾!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啦?」他說。
  「朋友,我在執行公務,一天到晚總是在工作……」
  「我到這裡是為了換輪胎。」我說。
  這傢伙搔了搔頭,然後他告訴我們,在廢車堆裡大概有三四輛賓士牌小汽車,問題是要把它們找出來。
  「還是讓我去找吧,反正現在也沒有別的事。」我冷笑著說。
  當我在廢車堆裡四處搜尋的時候,他們一起到車庫裡喝酒去了。我差不多已經耽擱了一個半小時了。汽車的骨架摸起來熱呼呼的。裁判權全都掌握在敵人手裡。我爬到汽車的頂篷上好幾次,最後終於找到了一輛。
  汽車左前方的輪胎是好的,但是我忘記把千斤頂拿來了,所以不得不又跑回去。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從汽車洩漏出來的機油的芬芳。我把工具從汽車上取回來了。另外那兩個人正坐在木箱子上談論著什麼。我先回去把羊毛衫脫下來,當我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時候,順便和他們倆打了個招呼。
  後來,我發現這輛賓士汽車的頂部,被一輛小型卡車壓住了。為了不給自己丟臉,我必須拿著千斤頂在這裡多費些周折,當我把該死的輪胎拆下來的時候,全身上下都被汗濕透了,而且T恤也已經變顏色了。太陽總是筆直地從頭頂上照下來。現在,我必須在稍遠處把同樣的事再重複一遍,就像是讓我去滾動一塊巨大的岩石。
  車庫裡的氣氛十分活躍,年輕的警官正在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麼,那個收購舊車的傢伙不停地拍著大腿。我抽完了一支菸,接著又回去工作了。輪胎的螺栓有些被卡住了,我伸出手臂在額頭上擦了一下。我豎起耳朵聽著,說不定他們會叫我去喝一杯呢,但我只能眼巴巴地在一旁工作,當我把拆下的輪胎端在手裡的時候,聽見他們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
  最後,我把錢交到那個傢伙手裡。轉眼之間,鈔票就落進他的霹靂包裡了。年輕的警官得意地看著我,我對他說:
  「如果有朝一日你需要我幫忙的話,儘管來找我……」
  「也許我會的。」他說。
  我沒有再說別的,回到自己車上。那些都是毫無意義的空話。我開著車子向前行駛了幾步,然後掉轉方向,頭也不回地把車開走了。不一會兒,我又回到了公路上。對我來說,這樣的經歷絕對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我發現只要遇上一件倒楣事,那麼就能招來一連串的麻煩。
  我的手上都被染黑了,T恤上也一樣,而且臉上被蒙上了一層油汙的面紗。我本能地意識到,一個推銷鋼琴的生意人,應該儘量避免以這種形象出現,就像是躲避瘟疫一樣。我已經耽誤了整整一個小時了。儘管如此,我還是先拐個彎兒回家一趟,看來實在別無選擇了。我甚至不得不在每隻手裡各墊上一塊紙巾,以免把方向盤弄髒了。
  我慌慌張張往樓梯上跑,不小心把T恤刮破了,接著我一陣狂奔衝進了浴室。貝蒂身上只穿著一個內褲兒,她正對著鏡子欣賞著自己的體形呢。她驚訝得跳起來了。
  「該死的,你把我嚇壞了!」
  「哎呀,你根本想不到我都遲到多久了!」
  我一邊把褲子脫下來,一邊把事情的經過大致對她講了一遍,接著我趕快去衝個淋浴。我先用某種高效的去汙劑,把身上最髒的汙跡洗掉,浴室裡漸漸地充滿了水氣。貝蒂仍然在對著鏡子自我欣賞。
  「嗨,」她說,「你不覺得我有點發胖了嘛?」
  「別開玩笑了,我覺得你現在很完美。」
  「我覺得我有肚子了……」
  「唉,你這是怎麼啦……」
  我從浴罩裡把頭伸出來。
  「嗨,能幫我個忙兒嗎?給那個女人打個電話,告訴她我現在才出發,順便為我編造一個失約的理由……」
  她走過來,緊緊地貼在浴罩上。我向後退到了水龍頭旁邊。
  「不,別幹蠢事,」我說,「現在不是時候……」
  她朝我吐了吐舌頭,然後走開了。我已經在手上打過二十遍肥皂了,我聽見她拿起了電話。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如果這筆生意吹了,那麼這一天我算是倒楣透了。
  我從浴室出來,站在她身後,她才把電話掛上,我的頭髮濕漉漉的,不過卻很乾淨,而且T恤白得耀眼。我歉疚地用雙手托起她的乳房,在她的脖子上吻了一下。
  「對了,她是怎麼說的?」我問。
  「沒問題,她在家等著你。」
  「再過一個小時我就能回來了,頂多兩個鐘頭……我快去快回。」
  她把手伸到後面抓住了我,然後一咧嘴笑了。
  「你回來很好,」她低聲說,「我要給你看一樣東西,今天早上,你走得太急了……」
  「聽我說,我只能給你三十秒鐘。」
  她轉身去了,然後手裡拿著一個玻璃試管回來了,臉上露出了輕鬆的表情。
  「我可不想把這件事藏在心裡,整天坐立不安的……現在感覺好多了。」
  她把試管舉到我的面前,好像裡面隱藏著長生不老的祕密似的。這玩意兒看起來就像是從一瓶洗滌液裡倒出來的一樣,她的眼神裡露出一絲喜悅。不僅如此,她整個臉上都堆滿了笑容。
  「讓我猜一下,」我說,「這是從亞特蘭提斯島上發現的一片灰塵。」
  「不對,這是那種能檢驗出我是否懷孕的東西。」
  我的血壓驟然間降下來了。
  「那麼結果如何呢?」我接著問道。
  「我已經有了。」
  「好吧,可是,你不是戴著該死的避孕環嗎?」
  「是的,不過這種情況有時候也會發生……」
  我不知道像那樣不知所措的、在她面前待了多久,至少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我的大腦重新清醒過來。我發現房間裡有點讓人喘不過氣來,感覺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她的眼睛一直在盯著我,這對我多少有點幫助。我慢慢地張開了嘴。接著她笑起來,我也笑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腦子裡產生的第一反應,就是我們幹了一件天大的蠢事。不過,可能她是對的,也許只有這件事是我們該做的。這件事讓那些老傢伙全都嚇呆了。接著我們放聲大笑起來,我都快把肚子笑痛了。當我和她一起笑的時候,人們甚至可以讓我把一盆毒藥吞下去。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用手指去撫弄她的皮膚。
  「聽著,」我說,「讓我把這樁生意處理完,然後再回來照顧你,行嗎?」
  「好吧,反正我還有很多衣服要洗呢。我不會覺得無聊的。」
  我跳上了汽車,開著它離開了市鎮。路邊有一些女人推著帶篷的童車,我大概估算了一下,至少有二十五個。我的喉嚨乾得要命,我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種事情我從來沒有認真地考慮過。一幅幅畫面像火箭一樣,從我的腦子裡飛快地閃過。
  為了讓自己放鬆下來,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開車上。一路上風景不錯,當我超過前面一輛警車的時候,車速已達到每小時一百六十公里,而我卻一點兒感覺都沒有。過了一會兒,警車追上來命令我馬上停下來。這一次還是理夏爾。他長著一口健康而整齊的牙齒。我看見他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
  「現在,只要我一見到這輛車,就知道自己有事可做了。」他抱怨道。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把我怎麼樣,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幹什麼。我迷惑不解地衝著他微笑。也許他每天早上一爬起來,就頭頂著太陽站在那裡了……
  「如果我沒說錯的話,」他接著說,「也許你以為換了輪胎之後,你就可以像個瘋子似的,駕著車子在公路上橫衝直撞啦?」
  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按住眼角。我搖了一下腦袋。
  「該死的,我剛才恍神了……」我嘆了口氣。
  「別著急,如果我發現你血液裡有一點兒酒精的話,我立刻就把你從車上揪下來。」
  「如果你是為了這個,」我說,「那我告訴你,我不過是剛剛得知我就要當爸爸了!」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把筆往本子中間一插,合上了筆記本,接著把本子又塞進襯衫的口袋裡。他俯下身子對我說:
  「你能給我來一支菸嗎?」他問。
  我遞給他一支菸,然後他平靜地倚在我的車門上,一邊抽著香菸,一邊饒有興致地向我說起他那只有八個月大的兒子,現在只會在客廳的地板上爬來爬去,還談及各種不同牌子的奶粉,以及當爸爸的諸多樂趣等等。當他針對嬰兒的奶嘴兒,向我發表一番議論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打瞌睡了。後來他朝我使了個眼色,表示他可以從寬發落,而且我可以出發了。於是,我開著車子離開了。
  在最後幾公里的路上,我試圖從一個女人的角度去考慮,我心想,是不是應該要一個孩子呢,我真的會有一種迫切的願望嗎。但是,我還是無法站在女人的立場上去思考問題。這是一幢漂亮的房子。我在房子前面停了車,然後提著我的黑色公事包,從車上走下來。其實公事包裡什麼都沒有,不過我發現這可以讓人感到放心,就因為會見客戶時,把手插在衣服口袋裡,我已經丟掉了好幾樁生意了。一個有點古怪的女人出現在臺階上,我向她打了個招呼。
  「夫人,很願意為您效勞……」
  我跟著她走進房子裡。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這真是貝蒂想要的,我沒有權利拒絕她;也許這只是人生中必然要經過的一道門檻兒,或許它並不是最後的終點。另外,如果對她來說這是一件好事,也許對我也沒壞處。儘管如此,迎面還是吹來一陣暗藏著恐懼的微風。在這種情形下,往往會讓人感到坐立不安。我們又回到客廳裡,我瞥了一眼窗戶,然後確認鋼琴可以從窗戶裡搬進來,絕對不成問題。我開始有點信口開河了。
  不過我的腦子裡亂糟糟的,五分鐘之後,局勢有些失控了。
  「對一個女人來說,是不是需要透過生孩子來實現自我呢?」我問。
  女主人迷惑地眨了幾下眼睛。我接著又把話題轉回到鋼琴的生意上,還沒等她作出反應呢,我已經說到送貨的具體細節了。其實我很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坐下來,然後平心靜氣地把這件事好好考慮一下。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審視著周圍的一切,實在想不出一個孩子有什麼理由要降生到這個世界上。而且麻煩事會接連不斷地湧現出來。這個女人圍著客廳轉來轉去,她正在為鋼琴尋找一個最佳的擺放位置。
  「你看,我把它放在屋子的南面,這樣可以嗎?」她問。
  「這要看你是否喜歡彈奏藍調音樂了。」我故弄玄虛地說。
  我仍然是個十分卑鄙的傢伙。這一點我非常清楚。但是人們真的是因為缺乏勇氣,才會變成卑鄙的人嗎?我偶然間在房子裡發現了一個酒櫃。我帶著阿道克船長的神情,悲涼地看了一眼。當我想起那該死的避孕環兒出了問題,而我卻一無所知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真倒楣。我突然陷入一陣極度的苦惱中。難道我只是一件工具嗎?最終,是不是只要女人高興就可以了,我就沒有任何決定權嗎?我不知道是否有機會,能讓一個男人脫離苦海。當女主人端出幾個酒杯的時候,這種煩惱突然消失了。
  「少喝點,」我說,「我通常沒有下午喝酒的習慣……」
  我忍不住一口把這杯酒全都喝下去了,我等了很久了。我又看見貝蒂穿著內褲兒站在浴室的鏡子前。我有些頭昏腦脹了,而人們想要做到的,就是能保持正常狀態。我還知道,當人們決心把一件事做到底的時候,往往會有好的結果。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酸櫻桃酒。
  在回家的路上,我盡可能讓自己什麼都不去想。我非常小心地開著車子,儘量貼著右側行駛。唯一能從我身上抓到的把柄,就是以妨礙道路暢通為名開一張罰單。但是,這條公路上根本見不到別的車輛,我獨自一人,幾乎脫離了這個世界,就像一粒塵埃一樣,慢慢地消失在地平線上。
  回到鎮上,我停下車子,買了一瓶葡萄酒和一個果汁冰淇淋,另外還有幾盤剛剛上市的音樂磁帶。看上去我似乎要去醫院探視病人一樣。必須承認一點,我的情緒確實有些低落。
  回到家裡的時候,我發現她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了。電視正開著。
  「一會兒要放一部勞瑞和哈代的影片。」她告訴我。
  這確實是我最喜歡看的片子,我幾乎想不出還有比這更棒的。我們立刻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吃著冰淇淋,喝著葡萄酒,下午餘下的時間,就這樣無精打采地度過了,我們沒有再討論什麼話題,嘴上都掛著微笑。她看上去狀態很不錯,無憂無慮的,似乎這天像往常一樣,只不過是個吃些零食、看看電視的平常的日子。剎那間,我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了。
  起先,我對她能保持沉默感到很慶幸。我擔心我們也許會陷入到瑣碎的事情中,然而我需要花一些時間好好把這件事弄清楚。隨著夜晚一點點地逝去,我意識到我再也克制不住了。晚餐行將結束時,她漫不經心地喝著優格,我把手指關節捏得格格作響。
  上床之後,我輕輕地撫摸著她的大腿,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告訴我……你對懷孕這件事是怎麼想的?」
  「噢,我不能馬上告訴你。我必須先去醫院化驗一下……」
  她把兩腿分開,緊緊地靠在我身上。
  「好的,如果最後真的確認了……你會感到高興嗎?」我堅持說。
  此刻,我感覺到我的手指已經觸摸到了她的陰毛,但是我馬上停住了。她可能還在輕輕地扭動著身體,而我需要一個明確的回答。最後她終於領會了。
  「好吧,我最好不要想得太多,」她表示說,「但是我最初的感覺是,這不是什麼壞事……」
  這正是我想要了解的。事情已經很清楚了。我繼續向她的腹地深入,這讓我明顯地感到一陣暈眩。當我們做愛的時候,我覺得她的避孕環兒就像是一扇被撬壞的門,被風吹得咣咣直響。
  第二天,她去醫院化驗了一下。又過了一天,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站在一家特殊商品專賣店門口,仔細瀏覽著櫥窗裡擺放的各種商品。這確實有些令人生畏,但是我想遲早會有一天,我必須要到這裡來。為了讓自己提前進入角色,我進去買了兩件嬰兒服。一件紅色,一件黑色。售貨員向我保證,說我一定會滿意的,絕對不會縮水。
  這一天餘下的時間,我都在觀察貝蒂。她走起路來像踩了高蹺一樣。當她準備做蘋果餡餅的時候,我喝得醉醺醺的。在一種古希臘悲劇的氛圍中,我出去把垃圾倒掉。
  走到外面時,天空呈現出一種令人驚異的紅色,晚霞投來一片火藥般的亮光。我發現自己的手臂變得黝黑,汗毛幾乎成了金黃色。現在是吃晚飯的時候了,街上看不到什麼人,也沒有人發現這一切。總之只有我一個人。我在商店的櫥窗前蹲下來,慢慢地抽了一支菸。我們聽到從遠處傳來一些低沉的聲音,但是街上一片寂靜。我輕輕地把菸灰抖落在兩腳之間。生活不只是荒謬的簡單,它極其複雜,有時讓人感到疲憊。我站在太陽底下,看上去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就像是屁股上被人劃開一道二十公分傷口的傻瓜一樣。我呆呆地望著街頭,直到眼裡充滿了淚水,接著一輛汽車開了過去,我站起來了。不管怎麼說,街上沒什麼可看的。只有一個可憐的傢伙,在黃昏時分倒完垃圾之後,正準備回家。
  又過了兩三天,我已經對這件事感到麻木了。我的腦子又恢復了正常的運轉。我覺得房子裡出現了一種反常的平靜,一種讓我覺得很陌生的氣氛。這不算太糟。我覺得貝蒂有些氣喘,好像剛剛抵達長跑的終點,我注意到,那種長期縈繞在她心中的緊張不安,開始有所鬆動了。
  比如說,就在幾個小時前,我正在和一個令人厭惡的女人打交道。對一個賣鋼琴的人來說,像這樣的顧客,一輩子也就能碰上一兩回吧。這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姑娘,身上散發著難聞的汗味兒,體重大概有九十公斤左右。她挑選了一架鋼琴,又去擺弄另一架,她心不在焉地問了我三次價格,每次她都把琴蓋掀起來,然後用力地把踏板踩下去;半小時過去了,還在重複同樣的事情,店裡到處散發著汗臭味兒,我憋得都快透不過氣來了。由於我講話嗓門兒大了點,貝蒂過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實在看不出來,」這個姑娘說,「這架鋼琴與另外一架,它們之間究竟有什麼差別?」
  「這架鋼琴的腿兒是圓的,另一架是方的,」我嘆息道,「糟糕,馬上就要到打烊時間了。」
  「其實,我還沒有最後作出決定,究竟是買鋼琴,還是買薩克斯。」她又說。
  「如果你能再等幾天的話,我們馬上會進一批笛子……」我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但是她根本沒有聽見,她把腦袋伸進一架鋼琴裡面,看看其中都有些什麼。我向貝蒂做了手勢,告訴她我實在忍不住了。
  「我真想趕快離開這裡,」我低聲說,「告訴她我們要關門了。」
  我上樓去了,沒有再回來。我喝了一大杯涼開水,突然覺得很懊悔。我很清楚,也許再過五分鐘,貝蒂就會把這個醜八怪從窗戶裡扔出去。我本來想再回去瞧瞧,不過我改主意了。因為沒有聽到任何動靜,也沒有打碎玻璃的聲音,甚至沒有一聲叫喊。我感到很驚訝。不過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是過了四十五分鐘以後,當貝蒂回來的時候,她的臉上帶著微笑,似乎很平靜。
  「我看你很討厭這個女孩,」她說,「對付這樣的人,你應該盡可能保持冷靜。」
  那天晚上,當我玩拼字遊戲的時候,意外地拼出了「卵巢」的字樣,而且可以把分數增加三倍,但是我馬上把字母打亂了,又重新組合了一下。
  一般來說,如果我上午要去送貨,會起得特別早。這樣下午我就可以在家休息了。我已經和那些專門運送傢俱的司機談妥了,這是有一次我看見他們給別人送櫥櫃時想到的。我前一天晚上給他們打電話,約好第二天一大早在街道轉角的地方碰頭。我們把鋼琴搬到租來的小型卡車上,然後他們開著貨車跟我走。鋼琴送到之後,我就付給他們工錢。這時他們臉上總會露出相同的微笑。那天我們本打算按部就班地把鋼琴送過去,但事情並不像預想的那麼順利。
  我們約好早晨七點鐘碰頭,我一個人站在那裡等了很久,嘴裡叼著一支菸,來回地在路邊踱來踱去。天空陰沉沉的,看來今天要下雨了。我沒有把貝蒂叫醒,我像是一條懶散的蛇一樣,從床上溜下來了。
  十分鐘以後,我看見他們開著汽車,慢悠悠地從街角拐過來,車子緊貼著路邊,衝我開過來了。他們把車開得特別慢,我心想,這些傢伙在搞什麼名堂呢。汽車開到我旁邊的時候,竟然都沒有停下來。坐在方向盤後面的司機,皺著眉頭向我打了個手勢,另一個人揮動著一塊紙板,上面寫著「老闆在我們後面!」我馬上就明白了。這時,我看上去好像在繫鞋帶。五秒鐘之後,一輛黑色的轎車從我身邊經過,開車的是一個戴眼鏡的矮個子男人,他的嘴巴繃得緊緊的。
  不管怎麼說,我覺得這一點兒都不好玩。交貨日期一旦確定,我就必須按時送到。我考慮了一下,然後一陣狂奔衝到鮑勃的商店門口。樓上的燈亮著。我抓起一把石子向窗戶裡扔去,鮑勃從裡面探出頭來。
  「真該死,」我說,「我把你吵醒啦?」
  「沒有,」他說,「我早晨五點鐘就起來了,你知道我還要去哄孩子呢。」
  「鮑勃,聽我說,我遇到麻煩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要去給客戶送一架鋼琴。你能抽空過來幫我一下嗎?」
  「抽空過去?這我就不確定了。不過給你幫忙,絕對沒問題。」
  「那太好了!鮑勃,一小時後我來接你。」
  我覺得有我們三個人,就能把鋼琴從窗戶裡搬進去了。卡車司機自己就能把一個壁櫥搬到六樓上去。但是如果只有鮑勃和我,那就難說了。我回到貨車上,然後出發去租賃公司。我遇到一個小夥子,他的脖子上繫著帶花紋的領帶,褲子上的摺痕像刀刃似的。
  「好吧,」我說,「我把卡車交還給你了。我需要更高級一些的,有卸載裝置的那種。」
  這傢伙認為這個問題很容易解決。
  「太巧了。我們剛好有一輛載重二十五噸的車被還回來了,是那種有自動裝卸功能的貨車。」
  「這正是我最需要的。」
  「不過問題是,你要懂得如何去駕駛它。」他笑著說。
  「沒問題,」我說,「我甚至能把一輛煞車失靈的拖車開走。」
  事實上,這是一個很難駕馭的令人討厭的笨傢伙,這玩意兒我以前還從沒開過呢。我開著它平穩地從鎮上穿過,其實沒有我想像得那麼難。你只要把它開起來,別人就會主動給你讓路了。這是一個烏雲籠罩的早晨,天上的雲似乎全都貼在一起了。我買了一些牛角麵包,然後提著去找鮑勃。
  我們圍坐在廚房的桌子旁邊,我和他們一起喝了杯咖啡。外面光線很暗,所以他們把燈打開了。燈光有點刺眼。鮑勃和安妮似乎有幾個星期沒睡過覺了。正當我們狼吞虎嚥地啃麵包的時候,嬰兒突然發起脾氣來了。阿爾切把他的飯碗撞翻了,碗裡的牛奶全灑在桌子上。鮑勃輕輕地搖晃了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
  「等我五分鐘,我去換換衣服,我們馬上就走。」他說。
  阿爾切正藉著桌邊流下去的、一股牛奶的細流洗手呢,另一個小傢伙大聲地叫喚起來。這些糟糕的場面為什麼總是被我撞見呢?安妮從平底鍋裡取出一個嬰兒的奶瓶,我們之間已經很熟悉了。
  「嗨,你和鮑勃相處得比以前好一些啦?」我問。
  「對,只能說比以前好一點兒,僅此而已。怎麼會問這個,你想要說什麼?」
  「沒有,」我說,「最近這段時間我什麼都顧不上去想了。」
  我看了看身邊坐著的小傢伙,他正把小餡餅從粥裡撈出來,緊緊地攥在手裡。
  「你是一個古怪的人。」她說。
  「恐怕並不是這樣……很遺憾……」
  當我們走到外面的時候,鮑勃愁眉苦臉地望著天空。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說,「別浪費時間了!」
  我們把鋼琴搬出來,放在人行道上,接著用繩子捆起來。之後,我從汽車的工具箱裡拿出一本操作指南,然後翻閱了關於裝卸手臂的使用說明。為了能讓它運轉起來,需要操縱一堆控制桿,可以上下左右移動,縮進或者伸展,而且還要操縱捲揚機。把所有的環節都協調起來就可以了。我在路上把它開動起來。
  初次嘗試,我差一點把鮑勃的腦袋砍下來,他正笑著站在旁邊,看著我擺弄這玩意兒。操縱裝置特別靈敏,我花了十幾分鐘演練一番,才可以比較準確地控制它。最困難的是,要儘量避免來回抖動。
  我也不太明白自己是怎麼做的,不過我還是把這架鋼琴裝上車了。我緊張得出了一身汗。我們像護送病人一樣把它安置好,然後就開著貨車上路了。
  我覺得這種緊張的狀態,就好像我們去運送炸藥一樣。一塊烏雲已經籠罩在我們頭頂上了,照理說,我絕不能讓一滴水落在這架貝森多夫牌鋼琴上,我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不幸的是,這輛卡車行駛得非常緩慢,最快只能達到時速七十公里,天空已經壓得越來越低了。
  「鮑勃,我覺得我們已經大難臨頭了。」我說。
  「是的,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把遮雨布鋪上呢?」
  「噢,你發現什麼啦?你能找到遮雨布嗎……上帝啊,給我點一支菸吧。」
  他把身子探過來,給我點了一支菸。他察看了一下汽車控制面板。
  「嘿,這些按鈕都是幹什麼用的?」
  「唉,我甚至連一半兒都說不上來。」
  我踩足了油門。一股冷汗從背上流下來了。還有十五分鐘,我在心裡對自己說,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脫險了。焦急的等待讓我倍受煎熬。當第一個雨點落在擋風玻璃上時,我的嘴唇咬得緊緊的。我心裡難受極了,真想大聲吼出來,但是我始終沒吭一聲。
  「嗨,我發現前窗噴水器的按鈕了。」鮑勃說。
  終於到地方了,我開著貨車在房子周圍轉了一圈兒,然後從花壇之間滑行了幾步,貼著窗戶把車停下了。女主人樂呵呵的,她手裡拿著一塊手絹兒,圍著卡車轉來轉去。
  「到最後一刻,所有的夥計都變卦了,」我解釋說,「所以我只好親自開車送過來。」
  「噢,我想像得出,」她嫵媚地說,「現在想找到可靠的幫手,實在太難了……」
  「你說得沒錯,」我接著說,「也許有一天,他們會出其不意地把我們幹掉。」
  「呵呵。」她笑了。
  我從卡車上跳下來。
  「我們開始幹吧!」我說。
  「我會告訴你什麼時候該把窗戶打開。」她解釋說。
  有時候,外面會颳起一陣涼爽而潮濕的風。我明白現在必須分秒必爭。鋼琴的表面閃著微光,猶如一片湖泊。我的心裡惶惑不安。你的耳朵裡似乎充斥著定時炸彈的嘀嗒聲,這種氣氛有點像災難片中的某個場景。
  我把鋼琴從卡車上卸下來,它沉甸甸地左右搖晃著;陰暗的天空眼看就要崩潰了,我只能用意念抑制著它。這時,窗戶被打開了,我小心地對準了目標,把鋼琴從窗口推進去。伴隨著一塊玻璃的破碎聲,雨點劈劈啪啪地掉在我的手上。我抬起頭來望著天空,臉上露出一種得意的表情。我發現這些雨點變得越來越可愛了,現在鋼琴安然無恙,一點兒沒有被淋濕。我終於可以鬆口氣了,我從卡車上跳下來,去看看究竟碰碎了什麼東西。
  我要求女主人把窗玻璃的損失記在我的帳上,然後向鮑勃打了個招呼,告訴他現在我們可以把繩索解下來了。剛才是鮑勃給繩索打的結。我伸手抓起一個,指給他看。
  「鮑勃,你瞧,」我低聲說,「像這樣的繩結,根本不必費力解開了,你把它打成死結了。我估計其他的繩子,你都是這麼繫的……」
  從他的眼神裡,我可以看出是這麼回事。於是,我從口袋裡掏出那把西部牛仔刀,嘆了口氣,一根接一根地把繩子割斷了。
  「你一定是魔鬼派來的。」我說。
  這架鋼琴終於被放在它應有的位置上,而且它搬進來時沒有絲毫損傷。我沒有理由去抱怨什麼了。外面下起了傾盆大雨。望著狂怒的暴風雨吞噬著鄉間的田野,我體驗到一種近乎於野獸般的快樂,我成功地脫離了險境。我等著女主人把錢給我,這樁生意就算是徹底了結了。
  在返回的途中,我先把鮑勃送回家,然後就到租賃公司把卡車還上。我自己乘坐公車回家。雨已經停了,地上到處都有一些淤積的水坑。上午的緊張忙碌讓我的體力消耗殆盡,但回家的時候,口袋裡卻裝滿了鈔票,總算是得到一些補償。不僅如此,在公車上,我還在司機身後搶到一個靠窗戶的座位,這樣我就可以望著沿途經過的街道,而不被車上擁擠的乘客打擾了。
  回到家後,我發現房間裡空無一人。我不記得貝蒂是否說過,她要去什麼地方,對我來說,昨天發生的事似乎已經過去幾個世紀了。我徑直向電冰箱走去,從裡面取出一堆東西,放在桌子上。啤酒和一些煮雞蛋全都凍成冰了。我去衝了一個淋浴,等待著眼前的這個世界重新恢復到正常的溫度。
  返回廚房的時候,我偶然在地板上踢到一個揉皺了的紙團。對我來說,這種情況經常會發生,就像現在這樣,總是會有一些東西掉在地板上。我把它撿起來,一點點地展開,我找了把椅子坐下來,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這是一份醫院的化驗報告。結果是否定的,根本沒有懷孕!
  我在開啤酒蓋的時候,不小心把手指劃破了,但是我卻沒有立刻察覺。我一口氣把啤酒全都喝下去了。可以肯定地說,所有令我絕望的東西都是從郵局寄來的。這簡直太粗暴了,是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平庸,這是來自地獄的不經意的一瞥。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然而貝蒂的消失給我肩膀上帶來的壓力,變得越來越沉重。我覺得,如果我還坐在那裡不動彈,最後一定會被壓成一堆碎片。我按住椅子背兒站起來,手指已經流血了。我想去用水沖一下,也許這就是我感到全身難受的原因。我走到水池旁邊,這時我發現垃圾桶裡有一些紅色的斑點。我能想像到裡面是什麼,不過我還是用手揀起來。其中夾雜著一塊黑色的東西,那是嬰兒服的碎片。也許它們很耐洗,可惜我永遠無從知曉了,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些東西不耐剪。這個細節讓我墜入無底深淵。我能想像貝蒂是在何種狀態下採取這種行動的。從表面上看,血只是從我的手指尖兒往外流,但是事實上我的全身到處都在流血。更可怕的是,地球已經偏離了它所運轉的軌道。
  我儘量克制著自己,我需要好好考慮一下。我去用水把手指沖乾淨,然後用紗布包紮起來。糟糕的是,我同時忍受著雙重的痛苦,我可以清晰地意識到貝蒂所感受的東西,有一種特別敏銳的直覺。我的思維處於一種半癱瘓狀態,我的腸子在咕咕地叫。我明白我應該去找她,但是現在,我身上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我幾乎要癱倒在床上了,期盼著一場猛烈的暴風雨使我變得麻木起來,把我所有的思想全都清除乾淨。我呆呆地佇立在屋子中央,口袋裡裝滿了錢,手指被割破了。之後,我鎖好了門,來到了大街上。
  整個下午我都在四處找她,但一無所獲。我幾乎把鎮上所有的街道都跑遍了,而且每個地方至少找了兩三回。我的眼睛死死地盯在路邊的人行道上,我追隨著所有長得像她的姑娘們,每次路過一個露天的咖啡座,我就放慢了速度,仔細地搜索著我們以前常去的地方,我行駛在空曠的街道上,不知不覺地夜晚降臨了。我來到加油站加油,付錢的時候,我不得不取出一捆鈔票。那個工人頭上戴一頂大蓋帽,他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
  「我剛剛搶劫了一座教堂的捐款箱。」我對他說。
  此刻,她也許已經跑到五百公里之外的地方了,我這次出來搜尋的結果,化為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頭痛。或許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去看看,就是郊外的那座小屋,不過我還沒決定是不是過去。我覺得如果到那裡還不見她的蹤影,可能就永遠找不到她了。在我將要射出最後一顆子彈的時候,我猶豫了。也許只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別的地方了。街上霓虹燈亮起來了,我又在周圍轉了一圈兒,然後回家去拿手電筒,順便再穿件衣服。
  我發現樓上的燈亮著。不過這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因為我經常會把爐子上煮的東西忘了,或者打開水龍頭之後就揚長而去。以我目前的這種狀態,如果發現房子著火,很可能會當成天使之箭。我飛快地上了樓。
  她正坐在廚房的桌邊。她臉上的妝像鬼一樣,頭髮亂蓬蓬的,胡亂地披散著。我們的目光交會了一下。從某種程度上說,我稍微鬆了一口氣,但是另一方面,也讓我感到了窒息。我一時都想不起該說點什麼了。她一聲不響地站起來,去給我端來一盤菜。這是一份番茄丸子湯。我們面對面坐下來,她的臉色很憔悴,我甚至都不忍心去多看一眼。如果這時我開口說話,我肯定會發出一聲嘆息。她的頭上只剩下三四公分長的幾綹兒頭髮,臉上的面霜和口紅流得到處都是。她注視著我,眼睛裡流露出極度絕望的神情。我的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撕碎了。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然後俯下身把雙手伸進菜湯裡,菜很燙,我撈出一些丸子,番茄湯從我的手指間流下來,我把它全都弄到臉上了,眼睛上,鼻子上,還有頭髮上。我覺得很燙,但我還是把它抹得到處都是,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淌,一直流到我的腿上。
  我用手背擦去臉上夾雜著番茄湯的淚水。我們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就像那樣待著,過了好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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