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 三十七度二 - 愛情小說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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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度二 by 菲利普·迪昂

2019-12-6 18:10

  又過了幾天,一天上午,我又回到山上的小屋,在房頂上鋪了一層油氈紙。我一個人默默地工作,周圍一片寂靜。做完之後,我又開車行駛在寂靜的公路上,打開收音機,調到當地一家電臺的節目,喇叭裡發出一陣陣劈哩啪啦的噪音。
  當我回到家裡的時候,貝蒂正忙著調換傢俱的位置。
  「你聽說了嗎?」她問,「阿爾切被送到醫院去了!」
  我把夾克扔到一把椅子上。
  「媽的,到底出什麼事啦?」
  我幫她把長沙發推了一下。
  「真要命,他把一鍋煮開的牛奶碰翻啦,全都灑在他的膝蓋上!」
  我們把桌子搬到隔壁的房間裡。
  「你剛走沒多久,鮑勃就打來電話,是從醫院打來的。他想讓我們下午幫他把商店看顧一下。」
  我們把地毯挪了一個地方,又重新鋪好了。
  「該死的,他倒是沒忘了自己的事。」我說。
  「你錯了,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他是擔心那幫女人在商店門口人行道上賴著不走,惹出什麼麻煩來。」
  她往後退了一步,看看房間裡整體的效果如何。
  「你覺得怎麼樣,喜歡這樣布置嗎?」
  「還行。」我說。
  「這樣會有點變化,不是嗎?」
  下午我們在床上親熱了一會兒,然後我就感到無精打采了,於是就躺在床上抽菸,貝蒂在那邊擦窗戶的時候,我抱著一本書看起來。賣鋼琴的好處是,不必著急上火。在等著賣掉鋼琴的空閒時間,你甚至有足夠的時間去拜讀《尤利西斯》,而且不會在書裡折起很多角兒。我們對這種生活感到很滿足,買東西全都用現金付帳,而且可以隨意給汽車加油。埃迪從來不過問錢的事情,只是要求我們維持商店現有的客流量,而且每賣出一架鋼琴,就及時補充好庫存。這些我們都做到了。除此之外,我還負責到處送貨,這筆錢就落入我自己的霹靂包了,我可不想把自己的帳目弄得太複雜。
  值得一提的是,有時我們甚至還有一些存款,這筆錢差不多夠我們一個月的開銷呢。生意能做到這種程度,我覺得很踏實。沒有工作,身上只剩下兩頓飯的錢,很不幸,我也曾有過這種經歷。而口袋裡預存了一個月的生活費,就好像是給自己提前挖好一個防空洞似的。我很難再奢望能擁有比這更好的生活了。顯然,我還沒有考慮退休的事情。
  於是,我不會感到坐立不安了。我看著貝蒂靠在窗戶邊上修剪指甲,她塗上了一層非常刺眼的紅色,這時她的影子映射在牆上。我躺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兒。
  「這要等很久才會幹嗎?」我問。
  「不,根本用不著。我要是你的話,會看一下現在幾點了。」
  我趕緊從床上跳起來把褲子穿好,然後在她的脖子上親一下。
  「你真的認為一個人就能應付得了嗎?」她問。
  「沒問題。」我說。
  這時候,已經有四五個女人站在路邊等著了。她們透過商店大門的玻璃往裡看,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何到現在還不開門呢,她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我從後院拿了把鑰匙,然後就匆匆地走進鮑勃的房子去了。我在廚房的地板上發現了一灘牛奶,裡面躺著一隻玩具狗熊。我把它從地上撿起來,放到桌子上。這時,牛奶已經涼了。
  樓下的氣氛似乎已經沸騰了。我匆匆地下了樓,先把店裡的燈點亮。女人們紛紛搖著腦袋,其中一個長得最醜的女人,還把手臂伸到我的面前讓我看她的手錶。我趕快把店門打開了。
  「大家沉住氣,別著急。」我說。
  我先躲到商店的一個角落裡,讓她們進來。等到最後一個人進來時,我已經坐在收款機後面了。我想起了阿爾切,還有那隻渾身濕漉漉的小熊,此刻,它正面色蒼白地躺在廚房的桌子上呢。
  「能給我來一塊餡餅嗎?」
  「當然可以。」我說。
  「這裡的老闆呢,他還在這裡做嗎?」
  「他會回來的。」
  「嘿,當心點,不要把你的手碰到我的餡餅上!」
  「噢,真該死,」我說,「對不起……」
  「好啦,那就再給我換成兩塊火腿吧。要那種圓形的,因為我不喜歡方的。」
  餘下的時間裡,我都在用刀把一些東西切成片兒,然後馬不停蹄地,從商店這頭跑到另一頭,就好像自己長著三頭六臂一樣。從某種程度上,我能理解鮑勃了。我意識到,如果我天天都像這樣工作,就沒有旺盛的精力去碰女人了,晚上回家,我所感興趣的就只有看電視了。也許這樣說有點誇張,儘管如此,有時生活確實向你呈現出一種死氣沉沉的景象,不管你往哪裡看,到處都充滿了瘋狂與荒謬。這是一幅多麼動人的畫面:你一天天活下去,等待著衰老、患病和死亡,這簡直就是走向一場龍捲風,每往前走一步,我們與茫茫黑夜的距離就更加接近了。
  賣完最後一公斤番茄,我立刻就打烊了,我的狀態已經降到了最低點。我面無表情,這種反應能把你拖進無底的深淵,如果你不及時停下來,那麼你的心就會被恐懼牢牢地抓住。我轉過身去,一口氣吃下三根香蕉。然後,我感到有點不知所措,於是就回到樓上,開了一瓶啤酒。我發現還有點兒時間呢,就去把地上的牛奶擦掉,然後把小熊身上洗乾淨,夾住它的耳朵,把它懸掛在浴缸上晾乾。它的臉上露出一絲虛假的微笑,與今天的感覺完全相符。我在它的旁邊坐了一會兒,把餘下的啤酒喝光了。不過,在感覺耳朵有點不舒服之前,我已經離開了。
  到家的時候,我發現貝蒂躺在沙發上,旁邊放著一隻約有一公尺多高的玩具大象。這是一隻長著白色耳朵的紅象,外面包著透明的塑膠紙。她用手肘支撐著坐起來。
  「如果我們去醫院看看他,也許會讓他高興起來。瞧瞧我給他買了什麼……」
  熬過了剛才那段讓人難以忍受的時間,我發現房子裡洋溢著一種愉快的氣氛,我很想靜靜地沉浸在這種氛圍裡,去仔細體味一下。但是眼前這隻擺在客廳中央的紅象,讓我的所有想法都化為烏有。它穩穩地豎立在那裡,眼睛一直盯著我看。
  「好的,我們走吧。」我說。
  不過我還能朝她眨一下眼,這也算是一種安慰了。
  「臨走之前,你不想先去吃點東西嗎……肚子不覺得餓嗎?」
  「不用啦,我一點兒都不餓。」
  我讓貝蒂開著汽車。我把大象放在腿上,嘴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我對自己說,當人們把一杯絕望的酒端到自己嘴邊的時候,那麼他們就不會因為酒後的不適而感到驚訝了。街上的燈光,呈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猙獰。我們把車停在醫院的停車場,然後向大門走去。
  我們從門口經過的那一刻,事情發生了,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其實,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到醫院來了,我知道這裡的氣味兒,所有的人都穿著睡衣走來走去,我甚至知道死亡奇怪的樣子,沒錯,這個我也知道,但是我從來沒有出現問題。所以,當我聽到耳朵裡嗡嗡響的時候,沒有人比我更感到驚訝了。我覺得自己的兩條腿繃得緊緊的,同時又有些發軟,我身上開始出汗了。剎那間,大象摔在了地板上。
  我看到貝蒂在我面前,拚命地用手比劃著,她在朝我不停地說著什麼,我什麼都聽不見,除了血液在血管裡流動。我倚在一面牆上,感覺糟透了。一道冰冷的柵欄從我的腦子裡閃過,我很難再保持身體的平衡了,腳下一滑跌倒了。
  幾秒鐘之後,我漸漸地又能聽見一點兒聲音,最後完全恢復過來了。貝蒂用一塊手絹兒給我擦了擦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人們依然在來回穿梭著,誰都沒有注意到我們。
  「噢,這不會是真的吧,你到底怎麼啦……真的把我嚇壞啦!」
  「是的,也許是因為我吃了一些不消化的東西。一定是那些該死的香蕉……」
  當貝蒂去問訊處打聽消息的時候,我從自動販賣機上取出一瓶可樂。我已經什麼都搞不清楚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香蕉的緣故,或許是一種有著更深刻含義的預兆。
  我們一起上了樓,然後走進一間病房。屋裡的光線不是很充足。阿爾切正在睡覺,鮑勃和安妮分別坐在病床的兩邊。安妮懷裡的嬰兒也睡著了。我把玩具大象放在房間的一個角落兒裡,接著鮑勃站起來告訴我,他說阿爾切剛剛睡著,這個可憐的孩子被折騰慘了。
  「情況也可能更嚴重。」他補充說。
  我們默默地在那裡站了一會兒,看見阿爾切在睡夢中輕輕地搖晃著腦袋,他的頭髮緊貼在太陽穴上。我為阿爾切感到難過,不過我還感受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這似乎與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雖然我竭盡全力,但是我仍無法驅走這無法解讀的訊息,它仍然困擾著我,讓我無法從焦慮不安中解脫出來。我開始變得有些緊張了。當你無緣無故地感到不舒服的時候,心裡總會悶悶不樂。我輕輕地咬著嘴唇。
  我發現情況還沒有好轉,於是就向貝蒂做了個手勢,然後我問鮑勃,是不是可以幫他做點什麼,跟他說不要客氣,但是他說不用了,同時還向我表示感謝。我往後退到門口,彷彿有一條蛇正要從天花板上衝下來似的。我飛快地沿著走廊往外跑,貝蒂吃力地跟在我的身後。
  「嘿,是誰惹你了?別走得這麼快!」
  我們一直往前走,穿過了醫院的大廳。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突然從左邊冒出來了,我差一點和他撞到一起。老人把輪椅掉轉了方向,不過我沒有聽到他嘴裡說些什麼,兩秒鐘之後,我走出了醫院。
  夜晚涼爽的空氣,讓我的精神放鬆下來,我馬上就覺得好多了。這讓我感到自己就好像剛從鬼魂出沒的房子裡逃出來似的。貝蒂雙手插著腰,慢慢揚起頭來看著我,臉上露出一絲不安的微笑。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問,「這該死的醫院,它到底把你怎麼啦?」
  「一定是我沒有吃東西的緣故,我覺得有點虛弱……」
  「剛才,你還說是吃香蕉造成的呢。」
  「我也說不好,現在很想去吃點東西……」
  我們沿著臺階往下走,到最底層的時候,我又轉過身來,貝蒂沒有等著我。我仔細地審視著這座大樓,但是沒發現什麼異常,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可怕的地方。這裡乾淨整潔、燈火通明,周圍有很多棕櫚樹,和一排排整齊的籬笆。我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把我打倒的。也許是我吃了有毒的香蕉吧,那些被施了魔法的香蕉,可以讓你的肚子裡無端地充滿了恐懼。然後再加上一個被燙傷的孩子,在一個陰暗的房間裡搖晃著腦袋,你已經給自己的問題找到了答案。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不過我編了個謊話,我心裡還是有一絲不舒服的感覺,不過僅僅是模糊的感覺罷了,我並沒有被這件事搞得心煩意亂。
  我知道城北有一個地方,那裡的牛排炸薯條不錯,而且是通宵營業的。老闆認識我們,我曾經賣給他的妻子一架鋼琴。我們在櫃檯後面坐下來,接著他取出了三個酒杯。
  「怎麼樣,那架鋼琴用得還可以吧?」我問。
  「是的,鋼琴的聲音快把我弄成神經衰弱了。」他說。
  餐廳裡的人不算多,有幾個孤零零的人和幾對熱戀中的男女,還有一幫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都留著小平頭,臉上一絲皺紋都沒有。貝蒂的心情很好。牛排烤得相當不錯,讓素食主義者們都蠢蠢欲動了。我的薯條上蘸滿了番茄醬,美味的誘惑讓我把醫院裡發生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我的心情很放鬆,整個世界似乎都在膨脹著。貝蒂微笑著看著我,我也漫不經心地說笑。之後,我們又點了幾大塊甜點。現在,桌上只剩下半公斤重的尚蒂伊鮮奶油了。
  之後,我喝了兩大杯水,很自然地開始往廁所裡跑了。懸在牆上的小便器是粉紅色的,我選擇了當中的那個。每當我站在一個像這樣的東西跟前的時候,就會讓我想起有一次在男廁所裡,一個有一米九零高的金髮女人,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她騎在小便器上笑著對我說,別擔心,寶貝,只要一分鐘我就把那玩意兒還給你。我永遠忘不了這個姑娘,那個時代,人們經常會談論起婦女解放的問題,人們不停地向你嘮叨這些,但是這個姑娘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最深的。必須承認現在某些觀念已經發生了轉變。
  我伸出一隻手去把褲子上的鈕釦解開,腦子裡還在想著這個女人,這時一個留著寸頭的傢伙進來了。他站在我的旁邊,眼睛緊盯著那個可以用來控制水流的銀色按鈕。
  我這邊尿不出來,他也一樣。我們之間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他三不五時地朝我這邊瞥一眼,看看我到底在做什麼,接著他乾咳了兩聲。他穿著一條肥大的褲子和一件鮮豔的襯衫,而我的身上,卻穿著一條緊身牛仔褲和一件白色的T恤。他約摸有十八歲的樣子,而我已經三十五歲了。我咬緊了牙齒,腹部的肌肉攣縮起來。我覺得他也一樣。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起來了。
  沉寂終於被我面前迸發出的劈啪的水聲打破了。我笑了。
  「呵呵。」我說。
  「噢,我本來不想撒尿。」他嘴裡咕噥著。
  當我像他這個年紀的時候,凱魯亞克曾對我說,熱愛你的生命吧。我尿得比別人快,我不想像獲勝者一樣沾沾自喜。
  「我要好好享用一下,」我說,「也許這種狀態維持不了多久啦……」
  他用手搔了搔頭,我去洗手的時候,他在鏡子前蹙了一下眉。
  「對啦,」他說,「我想,也許我手裡有一些讓你感興趣的東西。」
  我轉過身去背對著他擦手,扯下一塊二十公分長的紙巾。我心情不錯。
  「哦?是嗎……」我說。
  他走過來,接著在我的鼻子底下攤開一張小紙。
  「足有一克呢。」他低聲說。
  「是好貨色嗎?」
  「當然。不過你還是別問我了,我還從來沒有嚐過呢。我做這個是為了存錢出去旅遊,我想去海邊衝浪。」
  我心想,上帝啊,這麼小的年紀,就已經誤入歧途了。還有,他上完廁所之後,甚至連手都懶得去洗。紙片上有很多纖細的晶體,我品嚐了一下,我向他要多少錢,接著他告訴我。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碰過這玩意兒了,看來價格比過去多了一倍,我站在那裡,吃驚地張著嘴。
  「你肯定沒有弄錯嗎?」我問。
  「要買就買,不買算了。」
  我把錢從口袋裡掏出來。
  「這些錢夠了吧?」
  這小子看上去無動於衷,我有點強硬地對他說:
  「這些錢,夠你到百慕達群島玩一次的了。」我說。
  他笑了。我們鑽進廁所的一個隔間,然後把門插上,他把那玩意兒給我放在水箱蓋上。吸之前,我故意擤了擤鼻子。之後,我覺得自己將要迎來新的一天,好像我剛剛充了電一樣,分手之前,我用手臂碰了他一下。
  「你要記住一件事,」我說,「一個只有沙灘和海浪的地方,是不可能存在的。這個世界到處都充滿了血腥。」
  他看著我,好像我為他解答了一道數學難題似的。
  「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呢?」他說。
  「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我說,「當你活到三十五歲的時候,肯定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幽默感……」
  確實,我覺得這個世界一年不如一年,不過,這種觀察對我來說沒什麼實際意義。我選擇繼續挺直了腰板兒活下去,盡可能不讓我的生活變得一團糟。我覺得這樣已經是很不錯了,這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大極限。想比這更好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覺得我這輩子唯一值得驕傲的,就是我一直努力去做個正派的人。不能對我有過多奢求,我已經筋疲力盡。我吸著鼻子又回到貝蒂身邊。我用手臂緊緊地摟著她。差一點讓她從椅子上摔下來。大家都吃驚地看著我們。
  「嗨,我可不想讓你心煩,」她悄悄地貼在我耳邊說,「這裡不是只有我們兩人……」
  「我才不在乎呢。」我說。
  我恨不得抄起一把凳子,把它劈成兩半兒。
  回家的路上,我覺得自己正駕駛著一輛裝甲車,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它。貝蒂喝多了,這天晚上,整個世界都喝得醉醺醺的,唯獨我一個人還算是清醒的,仍然堅守著自己的崗位,雙手緊握著方向盤,所有的白痴都提醒我把車前燈打開。貝蒂把一支點著的香菸,塞進我的嘴裡。
  「如果你把前面的燈打開,也許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我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的時候,她朝著汽車控制板俯下身去,把車前燈打開了。確實比剛才好多了,不過也沒什麼了不起。
  「信不信由你,」我說,「我現在看外面就像白天一樣清楚。」
  「是的,我一點兒都不懷疑。」
  「不要因為現在是晚上,我們就該像瞎子一樣亂摸,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對,對,說得太好了。」
  「該死的,事實就是這樣啊!」
  我很想去幹一些不尋常的事,但是我們很快又回到鎮上,我只能傻乎乎地沿著街道一直往前開,躲避著路上的行人,見到紅燈就把車停下,像個疲軟的雞巴一樣,而此刻在我的血管裡卻流淌著炸藥。
  我把汽車停在房子前面。在月光的襯托下,夜色溫柔而寧靜,悄無聲息。但是總體的感覺,卻是一片摻雜著藍色和銀灰色、令人震驚的暴力氣氛。我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慢慢地走過街頭,一點兒睡意都沒有。快到家的時候,貝蒂就開始打呵欠,我真難以置信。
  我們上了樓,她一下子就歪倒在床上,我試著搖醒她。
  「嗨,你不能就這樣睡呀!」我喊道,「你不覺得口渴嗎?想讓我給你倒點什麼嗎?」
  她掙扎了一會兒。她的臉上帶著微笑,眼睛已經閉上了,而我卻可以喋喋不休地神侃一個晚上,媽的,真倒楣!我幫她把衣服脫下來,同時向她解釋說,對我來說,事情再清楚不過了。她用手摀住嘴,以免說出讓我不高興的話。當她鑽到被子底下的時候,我輕輕地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她的乳頭像菸葉一樣鬆軟無力。我甚至都沒必要鑽到她的兩腿之間去浪費激情,她已經睡著了。
  我拿起收音機,然後到廚房裡坐下來,喝了一杯啤酒。收音機裡正在播送一些新聞,但是沒有什麼重要的消息。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已經或多或少地死去了。當他們開始播報當天的體育新聞時,我乾脆把它關掉。月亮幾乎是圓的,正好映照在我的桌子上,月光如此皎潔,我都沒有必要再去點燈了。四周特別安靜。我馬上想到了要去洗個澡兒。我的腦子像冬日豔陽高照的天空那樣清澈,而且我可以用眼神去觸動一些事物,我可以聽見百公尺之外一根麥稈折斷的聲響。最後,啤酒帶著一股激流的衝勁,全都從我的喉嚨裡灌下去了。是的,我承認這東西很棒,但只要想到一克的價格之高,我就緊張得渾身發抖了。
  一個小時之後,我仍然坐在那裡,只是身體有些前傾,我緊盯著兩腿之間,想看看我的命根子是不是還在。我舉起一把刀子抵住自己的喉嚨。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臉上帶著一絲嘲弄的微笑,呼吸有點急促。我去找了一些需要的東西,然後又回到桌邊坐下。
  過了一會兒,我寫了三頁紙。然後我停下了。我只不過想確認一下,自己是不是還能寫出至少一頁來,我並沒有奢望能寫出一本洋洋萬言的小說。我點了一支菸,抬頭仰望著天花板。應該說我寫得不差,相當不錯,這讓我很吃驚。我慢慢地又看了一遍剛才寫的東西。確實,我越來越感到吃驚了,我不記得以前曾經寫出過這樣的東西,除了在我狀態最好的時候。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讓我更堅定了信心。就像是一個人過了二十年後,重新騎上自行車,發現自己並沒有從車上摔下來。這給我帶來了一些鼓舞。我把雙手向前伸出來,看看它們是不是在發抖。人們也許會以為,我在等別人給我戴上手銬呢。
  既然我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也不想製造更多的問題,所以我有意識地把這幾頁稿紙燒掉了,而且毫不遺憾。因為凡是我寫過的東西,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也是判斷一個作家是否有才華的標誌。
  快到凌晨兩點了,一隻貓從窗戶外面喵喵地叫起來。我讓它進到屋裡,然後啟開一個茄汁沙丁魚罐頭。可以肯定地說,此刻在這條街上,只有我們兩個還是醒著的。這是一隻未成年的小貓。我撫摸它,它輕輕地叫著。接著它爬到了我的膝蓋上。在我站起來之前,我想讓它在上面待一會兒,把肚子裡的食兒消化一下。我覺得黑夜已經停下了腳步。我小心謹慎地把身子往後一歪,用手指尖兒捏過來一袋薯片,裡面盛得滿滿的。我倒在桌上一些,這樣就可以用它來打發時間了。
  我把一袋薯片全都吃光了,我心想,這隻貓不會是打算在我身上坐一夜吧。於是我把它攆下來了。它來回蹭著我的腿,我去給它倒了一小盤牛奶。至少可以這樣說,這一天已經完全置身於牛奶的氛圍中了,有一些甜蜜和灼熱,神祕而不可預知,是一片深不可測的白色,此外還有小熊、紅像和可愛的貓咪,真是應有盡有。對於一個討厭牛奶的人來說,我算是給灌了個夠,而且一滴也沒剩下。你必須正視那種讓你受盡苦難,又無法迴避的力量。我慢慢地給貓咪倒了一些牛奶,一點兒都沒有濺出來。我覺得這是今天最後一次考驗了,對於這樣的事情,我總是會有一些預感。
  我把小貓重新放回到窗檯上,它伸了個懶腰鑽進一片天竺葵叢中,我隨手把窗戶關上。我放了點音樂。臨睡之前,我又喝了一杯啤酒。我覺得想要做點什麼,但是又沒有實際的事情可做。為了能動一動,我把貝蒂的衣物收拾一下,又小心翼翼地把它們疊好。
  我把菸灰缸倒空了。
  我到處驅趕一隻蚊子。
  我隨意地調換著電視的頻道,但是沒什麼可看的,沒有一個頻道能讓我不厭倦地看上哪怕一分鐘。
  我把頭洗了一下。
  我坐在床腳下,讀著報上的一篇文章,上面提醒我們注意,萬一遭到原子彈攻擊,需要採取一些基本的防範措施,其中特別強調說,一定要遠離窗戶。
  我用指甲刀把一個長得不大整齊的指甲銼了一下,順便也修了修其他的指甲。
  我估算了一下,目前桌上的盒子裡還存放著一百八十七塊方糖。我現在還不想睡覺。那隻貓咪在窗戶外面喵喵地叫起來。
  我站起來,去看了一下溫度計,攝氏十八度,不算太低。
  我拿起一本《易經》,隨手翻到了「明夷卦」一篇。看來我的運氣還不錯。貝蒂呻吟著翻了個身。
  我發現牆上有一小塊油漆的痕跡。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著。我陷入了沉思中,嘴裡抽著菸,大腦又開始興奮起來。我們這代人身上最有魅力的地方,就是一種對孤獨和虛無的最深刻的體驗。幸運的是,生活依然是美好的。我靜靜地躺在床上,寂寞好像穿著厚重的盔甲一樣。我想讓自己放鬆一下,讓這股像電流一樣穿行在我身上的、愚蠢的力量平息下來。我慢慢地平靜下來,目光轉向被修繕一新的屋頂。貝蒂的膝蓋無意間碰到了我的屁股。
  實際上我並沒有為未來準備什麼,我已經生活了一萬三千多天啦,我渾渾噩噩地活著,既找不到起點,也看不到終點。我希望柏油紙能再多撐一會兒,這盞小燈只有二十五瓦,我把襯衫脫下來罩在上面。
  我從貝蒂的提包裡摸出一包新的口香糖,從中取出一塊,用手指把它像春捲一樣折起來。雖然我費了不少腦筋,卻還是弄不明白,為何人們要在每一包裡放十一塊糖呢,似乎他們只是為了讓自己開心,才把問題弄得複雜起來的。我一把抓過枕頭,然後趴在床上睡了。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於是一塊接一塊地吃口香糖,吃到第十一塊,這彷彿是我痛苦的根源,我用舌頭在嘴裡翻動著,然後吞到肚子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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