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 三十七度二 - 愛情小說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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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度二 by 菲利普·迪昂

2019-12-6 18:10

  「喂,埃迪,我知道我講話的聲音不大,不過她離我很近,正在沖澡呢……」
  「噢,好的,那麼我該怎麼辦呢?寄給你嗎?」
  我把電話聽筒稍微拿遠一點兒,想證實一下,是否還能聽到浴室傳來的水聲。
  「不行,」我低聲說,「我再也不想談論這個了,埃迪,我已經在電話簿上把一些出版社的名字標出來了,如果不麻煩的話,你只要按上面的地址寄到下一家就行了。」
  「媽的,真不走運……」
  「是的,也許他們已經決定等我到五十歲時再說。」
  「那麼鋼琴的事呢,生意進行得怎麼樣?」
  「還好,到昨天上午為止,我們已經賣掉三架鋼琴了……」
  最後我們互相作別,然後我把電話掛了。這太讓人難以置信了,就在今天,一個這麼美好的日子,他們竟然又一次把我的書稿退回來了。我很難把這片突然出現在心頭的陰霾驅散。情不自禁地搖著腦袋,還好春天已經來臨,天空沒有一絲雲彩。而且貝蒂對這件事仍一無所知。再過二十分鐘就要到十點鐘了,我要去看看她在忙什麼呢。
  她正在往屁股上抹一種護膚霜,我知道這種東西,需要好幾個小時才能滲透到皮膚裡,每次我一黏上它,就不得不去洗手。但是懂得抓緊時間的姑娘,我從來沒有見過,甚至不知道她們是否存在。
  「聽著,」我說,「你自己忙你的吧,我一分鐘後就出發了。」
  於是,她加快了速度。
  「好吧,沒問題。不過你為何不告訴我要幹什麼呢?你怎麼啦?」
  我寧可將自己的腿打斷,也不願意吐露一個字。於是我又和她老調重彈。
  「聽我說,」我嘆息道,「我們兩人在一起生活,不管遇到什麼好事,都要盡可能去共同分享。如果我對你說,我有樣東西要給你看的話,這就足夠了,你應該加快速度。」
  「好的,沒問題,我馬上就好了。」
  「真要命,我還是到車上等你吧。」
  我一把抓起夾克,匆匆地跑下樓去。外面微風徐徐,蔚藍的天空,陽光明媚。我的計劃進行得非常完美,像原子鐘一樣精確無誤。我預料到她會磨蹭一會兒,不過這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一切都計算得毫釐不差。那小子向我發誓說,這玩意兒從冰箱裡拿出來之後,至少可以保存兩個小時呢。我看了看手錶,我們還剩下四十五分鐘。我用力地按了一下喇叭。
  十點鐘剛過,我看見她蹦蹦跳跳地出現在路邊的人行道上,接著我們就出發了。我正在用一雙大師的手,親自導演著這場遊戲。昨天,我剛把車子洗過,車上的坐墊已經用吸塵器吸了一遍,菸灰缸也清空了。我希望這一天的每個環節都經過計算,萬無一失。或許我希望夜幕在這一刻剛好降臨,或者天空出現白雲,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完全按照我的意願。
  為了把心中湧出的喜悅隱藏起來,我戴上了墨鏡,我們開車離開了市區。這是一個比較乾旱的沙漠地區,但是我卻非常喜歡,大地呈現出一種美麗的顏色,令我想起我們相識的地方,住在平房裡的那段日子,使我產生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我發覺她並沒有緊靠在我身邊。呵呵,可憐的人啊。她點了一支菸,臉上似笑非笑,神經兮兮的。
  「該死的,跑了這麼遠……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我說,「別問那麼多啦……」
  她煩躁了一會兒,鄉間風景的單調乏味終於讓她的情緒平靜下來,她倚在座位上,腦袋歪向了一邊。我放了一點音樂,音量開得不算大。路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我把汽車開到時速九十公里、一百公里。
  最後,我們向一座小山丘發起衝擊,那裡長著一些樹,在這種地方樹是非常少見的,人們不禁要問,它們怎麼會長在這裡呢。我沒有驚訝得用手抱住腦袋,我發現這個地方實在太奇妙了,從來沒有什麼地方,能給我帶來如此虛幻的感覺。沿著崎嶇不平的道路迂迴前進,我把車子轉到右邊的一條小路上。貝蒂睜大了眼睛,從座位上站起來。
  「喂,你這是在搞什麼名堂呀?」她嘴裡嘟囔著。
  我偷偷地樂了。汽車在最後幾百公尺路上顛簸著,最後,我把車子停在一棵樹底下。陽光太美了,我等著寂靜再次降臨。
  「好啦,現在下車吧。」我說。
  「你想在這裡掐死我,強姦我嗎?」
  「是的,很有可能。」
  她推開車門。
  「如果可以的話,你還是先強姦我吧。」
  「好吧,讓我想一下。」
  我們站在一片斜坡底下,四周非常空曠,土地的顏色逐漸變暗,從淺黃色變成了深紅色,看上去效果好極了,我最後一次坐下來欣賞這種景色。貝蒂緊靠著我,嘴裡吹著口哨。
  「嗨,你瞧,這裡有多美啊……」
  我享受著成功的喜悅,用手捏著鼻子尖兒,倚在賓士車的一個擋泥板上。
  「到這邊來吧。」我說。
  我伸出手臂,摟著她的脖子:
  「你看左邊這棵老樹,在它的上方,有一根樹枝已經摺斷啦?」
  「對,沒錯。」
  「再看那裡,右邊那塊巨大的岩石,看上去像是一個側臥著瞄準的槍手?」
  我發現她開始有點感興趣了,好像我在她的腦子裡點亮了一盞燈似的。
  「是的,我確實看到了,你說的沒錯!」
  「還有中間的小木屋,你看見了嗎?不覺得它很可愛嗎?」
  她像一把爆米花似的蹦起來了,我在她的周圍燃起了一堆火。她點了點頭,把手伸進了我的懷中。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說什麼呢?」
  「我喜歡這個地方,」我說,「難道你不喜歡嗎?」
  她把一隻手伸進頭髮裡,手鍊像一條瀑布似的,發出刺耳的響聲。我看見她的頭髮垂下來,落在金黃色的羊毛領子上。她露出了微笑。
  「是的……感覺這裡的每樣東西都適得其所,而且應有盡有。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想要給我看的,但是我承認,這的確是個非常神奇的地方。」
  我看了一眼手錶,時間已經到了。
  「好吧,這裡的一切都歸你了。」我說。
  她什麼話都沒講。我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遞到她面前。
  「大體上說,你的土地是從那棵老樹開始,一直到這塊看起來像一個躺著的人的岩石,然後往下延伸到這裡。小屋的門已經上了鎖。」
  我敢說,當她意識到眼前的一切時,驚訝得發出一聲尖叫。她一下子撲到我的懷裡,但是我伸出一根指頭,讓她冷靜下來。
  「先別急,再等一會兒。」我說。
  我去把汽車的後車箱打開,如果那小子沒有胡說,時間應該還來得及。我取出一塊覆盆子夾心蛋糕,然後伸出一根指頭插到裡面。真的太神了,這玩意兒軟硬正合適。我把它拿到貝蒂面前,她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
  「生日快樂!」我說,「我們必須得趕快吃了。祝你三十歲生日快樂。」
  我顧不上去看她有什麼反應。我把蛋糕放在汽車引擎蓋上,然後伸手把她拉過來。
  「好吧,來看看行李廂裡有些什麼。」我說。
  其實,昨天晚上我就已經準備好了,我從超市裡買來了很多生活必需品,成功地把一些高檔商品的價格標籤替換了一下。
  「這些東西全部加起來,夠我們享用三天的,」我說,「如果你願意請我到你的小屋裡去的話。」
  她倚靠在汽車上,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裡。像這樣持續了至少五分鐘,如果不是我主動脫身,或者說,如果我頭腦不夠清醒的話,還會待得更久。
  「我們不能讓冰淇淋蛋糕都化成水呀……那就太傻啦。」
  為了把車上的東西都運到小屋裡,我們來回跑了兩趟。這裡確實是一段斜坡,而且當時太陽已經毒起來了。貝蒂興奮得到處亂跑,她從地上撿起一些奇形怪狀的小石頭,偶爾停下來,把手搭在額頭上向遠處眺望。她嘴裡嘮叨著,該死的,這裡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對我來說,我知道我已經盡了全力,現在算是大功告成了。這間小屋也給她帶來了很多快樂,雖然這是一座不起眼的小房子,但是她卻輕輕地咬著嘴唇,在屋裡轉來轉去,伸出手指去撫摸窗戶的邊緣。我再也不把菸灰抖落到地板上了。我很快就聯想到,我們可以在這個可愛的小屋裡扮家家酒的遊戲。我們確實那樣做了,當然很滿意,只不過香檳酒是倒在簡易的紙杯裡喝的。
  「我突然想到……」她低聲說,「我已經等了整整三十年了,終於有人送給我一份如此珍貴的禮物!」
  我向她眨了一下眼睛,心裡感到十分欣慰。有人給這片荒地出了好價錢,而我呢,用了很少一點錢,就買到了天堂的一個角落,這件事讓我來回折騰了一個星期,天天都在打電話聯繫。是鮑勃讓我想出這個主意的,一天早晨,我們開車出去了一下,我就決定了,我對他說,鮑勃,最初我只是想去買一株綠色的植物,但是我發現這禮物對她來說也許少了點,其實我真應該給她買一座山,或者一片港灣,你知道哪裡有類似這樣的一塊地方嗎?
  我把香檳重新放到冰塊裡,然後我們出去散步。當我們回來的時候,它的味道簡直棒極了。當她準備睡袋的時候,我回到車上取收音機,還有我事先放在座椅下面的雜誌。我們一旦被文明套上了枷鎖,就不可能從裡面徹底擺脫出來了。我把一包香菸塞進口袋裡,然後又往回走,嘴裡輕輕地吮吸著一根青草。
  我們嬉笑打鬧著收拾好房間,然後出來坐在一塊岩石上,喝點開胃酒。天氣非常炎熱。我眯著眼睛坐在夕陽下,喝著濃郁的波本威士忌,隨手扔進幾顆黑橄欖。這種橄欖是我最喜歡的,果核很輕易從果肉中自動脫落,四周一片寂靜。我用手肘支撐著躺下來,就在這時,我發現大地上有些細小的東西在閃閃發光。當太陽即將隱身而去的時候,大地就像一位公主的長裙似的,放射出燦爛的光芒。我打了個呵欠,自言自語道,天啊,這一切不會是真的吧,實在太美了。
  貝蒂選擇了一種最經典的姿勢,她像睡蓮一樣挺直了腰板兒,然後把目光轉移到自己身上。她的牛仔褲快要裂開了,我不記得是否給她帶了一條可以替換的。我們望著一隻小鳥從天空中飛過。我完全沉醉在我的威士忌中了。但是在她三十歲生日這天,誰還會責怪我酒喝得太多呢?
  「能買到像這樣的一些東西,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她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別擔心,文件都是符合法律規定的。」
  「不,我的意思是說,能把一個地方全都買下來,包括它的土地、氣味、聲音、光線,乃至所有的一切!」
  我默默地啃著一根烤雞腿。
  「是的,不過事實就是這樣,」我說,「這裡的一切都歸你了。」
  「你認為懸掛在樹梢的夕陽,也屬於我嗎?」
  「當然,這一點毫無疑問。」
  「你認為這裡的寂靜,還有從山上颳下來的微風,也屬於我嗎?」
  「是的,這些全都掌握在你的手中……」
  「噢,那個把這些都賣給你的傢伙,他一定是瘋啦!」
  我沒有回答。我在雞腿上擠上一點美乃滋。不過,也有人會想,買下這樣一片土地的準是個瘋子。我手中的雞腿已經啃了一半兒了,彷彿整個世界不幸被劈成了兩半兒。
  晚餐之後,她打算生一堆火。我本來想去幫個忙,但是我發現自己已經爬不起來了。我只好為自己找點藉口,我告訴她說,最好不要摸著黑在山上亂跑,萬一我不小心跌倒,那麼你只好到山腳下找我了。她笑著從地上站起來。
  「知道嗎,並不是只有男人才懂得如何生火呀。」
  「當然啦,不過,一般來說,只有他們懂得如何才能將火撲滅。」
  夜色已經降臨了,我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我一直躺在那裡,過了很長時間,側著臉緊貼在岩石上。黑暗中,我聽到一些樹枝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感到很安定。我還聽見蚊子發出的嗡嗡聲。不知道為什麼,當她把火生起來的時候,我的體力也漸漸地恢復過來。我居然能站起來了,嘴裡幹得要命。
  「你要去哪裡?」她問。
  「去車上拿點東西。」我說。
  火光映照在我的眼睛上,我什麼都看不見,不過我還記得地上坑坑窪窪的,路不好走。我想起了戰爭中部隊行軍的場面,於是我把腿抬得高一些,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一路上有好幾次我險些跌倒,不過總的來說還是比較順利的。半路上我停下來歇了一會兒,沉浸在酒精帶來的愉悅中,不過我始終沒有倒下。我感覺到背上開始冒汗了。當我決定要站起來的時候,覺得自己實在太傻了,其實我心裡也有些想留下來,不過最終我還是放棄了這種念頭。現在我意識到自己做得很對,我完全可以站起來向前走。當人們努力去超越自我的時候,絕不會為此感到遺憾,因為這總是可以讓你打起精神來。
  我輕輕地吸了口氣,然後又重新上路,我伸了伸手臂,心裡輕鬆多了。我知道,也許一塊小小的鵝卵石就能把我絆倒在地上,我確實這麼認為,否則我的腳步為何能快得像支離弦的箭一樣呢,為何我腦子裡會出現一袋散落的彈珠呢?在我摔倒在地上之前,腦子裡突然清醒了片刻,接著我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從山坡上滾了下來,幾乎摔得不省人事了。
  我恰好滾到了汽車底下,頭撞在輪胎上。我沒有傷到任何地方,不過我還是在地上躺了一會兒,想弄清楚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如果一個六十歲的人摔成這副模樣,那絕對是一件不可饒恕的事情。不過對於一個三十五歲的人來說,這件事就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了。雖然天很黑,我還是可以看見頭頂上的汽車門把手,在黑暗中閃著亮光。我拉住門把手,從地上爬起來了。我的腦子裡好像灌進了一瓶膠水,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去想我要找的東西,好像是與蚊子有關的,沒錯,我是來找一種殺蟲劑的,我很清楚我事先什麼都料到了。
  我從工具箱裡取出一個噴霧器。假裝在後視鏡裡看不到自己,我只是用手捋了捋頭髮。我坐在座位上歇了一會兒,把兩隻腳伸到外面,望著山丘上燃起的篝火,小屋在火光的後面曳動著,好像地處世界的巔峰一樣。我不願意去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至少,我不會迷失方向。我會一直朝著有亮光的地方走,除非我感覺自己已經到達喜瑪拉雅山腳下。
  第二天,臨近中午的時候,我們才醒過來。我起來煮咖啡,燒水的時候,我從貝蒂的手提包裡找幾片阿斯匹林。我發現裡面還有幾盒藥。
  「盒子裡裝的是什麼藥?」我問。
  她把頭抬起來,接著又低下了。
  「噢,沒什麼……這些是我失眠的時候吃的。」
  「到底怎麼回事,你晚上睡不著覺嗎?」
  「真的沒什麼,我已經說過了……這種東西我不經常吃。」
  發現這些藥盒讓我感到很苦惱,不過我不想多說什麼。她已經不再是年幼無知的小姑娘了,我想要說什麼,她應該知道。我把藥盒逐個放回到她的提包裡,然後吃了兩片阿斯匹林。我想打開收音機放點音樂,讓自己輕鬆一下。我的一隻手臂擦傷了,頭上腫起了一個包,所以不該太張揚,不要自討苦吃。
  下午,貝蒂出來活動一下,她把小屋前面的一小塊空地清理乾淨。我想她準備在我們下次來的時候種點東西,她用一種年代久遠的鐵器除草,這是我們出去散步時撿來的。她弄得到處塵土飛揚,看到這種情形,我就躲得遠遠的,自己找本書看。天氣很好,我必須不時地活動一下,以免在石頭上睡過去。但今天我十有八九會碰上一本無聊的書。一瞬間,想到這些傢伙不停地寫這些愚蠢的東西,我卻待在這裡無所事事,我居然感到十分羞愧,這讓我感到很吃驚。我去取一罐啤酒,順便走到貝蒂跟前兒,幫她把額頭上的汗擦掉。
  「怎麼樣,寶貝,快喝完了嗎?」
  「嗨,我也想喝一杯!」
  我回去拿了兩罐啤酒,發現存貨迅速減少了。不過這對我來說算不了什麼,因為我早就悟出了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並不完美,我們必須要堅持,並且要學會克制,人們只要從鏡子裡照一下自己,就會明白這個道理。
  我對她說,為你的健康乾杯,然後舉起了手中的啤酒罐。灰塵已經落盡了。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差不多快有一年了,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已經知道當機遇到來的時候,怎麼才能將它牢牢地抓在手裡。我可不想到三十五歲的時候,自己還兩手空空,而且不知道什麼事真正值得去做。我肯定不喜歡這樣,這會讓我感到很壓抑,令我每天晚上都在街上遊蕩。
  「我想出一個辦法,可以讓我們的垃圾減少很多。」我說。
  我把空啤酒罐扔到斜坡上,然後看著它滾下去。它落在了靠近汽車跟前的地方。
  「你覺得怎麼樣?」我問。
  「這主意不壞……但是過不了多久,這裡的景色就會變糟。」
  「知道啦,親愛的。」
  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做,吃過午飯,我忙著洗刷碗碟,兩腿之間放著一桶水。在太陽快要下山之前,為了活動一下,我們興奮地爬上了山坡,迎面吹來一陣陣涼風。
  「昨天夜裡,我夢見你的書出版啦。」她說。
  「別再提這件事啦。」
  她抓住我的手臂,沒有再說什麼。我們默默地坐著,觀賞著周圍的景色,過了好一會兒。遠處的公路上,一輛汽車正在緩緩地駛去,它的車燈亮著,我們隱隱約約地看見它的蹤影。片刻之後,燈光徹底消失了。又過了幾秒鐘,我們才開始說話。
  「去吃點東西吧?」我提議說。
  當我們回來的時候,有一隻獾鑽進了我們的垃圾桶裡。我從沒見過如此龐大的傢伙,我們離它大概有三十公尺左右。我把刀子掏出來了。
  「別動!」我說。
  「當心點。」
  我把刀子舉在頭頂上,然後大吼一聲從斜坡上衝下來,我盡可能去想人們是如何把一隻熊殺掉的,但是還沒等我衝下去呢,那隻獾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了。如果它沒有溜走,這反而會令我感到惶恐不安。實在不行,我會扔過去一塊石頭,看它到底有什麼反應。
  這段小插曲勾起了我的食慾,我餓得就像一隻狼似的。我準備做些奶油煎餅。我發現,這一天已經讓我筋疲力盡了。其實這種情形找不出任何確切的理由,如果看到有很多人從窗戶裡跳出去,而且不斷地發生類似的事,那麼即使毫無緣由地感到疲憊,也絕不會令人感到吃驚。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非常合乎情理的。對此我並沒有感到不安。
  吃過晚餐後,我抽了一支菸,當貝蒂開始梳頭的時候,我甚至都打瞌睡了。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是往後倒下去的。半夜三更的時候,突然間,我睜大了眼睛。那隻獾就藏在窗戶後面,我們互相對峙著,它的眼睛像黑珍珠一樣發出亮光。過了一會兒,我又閉上眼睡著了。
  第二天,當我們醒來的時候,天空灰濛濛的,下午天空更加陰沉。我們看見一片片烏雲壓過來,把天空填得滿滿的,甚至連一絲縫隙都沒有留下。我們皺起了眉頭,這是我們在這裡的最後一天。土地似乎突然變小了,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似乎所有的鳥兒和草叢裡的昆蟲突然都消失了。外面的風更強了,我聽見遠處隱隱傳來的雷聲。
  雨點劈劈啪啪地掉下來,我們趕緊跑回屋去。貝蒂弄了點茶。我看見外面籠罩著一層霧氣,天空變得越來越陰沉了。這是一場可怕的龍捲風,它的中心大概位於一公里之外的地方。一道道閃電劃破了天空,貝蒂開始有些害怕了。
  「想玩拼字遊戲嗎?」我提議說。
  「不,一點興趣都沒有。」她答道。
  每次當雷聲響起來的時候,她總是身體僵硬地愣在那裡,把腦袋縮進肩膀裡。雨水持續地沖刷著屋頂,必須提高嗓門兒說話,對方才能聽得見。
  「總之,情況還不算太糟,只要我們待在屋裡,就沒事了,而且還可以一起品茶呢。」我說。
  「該死的!你認為這只是一場普通的大雨嗎?這絕對是一場龍捲風啊!」
  其實,她說得一點兒不錯。這場龍捲風變得越來越危險了。猛然間,我意識到它正循著我們的位置,衝著我們來了,不早不晚偏偏讓我們遇上了。我們蜷縮在屋子的角落兒裡,坐在鴨絨的睡袋上。感覺就像是有一個巨大的怪物在房子頂上撞擊著,要把這座小屋從地上連根拔起。我們偶爾可以從窗戶裡,看見它的眼中閃著電光。貝蒂又把雙膝抱在胸前,兩隻手摀在耳朵上。似乎這樣就安全了。
  我正在撫摸她的後背,一滴碩大的水珠落在我手上。我抬起頭向上瞧,發現屋頂像塊海綿一樣掛滿水珠。我仔細一看,牆上也開始滲水了,窗戶底下出現了一些細細的水流,一股泥漿眼看就要從門底下的縫隙裡湧起來了。此刻,這間房子已經位於地獄的中心了,它的四周全都被閃電和雷聲包圍著。我本能地低下了頭,意識到現在無論做什麼都是徒勞的。此刻,去思索上帝和人類是否平等的問題,顯然是不合時宜的,我為自己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懊悔不已。
  當一滴水珠掉在貝蒂頭上的時候,她一下子跳起來了。她驚恐地瞥了一眼天花板,就像是見到魔鬼一樣。她把睡袋拉過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噢,不要……」她啜泣著,「噢,求求你……別過來!」
  龍捲風轉移到幾百公尺外的地方去了,但是雨下得仍然很大。外面是一片可怕的喧囂。她嚇得哭起來了。
  現在屋頂上連最後一線希望都沒了。我迅速地估算了一下,漏水的地方大概有六十處之多,而且我清楚地看到,情況將急轉直下。地板上已經像一汪湖水一樣波光粼粼。我看了一眼貝蒂,然後站起來。我知道,現在想讓她心情平靜下來,顯然是徒勞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趕快離開這裡,即使被淋成一對落湯雞,也只能豁出去了。我抓起一些重要的東西,把它們塞進揹包裡。我把夾克的拉鎖全都拉上,接著就去招呼她。我毫不猶豫地把她拉起來,根本不去想是否會把她弄痛,我托住了她的下巴,讓她把頭抬起來。
  「我們肯定會把身上淋濕的,」我說,「但這不會喪命。」
  我看了她一眼,渴望與她達成一種默契。
  「難道不是嗎?」我接著說。
  我把睡袋蓋在她頭上,然後把她推到了門口。直到臨走的時候,我才想起來忘記拿收音機了。我把它塞進一個從超市帶回來的塑膠袋裡,然後在上面撕了個洞,這樣用手提著就很方便了。貝蒂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我把門打開了。
  透過灰濛濛的雨幕,我們隱隱約約地看見那輛停在山腳下的汽車。看起來我們冒著大雨跑到那裡,似乎是不可能的,一陣雷聲像波浪似的從我們頭上越過去了,我們甚至都看不到天空了。外面的雷雨聲震耳欲聾。我俯下身去對她說:
  「快衝到車上去!」我喊道。
  我沒有料到她像火箭一樣飛出去。我拉著她,把她推出屋外。然後我返回去把門鎖上,這時,我發現她已經往下跑了四分之一的路程。
  我覺得好像站在一個蓮蓬頭下面,兩個閥門兒都已經開到最大了。我把鑰匙塞進口袋,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就出發了。我希望半路上別再像上次那樣栽跟頭了,不過說實話,地上確實非常滑,上面淤積了兩公分深的雨水。
  我的頭髮全都淋濕了,身上也找不出一塊沒有沾水的地方了,我用一種令人吃驚的速度往山下衝去,只看了一眼落腳之處,就奮不顧身地衝進大雨裡。那些來自地獄的獵狗全都尾隨在我的身後,撕心裂肺地吼叫著。
  貝蒂在前面領先了我很長一段路。我看見她頭上頂著銀色的睡袋,像一塊鋁片似的,踉蹌地朝著汽車奔去。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再過一秒鐘,她就脫離險境了。剛想到這裡,我腳底下一滑,摔倒在地上。但是我左手向後用力撐著地,身子一歪又站起來了。這時,我差不多要脫離險境了。之後我又伸出了右手,盡可能避免再像剛才那樣跌倒。不過,我的收音機卻脫手了,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弧兒,然後掉在一塊岩石上。
  收音機的中間裂開一個窟窿,一些五顏六色的銅線從裡面露出來。我喊了一聲,雖然我的嗓門兒很大,但是雷聲徹底覆蓋了我的聲音。我抓起收音機,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憤怒,盡可能把它扔到很遠的地方。我感到非常沮喪。我甚至不急於把剩下的一段路走完,似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觸動我了。
  我坐在方向盤的後面,讓刮水器來回擺動著。貝蒂還在抽泣著,不過她看上去已經好多了,她拿出一塊紙巾,擦去頭上的雨水。
  「像這樣可怕的龍捲風,我還很少遇見過呢。」我說。
  這是真實的,而且的確讓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是,我沒有忘記我們脫離了險境,損失畢竟是有限的,我很清楚我在說些什麼。她沒有回答我,只是凝視著窗外。我彎下身子,看看她望見了什麼。我們模模糊糊地看見山頂上的小屋,泥濘的洪水從斜坡上衝下來。一切都結束了,土地的顏色逐漸褪去,大地像鑽石的粉末一樣閃著亮光。眼前的景象讓人聯想到一個下水道的出口,一些髒東西不斷地從裡面流出來。我什麼都沒有說,把汽車發動起來了。
  夜色降臨的時候,我們回到了鎮上。雨已經停了。當我們遇到紅燈時,貝蒂打了個噴嚏。
  「為什麼我們總是這麼倒楣呢?」她問。
  「因為我們是一對可憐蟲。」我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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