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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度二 by 菲利普·迪昂

2019-12-6 18:10

  我們花了兩個多星期時間來拾掇房子,貝蒂自始至終都令我感到吃驚。對我來說,和她在一起工作是一種樂趣,尤其是現在,她已經適應了我工作的節奏。當我不想說話時,她就讓我自己靜靜地待著,而且我們會不時地停下來,喝幾瓶啤酒。外面天氣很好,她讓我把釘子含在嘴裡,她腦子很清醒,沒幹什麼傻事。有時她會抄起板刷來親自幹一會兒,直到油漆流到她的手肘上才肯罷手。我發現無論多麼繁瑣的細節,她都能處理得恰到好處,她簡直是一個天才。遇見像她這樣的姑娘,你不禁要問自己,到底她們神奇的帽子裡還藏著多少條手絹呢。在這種情形下,和一個姑娘一起工作,是一件很美的事。尤其是當你有足夠的能力,去買回一塊足有三十五公分厚的純橡膠床墊時,並且你知道如何只用一個眼神就能讓她從梯子上蹦下來。
  我們每天要步行去商店買東西,而且我們以前還剩下一些積蓄,我開始留意二手車。當我瀏覽報上刊登的汽車廣告的時候,貝蒂就會趴在我的肩膀上。大車的價格很有誘惑力,因為人們都害怕耗費汽油。大車是一個文明最後的激情,現在是應該利用它的時候了。大車每跑一百公里耗費二十五升、或者三十升汽油,從這裡頭又能賺到多少便宜呢?難道只有那些有正常職業的人,才會去關注這類問題麼?
  最終我買下了一輛賓士280型小汽車,這輛車已經跑了十五年了,外面被重新漆成了檸檬黃色。我並不是特別喜歡這種顏色,但是它行駛得非常出色。晚上睡覺之前我從窗戶裡望著它,常看見一縷月光恰好沐浴在它的身上,它絕對是這條街上最酷的汽車。車前方的擋泥板有點凹陷,不過這沒什麼要緊的。令我最煩惱的是車頭的標誌牌不見了,所以我盡可能不去看那個地方。後面的四分之三,看上去像新的一樣。就是這樣,生活中的一切不過是幻想。每天早晨起來,我都要確認一下,看它是否還停在那裡,於是我天天保持著這種習慣性動作,一直延續到我和貝蒂吵架的那天,記得當時我們剛從超市購物回來。
  她開車剛剛平安地闖過一個紅燈,我們差一點沒被壓成一塊薄餅。就在那一刻,我腦子裡突然生出這樣的念頭:
  「如果你再用點力氣,那我們就會手裡拿著方向盤走回去了,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
  這天早晨,我們起得特別早,準備向一塊面積很大的隔牆發動攻勢。上午七點鐘,我衝著那堵把臥室和客廳隔開的牆上砸下了第一錘,很輕鬆地將它打穿了。貝蒂守候在牆的另一邊,當塵埃落定的時候,我們彼此透過窟窿看到了對方。
  「你看見了麼?」我說。
  「對了……你猜這讓我想到了什麼?」
  「沒錯,是史特龍在《洛基》第三部中的場景。」
  「比這棒多了,彷彿看到你寫書的樣子。」
  她常常會像這樣提起書稿的事,我已經習以為常了。我知道她說的是真心話,同時她也想用這種方式刺激我一下,看看我是否會對此作出反應。但是我的感覺一點都不好,一想到這些,我就感覺有一顆子彈射在背上。而且沒有任何警告就開始了,讓我感到一絲髮自內心的痛楚。我背過臉去,眼睛看著別處。不過對我來說,這還不是最重要的事。生活有時候就像一片纏繞著藤蔓的叢林,當我們將一隻手鬆開的時候,另一隻手必須牢牢地抓住,否則我們就會跌倒在地上,把兩條腿摔斷。其實,這個道理再簡單不過了,甚至連一個四歲的孩子都能明白。和她一起生活時我感悟到的東西,比我心潮洶湧地坐在一張稿紙面前想到的還要多。所有有價值的東西,都是在實踐中學會的。
  我用手指把一塊眼看要掉下來的碎磚拿掉。
  「我真的看不出推倒一堵牆和寫書之間有什麼聯繫。」我說。
  「沒什麼,我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她回答說。
  我默默地又去砸那堵隔牆。我知道這樣說會傷害她的感情,讓她覺得很掃興——但是我別無選擇,感覺就像是在跟自己說話。上午的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忙著把一堆堆瓦礫裝進箱子裡,然後扔到路邊的便道上,她沒有再吭聲。我不想惹她心煩,我甚至沒話找話,故意發出一些議論,不指望她能作出回答。比如說,一月份天氣竟然如此暖和,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還有,如果能用真空吸塵器吸一下,我們就什麼髒東西都看不到了;至少她應該停下來歇一會兒,抽時間喝杯啤酒;該死的,如果這樣下去,整座房子都會面目全非,當埃迪將來看到這一切時,一定驚訝得會目瞪口呆的。
  為了能讓她快活起來,我想試著做一個馬鈴薯煎蛋捲,但是沒有成功,那些該死的馬鈴薯像吸盤一樣牢牢地黏在鍋底上了。如果你抓住一根樹枝,最終它卻註定要折斷,我想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感到沮喪的了。
  從這以後,再想回去心平氣和地工作就很困難了,我覺得應該出去換換環境,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我們開著汽車,向超市行進。我需要再買些油漆,而且我知道她要去買幾樣東西,很少有哪個姑娘不缺洗面乳和潤膚霜的,也很少有不想去商場購物的。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就可以用一管口紅,兩三條女式短褲,或是一板杏仁巧克力,把她頭頂籠罩的陰雲徹底驅散了。
  我們把車窗半開著,慢悠悠地將車子開到城裡繁華的大街上,正午的陽光像塗抹在聖餅上的一層厚厚的花生醬一樣。我吹著口哨把車子停在了停車場,一路上她什麼話都沒有說,但我並不擔心,因為不出三十秒,我就可以把她領到化妝品專櫃前,那時問題就解決了。由於她背過臉去,把手插在口袋裡,所以只能由我來推購物車。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再過二十秒吧。
  超市裡的人不算多。我待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讓她自己挑選商品,看著她把一個又一個的盒子扔進購物車裡。我心想,在收款處他們是否能給我打折,我就要找點藉口,說這些包裝盒看起來多麼凹凸不平。但是現在我默不作聲,畢竟我手裡還拿著好幾張好牌呢。
  我們正朝著美容專櫃走過去,最終我們只是從那裡經過,並沒有停下來。我有些迷惑。這時擴音器裡傳來一段狐步舞曲,也許她決定就這樣板著面孔,一直到天黑。不管怎麼說,看來要小心出牌了。
  在內衣專櫃前,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她甚至都沒有放慢腳步。不過沒關係,我停了下來。我在第二排貨架旁邊站住了,匆忙地挑選了兩條短褲,是顏色很豔的那種,然後我重新追上了她。
  「你看,」我說,「我給你買了三十八號的內褲。蠻好看的吧?」
  她甚至都沒有轉過頭來。好吧,我一把抓起了內褲,當我們經過冷凍食品櫃的時候,我隨手就把它們扔進去了。我對自己說,更糟糕的是,再過幾個小時,天就要黑了,然後她會持續不停地咒罵。我明白自己必須要忍耐這些,我放慢了腳步,在賣油漆的櫃檯前面停下來,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當我仔細地察看標籤的時候,聽見身後發出鳥兒翅膀的拍打聲,緊接著傳來輕微的撞擊聲。我抬頭一看,只有我和貝蒂兩個人站在過道上。她站在更遠一點的地方,正低著頭看書呢。周圍的一切似乎很平靜。大約有五六個可以旋轉的貨架依次排列在那裡,上面陳列著很多書。正好位於電腦控制爐和微波爐的前面,然而附近只有一個可愛的姑娘,沒有鳥兒搧著翅膀飛到這裡來。儘管如此,我還是敢對天發誓,我確實聽見了……當我剛低頭去看一罐丙烯酸塗料的時候,那種翅膀拍打的聲音又出現了。這次,一共響了兩聲,而且先聽見一聲,緊接著又是一聲,我不知道這會是何等輕盈的芭蕾舞步,甚至是來自哪一場神祕戲劇的序幕,一個影子在牆上晃了一下,意外地被我撞見了。
  我轉過頭來看著貝蒂,她抓起一本很厚的書。她隨便翻閱了幾頁,接著憤怒地從頭頂上扔出去了。這次她扔得不算遠,正好落在我的腳邊,書脊被摔裂了,它滑落到過道的中央。我拿定主意,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予理會。我把油漆桶傾斜一下,開始仔細閱讀著標籤上的使用說明,這時,書一本接一本地向四面八方飛去。
  我覺得差不多可以了,就站起身來,提起我的油漆桶,把它放進購物車裡。短短的一瞬間,我們的目光碰撞了一下。超市裡很悶熱,我突然覺得很想喝點什麼。她的一頭長髮晃動了一下,然後抓住眼前的第一個旋轉貨架,用盡全身力氣推了它一把。隨著一聲可怕的撞擊聲,貨架頃刻之間翻倒在地上。她幾乎沒有挪動幾步,就把其他的貨架接連推倒,然後逃跑了。我待在那裡,兩隻腳似乎被固定在地板上。當我頭腦清醒過來的時候,我把購物車轉了個彎兒,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個穿著白色制服的人從我的身後跑過來。他的樣子非常凶悍,我猜想他是超市裡專門負責盯梢的人。他的臉像打了雞血一樣漲得通紅,一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喂,」他說,「那邊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把他的手從我身上推開。
  「不清楚,」我說,「你應該自己過去看看……」
  他不知道是應該放我走呢,還是該去察看一下遭受洗劫的地方,我發現這個問題讓他感到左右為難。他瞪大了眼睛,輕輕地咬著嘴唇,一時沒了主意。我似乎聽到他輕微的呻吟聲,不過我絲毫不感到驚訝。有時候生活中會遇到一些讓人不堪忍受的事情,你完全有理由把你的憤怒和無奈向老天吼出來。我對他產生了一絲憐憫,因為他也許就出生在這裡,也許他的童年就是在這裡度過的,而且他的全部生活就在這裡,這就是他所了解的世界。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他可以在這裡再工作二十年。
  「聽我說,」我安慰道,「別緊張,這根本算不上什麼災難。我全都看見了,什麼都沒壞。一個小老太太把幾個書架碰倒了,但是沒有什麼損失。是的,你有點過於緊張了……」
  他勉強地向我露出一絲蒼白的微笑。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
  我向他眨了一下眼睛。
  「我向你保證,你不會有麻煩的!」
  我一直向前走,來到收款臺旁邊,我把錢付給一個濃妝豔抹、咬著手指的姑娘。我朝她笑了笑,然後等著她找回零錢,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許我是一個星期以來,第五千個像那樣朝她微笑的人。我拿起找回的零錢轉頭就往外跑。當我走出來的時候,陽光還是那麼燦爛。事情還算幸運,如果確實有什麼令我感到憎惡的,那就是我同時被所有的人拋棄了。
  貝蒂正在外面等著我呢。她坐在汽車的前蓋上,感覺就像是回到五十年代一樣。我不記得那個年代的車前蓋會是什麼樣子,那時人們看上去都有些傻,這沒什麼奇怪的,至於我自己,沒什麼可遺憾的。我不想讓她把車子的外殼坐扁了,如果我們當心一點的話,這輛汽車可以一直開到2000年呢。五十年代,我的媽呀,我可不想穿著那種皺皺巴巴的揹帶褲,褲子的揹帶把屁股勒得緊緊的。
  「你在這裡等了很久啦?」我問。
  「沒有,剛剛把屁股坐熱。」
  「當心不要把油漆蹭下一塊來,修車場的人剛給我們的車子上了光……」
  她說讓她開車,我把車鑰匙遞給她,她鑽到方向盤後面去了。我把買來的東西囫圇地放進後車箱裡,陶醉在柔和的空氣中,這裡所有靜止的東西都被強烈地撼動了,我手裡死死地抓住一包義大利細麵條,我聽見它們像玻璃一樣在我手裡被捏碎了。然而我沒有抱任何幻想,從來沒聽說過一個人能在超市的停車場上領受聖恩,尤其是你身邊有一個手指在方向盤上胡亂擺弄的姑娘,而且還有從購物車上卸下來的、包括啤酒在內的一堆商品。
  我微笑著在她身邊坐下。在汽車啟動之前,她就把引擎速度打到最高檔了。我打開了身邊的窗玻璃,點了一支菸。我戴上墨鏡,俯下身去放點音樂。我們開始沿著一條漫長的街道行駛,陽光直射在擋風玻璃上。貝蒂像一個眼睛微閉著的金色雕像,路旁的人們紛紛停下來,看著我們以每小時四十公里的速度駛過。但是這些可憐的傢伙,他們什麼都不懂,也許他們估計的速度還要更快呢。我讓風輕輕地從我的手臂上掠過,天氣差不多暖和起來了,收音機裡播放著一段段勉強還能入耳的音樂。這種情形實在太少見了,我覺得這一定是某種預兆。我想這一刻終於來臨了,我們可以在車上言歸於好,然後在笑聲中結束這次行程,因為從一開始,我就認為在我身後飛過的是一群鳥兒,根本沒有什麼人在惡作劇。
  我抓起一綹兒落在椅子背上的她的頭髮,放在手裡把玩著。
  「你一整天都對我噘著嘴,這簡直太可笑了……」
  這種場面我早就在電視劇《入侵者》裡看到過,片中操縱著方向盤的姑娘不是別人,就是那些沒有靈魂的怪物中的一個。我把手伸到貝蒂面前,她完全無動於衷,甚至連臉部的肌肉都不肯動一下。我希望有一天有誰能向我解釋一下,為什麼女人會這樣,她們將如何挽回失去的時光。盡可能從我們對未來生活的嚮往中分享到快樂,這應該不是一件難事,我想無論是誰都會那樣做的。
  「嗨?」我又問,「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她沒有回答。看來是我錯了。我被一縷陽光和一陣微風沖昏了頭腦,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夥子。從我嘴裡說出的最後一句話,像一塊變質的糖果封住了我的嘴。現在應該是四點多鐘了,在我們的前面沒有一輛汽車。現在,我心情有些煩躁,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在超市那件事發生後,讓她安靜地待一會兒不算過分吧?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十字路口,亮著綠燈。綠燈亮了好一會兒,我甚至覺得太長了。正當我們要穿過路口的時候,紅燈突然亮了。
  於是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立刻從紅燈底下衝過去了。接著,我就對她說,如果她再像這樣蠻幹的話,那麼我們也許只能步行回家了,於是我們就停下來了。這一次,我堅定地待在車上。她從車上跳下來,然後手把著門瞧著我,似乎所有這些蠢事都是我幹的一樣。
  「我決定再也不回到這輛車上來了。」她說。
  「一言為定!」我說。
  當她走到人行道上的時候,我坐到了方向盤後面,然後一踩油門,把車開走了。我又行駛在大街上。
  過了一會兒,我覺得沒必要這麼風風火火的。我繞了個彎兒,把車子開進了修車場。一個傢伙叉著雙腿,坐在辦公桌後面,他的臉被一張報紙遮擋著。我認識他,他就是這裡的老闆,我的這輛賓士小汽車就是他賣給我的。外面天氣很好,到處散發著春天的氣息。他的辦公桌上有一包打開的口香糖,是那種我最喜歡的牌子。
  「你好,」我說,「等你有空時,能幫我檢查一下引擎機油的油位嗎?」
  當他把報紙折疊起來的時候,我正在倒著看上面的重要新聞呢,他的胖腦袋露出來了。他的頭要比正常人的大很多,我心想,這傢伙的眼鏡到底是從什麼地方買的呢。
  「噢,上帝啊……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問。
  「好吧,應該不會缺油啊……」
  「最近這幾天,你已經是第五次到這裡來了,每次我們都發現在同一刻度上,不會缺油啊,我可不是在蒙你,一點兒都沒少……你現在天天都跑到這裡來,你讓我累斷了腿,就是為了讓我告訴你這輛車一滴油都沒少嗎?」
  「好吧,這是最後一次了,我只是想再確認一下。」我說。
  「但是,你要理解我的難處,我賣出一輛這種價格的汽車,不可能從此就不愁吃喝了。我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呢,你明白嗎?」
  我給他吃了個定心丸兒:
  「等我這輛車跑到兩千五百公里的時候,我會再來找你買一輛新的。」
  這個白痴,嘆了口氣說,世界就是這樣,我也毫無辦法:一連好幾天你的車子一滴油都不漏,然後突然有一天早晨,機油漏得滿大街到處都是。
  他把一個機靈的夥計喊過來,那小子手裡拿著一個噴壺。
  「嗨,你……把噴壺放下,去檢查一下那輛賓士的機油量。」
  「好的,我明白啦。」
  「別擔心,油量沒問題,只是客戶不放心。去仔細瞧瞧吧,在太陽底下先看一眼。把量油尺擦乾淨,然後再測一次,看看機油是否在最高油位和最低油位之間。在你把那玩意兒收起來之前,要確認你們兩個的看法一樣。」
  「沒錯,那樣我的感覺會好很多,」我說,「能給我來一粒口香糖嗎?」
  我陪著學徒工一起走到汽車旁邊,然後把引擎蓋打開。我指給他量油尺的位置。
  「我一直夢想能得到像這樣的一輛汽車!」他說,「我們老闆根本不懂。」
  「你說得沒錯,」我說,「不要輕信年過四十的人所說的話。」
  我在不遠處的酒吧裡喝杯酒。就在我準備付帳的時候,碰巧看到了那篇關於貝蒂和油漆炸彈的文章。我又向酒吧的招待要了一杯酒,我出來在一個報攤前站住了,隨手翻閱著報紙上的頭條消息。最後,我稀裡糊塗地買了一些關於烹飪的報紙,另外還有一份是涉及別的內容的。
  開車行駛在公路上,我發現自己確實已經離家很遠了,這個地方我不熟悉。我緩慢地行駛著,當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差不多已經開到城鎮邊上了。我默默地回到家裡。當我把車停在鋼琴店旁邊的時候,夜色已經降臨了。天黑得這麼快,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一個至今我還記憶猶新的夜晚。
  事情很簡單,當我進門的時候,她正坐在電視機前,手裡端著一碗麥片粥,另一隻手掐著一支菸。屋裡瀰漫著煙味,似乎還夾雜著一股硫磺味兒。
  電視上有三個身披羽毛的女郎在跳舞,還有一個歌手正抱著麥克風吼叫著,歌曲似乎有點異國情調,聽起來軟綿綿的。我覺得這與屋子裡緊張的氣氛不相符,我根本沒有漫步在一片第三世界的荒涼海灘上,周圍綿延幾公里都是細沙,中央是一個旅館的平臺,酒吧的招待站在陰涼處,他用柑香酒為我勾兌一杯非常特殊的雞尾酒。不,這一切都不存在,我只不過是在一幢房子的二樓上,和一個憋著一肚子火的姑娘在一起,而且天已經黑了。接下來事情急轉直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到廚房去,順便把電視機的音量調低一點兒。我還沒來記得及打開冰箱門,電視的聲音又變得震耳欲聾了。
  之後便是一個俗套的情節,毫無新意。我喝了一杯啤酒,為了發洩一下,把啤酒罐用力往垃圾桶裡一扔。有誰會認為和一個姑娘共同生活,會避免遇到這麼多坎坷呢?也許做夢也想不到會是這種結果……
  我們已經達到一種令人佩服的水準了,眼睛裡的怒火持續不散,廚房的門突然開啟,接著又「砰」的一聲關上了;對我來說,我真希望能到此為止,我開始膽怯地反擊,溫度正在趨於穩定。如果能避免進入加時賽的話,對於零比零的平局,我已經感到非常滿足了。
  對於她的某些舉動,我一向覺得令人無法解釋,感到難以理解,所以我無法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我躲在牆角喘著粗氣,等著終場的哨聲吹響。這時,她抬眼看著我,攥緊了拳頭。這令我感到有些吃驚,因為我們過去從來沒有真的動過手;由於我離她至少有三四公尺遠,所以我沒有手忙腳亂;我感覺自己像是熱帶叢林裡的一個土著,想知道白人捕獵者用來瞄準自己的是什麼傢伙。起先,她把拳頭對準了自己的嘴,似乎要去吻一下拳頭,接著一秒鐘之後,她揮起拳頭捅破了廚房的窗戶,就在這時,我聽到那扇窗戶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血噴射出來,順著她的手臂往下流,好像她將手中的一把草莓捏碎了似的。我簡直什麼都不想說了,只覺得兩腿發軟。腦袋上冒出一絲冷汗,像止血帶一樣緊繃著。我聽見耳邊響起一聲口哨,接著她就笑起來了。她的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我幾乎都認不出她來了。這讓我聯想到一個黑暗中的天使。
  我像一個光明天使一樣,朝她撲了過去,厭惡地抓住了她受傷的手臂,感覺就像是抓住一條響尾蛇。她的笑聲震碎了我的耳朵,而且她一直不停地用拳頭捶打我的後背,不過我還是想辦法查看了一下她的傷口。
  「該死的,簡直太愚蠢了,這次算你走運吧……」我說。
  我扶著她走到浴室裡,打開水龍頭用水沖洗著她的手臂。我身上開始熱起來了,開始感覺到她在用拳頭打我,我無法斷定她究竟是在笑還是在哭,不過她的積怨全都在我的背上釋放出來了。為了幫她把手洗乾淨,我必須使出全身的力氣控制著她。就在我去取繃帶的時候,她揪住我的頭髮,用力地把我的頭往後拉。我大吼一聲,我可不像某些人那樣,當有人扯住我的頭髮,特別是對我使蠻勁的時候,這會讓我疼得無法忍受。我疼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於是我用手肘往後一搗,我好像碰到了什麼,她立刻就鬆手了。
  我轉過頭來一看,她的鼻子正在嘩嘩地流血。
  「噢,媽的,怎麼會是這樣呢……」我抱怨道。
  不管怎麼說,這讓她安靜下來了。我幾乎是很順利地就給她把傷口包紮好了,只是在最後一陣發作中,她把紅藥水全都碰灑在我身上。我來不及把腳收回來,昨天晚上,我剛在自己的皮鞋上塗上白色鞋油,現在其中一隻已經變成了鮮紅色,另外一隻白得更加刺眼了,這是一種令人吃驚的效果。她的手還在流血,但是鼻子已經好多了。她低聲抽泣著。我不打算去安慰她,我必須克制自己才能不過去抓住她,搖晃著她,讓她為自己所做出的舉動,向我道歉。我已經做好了準備,既然局面已經得到控制,那就聽任她一直哭下去算了。
  我又在她的手上纏了一圈繃帶,離開之前我還遞給她一塊手絹,讓她擦去鼻子上的血跡。我一句話沒說,走進廚房清理地上的碎玻璃。準確地說,我點了一支菸,站在那裡看見碎玻璃像一群飛魚一樣,在瓷磚地面上閃著光。一股冷風從窗口吹進來,不一會兒我就開始發抖了。我心裡想著接下來怎麼把這裡弄乾淨呢,要不要把吸塵器搬出來,還是只用一把掃帚和一個畚斗就行了。這時,我聽見樓下的門「砰」的響了一聲,我把所有的想法都暫時擱下了。一秒鐘之後,一個男人突然出現在街頭,他怒氣沖沖地,腳上穿著一隻紅色的皮鞋。
  她至少領先了我五十公尺左右,我嘴裡發出的吼叫像渦輪一樣給了我動力,使得我快速前進。我已經能看清楚她可愛的屁股在牛仔褲裡跳動,她的頭髮在前後飄動。
  我們像兩顆流星穿過街區。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追趕,她勁頭十足,不管怎樣,我都會對她表示欽佩。我們像火車頭一樣喘著粗氣。街上空無一人,空氣中到處都散發著野草的芳香,但我根本無暇去觀賞美景。我正在氣勢洶洶地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追擊,耳邊響起了一段段電影中追逐的音樂。我喊了她兩三聲,後來我想最好還是把嘴巴閉上。幾個無所事事的人扭過頭來看著我們,對面的馬路上有兩個姑娘胡亂叫嚷著,她們在為貝蒂加油;當我們從街角拐過去的時候,還能聽到她們的喊聲,我對第一個毫無防備地,與她們迎面撞上的人深表同情。
  當我發現離她只有三四公尺遠的時候,感覺到勝利的微風正從耳邊吹過。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再加把勁,已經穩操勝券了,老朋友,衝刺的時候到了。就在那一刻,我感受到極度的喜悅,這種震顫波及到身體的周圍,她肯定也感覺到了這種氣氛,她不需要回頭,我不知道她在搞什麼名堂,一隻垃圾桶突然滾到我的兩腿之間,我縱身一躍跳了過去,腳落地的時候不慎滑倒了,一團無名的怒火從胸中燃起。
  我盡可能快地爬起來,她至少已經超過我三十公尺遠了。當我喘過氣來的時候,這讓我感到心急如焚,但是我馬上又開始追趕。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無論如何我都要把這個姑娘抓住。如果她知道我已經下定決心,也許她就不指望能用一個小小的垃圾桶阻擋我,她就會面對現實了。
  我的膝蓋很痛,這是我摔倒時受的傷,不過她逐漸放慢了腳步,我落在她後面的距離不算太遠。我們不知不覺地跑了很長一段路,我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有很多倉儲罐的地方,一條鐵路從倉庫中間穿過。然而這不是那種令人厭惡的地方,到處都是鏽跡斑斑的東西,雜草叢生,一切都沐浴在神奇的月光下,我們並非奔跑在一片被廢棄的、充滿荒蕪之美的地方。恰恰相反,這裡所有的建築物都是新的,周圍的地上鋪滿了瀝青,我不知道是誰在支付這裡的電費,不過看上去這裡的燈光亮如白晝。
  貝蒂從一個夾雜著藍色和粉紅色的倉庫邊上轉進去了,那是一種讓人感動的粉紅色,她真的太能跑了。我的膝蓋腫得像一個小葫蘆似的,我咬緊牙關,步履艱難地追趕著,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腦袋昏昏沉沉的。讓我感到寬慰的是,她已經筋疲力盡了。她在我前面沒有多遠的地方,這個倉庫似乎永遠看不到盡頭,她常常要倚靠在牆上,或者用手一推,藉著這股勁繼續往前走。現在我開始感覺到冷了,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浸透了,我覺得全身一下就被這寒冬的夜晚緊緊地捆住了。我低下頭看著我的羊毛衫,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慄起來。
  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她已經站住了。我沒有趁機朝她撲過去,只是像平常那樣走過去——甚至可以說是小心翼翼的,我想最好等到她嘔吐完了再過去。當一個人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沒有什麼比嘔吐更讓人難以忍受的了,簡直要把人活活地勒死。
  至於我,我膝蓋周圍的藍色牛仔褲膨脹得像一個香腸一樣。我們似乎墜落到地下三十六層深的地方,在一座恐怖的博物館裡。我們像兩個走路搖擺不定的瘋子,在酒吧關門的時候被人從裡面趕出來。外面燈光很刺眼,我覺得我們就像是在拍電影一樣,或者是一部反映夫妻生活的紀錄片。我等著她打完最後一個嗝兒,才打算開口說話。
  「嗨,我們就要凍死了!」我說。
  她的臉全被她的頭髮蓋住了,我幾乎看不到她。我這樣說絲毫不誇張,我很難抑制住牙齒發出打顫的聲音。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即將埋入冰雪中的人,最後望了一眼遠處的夕陽。
  在我們完全凍僵之前,我抓住了她的一隻手臂,她立刻將我推開。這件事從早晨就開始了,現在已經是深夜了,我們還沒有解決。而且還是在寒冷的冬天,我覺得這一天我已經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現在我一個銅板都不想再花了。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我毫不猶豫地揪住了她的衣服領子,她的手臂還沒來得及放下呢。我迫使她緊貼著倉庫的牆壁,我的鼻涕流出來了。這個晚上把我搞得狼狽不堪。
  「要想給自己留點面子,就別把事情做得太絕!」我說。
  這個夜晚讓我變得陰險起來。她站在那裡不僅不聽我勸,還拚命地掙扎著,我把她緊緊按在彎曲的鋼板上,而且我覺得力量更足了。就算我心裡願意,也不能輕易地把她鬆開。也許她明白了這一點。她開始吼叫起來,接著不停地往鋼板上撞。倉庫就像地獄門外的一口大鐘,被她敲響了。
  看見她這副模樣,簡直讓我徹底崩潰了,她的嘴巴扭曲著,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就好像我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我不能長時間這樣撐下去,包括她的憤怒和喊叫,所有她想把我牢牢釘死在那裡的舉動,更何況這個姑娘的手臂已經受傷,而且她又這麼好鬥。為了讓她清醒過來,重新恢復理智,我打了她一記耳光。我從沒有像那樣做過,但是為了把附在她身上的魔鬼驅趕出來,我帶著幾分瘋狂和憤怒,掄起手臂打了她幾巴掌。
  就在這時,一輛警車像旋轉的飛碟一樣出現在我們面前。我鬆開了貝蒂,車門打開的時候,她一下子滑倒在地上。這輛警車像一個兒童玩具似的,車頂發出藍色的光芒。我看見一個年輕的警官在地上打了個滾,然後將手裡端著的傢伙對準了我。一位年長的警官從警車另一邊走下來,手裡拿著一條很長的警棍。
  「好吧,這裡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問。
  我非常痛苦地嚥了幾口口水。
  「她心情不太好,」我說,「我沒有揍她,我擔心她有些精神失常……我知道這有些讓人難以置信……」
  年長的警官微笑著把他的警棍放在我的肩膀上。
  「為什麼會讓人難以置信呢?」他問。
  我吸著鼻子,轉過頭來看著貝蒂。
  「現在她看上去好多了,」我嘆了口氣,「我們可以走了……」
  他把警棍放在我另一側的肩膀上,我又開始感到快要凍僵了。
  「在這個特殊的地方突然精神失常,是不是有點奇怪?」
  「我知道。不過我們是從很遠的地方跑過來的……」
  「是的,但是你們還年輕,跑步對心臟很有益處。」
  警棍的分量讓我的鎖骨微微顫動起來。我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情,但是我不願這樣去想。我覺得現在的處境,就像是一個人眼看著鍋爐的壓力不斷向上攀升,而他卻希望閥門能夠儘快地自動關閉。我已經麻木了,身體幾乎凍僵了,對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我感到十分憎惡。年長的警官俯下身來看著貝蒂,但是並沒有放開我。我覺得他的警棍似乎挪動一下,從我的肩膀上滑下來,又貼在我的肚子上。
  「那麼,這位年輕的女士……她的感覺如何呢?」他問。
  她沒有回答,用手把眼前的頭髮分開,看著警官,我發現她看上去好多了。當我等著鍋爐把我的臉炸飛的時候,可以把這當作是一個小小的獎賞。我讓自己沉浸在這絕望的溫柔中。經歷了這麼倒楣的一天之後,我已經動不了了。
  「我希望現在就結束,」我喃喃自語,「你們沒必要讓我在這裡等下去……」
  他慢慢地站起來,我的耳朵裡嗡嗡直響,全身上下到處都不舒服,當我等著年長的警官站起來的時候,時間在一分一秒地延續著,就像幾個閒得無聊的人,在參加一場嚼口香糖比賽一樣。他看了看我,然後轉向那個年輕的警官,他仍保持原來的姿勢,閉著一隻眼睛,身體紋絲不動。這幫傢伙的腿一定是不鏽鋼做成的。年老的警官嘆息道:
  「理夏爾,該死的,我已經告訴你多少次了,我不想看到你用那玩意兒對著我。你怎麼總是不明白呢?」
  那傢伙的嘴唇動了一下:
  「別擔心,我瞄準的不是你,而是他。」
  「我知道,但是誰也不確定,我看你最好還是把那玩意兒放下吧……」
  年輕的警官看起來不太情願:
  「和這種瘋子在一起,我不大放心,」他說,「你看到他鞋上的顏色啦?看到了嗎?」
  年長的警官點了點頭。
  「是的,但是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在街上碰到一個頭髮染成綠色的傢伙……要抓住證據才行,你知道,現在的世界就是這樣……不能僅憑這些細節,就輕易地下結論。」
  「其實這不過是一個很荒唐的意外事件。」我答腔說。
  「呵呵,現在你明白啦?」年長的警官說。
  那個年輕的警官不情願地把他的槍放下來,手伸進頭髮裡用力地搔著。
  「最近這些天,如果不多加小心的話,我們很可能會遇到麻煩。你這是在自找麻煩,你沒想到過在這小子身上搜一下嗎?不,當然沒有,你不會想到的。你感興趣的,只是叫我把槍收起來,難道不是嗎?」
  「聽著,理夏爾,別弄錯了……」
  「去你的吧,那又能怎麼樣……媽的,我說的沒錯!每次都是這樣……」
  他彎下腰去,慍怒地撿起他的大蓋帽,接著又鑽回到車上,「砰」的一聲把車門關上了。他扭過臉去看著別處,嘴裡咬著大拇指的指甲。年長的警官似乎很生氣。
  「該死的!」他說,「告訴你,我已經當了四十年警察。用不著你來教訓我,我知道該怎麼做!」
  「那好,你自己處理吧,這種事我才懶得管呢,就當沒有我好了……」
  「嗨,你看看他們……這個姑娘幾乎都站不起來了,如果這小子敢亂動的話,我會把他的腦殼敲碎的……」
  「讓我一個人待著吧,讓我安靜一會兒!」
  「知道嗎,你的脾氣實在太壞了!」
  年輕的警官彎下腰迅速地把車窗搖上來。接著他把報警器打開了,然後把兩隻手臂交叉起來。年長的警官臉色變得鐵青,他衝到警車跟前,但是年輕的警官從裡面把車門鎖上了。
  「把門打開!馬上把這玩意兒關掉!」年長的警官吼道。
  貝蒂用手摀住了耳朵,可憐的姑娘,她剛剛恢復了理智,她一定感到很困惑。事情非常清楚了,這是警察的一次例行巡邏。年長的警官彎著腰趴在引擎蓋上,透過擋風玻璃往汽車裡面看,他脖子上的青筋像繩索一樣暴露出來。
  「理夏爾,我可沒和你開玩笑!我給你兩秒鐘時間,趕快把那玩意兒關掉,你聽明白了嗎?」
  這種驚險的場面又持續了幾秒鐘,之後理夏爾把報警器關了。老傢伙又朝我走過來,手撫在額頭上。他目光呆滯地摸了摸鼻子,沉默又一次降臨了。
  「唉……」他說,「現在新來的都是受過特殊訓練的年輕人,雖然不錯,不過他們的神經過於緊張了……」
  「很抱歉,這些都是我造成的。」我說。
  貝蒂在我身後擤了擤鼻涕,年長的警官把褲子往上提了一下。我抬起頭仰望著星空。
  「你們是臨時經過這裡嗎?」他問。
  「我們接管了一家鋼琴店,」我說,「我們和店主很熟。」
  「噢,你說的是埃迪?」
  「是的,你認識他?」
  他愉快地向我微笑一下。
  「我認識這裡所有的人。二次大戰結束後,我一直待在這裡。」
  我渾身顫抖著。
  「你很冷嗎?」他問。
  「嗯?對,是的。我已經凍僵了。」
  「那好,你們兩個一起上車吧,我開車送你們回家。」
  「不會給你添麻煩吧?」
  「沒關係,看到有人在這些倉庫附近閒逛才麻煩呢,天黑以後一般不會有人來這裡。」
  五分鐘之後,他把我們送到了家門口。當我們下車的時候,年長的警官從車窗裡探出頭來。
  「嗨,希望你們今晚的家務糾紛,就到此為止吧,嗯?」
  「好的。」我說。
  貝蒂打開房門,先上樓去了,我看著他們開車離去,一直等到他們徹底消失在街頭。如果我不是這麼冷的話,就不會立即從人行道上走開。當時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好像剛做完腦葉切除手術,才睜開眼睛一樣。這是一個冬天的夜晚,天空特別晴朗,寒冷的空氣席捲著街道,讓我倍受折磨。我抓住這個獨處的機會,發出幾聲痛苦的呻吟,然後轉身回到家裡,接著上了樓。
  我拖著傷痕累累的膝蓋爬到樓上,這件事確實讓我受到致命的打擊,但是當我走進房間的時候,還是盡可能露出一絲微笑,去紓解一下緊張的氣氛,感覺就像是掉進一塊蘋果餡餅裡似的。
  貝蒂正躺在床上,她仍然穿著衣服,扭過頭去背對著我。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把膝蓋伸直了,一隻手臂搭在椅子背上。看著她又緩過精神來了,我在心裡說,真他媽的活見鬼啦。沉默就像是一陣綴滿金飾玉片的豪雨,落在一片烤焦了的麵包上。我們兩人一句話都沒有說。
  生活仍在繼續。我站起來,到浴室裡檢查一下腿上的傷。我把褲子脫下來,我的膝蓋腫得很粗,油光鋥亮的,很難看。我站起身來,對著鏡子端詳自己。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樣的腦袋和膝蓋太協調了,簡直可以說是步調一致,當其中一個讓你流淚的時候,另一個就會讓你發出怒吼。我在開玩笑呢,但是另一方面,我確實不知道該給膝蓋上什麼藥,我的藥箱裡根本找不到什麼靈丹妙藥。最後,我盡可能小心地把褲子穿上,然後吃了兩片阿斯匹林,取出剩餘的紅藥水,還有一些外用藥棉和一條很長的繃帶,走到另一個房間。
  「我覺得,必須用繃帶重新給你包紮一下,」我說。
  我站在那裡,彷彿是一個正在等候指示的人。但是她沒有動彈。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只是她的膝蓋與胸部貼得更近,她保持絕對的沉默,一綹頭髮散落到肩膀上,但我不太肯定。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緩過來,想去看看怎麼回事,看上去我似乎在思索,其實什麼都沒有想。
  她睡著了,我坐在了她的身邊。
  「你睡了嗎?」我問。
  我彎下腰把她的鞋脫掉,像那樣的網球鞋,穿著它跑遍整個城鎮再理想不過了,這些細節能夠讓你對事物的邏輯性產生聯想。就在昨天,她還穿著高跟鞋晃來晃去,後來我在樓梯下面等著去抱她的時候,當時她還笑容滿面呢。我把她白色的鞋子放在床邊,然後安詳地把她的上衣拉鍊拉開了。她一直在睡覺。
  我去拿一些紙巾擤鼻涕,在我洗手的時候,順便含了兩片止咳糖。此刻,夜晚像一場暴風雨似的,把森林大火澆滅了。我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接著閉起眼睛停了幾秒鐘,讓熱水從我的手上輕輕地流過。
  之後,我又回她的身邊,去處理一下她的繃帶。我輕輕地包紮,就像給一隻小鳥的爪子上夾板一樣。我把紗布一點一點地取下來,並沒有把她從夢中驚醒。我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伸展開來,看看傷口是否乾淨,然後用小吸管把紅藥水塗上,接著我又耐心地纏了一層繃帶,纏得很結實。我把黏在她指甲上面的血跡擦乾淨,盡可能全都清除掉,我想我一定是愛上了她的小傷口,這一點我能夠感覺到。
  我在廚房裡喝了一大杯熱朗姆酒,雖然我的身上很快就開始冒汗了,但是我還是應該關照一下自己。我花了點兒時間,把窗檯上的碎玻璃清理乾淨,然後又回到她的身邊。我抽了一會兒煙,心想,我是不是選擇更困難的道路;對一個男人來說,跟女人在一起生活是否算得上最可怕的經歷;是把靈魂出賣給魔鬼,還是最終失去自我。我陷入了矛盾和困惑的深淵中,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貝蒂醒來的那一刻。她在睡夢中輕輕地翻了個身,一股清新的氣息從我的心中流過,把所有晦暗的思想全都驅散了,就像在氣味兒難聞的嘴裡,噴入一股含有薄荷清香的噴霧劑一樣。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應該讓她脫掉衣服睡覺,像這樣她一定會感到不舒服的。我從地板上撿起一本雜誌,然後漫不經心地用手指翻閱著。我的星座占星圖預言,這一週,我和辦公室裡的同事很難相處,但卻是謀求加薪的好機會。我已經意識到,這個世界正在變得越來越狹窄,再沒有什麼令我感到驚奇了。我起來吃了個橘子,它亮得如同燈泡一樣,裡面充滿了維他命C,然後我像子彈一樣飛過來,又回到她身邊。
  我用魔術師的手指把她的衣服脫掉了,我正在玩一場大型的彩棒遊戲,每玩一次都要屏住呼吸,否則就有可能輸掉。她的羊毛衫讓我感到很棘手,特別是要讓她的腦袋從領子裡鑽出來。眼看就要脫下來的時候,她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我覺得汗珠兒從自己的額頭上冒出來了,這只是由我的一根頭髮引起的一場虛驚。之後,我甚至都不想把她的T恤和胸罩脫下來啦,我不想在兩根內衣吊帶上浪費時間,只要把中間的搭扣解開就行了。
  給她脫褲子沒遇到一點麻煩,襪子自己就脫落了。扯下她的內褲兒,對我來說就像玩兒童遊戲一樣。在放下之前,我把它放在鼻子底下,噢,這些黑色的花蕊,噢,布滿溝坎的小東西,在一個男人的手上,這些揉皺的花瓣全都閉起來了,我僅僅把你們貼在我的臉上一秒鐘,在凌晨一點這個時刻,感覺真的棒極了。品嚐到這種滋味之後,我就不會再想到死了。為了治好我的支氣管炎,我去找來一些朗姆酒。
  我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床。為了那條讓我倍受折磨的腿,我乾了一杯。接下來的一杯是為了她的手喝的。再一杯是為了終於熬過去的這個夜晚,還有一杯為了整個世界。我不想忘掉任何一個人。我發現如果我把頭往後一歪,頭頂就會貼在貝蒂的大腿上。我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待了一會兒,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我的身體在浩瀚的宇宙中遊蕩著,像一個掉了腦袋的玩具娃娃一樣。
  當我覺得精力充沛的時候,就站起身來,接著用手臂把她輕輕托起來。我把她託得高高的,這樣我只要低下頭,就能把臉埋在她的肚子上。慢慢地,她身體裡的熱量溫暖著我,我想盡可能站得長久些。我的手臂僵硬得像活動扳手一樣,但為了讓我的心靈得到休息,這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方式。於是我一直堅持著,彎著腰,用半個鼻子輕輕地摩娑著她的皮膚,溫柔地呻吟著,朗姆酒開始讓我的背上冒汗,要把體內的毒素清出來,我什麼事情都不去想了。
  過了一會兒,她微微地睜開了一隻眼睛,我彷彿像一片葉子似的顫動著,我的手臂馬上就要支撐不住了。
  「嗨……嗨,你在幹什麼呢?」
  「我正要把你放到床上去呢。」我低聲說。
  她很快又睡著了,我把她放到床上,然後將被子蓋在她身上。我開始在房子裡走來走去。我後悔自己把橘子吃了,雖然我很疲憊,但卻合不上眼。我去沖了個澡。不小心把一些涼水濺到膝蓋上。真糟糕,我的心在胸膛裡怦怦直跳。
  最後,我撤退到廚房裡。我站在窗戶邊上,狼吞虎嚥地吃了一個火腿三明治,我望著從別的房子裡照過來的燈光,燈光反射到陰暗處,彷彿是從水底下發出的微光一樣。我一口氣喝下去一罐啤酒。那輛賓士車就停在下面。我打開一扇窗戶,把一個空啤酒罐扔到車頂上,它發出的聲音讓我無動於衷,然後我又把窗戶關上。總之,這輛汽車也許是引發這場衝突的原因。此外,這件事發生之後,我每天早晨起來,再也不會站在窗戶旁邊,去查看它是否還停在那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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