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 三十七度二 - 愛情小說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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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度二 by 菲利普·迪昂

2019-12-6 18:10

  接近十一點的時候,我們到達葬禮現場。陽光明媚,天空一片湛藍。我們已經有幾個月沒有遇見過像這樣的好天氣了,空氣中散發著清香。夜裡我睡得很舒服,我們可以把腿全都伸展開,這就是豪華轎車的好處,而且座位也很舒適。到了墓地,我站在太陽底下,身上也不覺得冷了;當人們喘著粗氣,吆喝著把棺材放下去的時候,我把眼睛微微地閉起來,太陽暖暖地照在臉上,我陷入一片沉思中;我對自己說,人類只不過是宇宙的一分子,思考這些問題不過是為了消磨時間,我心想,我們是不是該吃飯了。
  似乎根本沒有人去關心這些,我們默默地回到那幢房子裡,我走在後面。我們到鋼琴店上面蹓躂了好一會兒,才有人想起去把冰箱的門打開。然而,她只是一個獨居的老太太,一個將要入土的女人,她的胃口差不多跟小鳥一樣。通常他們只是來一小塊排骨、半包爆米花、一瓶要過期的優格和一些乾麵包就夠了。埃迪看起來好多了。他臉色蒼白,眉頭緊鎖,不過已經恢復了平靜,而且過了一會兒,他就用平靜的語氣向我要一點兒鹽,接著他又說,還好,今天的天氣不錯。
  下午的大部分時間,埃迪都坐在一個裝滿照片的抽屜面前,他翻閱著一些信箋,嘴裡自言自語地嘮叨著什麼。我們打著呵欠瞧著他,然後就把電視打開了,為了不時地轉換頻道,我們都不知道從座位上起來多少回了,直到最後夜幕降臨。我和貝蒂一起出去買點東西,我們也把邦果一起帶去了。
  這地方簡直棒極了,路邊的人行道上長滿了大樹,街上很少能見到小汽車,我覺得已經有幾個世紀沒有放鬆一下了,走在街上我幾乎要笑出聲來了。回來以後,我們把一個很大的砂鍋放在爐子上。埃迪刮了臉,洗了個澡,頭髮重新梳理了。主菜上來之後,我們又端上了一個三公斤重的起司,和一個像桌子那麼大的蘋果派。飯後我把桌子收拾了一下,然後就去廚房刷碗了。姑娘們堅持要看電視上播放的一部西部片,這部影片我已經看過至少一百遍了,不過這並沒有讓我感到厭煩,我的狀態又恢復過來了。
  我坐下來抽了一支菸,等著邦果把鍋裡的剩菜吃光。雖然有旁邊燃燒的爐火聲,我還是能諦聽到街上的寂靜,感覺彷彿是夏夜的滋味。之後,我捲起袖子,嘴裡叼著一支菸,在廚房的水池裡洗洗刷刷,漾起很多白色的泡沫。
  當埃迪進來幫我的時候,我手裡正在拾掇一個湯盆。我向他使了一個眼色。他手裡端著酒杯,站在我的身後,低頭看著腳底下。我正在刮一塊黏在牆上的東西。
  「喂,我想給你們提個建議。」他開始說。
  我盯著浸泡在水裡的手,心裡緊張起來;目光凝固在面前的瓷磚上,水已經濺到我身上了。
  「讓貝蒂和我留下來看顧這家商店。」我接著說。
  「你是怎麼猜到的?」
  「我不知道。」
  「好吧,我去問問貝蒂,看她是如何打算的。如果她不想幹,那麼你願意嗎……」
  「是的,我願意留下來。」
  他點了點頭,回到另一個房間去了,我又開始洗盤子。我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重新把精神集中到手底下,這樣刷完碗碟的時候就不會打碎太多了,我很難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正在做的事情上來。我更喜歡衝著嘩嘩流動的自來水發愣,最好自己也融入到這幅靜謐的圖畫中。我時不時地會洗出一個盤子來,我不想被埃迪的建議沖昏了頭腦,不願意讓自己被這些很明確的想法牽著鼻子走,我腦子裡把這些念頭向外驅趕著。我更願意保持一點懸念,讓自己沉浸在一種愜意的感覺中,其他的什麼都不去想。遺憾的是電影音樂太令人感到乏味了,我應該得到比這更好的享受。
  正如我所期待的那樣,貝蒂對這個消息興奮不已。她總是很願意去接受新鮮事物。她總是堅信一些東西正在某個地方等著我們,當我很難對某件事情做細微的甄別時,當我對她說,還有其他的東西在別處等著我們,這時,她總是哈哈一笑,然後用眼睛瞪著我說,為什麼你總是喜歡鑽牛角尖兒呢?她問我,你覺得「一些東西」和「其他的東西」有什麼不一樣呢?我不想和她爭辯,通常會把這件事擱置起來,然後慢慢地等著這件事煙消雲散。
  那個晚上,我們花了不少工夫才把這件事確定下來,我們盡可能把整個事情弄得簡單一些。很顯然,這是埃迪給我們準備的一份禮物,雖然從形式上看有所不同。
  「總之,我已經完全失去她了,現在我和麗莎什麼都不需要。馬上就把這房子賣掉,是很難讓人接受的,我不願意讓陌生人隨便住在母親留下的房子裡……」
  他悄悄地用眼睛的餘光看著我們,好像我們是他的孩子似的。當他向我們說明賣鋼琴的問題時,我笑著給他開了幾瓶啤酒。總之,這件事看起來不是特別複雜。
  「知道嗎,我一點兒都不擔心,」他表示說。
  「當然啦,我也一樣。」
  「如果將來遇到什麼問題,你知道怎麼能找到我。」
  「我們會把所有問題都處理好的,你放心吧。」
  「好吧,你們在這裡就跟在自己家裡一樣。」
  「埃迪,你什麼時候想來就過來瞧瞧吧。」
  他點了點頭,然後和貝蒂擁抱了一下。
  「你們兩個真好……」他低聲說,「真的是幫我解了燃眉之急啊。」
  這件事明擺著是埃迪在成全我們,這誰都能看得出來。接下來是一段充滿歡欣的沉默,就好像夾在兩片麵包之間的一層奶油似的。
  「我只要求你們做一件事。」埃迪說。
  「沒問題,你說吧……」
  「如果你們不嫌麻煩的話,能經常到她的墓前獻上一束鮮花嗎?」
  他們是晚上啟程回家的。當我喝最後一瓶啤酒時,貝蒂正眯著眼睛在客廳裡走來走去,這種舉動讓我忍不住笑起來。
  「我發現那邊角落裡有一個長沙發,」她認真地說,「你覺得搬到這邊來,行嗎……」
  「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呢……」
  「好吧,我們試試看……」
  我們單獨待在這座房子裡還不到五分鐘。我仍然能夠聽見埃迪祝福我們的話,以及車門關上時發出的聲音,我想知道這是不是一個玩笑呢。
  「現在……你馬上就要開始行動啦?」
  她驚奇地看著我,她把一縷長髮別在耳朵後面。
  「為什麼不呢?時間還不算太晚……」
  「但是,我想說,這些活也許可以等到明天來做……」
  「呵呵,你不是在開玩笑吧,這只要一分鐘就夠了……」
  這東西是二戰時期的,它至少有三噸重。我們必須把地毯捲起來,然後一點一點地向前移動,一直穿過整個房間,因為輪子被卡住了;說實話,做這種苦差事的時間實在太晚了。不過,當你和一個非常值得你去愛的姑娘一起生活的時候,有些事情你一定會毫無怨言地去幹。當我把碗櫥搬到一個更合適的地方去的時候,心裡就是這麼想的。表面上我牢騷滿腹,但是心裡卻樂滋滋的。甚至在我睏得特別想去睡覺的時候,我也能再為她搬兩三件傢俱,說真的,如果我知道如何下手的話,為了她搬走幾座山我都願意。有時候,我捫心自問,是不是為她做得夠多了,有時候,我總擔心自己做得不夠——畢竟要做個稱職的男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須認識到女人們都有點古怪,如果她們認真起來,常常令人捉摸不透。儘管如此,我還是常常去想,是不是為她竭盡全力了呢。多半是在晚上,當我先躺到床上,看見她從浴室的架子上把洗面乳取下來時,會這樣想。總而言之,任何東西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如果要想在生活中成為一個強者,就必須不辭勞苦地去拚搏一番。
  我們兩人忙得身上都出汗了。坦率地講,我已經累得兩個腿肚子都發軟了,也許我的體力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我一屁股坐在長沙發上,目光環顧著四周,露出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現在,這裡已經煥然一新了。」我說。
  她挨著我坐下來,輕輕地咬著嘴唇,膝蓋抬起來墊在下巴底下。
  「是的……還不能肯定……必須試試不同的方式。」
  「你還想試什麼?」我問。
  她打了個呵欠,抓住我的手。
  「算了,其實我也累壞了。我只是這樣說說罷了……」
  過了一會兒,我們走到床前。當我把被子掀起來的時候,她攔住了我。
  「不行,我不能這樣睡……」她說。
  「你想說什麼呢?」
  她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注視著這張床。確實,有時候她會呈現出一種十分突兀的表情,我確實沒有轉過彎兒來,她的表情讓我感到驚奇。但是我並不擔心什麼,姑娘們常常會讓我感到迷惑,慢慢地我也就習以為常了。我承認不可能完全弄明白她們,我保留自己的意見,然後我不露聲色,悄悄地觀察她們的舉動,說不定再過一會兒,她們就會做出一些離譜的事情來:那是一些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目瞪口呆的舉動。我發現自己彷彿來到一座坍塌的橋跟前,漫不經心地往空中扔幾塊石頭,然後又轉身離去。
  當然,她並沒有回答我。但是她的想法全都寫在臉上了。
  「你到底不能幹什麼呢?」我問。
  「睡在那張床上……我不能睡在那裡!」
  「聽著,這張床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而且房子裡只有一張床。想想看,這簡直太可笑了。」
  她搖著腦袋,一直向後退到門口。
  「不,我不能這樣做。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別再逼我了……」
  當她轉身溜走的時候,我樂呵呵地在床邊坐下。透過窗子,我看見天上有兩三顆星星,天空變得晴朗起來。我走進另外一個房間裡,她正在搖動沙發扶手。她停了一會兒,向我笑起來。
  「我們必須把這玩意兒打開,」她說,「我敢說,我們會很舒服的。」
  我二話沒說,一把握住了其中的一個扶手,像撼動一棵李子樹那樣用力搖動著,直到把它拿在手裡。這張沙發好像已經閒置很多年了。看來她不可能一個人搞定,於是,我走過去給她幫個忙。
  「去把床單找出來,」我說,「我來弄這個。」
  這個扶手給我製造了很多麻煩,我必須藉助一根椅子腿兒作槓桿,把它撬起來。我聽見貝蒂吱嘎一聲把壁櫥門打開了。我根本不知道這東西是怎麼做的,我躺在地板上察看沙發底部。我發現有一些很粗的彈簧朝不同的方向支稜著,還有十分鋒利的鐵片。總之,這是一個相當危險的東西,這是一種讓人感到厭惡的機械裝置,因為一不留神它就會把你的手指頭切下來。這時,我發現沙發邊上有一塊很大的踏板。我站起來,在沙發旁邊騰出一塊地方,雙手牢牢地抓住椅子背,使勁用腳去踩踏板。
  但是,這些全都無濟於事,這玩意兒紋絲不動。我重新再來,猛地跳起來,用盡全身的力量去踩,但是我沒辦法把這張該死的沙發床打開,各種辦法都嘗試過了,但還是不行。當貝蒂手裡拿著床單走過來的時候,我身上開始冒汗了。
  「怎麼……沒有弄好嗎……」她說。
  「你以為呢……也許這玩意兒從來就沒人用過。我必須多花點兒時間,我手邊甚至連修理工具都沒有,真的……聽我說,就一個晚上,我們不會送命的,她又不是得什麼傳染病死的,你說呢,你覺得怎麼樣?」
  她好像沒有聽見我說的話,露出一副天真的模樣,用下巴朝廚房一指。
  「我記得在廚房的水槽下面看見有個工具箱,」她說,「沒錯,我想是的……」
  我朝桌子走過去,一隻手插在腰上,轉眼之間就把一瓶啤酒喝下去了。然後,用瓶頸兒指著貝蒂說:
  「你知道,你在要我幹什麼嗎?你知道現在都幾點了?你以為我現在會去擺弄這個破玩意兒嗎?」
  她微笑著走到我身邊,用床單把我裹住,摟在她的懷裡。
  「我知道你累了,」她溫柔地說,「現在我想要你做的,就是去找個地方歇著,讓我自己幹。我來負責把這東西弄好,這樣行嗎?」
  她沒有給我機會向她解釋,最聰明的辦法就是今晚放棄這個沙發。我站在屋子的中央,手裡抱著一堆床單,看著她把手伸到廚房水槽底下。
  過了一會兒,我覺得自己應該過去幫她一下。我嘆了口氣站起來,撿起從她身邊滑落到地上的錘頭,然後從貝蒂手裡把木柄拿過來。
  「好啦,讓我來吧。你會傷到自己的。」
  「嘿,這玩意兒是自己掉下來的,這又不是我的錯,我根本沒有碰它……」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我只是不想半夜三更、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己沒有汽車,疲憊不堪、神色慌張地到處找醫院,因為我們當中的一個正在血流不止。你最好還是離得遠一點……」
  剛開始,我先用鑿子在幾個關鍵的地方敲打一番,表面上看我似乎是有意選擇了某些部位,但是實際上,對於機械結構的奧妙我幾乎一竅不通,我根本看不出那些彈簧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貝蒂建議我把整個沙發徹底翻過來。
  「不行!」我吼道。
  這玩意兒確實很頑固,我背上已經開始淌汗了。我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把這堆垃圾徹底砸個稀巴爛;不過貝蒂在看著我呢,另外我不能看到自己被一個沙發給難住了。我又躺在地上檢查沙發的底部,我用手指在廢鐵上摸索著。突然,我覺得有些地方不大對勁,我皺著眉站起來,把座墊移開,然後看看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大概你得去把隔壁的鄰居叫起來了,」我說,「我需要一個電銲槍……」
  「問題很複雜嗎?」
  「不,不複雜。只是這玩意兒有二十公分被焊住了……」
  最後,我們把一些沙發的座墊鋪在地板上。把它拼成一個床的樣子,這讓我聯想到一盤碩大無比的水餃,上面灑滿了條紋狀的調味料。貝蒂偷偷地看了我一眼,想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我知道我們將會像狗一樣睡在這上面,但是如果這能讓她感到高興,覺得這樣很有趣的話,我也會欣然接受的。我開始體會到一種住在自己家裡的感覺,一想到我們在這裡度過的第一個夜晚是睡在地板上,甚至更增添了幾分情趣。這有點滑稽,但其中不乏那種我們可以在超市中發現的廉價的詩意。露宿,不禁讓我回想起當我十六歲那年,在一些特殊的聚會中遇到的情景,那時候能有一個枕頭和半個姑娘,我就會覺得很幸福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從前走過的路。現在我擁有這麼多沙發的坐墊,還有貝蒂在我的面前脫得一絲不掛。周圍的城鎮都已經進入夢鄉。我走到靠窗戶的地方站了一會兒,抽完了最後一根菸。幾輛汽車悄無聲息地從街頭經過,天空異常純淨。
  「似乎所有的人都調整了引擎,」我說。
  「你在說什麼?」貝蒂問。
  「我喜歡這個地方。我敢打賭,明天一定是個好天。嘿,難道你不覺得嗎,可是我已經累壞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比她早。我悄悄地爬起來,然後出去買了一些牛角麵包。天氣非常好,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在街上買了點東西,回家的時候手裡提著一個袋子,我從鋼琴店門口撿起幾封郵件看了一眼,都是一些廣告和募捐信之類的東西。當我彎下腰的時候,注意到櫥窗玻璃上有一層灰塵,於是我把這件事暗暗地記在心上。
  我直接走進廚房,把買來的東西全都倒在桌子上,然後就開始忙起來。咖啡機的聲音把她給吵醒了。她打著呵欠走過來,站在廚房門口。
  「那個賣牛奶的,是個白化病人。」我說。
  「噢,是嗎?」
  「想像一下,一個穿著白袍的白化病人,兩隻手各拿著一瓶牛奶,那會是怎樣的情景?」
  「嗯,這一定會把我嚇得手腳冰涼的。」
  「確實如此,我也會這樣。」
  當煮咖啡的水在爐子上沸騰的時候,我迅速地把衣服脫了,我們先是貼著牆邊,然後一起滾到沙發軟墊上。這中間開水都煮乾了,就這樣,我們第一次把鍋底燒壞了。接著我衝進了廚房,她卻鑽進了浴室。
  快到十點的時候,我們把桌上的碗碟收拾起來,然後用抹布把碎屑抹乾淨。房子是坐北朝南的,這樣我們就有很充足的光線。我望著貝蒂,伸出手來搔了搔頭。
  「好吧,」我說,「我們開始先做些什麼呢?」
  一直忙到黃昏時分,我才閒下來,坐到一把椅子上。
  屋裡瀰漫著一股令人厭惡的漂白水的味道,由於味道特別重,我心裡不由得想到,點一支菸該不會有什麼危險吧。光線逐漸變暗了,雖然這一天過得很充實,但是我們還沒出去散步呢。我們在一些最隱蔽的地方圍剿著死亡的氣息——在壁櫥裡,牆壁上,和盤子底下,特別是廁所的坐墊。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能如此徹底地清掃房間,房子裡再也不會遺留下那個老太太的痕跡了,甚至連一根頭髮,一根汗毛都沒有了;連懸掛在窗簾上一個眼神、瞬息之間的一個影子都找不到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清除乾淨了,感覺就好像我又一次將她殺害了一樣。
  我聽到貝蒂在臥室裡擦東西。她一刻不停地工作,她一手拿著三明治,另一隻手拿著抹布在窗戶上擦來擦去,她臉上的表情讓我想起了簡·芳達在影片《孤注一擲》中的一個場景,當時她已經在險惡的環境中待了三天。但是她,我說的是貝蒂,她已經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難道不是嗎?直到最後,我還是這麼認為。最讓人頭痛的是,當她擦洗東西的時候,紛亂的思緒像一條瀑布似的、源源不斷地流進她的腦袋裡。有時候,我會聽到她一個人自言自語,我沒有吭聲,悄悄地走到她跟前去仔細聆聽,這種情形一定會讓你感到不寒而慄。
  最讓我痛苦不堪的,是把床墊拖到樓下扔到街上。我在樓梯上吃盡了苦頭兒,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弄明白,原來床墊被頭頂上的吊燈勾住了,這讓我浪費了不少力氣。我把它橫過來,丟在街上的垃圾桶之間,然後再回去打掃一下戰場,彎著腰用拖把來回拖了幾下。忙完這些,當我自己想坐下來休息的時候,心裡就不會覺得不踏實了。這一整天,真的把我累壞了。不過,貝蒂必須馬上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麼,有些事情是不能拖的,她說,你怎麼就不能立即打個電話呢?你現在還等什麼呢?嗯……
  於是我趕緊抓起了電話,房子裡敞亮得如同一枚嶄新的硬幣,我撥通了埃迪的電話。
  「喂!是我……你們早就到家了吧?」
  「是的,你們那邊,一切都好嗎?」
  「我們正在收拾屋子,把幾件傢俱換了換地方……」
  「很好,太棒了。明天,我會把你們的東西,用火車託運過去……」
  「這件事全拜託你了。喂……貝蒂和我想問問你,我們能不能在廚房刷油漆,四面牆中的一面……」
  「可以,沒問題。」
  「哦,我們就這麼做了,我們很快就開始,這是個好消息。」
  「我一點不會介意。」
  「沒錯,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對了,我想和你談談走廊裡的壁紙,知道嗎,就是那種帶花紋的壁紙……」
  「我知道,怎麼啦?」
  「也沒什麼……但是你看,如果能找機會更換一下,換上一些顏色更鮮亮點的,你能想像用某種藍色嗎?你覺得藍色的怎麼樣?」
  「我不確定……那麼,你是怎麼想的?」
  「那樣會顯得寧靜得多。」
  「那好,就按照你想的去幹吧,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妥。」
  「行,太好了。我不想占用你太多的時間……你明白嗎,我只想徵得你的同意,知道嗎,這就是我要說的。」
  「你不要有太多的顧慮。」
  「好的,我明白了。」
  「那就好……」
  「等等,還有件事,我忘了問你啦……」
  「嗯?」
  「是貝蒂,她想打通一兩堵牆。」
  「……」
  「你在聽我說嗎……你知道當她腦子冒出一個主意的時候,她會怎麼做。總之我想對你說,這沒什麼了不起的,不像你想的那樣,這不是什麼大工程。只不過是一些小事……」
  「看你說的,不值一提的小事。這可不算是小事情……要把幾堵牆推倒,其程度遠遠超過小事了。你們可真會說笑啊……」
  「埃迪,聽我說,你是了解我的,如果不是什麼大事,我是不會來麻煩你的,你知道這些東西意味著什麼嗎,埃迪,你知道一粒灰塵可以改變整個世界嗎……想想看,這些隔牆就像是一道豎起的屏障,阻擋在我們與陽光普照的林中空地之間。你不覺得讓那些荒謬的屏障繼續留在那裡,是對生活的一種嘲弄嗎?當你因為一些危險的石頭,從而要繞過所要到達的目標時,你不覺得害怕嗎?埃迪,你難道沒有發現,生活中到處充滿了令人恐懼的象徵嗎?」
  「那好,你們幹吧。不過一定要小心……」
  「別擔心,我可不是瘋子。」
  當我掛斷電話的時候,貝蒂正在瞧著我,她的臉上露出一絲菩薩般的微笑。我發現她的眼神裡閃爍著一種光芒,這可以追溯到人類的遠古時代,那時男人們流著汗、大聲呼喊著,為他們的女人開鑿出一個可供藏身的洞穴,她們微笑著站在旁邊的樹蔭裡。從某種程度上說,想到我能滿足這一產生於遠古時代的需求,我感到很高興。我覺得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在為人類浩瀚的長河奉獻出個人的一滴水。更何況一樁小事是不會把人累垮的,而且現在如果不會在電鋸和電鑽櫃檯碰到一個促銷工具的傢伙,那真是見鬼了。這能讓人鼓足勇氣,至少可以解決架子之類的工作。其中的祕訣,就是小心不要被推銷員的花言巧語弄得頭腦發熱,失去理智。
  「好吧,現在,你總該滿意了吧?」我問。
  「是的。」
  「你不覺得肚子餓嗎?」
  我們一邊吃東西,一邊看電視上播的一部恐怖片,一些傢伙從墳墓裡鑽出來,發出恐怖的叫喊,他們在夜色中四處逃亡。快結束的時候,我開始打瞌睡,甚至睡了幾秒鐘呢。當我再把眼睛睜開時,可怕的場景還在繼續,他們在空曠的街頭發現一個老女人,把她的一條腿吃掉了。他們長著鍍金的眼睛,在看著我剝香蕉皮。我們一直等到他們中所有的人全都被火焰噴射器燒焦,然後才去上床睡覺。
  我們把沙發坐墊搬到臥室裡,我發誓明天早晨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去買個床墊,我拿自己的腦袋向天發誓。我們默默地鋪好了床,床單都已經洗過了,當床單攪動著屋內的空氣,像降落傘一樣落下來的時候,竟然乾淨得一塵不染。我們終於可以放心地睡了,完全不必擔心有被病菌感染的危險。
  一大早,我就聽見有人在砰砰地敲門。我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呢,因為我看見黎明時蒼白的微光,羞怯地徜徉在窗戶後面,而且鬧鐘的表面依然閃著亮光。我必須得起床了,雖然我覺得肚子不大舒服,但是我還是迅速地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沒有吵醒貝蒂,自己先下樓了。
  我打開了門,早晨的寒風讓我打了個寒戰。一位老人出現在我的面前,他頭上戴著一頂大蓋帽,大概有兩天沒刮鬍子了,他笑眯眯地看著我。
  「嗨,希望沒有打擾你休息,」他說,「是你把床墊扔到垃圾桶上的嗎?」
  我發現在他身後有一輛運送垃圾的自動裝卸車,正在緩緩地移動著,上面安裝著橘紅色的旋閃燈。我終於把它與老人聯繫在一起了。
  「是的,有什麼問題嗎?」
  「我們不會運這種東西,我們甚至都不想聽人說起它。」
  「那麼,我應該怎麼辦呢?把它切成一塊塊的,然後每天吃下去一塊嗎?」
  「我怎麼知道。畢竟,這是你自己的床墊,不是嗎?」
  街上空蕩蕩的,一片寂靜。白天似乎在伸展著四肢,就像一隻從安樂椅上跳下來的貓一樣。老人點了一支香菸,菸頭上閃著火光。
  「我明白這會使你感到厭煩,」他接著說,「我可以站在你的角度去想,沒有什麼比扔掉床墊更讓人頭痛的了……但是博比發生事故後,我們不想再去碰這種東西了。更何況,那個床墊也是完全一樣的,我彷彿又看到博比把它裝進汽車的翻斗裡,接著五分鐘之後,他的手臂就被炸飛了。你能想像那種可怕的場面嗎?」
  他說的話讓我如墜五里霧中,我的眼睛帶著睡意,還有一半沒全睜開呢。說了半天,博比究竟是誰呢?當我正想問他的時候,那個坐在汽車駕駛室裡的人,從裡面探出頭來,從馬路對面向這邊叫喊起來。
  「嗨,怎麼回事?有人找你麻煩嗎?」
  「是他,他就是博比。」老人說。
  博比繼續坐在卡車上,他把頭從車窗裡伸出來,周圍冒出一團團白色的水氣。
  「是這小子拿這該死的床墊給我們惹麻煩嗎?」他叫著說。
  「別激動,博比。」老人說。
  我覺得冷極了,這才發現自己還光著腳丫呢。外面到處都被一層薄霧籠罩著,在早晨的空氣中漂浮著,我的腦子反應比較遲鈍。博比嘴裡抱怨著,他打開車門,嘟囔著從卡車上跳下來。我渾身顫抖起來。他穿著一件肥大的運動服,袖子捲得高高的,我看到他的一隻手臂沒了,袖子末端露出一個巨大的鉤子。那是一種外面鍍鉻的、最廉價的人造義肢,通常是由保險公司賠償的,它的尺寸與汽車減震器差不多。我一下子被嚇呆了。老人叉著腿站在那裡,目光停滯在他的菸頭上。
  博比飛快地轉動著眼睛,向我們走過來,他撇著嘴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就在那一刻,我彷彿又坐到電視機前,眼前出現恐怖片裡的一個場景,只不過我現在身處活生生的現實中。博比看上去徹底瘋狂了,幸好他走到床墊跟前時站住了。一束燈光正好照在他的頭上,就像刻意安排好的一樣,讓我清楚地看見了他。他臉上的淚水像是雷射刻上去的一樣。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我想他大概是在向床墊發出怒吼。老人抬起頭來注視著天空,他吸了最後一口菸,接著又慢慢地吐出來。
  「我們已經很久沒看到這玩意兒了。」他對我說。
  博比發出的嚎叫像一支標槍似的,深深地刺痛了我的耳朵。我看著他用那隻健全的手舉起床墊,就好像抓住一個人的脖子似的。他凝視著對方的眼睛,彷彿眼前他抓住的這個傢伙,把他的一生都給毀了。他揮動著手臂狠狠地砸在床墊上,鐵鉤從裡面穿透出來,捲出一些碎棉花撒到路邊的人行道上。旋閃燈讓我產生出一種幻覺,彷彿是一個巨大的蜘蛛,正在我們的周圍編織著它的網。
  當博比哭泣著將他的義肢從床墊中抽出來的時候,老人把他的菸頭兒碾碎了。可憐的博比踉踉蹌蹌地,但是始終沒有倒下。天亮了。他又發出一聲尖叫,這次他瞄準得低了一點,大概在肚子的位置,他的義肢像一顆炮彈一樣洞穿了它。床墊被劈成了兩半。博比一刻不停地抽出義肢,又對準了它的頭部。布料已經撐不住了,「啪」的一聲裂開了,就好像殺豬的時候,豬的脖子砍斷了一樣。
  在博比連續的攻擊下,床墊已經化成了一堆碎塊,老人把臉轉向了別處。路邊的人行道上空無一人,夜色尚未全部褪去。我感覺似乎我們在等待著什麼。
  「好吧,現在行了,」老人說,「你願意過來幫個忙嗎?」
  博比已經筋疲力盡了,他的頭髮緊貼在額頭上,好像才從放滿水的浴盆裡鑽出來一樣。他乖乖地被我們帶到卡車面前,我們把他安置在方向盤後面。他問我要了一支菸,我給了他一盒,是黃色菸絲的那種。他搖晃著那顆夢遊者的腦袋,嘲諷地對我說。
  「嗨,這可是一盒同性戀喜歡抽的香菸啊!」
  「你說的沒錯。」
  我看得出來,他甚至都記不清發生了什麼事。為了讓自己更放心,我又看了一眼床墊,因為這些人會讓你對事情的真實性產生疑問,現實已經很棘手了,沒有必要再增加一些麻煩。現在我的腳都凍僵了。老人把一桶垃圾倒進砂石車裡,我默默地回家把鞋穿上。貝蒂一直在睡覺。我聽見他們發動了汽車,沿著街道緩緩地開走了,我在心裡問自己,為什麼要跑回來把鞋子穿上呢,當時才早晨七點鐘,我沒什麼要緊的事,只是感到有些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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