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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度二 by 菲利普·迪昂

2019-12-6 18:10

  當我收到出版商寄來的第六封退稿信時,我意識到我的書永遠不可能出版了,但是貝蒂卻仍然執迷不悟。她又把自己關在屋裡,神情憂鬱,兩天都沒有開口講話。我想盡千方百計去勸慰她,最終都是白費力氣,她根本就聽不進去。每次她都立即把我的書稿重新包好,再寄給其他的出版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太了不起了。這好比是一張獲取痛苦的月票,明明知道是一杯毒酒,卻還要硬著頭皮一直喝光了才肯罷休。當然我沒有和她這麼說,我的這部可愛的小說,每次它從空中飛過,翅膀上總是被打得千瘡百孔。但是讓我感到憂慮的不是小說,而是她。自從她發誓不再把那些傢伙的房子塗成紅色,我便開始為她的無處發洩而惴惴不安了。
  遇到這種情形,埃迪總是盡最大努力讓氣氛變得活躍起來。他經常有說有笑的,讓房子裡到處擺滿了鮮花;他總是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最終卻什麼忙都幫不上。如果我確實需要一個真誠的朋友,那我一定會選擇他,他很棒。人的一生中不能什麼都擁有,我能夠給予別人的東西實在太少了。
  麗莎同樣很出色,溫柔而善解人意。我們都盡力去幫助貝蒂,讓她振作起來。但總是收效甚微。每當我們從信箱裡發現退回的書稿時,她便望著天空唉聲嘆氣,之後她又一蹶不振。
  外面天氣變得很冷了,刺骨的寒風席捲著街頭,聖誕節臨近了。一天早晨,當我們醒來的時候,外面下起了暴風雪。晚上,我們在泥濘的道路上行走著。有時候,這座城市令我們感到絕望。我夢想到人跡罕至的地方去,那是寂靜而荒涼的沙漠,我的目光可以消失在地平線,我靜靜地構思著新的小說,或者計劃著晚餐吃什麼,要不就在黃昏中豎起耳朵聆聽夜鶯的第一聲歌唱。
  我很清楚貝蒂的問題出在什麼地方,這該死的小說將她牢牢地釘在地板上,捆住了她的手腳。她像一匹桀驁不遜的野馬,在跨越一堵石牆時碰傷了腿,她想重新從地上站起來。她嚮往一片陽光明媚的牧場,如今卻面對一堵憂鬱和陰暗的圍牆,她不可能坐以待斃,她不是這樣的人。只是像她這樣內心狂躁地全力抗爭,每天只會讓自己受到更多的傷害。看到這些,我的心都碎了,但是我什麼事都做不了。她將自己封閉在一個令人無法企及的角落,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涉足的地方。每當這種時候,我就只能喝點啤酒,把一個星期的拼字遊戲都拿來做,我敢肯定她是不會來打擾我的。如果她需要我,我仍然會守候在她身邊。等待,對她來說是一件最糟糕的事情。可以肯定地說,寫這本書是我幹過的一件最愚蠢的事。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能夠想像出每次她收到這種令人沮喪的退稿信時的感受,所有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以我對她的了解,我發現她對挫折的耐受力更強了。一次又一次地聽任別人撕扯著你的手臂和腿,你卻咬緊牙關一聲不響,這絕不是一個人能輕易做到的。當然,對我來說,我已經得到我最想要的,所以這件事對我來說就變得無關緊要了,這有點像我聽到從火星上傳來的消息一樣,這不會讓我晚上睡不著覺。也不妨礙我早上從她身邊醒來。在我寫的東西和這本書之間,很難看出它們之間有什麼聯繫,所以它被扔進垃圾箱也是預料中的事。我發現自己就像是一個街頭商販,正在煞費苦心地向一夥凍僵的愛斯基摩人兜售游泳衣,但是我卻對他們的語言一竅不通。
  實際上,我唯一期盼的,就是貝蒂最終對這件事感到厭倦,把作家從腦子裡徹底攆走,重新找回過去的生活:在太陽底下狼吞虎嚥地吃紅辣椒,站在走廊上傻乎乎地望著窗外的一切。也許這件事真的會發生,也許她的希望會在某一天早晨,像一根枯死的樹枝那樣腐朽斷裂,真的,這絕非不可能。只要那些愚蠢的傢伙為之點把火;當我想到這些的時候,就在心裡對自己說,我卑微得甚至連她的十分之一都不如呢。
  最後,我們從第六次退稿的陰影中擺脫出來,經過兩天的鬱悶之後,她的臉上慢慢地開始有笑意了。房子裡又逐漸恢復了日常生活的氣氛,降落傘最後終於打開了,我們平穩地著陸了。外面射進來的陽光吹乾了我們的淚水。一天,我正在煮一壺工序繁瑣的地道的苦咖啡。貝蒂取來一封信,一段時間以來,我的生活被這些該死的信攪得亂七八糟的。我厭惡地看了一眼貝蒂拿著的那封拆開的信。
  「咖啡這就煮好了,」我說,「寶貝,有什麼消息嗎?」
  「沒什麼。」她說。
  她走過來,眼睛卻沒有看我,然後把那封倒楣的信塞進我羊毛衫的領口裡。她輕輕地在那封信上敲打了幾下,然後一聲不響地走到窗前,把額頭靠在玻璃上。咖啡開始沸騰了,我趕緊把火滅掉。之後我把信拿出來,這是一封上面有署名和地址的信。信的內容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先生,
  我在這個出版社做編輯已經二十多年了,老實說,我編輯過的書稿品質有高也有低,但是我從沒有見到過,像你寄來的書稿這樣如此汙穢不堪的東西。
  我經常給年輕的作者寫信,表達我對他們作品的由衷讚賞。直到現在我從沒做出過相反的舉動。但是你卻讓我打破了慣例。
  對我來說,你寫的東西引起我的警惕,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預示這種毒害有可能到處蔓延。帶著深深的厭惡,我把這本你用小說呈現出的惡之花退還給你。
  大自然有時候會孕育出一些畸形的東西,我想你會同意我的觀點,對一個誠實的人來說,有責任去消滅這些扭曲的東西。我有必要把這些意見向你表達出來。唯一感到的遺憾是,這種東西永遠都不該回到它不該在的地方——我想說的,是你思想中那些陰暗潮濕的角落。
  接下來是那種神經質的人特有的簽名,幾乎把信紙劃破了。我把信紙折疊起來,慢悠悠地扔到水池底下去,像對待一則產品推銷廣告似的。我繼續忙著煮咖啡,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貝蒂。她站在那裡沒動地方,似乎對外面發生的一切很感興趣。
  「知道嗎,這只是遊戲的一部分,」我說,「我們總會碰到一些蠢貨,這是不可避免的。」
  她做出一個厭煩的手勢,似乎在空中驅趕著什麼。
  「好吧,別再提這件事了,」她說,「噢,我忘記告訴你了。」
  「什麼?」
  「我約好了要去見一個婦科醫生。」
  「哦,感覺到哪裡不舒服嗎……」
  「我要去檢查一下我的避孕環,看看是不是快脫落了……」
  「行,你去吧……」
  「你不想陪我一起去嗎?我們可以順便出去走走……」
  「當然可以,我可以在外面等你。另外,我還想瀏覽一下舊雜誌,我覺得這可以讓人定下心來。」
  我覺得這次,我們很容易就度過難關,這真讓我感到高興。那個白痴和他的來信剛才把我嚇得夠受的。
  「我們幾點走?」我問。
  「噢,我想走之前還來得及化化妝。」
  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那天她確實打扮得很漂亮。
  外面有點陽光,空氣乾燥而寒冷。我正好可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過了一會兒,我們來到婦科醫生的診所門口,讓我感到納悶的是大門上竟然連個招牌都沒有,不過貝蒂已經按響了門鈴,我的腦子反應變得遲緩了。一個穿著睡衣的男人把門打開了,他的那身衣服不禁讓人聯想到,他彷彿是從《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走出來的,衣服的料子像一片銀色的湖水一樣閃爍著光芒。這位迷人的白馬王子兩鬢已經斑白了,嘴裡叼著一個長長的用象牙製成的菸斗。他的眉毛揚起來,望著我們。我覺得,如果這傢伙能做一個婦科醫生的話,那麼我就可以成為文壇的偶像了。
  「有什麼事嗎?」他問。
  貝蒂兩眼緊盯著他沒有答話。
  「我的妻子事先和您約好了。」我說。
  「請原諒,你在說什麼呢?」
  剛說到這裡,貝蒂就從口袋裡把那封信掏出來了,她把信舉到了這傢伙眼前。
  「這封信是你寫的嗎?」她問。
  我幾乎聽不出她的聲音,我彷彿看到一個隨時要噴發的火山。這傢伙把菸斗從嘴裡取出來,緊緊地握在胸前。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問。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很快就會從夢中醒來,所以我並沒有過於驚慌。令人驚訝的是,這所有的東西似乎都像真的一樣——寬敞、安靜的走廊,在我腳底下的地毯,這傢伙輕咬著的嘴唇,那封攥在貝蒂手裡的,像一團永遠撲不滅的鬼火一樣的信。我完全嚇呆了。
  「我剛問你一個問題,」貝蒂又尖聲說道,「這封信是你寫的嗎,到底是不是?」
  這傢伙裝出一副想走近一些、仔細地把信看看的樣子,接著他撓了一下脖子,迅速地掃了我們一眼。
  「好吧……你知道,我整天都在寫信,這沒什麼稀奇的……」
  當他繼續跟我們講話的時候,我看得出他想要做什麼,連一個三歲的孩子都能看得出來。很明顯,他在慢慢地往後退,打算逃到屋裡去。我在想他是不是真要這麼做,因為他看上去動作不是很敏捷。
  在最後孤注一擲之前,他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如果不是他的轉身動作太慢的話,事情也許不會太糟糕。貝蒂趕緊用肩膀把門頂住,我們的角鬥士踉踉蹌蹌地在大廳裡倒退著,他的一隻手臂被揪住了。
  「你想幹什麼?你簡直瘋啦!」
  客廳裡有一隻巨大的藍色花瓶,被安放在一個底座上。貝蒂揮舞著提包圍追堵截,一下子把花瓶打碎了。我聽到瓷器爆裂的聲音,這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在激烈的衝撞中,貝蒂的提包打開了,一個女孩包裡所能見到的東西都散落到地上,還摻雜著一些瓷器的碎片。
  「等等,我去幫你撿起來。」我說。
  她臉色蒼白,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媽的,別去管那些東西!告訴他你對這封信的看法……」
  這傢伙用驚恐的目光看著我們。我彎下腰從腳底下撿起一支口紅。
  「我跟他沒什麼好說的。」我說。
  我繼續從地上撿東西,肩膀似乎被五百公斤的重物壓得抬不起來。
  「你在嘲笑我麼?」她問。
  「不,他怎麼想的我根本不感興趣,我有別的事要操心……」
  這個傢伙竟然沒有發現,當時他正好可以趁機逃走。看來這人什麼都不懂。他待在那裡,一聲不響,看著我們往包裡裝東西。我不知道他被什麼蟲子咬著了,也許是意識到我不會朝他撲過去,所以這種突然消失的威脅,讓他有點頭腦發昏。他衝著我們走過來了。
  我敢肯定在那個特定的時刻,貝蒂已經把他忘了。她把所有怨氣都撒到我身上。我們正在地毯上搜索著,準備把她提包裡撒出來的東西全都拾回來。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因為她的眼睛一直盯著我。她急促地喘著氣,眼神裡流露出一種從痛苦中產生出來的異樣的狂怒和絕望。這個傢伙站在她的身後,做了一個荒謬的舉動,用指尖兒碰了一下她的肩膀。
  「聽著,我看不慣你這種野蠻的行為,」他一本正經地說,「我只會運用一種武器,那就是我的智慧……」
  貝蒂閉上了眼睛,沒有轉過身來。
  「別碰我,」她說。
  但是這傢伙卻陶醉在自己的勇敢舉動中。一絲亂髮在他的額頭上蠕動著,他的眼神裡閃著亮光。
  「你這種行為令我無法忍受,」他說,「很明顯,我們之間沒什麼可談的,因為談話如同寫作一樣,需要一些起碼的高雅,看來你很缺少這種東西……」
  說完之後,屋內陷入一陣短暫的沉寂,那是一種將閃電與雷鳴分隔開來的令人顫慄的間歇。貝蒂從地上撿起一把梳子,正好握在手裡。那是一把廉價的、紅色的塑膠梳子,有很鋒利的鋸齒。她從地上一躍而起,突然轉過身,手臂在空中畫出了一個弧線。她用梳子把他的臉刺破了。
  這傢伙剛開始只是驚訝地看著她,然後用手摀著傷口往後退,血流出來了。那場面太像一齣戲了,不過他似乎忘了臺詞,只看見他嘴唇動了一下。事態開始變得令人擔憂了:貝蒂的呼吸重像一座鍊鋼爐似的,向他逼近,但是我的手臂搶先一步伸出來了,牢牢地按住她的手腕。我用力拉著她,彷彿要從地上拔起一棵大樹,我發現她的兩隻腳已經脫離地面了。
  「行了,我們到此為止吧。」我說。
  她想掙脫出去,但是我拚盡全力控制著她,她甚至不由得叫了起來。需要說明的是,我可不是在虛張聲勢。如果把她的手臂換成一管美乃滋的話,那麼碎末兒能飛濺到幾公里之外了。我咬緊牙關把她拖到門口,出去之前,我轉過頭來最後看了一眼這傢伙,他呆呆地癱坐在一把椅子上,我想他正在翻閱我的小說呢。
  我們跌跌撞撞地從樓梯上衝下來。快到一樓的時候我放慢了腳步,好讓她重新站穩腳跟。她大聲地吼叫起來。
  「上帝啊,你這卑鄙的傢伙,為什麼你總是讓他們欺負?」
  我突然停下來。讓她靠在樓梯的扶手上,直視著她的臉。
  「這傢伙沒有把我怎麼樣,」我說,「他什麼都沒有做,你明白嗎?」
  悲憤的淚水從她的眼睛裡湧出來,頓時我覺得全身的力氣全都沒了,好像有人用噴箭筒向我射出了一根毒箭似的。
  「媽的,我們到底在幹什麼呢!人家會說你對什麼都無動於衷!」
  「你錯了,」我說。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告訴我,快點!」
  我把臉轉過去,眼睛看著別處。
  「難道我們要在這裡過夜嗎?」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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