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 三十七度二 - 愛情小說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10

三十七度二 by 菲利普·迪昂

2019-12-6 18:10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比平時早,悄悄地從床上爬起來,盡可能不弄出一點兒聲音,好讓她再多睡一會兒。我從樓上下來,麗莎已經上班去了,埃迪正坐在那裡吃早餐,他的面前鋪著一張報紙。他穿著一件紅色的晨裝,前後分別印著一隻白色的鳥,看上去很舒服。
  「該死的……」他說,「你在這裡呢,睡得好嗎?」
  「嗨!」我說。
  我從他對面坐了下來,自己倒了一杯咖啡。邦果跑過來用腦袋蹭我的腿。
  「怎麼樣啦?」他問,「她在做什麼?在睡覺嗎?」
  「當然,她還在睡。你以為呢?」
  他抓起桌上的報紙,揉成一團扔到牆角兒。他從桌子上欠了欠身子。
  「嗯,跟我說說,昨晚她到底出了什麼事?你都看見了吧……」
  「媽的,你難道沒發過火嗎?你剛看了新聞,世界上到處都充滿了血腥,你卻在這裡小題大做,不過是因為她揍了那個瘋女人。那個我一開始就該掐死的瘋女人!」
  他伸出一隻手把臉摀住了,雖然他一直面帶微笑,但是很顯然有些事讓他煩躁不安。我默默地喝著咖啡。
  「怎麼說呢,她確實讓我感到很害怕。」他又說。
  「上帝啊,她累得垮掉了,這很顯然!」
  「她把桌子掀翻的時候,正好被我看到了。我敢說,如果你也看到了,那場面確實很可怕。」
  「當然啦,她可不是那種隨便讓人欺負的姑娘。你知道她就是這樣的人……」
  「想聽聽我的建議嗎,等你拿到稿酬之後,最好趕快帶她出去散散心……」
  「啊,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話呢。別拿這種話來煩我了。我沒有寫過什麼書,只寫了一本。這是我一生中頭一回寫書,我不知道以後是否還能再寫下去。也許就在此刻,說不定哪個傢伙正坐在辦公室裡翻閱我的書稿呢,但那不意味著它最終能被出版啊。所以你看,我不會馬上賺到錢的。」
  「媽的……我還認為……」
  「是的,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不像你以為的那樣。碰巧有一天我的書稿被貝蒂發現了,自從那天起,她就開始異想天開了,認為我是一個天才,而且一直不肯丟掉這個念頭。埃迪,你看我,來這裡以後竟然連一行字都寫不出來,你明白嗎?現在我們待在這裡,在等出版社的回音呢,我知道她一天到晚都在想這件事。這讓她變得焦躁不安,你明白嗎?」
  「那你下午為什麼不寫東西呢?你應該有時間啊……」
  「你簡直快讓我笑掉大牙啦,我需要的可不是時間啊。」
  「那是為什麼呢?你在這裡靜不下心來?」
  「不,不是這麼回事,」我說。
  「那到底是為什麼?」
  「唉!我也弄不明白。大概我必須要等靈感降臨到我頭上,我怎麼知道呢?」
  又過了很多天,這件事殘留的陰影才徹底消除。每天晚上,我都被餐館的工作弄得暈頭轉向,大部分顧客都需要我來應付,我像個瘋子一樣到處瞎跑。如果我看見某個蠢貨或想搗亂的女人,我就趕緊跑過去招呼一下,絕不讓貝蒂去靠近他們。通常情況下,到晚上打烊的時候,我的臉色蒼白得像個幽靈一樣,貝蒂會對我說,你簡直發瘋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在旁邊閒得無事可做,你卻忙得連抽支菸的工夫都沒有。
  「我只是想讓自己忙出點毛病來,沒別的意思。」
  「我想你是擔心我再和別的顧客打起來吧……」
  「貝蒂,你別胡說了,才不是這麼回事呢。」
  「總之,我現在一點兒都不累,你難道不想走著回家嗎?」
  「當然了,好主意!」
  我們向埃迪揮手告別,他那部豪華轎車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我覺得自己在某種幻覺中受傷了,我的腿像被鋸掉一樣。回家的路很艱難。我在心裡給自己打氣,對自己說,通往天堂的路充滿艱辛。我的手插在褲子口袋裡,領子翻起來,然後就出發了。年輕的天才腦子空空的,兩隻腳又酸又痛,儘管如此我還在硬撐著。唯一讓我迷惑不解的是,在餐館服務員和水電工之間,她會覺得有什麼差別呢,不過這並沒有影響我的睡眠。和她在一起生活,好像任何事都要再琢磨一下,反正我也沒有更要緊的事去做。
  一天早上,我醒來時發現她不見了。時間已經過了中午,我竟然睡得像根木頭一樣。我站在窗前喝了杯咖啡,望著街上。外面天氣很好,陽光明媚,但是透過窗玻璃我感覺到一絲涼意。我下樓去瞧瞧,除了邦果在門口趴著睡覺之外,一個人都沒有。我走過去摸了摸它的腦袋,然後又回到樓上。房子裡的沉寂困擾著我,我去衝了個淋浴。當我從浴室回來的時候,才發現桌上放著一個信封。
  信封已經被拆開了。下面落款的地方印著地址,是一家出版社的名字。此外還有我的名字,印在信封的右上角,是用很小的字體打上去的。這就是我們期待的東西!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可是第一封回信,接著就迫不及待地把信抽出來。
  回覆是拒絕。很遺憾,這本書不能出版。寫信的人解釋說,「我很喜歡你的構思,但是你的寫作風格讓人無法忍受。你故意讓自己置身於文學圈之外。」我站在那裡待了一會兒,盡可能去琢磨信上說的話,他說的構思是什麼,但是我很難弄明白。我把信放回原處,想去刮一下臉。
  不知為何,當我從鏡子裡看見自己的時候,我想到了貝蒂,我的情緒馬上就變得低落起來。這封信顯然是她拆開的,我眼前立即浮現出一幅畫面:她萬分激動地把信封撕開,滿懷著希望甚至汗毛都豎起來了,然後寫信的人表示說很遺憾,於是她身邊的這個世界就轟然坍塌了。
  「噢!該死的!怎麼會是這樣呢……」我說。
  我趴在浴室的洗臉盆上,閉上了眼睛。現在她會去哪裡呢?她心裡會怎麼想呢?我彷彿看見她在街上奔跑,我沉浸在這樣的畫面中,就像一個冰鎬砸在我頭上一樣。她衝進擁擠的人流中,當她出現在馬路中央時,汽車的喇叭響個不停。她變得越來越瘋狂,臉上扭曲著做出一副可怕的怪相。這一切全都是我造成的,我和我的書稿,我和這個從我腦子派生出來的可笑的人,所有那些夜晚的構思,只是為了最終得到這致命的一擊。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我們總是要嚐到自釀的苦果呢?
  我呆坐在那裡,思緒全都亂了,感覺自己的血液變成了一瓶墨水,被懸掛在一個劈劈啪啪作響、煙霧瀰漫的火盆上。當她回來的時候,我彷彿已經老了十歲。一個清新自然、美麗動人,鼻子尖兒凍得通紅的女王駕到了。
  「嗨,嗨……」她說,「該死的,外面開始結冰啦!你怎麼啦?怎麼愁眉苦臉的?」
  「沒什麼……我剛起來。我沒有聽見你從樓梯上來。」
  「你已經老了,耳朵開始變聾了。」
  「是的,最不幸的是,這種情形還會每況愈下……」
  我裝出一副機智幽默的樣子,但是心裡卻窘迫不安。我確信當她得知這個消息時,一定會抱怨和嚎叫的,我根本無法相信她這種滿不在乎和輕鬆的表情。我隨便找了把椅子坐下來,身子往後一靠,順便從冰箱裡取出一瓶啤酒。也許今天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啦?是的,很有可能,她對此事不以為然,大概只有十億分之一的可能性,就像是我們買彩券中了鉅額大獎?對我來說,這杯啤酒產生的效果絕不亞於一瓶安非他命的作用。我覺得自己的臉上,開始浮現出一種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
  「你出去蹓躂了一圈兒?」我問,「跟我說說,你出去玩得開心嗎?」
  「太好了,為了讓身上變得暖和點,我出去跑了幾圈兒。嗨,來摸摸我的耳朵,是冰涼的!」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她根本不當一回事。該死的,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媽的,她一定看到這封信了。這是什麼鬼把戲?她到底在等什麼呢,她的眼淚什麼時候才能流下來,然後接著把屋裡的傢俱從窗戶裡扔出去呢?我越來越弄不明白了。
  我摸了一下她的耳朵,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做。她身上似乎有一股涼意,還有外面新鮮空氣的味道。我站在那裡,俯身貼在她的耳朵上。
  「你發現啦……我的耳朵冰涼,對嗎?」
  我把手放下來,又去抱住她的雙臀,我把頭貼在她的肚子上。一縷陽光從窗戶裡射進來,照在我的臉上。她撫摸著我的頭。當我要去吻她的手時,我發現她的手指被染紅了。我覺得這非常奇怪,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是什麼?」我說,「寶貝,到底是怎麼弄的?」
  她鼻子哼了一聲,抬頭望著天花板。
  「啊,沒什麼……是油漆……沾了點紅油漆。」
  一個警報信號燈不停地在我的腦子閃爍著,像是在訴說著什麼。我非常勉強地咧著嘴笑了。我突然萌生了一種感覺,似乎所有的機器都在超速運轉著,我卻找不到煞住的開關在哪裡。
  「怎麼會有油漆呢?你早上去刷油漆了?」
  她的眼神突然一亮,臉上凝滯了一絲微笑。
  「對,我刷了一點兒。」她清楚地回答,「我練習了一下……」
  我心裡咯噔一下,緊張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媽的,貝蒂……你沒幹蠢事吧……」
  她爽朗地笑起來,卻帶著一種苦澀的味道。
  「沒錯,是我幹的,當然是我幹的。」
  我呆呆地望著地板,搖晃著腦袋,兩眼直冒金星兒。
  「不,我不信……」我說,「這不是真的……」
  「這又能怎樣呢?你不喜歡紅色?」
  「但是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呢……」
  「不知道,我就這樣做了。感覺好極了。」
  我站起來,用手在桌子旁邊比劃起來。
  「那麼,每一個出版商退回我的書稿時,你就去把他的門染成紅色,是這樣嗎?」
  「是的,有可能會那樣。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們的那副嘴臉。」
  「依我看,這簡直是在發瘋!」
  我憤怒和欽佩得身體顫抖起來。她笑著晃動了一下頭髮。
  「生活中你必須懂得如何去享受,你根本不明白它給我帶來多少快樂。」
  她脫掉了夾克,把圍在脖子上的那條像五彩斑斕的蛇一樣的圍巾解下來。
  「我想來點咖啡,」她接著說,「瞧瞧我的手,必須要去洗一洗了。」
  我走到窗前,用手指把窗簾輕輕地掀起來。
  「嘿,有人跟著你嗎?你肯定沒有人跟蹤你嗎?」
  「沒有,他們全都嚇呆了。還沒有人來得及把屁股從椅子上抬起來呢。」
  「也許下次警察就會來把這房子團團圍住,我現在已經看到了……」
  「該死的,你總是會想到最倒楣的事!」她說。
  「是的,我當然會感到不舒服。你已經打算把半個城市都染成紅色,難道我會不擔心嗎……」
  「你聽著,」她嘆息道,「至少在這個世界上應該講點公道,你不這樣認為嗎?我可不想一輩子被別人羞辱!」
  第二天,這件事刊登在報紙的最末一版上。目擊者描述說,他們看到「一個全副武裝的悍婦,攜帶著兩枚油漆炸彈突然出現了」,文章的末尾寫道,目前還沒有任何人宣稱對這次行動負責。我把這篇文章撕下來,塞進我的皮包裡。然後趁賣報紙的商販轉過身去的時候,我把報紙又放進報紙堆裡,因為報上實在沒有別的內容讓我感興趣了。我買了一些香菸和口香糖,接著就從商店裡出來了。
  貝蒂正在馬路對面等著我,她坐在一個露天咖啡座裡,面前放著一杯熱巧克力。外面天氣很好,只是有點冷。貝蒂的眼睛微閉著,一縷陽光映照在她的臉上,她的手插在口袋裡,夾克的領子豎起來。她看上去很迷人,我慢慢地朝她走過去。有些東西並沒有離我遠去,它讓我在早晨的陽光中面帶微笑,我的腳好像踩到了一捆鈔票上似的。
  「不著急,」我告訴她,「等你想離開時,我們再走。」
  她俯下身來吻了一下我的嘴,然後繼續喝她的熱巧克力。我們不著急,我要去商店的櫥窗裡瞧一瞧,買一些過冬的衣服,以免凍得渾身直發抖。街上走來走去的人們都穿著狼皮、野貓皮、銀狐皮的外套,大部分人臉上都紅撲撲的,這是氣溫下降的最明顯的跡象。毛皮銷售商們又開始大把地撈錢了。
  我們手挽著手,在街上逛了一個多小時,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其實我們真的不知道想買些什麼。當我們離開的時候,所有的女店員都嘆息著看著我們,然後忙著把一堆衣服重新疊好,放回到原處。
  我們最後去的地方,是一家大型的百貨商場。剛一進門,我就萌生了一種感覺,彷彿掉進了豔陽下一個盛著阿拉伯香味點心的盒子裡似的。那些浸著淡淡芳香的音樂飄散在空氣中。我把嘴巴閉得緊緊的,因為我根本不想把這種氣味吸進嘴裡,我實在受不了這個。之後我想都沒想,就嚼了兩塊含有葉綠素的口香糖來紓解一下。我跟著貝蒂來到專門經營女人服裝的地方。
  這裡的顧客不算多,附近只有我一個男人。我在婦女內衣櫃檯閒逛了一會兒,瀏覽著擺放在最顯眼地方的幾種款式,了解著最新款的貼身衣服,我彷彿在雲中漫步。不過負責旁邊那個櫃檯的女人,更像是一個來自地獄的守望者。她大概五十歲左右,她的臉上漲得通紅,身體裡散發出無窮的慾望,也許她這輩子只跟男人幹過兩三次,現在卻在拚命忘掉。每次當我把手伸進一盒女人的內褲中,看看它的彈性是否令我感到滿意時,她總是緊盯著我,用眼神來阻止我,不過我的臉上總帶著永恆的微笑。最後當她向我走過來時,臉上已經變得像基督的血一樣紅了。
  「請問,」她說,「你到底在找些什麼呢?也許我可以幫你一下。」
  「也許吧,」我說,「我想給我的母親買幾條內褲,必須要那種能隔著內褲露出毛來的……」
  她發出一聲可笑的尖叫,我還沒來得及看到接下來會怎樣,就在這時,貝蒂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你在這裡幹什麼呢?」她問,「快過來,我想去試幾件衣服。」
  她抱著一堆五顏六色的衣服,在去試衣間的路上,我瞥了一眼那堆衣服上墜著的價籤。看到上面的價格,我像被雷擊了的樹一樣,差點倒在地上。接著,我一咧嘴笑了。
  「嗨,你看到價格啦?」我說,「你沒有弄錯吧,那可是一個人半個月的薪水啊……」
  「那要看是誰了。」她回答說。
  我站在試衣間外面等了很長時間,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就像是被她拋棄在驕陽下似的,腦袋上光禿禿的,兩條腿也瘸了,感覺糟透了。我身上的錢甚至都不夠支付一半,可憐的貝蒂,她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心想,除了給她一個蒼白的微笑之外,還能怎麼去安慰她呢?我很清楚,這個世界還沒有被我們踩在腳下呢。隔著一道屏風,我聽到貝蒂在裡面喘著粗氣,身體來回地移動著。
  「好了嗎?」我問,「知道嗎,你沒必要花費這麼多心思,像你這樣美麗的姑娘,根本用不著去過分地修飾打扮。」
  突然,她把屏風拉開了,我一下子嚇呆了,接著用手摀住了臉,她把所有的衣服全都穿在身上了,看上去像一個體重有一百公斤的胖女人,她的臉頰凹陷著,目光異常的堅定。
  「媽的,別胡鬧了……這樣不行。」我說。
  我迅速地把屏風拉上,然後向四周觀望了一下,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我們。現在,我張開嘴大口地喘氣,屏風馬上又被打開了。
  「行了,別犯傻了,」她說,「我們必須馬上從這裡出去。」
  「求你了,貝蒂。我覺得不行,我們肯定會被抓住的……」
  「哈哈,」她說,「你在開玩笑吧?你和我會被抓住?」
  她抓著我的手臂,興奮地看了我一眼。
  「好吧,我們現在就走!」她說,「盡可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們開始行動了,感覺就像是在穿越一片稻田,周圍的樹林裡埋伏著一些越南士兵。我敢肯定我們已經暴露了,我想喊出聲來:快出來,你們這幫狗雜種!讓我們決一雌雄吧!!我每向前移動一步都很艱難,心都快要被揪出來了。越接近出口越緊張。貝蒂的耳朵變得通紅,我耳邊的風聲呼呼作響。我心裡念叨著,仁慈的上帝啊,再向前走兩三公尺,我們就能平安無事地回家了。
  外面的光線變得很刺眼。當貝蒂伸手去開門的一剎那,我被一種近乎神經質的笑聲震住了,抖動了一下。最終一切都令人感到驕傲。我緊跟在貝蒂身後,子彈已經上膛了。當她的一隻腳已經踏在大街上時,我感覺到有隻大手落在我的肩膀上。我心裡對自己說,這下完蛋了,我死定了。我彷彿看見血從自己身上噴射出來,流淌在林中的空地上。
  「站住!趕快停下!!」商場的保全人員說。
  貝蒂像一架噴射機似的,從門口衝了出去。
  「別停下來,快把他甩掉!」她鼓勵我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像個傻瓜似的轉過身去。我們兩人全都陷入一種失敗的感覺中,那傢伙有兩隻手臂和兩條腿兒,身上還帶著一個徽章。他大概以為我就是貝蒂背後的主謀,但是他完全弄錯了。我真的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對我來說戰爭已經結束了,我想到了應該提醒他遵守日內瓦公約,不要隨便亂來。但是這傢伙還是站到了我面前,朝著我的右眼狠狠地打了一拳。
  我的頭似乎爆炸了。我揮動著手臂,開始往後退。門被撞開了,我的腿扭到一起,仰面朝天跌倒在大街上。我躺在那裡望著天空,就在這時,那傢伙的臉擋住了我的視線,好像一團原子彈的蘑菇雲一樣。我只能用一隻眼睛看著這一切,整個過程都是快速進行的。他彎下身來,揪住了我的衣服領子。
  「站起來!」他說。
  一些行人在路邊上站住了,反正用不著花錢買門票。當那個傢伙把我從地上拉起來的時候,我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臂。為了捍衛一個偉大天才的榮譽,我想要囫圇地踹他一腳,但是我沒有必要那樣做。當他還在得意地俯視著我的時候,一個肥胖的姑娘飛快地繞到他的身後,狠狠地給了他一下。這傢伙撞在一輛停在路邊的汽車車門上,我也又一次仰面倒在地上。一片刺眼的陽光照在我臉上,這個胖妞兒向我伸出了手。
  「你不是我想要的那種女人。」我說。
  「這個以後再說,」她回答說,「趕快離開這裡!」
  我爬起來,跟在她後面跑。她那烏黑的長髮在風中飄動著,像一面懸掛在海盜船上的旗幟。
  「嘿,貝蒂……是你嗎?」我問,「是你嗎?貝蒂……」
  我喝了杯啤酒,坐在一把椅子上。她忙著去找紗布,把身上那堆衣服脫了下來。我的眼睛看上去像個受傷的海葵一樣。所有這些愚蠢的事,簡直都快把我煩死了。
  「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我已經受夠了,」我說。
  她拿著繃帶走過來,坐在我的腿上,然後把紗布敷在我的眼上。
  「我知道你為什麼發脾氣,」她說,「因為你被人揍了一頓。」
  「別開玩笑啦,我才沒有捱打呢,頂多是臉上捱了一拳罷了。」
  「好吧,這又不是世界末日。看起來不算太嚴重……只是傷口周圍有點紅腫……」
  「沒錯,只是腫起來了,」她說,「已經開始變紅了……」
  我用僅存的那隻眼睛看著她,她笑了。是的,她確實在微笑。而我絲毫沒有能力去反對這一切,世界已經變得無足輕重,她消解了所有的指責。為了挽回點面子,我本來可以抱怨幾句,但是藥力已經衝到我頭上。在她身邊,周圍的這個枯燥、乏味的世界又算得了什麼?除了她的頭髮、呼吸、膝蓋,和全身的顫抖,其他的東西還會有什麼價值呢?我還能幹出別的事嗎?難道我擁有的東西還不夠強大,不夠有活力嗎……?有些時候,幸虧有了她,我才不覺得自己是一個沒用的人,我願意隨時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我沒有按照貝蒂期望的那樣去改變這個世界,只不過我不再把它當一回事。她笑了,我的怒氣如同烈日下的一個濕腳印兒,轉眼之間就消失了。這種事每次都會把我嚇得半死,我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穿上一件偷來的衣服,圍著我轉來轉去,擺出各種姿勢。
  「怎麼樣……你覺得這件衣服怎麼樣?感覺如何?」
  我先把手裡的啤酒喝光,然後把蒙住眼睛的紗布去掉。
  「我希望用我的兩隻眼睛看著你。」我低聲說道。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