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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度二 by 菲利普·迪昂

2019-12-6 18:10

  我們沒有馬上去找工作,因為沒什麼可急的。白天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和麗莎還有邦果待在一起,坐在樓頂的平臺上聊天、玩牌,或者安安穩穩地待在那裡看書;下午我們在快樂的氣氛中結伴兒到外面閒逛,我真的想不起有什麼比這更美妙的經歷了。貝蒂徹底被晒成了古銅色,麗莎看上去則不那麼明顯,因為她平時要去上班,在一個大型的超市裡做收款員。我時常會帶著邦果在空地上玩一會兒,周圍的鳥兒都驚恐地飛走了。貝蒂從平臺上望著我們,我們互相招呼著,一轉眼她就不見了。我可以隱約聽到打字機鍵盤上發出的敲擊聲,以及打到每行末尾時發出的震鈴聲。
  不過這東西也讓我有點擔心。貝蒂一心要把我的手稿打出來,然後寄給出版商,為此她想盡一切辦法弄來一臺打字機。但是,我僅僅是為了讓自己開心才去寫的,並不是為了讓自己重新被囚禁在一個野獸的牢籠中,至少我個人是這麼認為的,而且從某種程度上講,貝蒂正在為我進入競技場做準備。我心裡想著這件事,一邊耍弄著一根木棍把邦果引過來,當然我是不會讓自己為此頭痛的,況且我還要考慮晚餐該吃些什麼,這樣的事對我來說再簡單不過了。當一個有點智慧的人花一整天時間來籌劃一頓晚餐的時候,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創造出一些奇蹟。我甚至還專門為邦果做了一道菜,如今我們已經成為真正的好夥伴了。
  傍晚,當飯菜上了爐灶的時候,我帶著邦果迎接麗莎,在落日餘暉的映照下,貝蒂還在用三四個手指繼續打字。我們還需要多消磨點兒時間,因為她打字會出現許多錯誤,所有的修改工作可以讓整個工作量增加一倍,不過我並不為此感到煩惱。邦果在我前面跑著,街上的行人紛紛向兩邊散去,這種場面非常氣派。我總是在公車站的長椅上找個位子坐下,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如此溫馨的秋天了。之後,麗莎和我慢慢走回家去,我幫她提著東西。邦果在一邊往汽車上撒尿,她向我講述她的生活,而我自己卻沒什麼可說的。從談話中我了解到,她很年輕的時候結了婚,兩年之後她的丈夫死了。很顯然,她對丈夫的記憶比較模糊,丈夫所留給她的,就是邦果和這套房子,於是她把樓上的套間租出去,來增加每月生活開支的結餘。另外我還和她談妥了一件事,因為房子裡到處都有需要修理的地方,還有一些涉及到管道和電工的工作需要解決,我們大致估算了一下,將這些工作折成三個月的房租,我們商定這件事就這樣處理,大家都覺得很滿意。
  晚上,我們儘量從電視上物色一部有趣的電影,然後就選定這個頻道一直看到節目結束為止,到播出最後一個廣告時,我們就開始商量誰起來把電視機關掉。不過必須格外當心,別踩在易開罐上。當節目讓人覺得很乏味時,我們索性就關上不看了。然後拿出撲克牌來玩一把,或者回到房間裡消磨時間,當我轉動著收音機的旋鈕,想找點不太令人討厭的節目時,姑娘們就促膝暢談起來。有時候,我喜歡出去閒逛。我默默地從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夾克,然後邦果就尾隨著跑出來,三人一起穿行在一條條大街上。姑娘們很熱衷這種消遣方式,當我宣稱自己感覺就像是一隻待在瓶子裡的老鼠時,把她們全都逗樂了,她們才不相信我的鬼話呢。我們向右轉了兩個彎兒,然後再向右,接著又往左轉,雖然沿途的環境絲毫沒有什麼改變,但是我們卻累得實在走不動了。無疑這對消化是很有好處的,通常我們回到家後隨手把門一關,然後把冰箱裡的冷飲一古腦兒都堆在桌子上。如果麗莎覺得有點睏,我們就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我們還從沒有在凌晨三四點鐘之前睡過呢。如果我們到中午十二點才起床,那麼晚上就不可能早睡。
  在我們沒有做這些事的時候,貝蒂就保持著固定的姿勢,重新坐回到打字機前。我坐在屋頂的平臺上,邦果用它的嘴在我的膝下蹭來蹭去,我看見她皺起眉頭辨認著記事本上的筆跡。我心想,我不明白怎麼能找到一個這樣的姑娘呢,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堅信即使有朝一日我在北極過起隱居的生活,也會有與她相逢的一天,那時我也許正在一塊巨大的浮冰上悠閒地漫步,脖子四周呼嘯著淡藍色的風。我很喜歡像這樣望著她,這讓我把所有那些埋藏在心底的煩心事都忘了。當我想到這些的時候,彷彿看到一支警察部隊衝上來抓我們,那座燃燒著的房子,就像是一把懸在我們頭頂的利劍。幸虧我沒有留下自己的地址,我在幻覺中看見亨利和房客們在火光中一個個愁眉緊鎖,當我們正提著手提箱神色慌張地跑出來的時候,我還聽見從後面傳來他們的呼喊聲。當我聽見遠處傳來的警笛聲時,就喝一杯酒,接著五分鐘後就完全忘卻了,我又端詳著這個離我只有幾步之遙的女人,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此時此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是個女人,這想法並沒讓我心中感到不安。相反地,我感到欣喜若狂,時間的氛圍變得更加趨於平穩和純淨。時而我起身去輕輕撫摸她一下,看看她到底在做什麼呢。
  「幹得還算順利嗎?你覺得這很有意思?」我問。
  「你別來煩我了。」
  「這本書,也許永遠都出版不了……」
  「呵呵,你想取笑我嗎……」
  「不管怎麼做結果都是徒勞的。」
  「那好吧,我倒是很想聽你說說,結果怎麼會是這樣呢。」
  「貝蒂,這個世界讓我們活得很無奈。」
  「不對,才不是這樣呢。只要懂得如何去把握機會就行了。」
  這的確是個值得我去思考的問題,我又回到平臺上,打字機隨即又開始運轉了,邦果又跳到了我的腿上,頭頂上的星星全都嘰嘰喳喳地亮起來了。
  一天早晨,我起床之後,決心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管道維修上。我在貝蒂臉上親了一下,從麗莎那裡借了輛汽車,然後去市中心購買材料。回來的路上,一些管子突然冒出了車外。當我正準備去把它們御下來的時候,一個女人朝我走過來。她脖子上戴著一個金光閃閃的小十字架。
  「勞駕,先生……請問您是水電工嗎?」
  「要看具體做什麼事,」我說,「有事麼?」
  「噢,先生,我的水龍頭壞了,是廚房裡的水龍頭。有一個多月了,我一直想找個水電工來,可是誰都不肯撂下自己手裡的工作來幫我修理一下……唉,你不知道有多不方便……」
  「是的,我理解你的處境。」
  她低下頭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十字架。
  「嗯,先生……您不能修嗎,你知道,這也許只要一分鐘就能解決……」
  我考慮了幾秒鐘,看了看手錶,裝出一副要趕時間的樣子。
  「糟糕,時間有點緊張了,你住得離這裡遠嗎?」
  「不遠,就在馬路對面。」
  「那好,我們趕緊走吧。」
  我跟著她穿過馬路,她看上去大概有六十歲左右,下身穿著一條沒過腿肚子的裙子。房子看起來是那種專門為退休人員建造的經濟住房,地上的瓷磚閃閃發亮,屋裡到處都靜悄悄的。她領著我來到廚房,然後用手指了指那個水龍頭,一股細細的水流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我走到跟前兒,用扳子向四周扭了兩三下,然後我嘆了口氣,重新把腰直起來。
  「沒辦法,」我說,「閥門被卡住,水龍頭壞了,這種情況很常見。」
  「噢。那麼請告訴我,這是不是很嚴重……?」
  「還不算太糟,」我說,「必須換新的。」
  「噢,上帝啊!大概要花多少錢?」
  我心裡大致估算了一下,然後故意把價錢多說了一倍。
  「仁慈的基督啊!」她嘴裡唸叨著。
  「而且,我還沒把運費算進去呢,」我接著說。
  「那你什麼時候能幫我修好呢?」
  「就現在,要不就算了,還有就是我不想收支票。」
  我大約在四點鐘的時候回到家裡,把所有能找到的工具全都帶上了。我把事情的經過跟貝蒂講了一遍,她聳了聳肩膀,然後繼續埋頭鑽研我的那些記事本。轉眼之間,我又開車走了。我把車停在路邊的車子旁邊,買回了新的水龍頭,接著又趕到老人家裡。
  「最好不要打擾我,」我說,「我習慣在安靜的環境中工作,如果我需要什麼會叫您的……」
  我把自己單獨關在廚房裡,開始動手工作。一個小時過去了,我收拾好工具,把殘留的水跡打掃乾淨,然後結了帳。這位耶穌的好孩子、瑪德萊娜修女的姊妹高興得跳起來了,她的廚房裡又變得乾淨整潔了。
  「小夥子,」她說,「您走之前一定把電話號碼寫下來。我運氣真好,希望今後還能得到您的幫助……」
  接著她一直把我送到門口,然後不停地向我招手,直到我開車離去。這一天我什麼不順心的事都沒有碰到。
  晚上,我像往常一樣去察看一下爐子上的火,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貝蒂正在往桌子上擺放餐具呢。麗莎接了電話,她聽了片刻,應了兩三句話,然後笑著把電話掛了。
  「嘿,是轉角兒那家雜貨店的老闆,我不懂他在說什麼。他一再堅持要和水電工講話……」
  貝蒂瞧了我一眼。
  「我想人家要找的就是你,」她說,「一定是什麼地方的管子堵住了,要你去疏通一下……」
  這件事像一件爆炸性的新聞一樣,很快在附近的街區傳開了。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傳遞著消息,並且迅速地把我的電話號碼洩漏出去。我思忖著真正的水電工都做些什麼,所有的房子都有可能發大水,而且所有的水管都可能被堵塞。一天上午,我在排隊購買一塊兩公尺長的銅板和一截直角彎管時,向一個專業技工諮詢了一下。我發現那些小的漏水和小故障,他們對這些根本不感興趣。緊接著這個傢伙壓低了嗓音告訴我,我跟你說件事,當有人給我打電話說哪裡漏水時,我總是會想辦法去打聽,看是否有機會順便把他的浴室裝修一下。如果沒有可能,我根本不接這個工作。
  我很快就發現這裡有一塊市場可以開發:那些幾分鐘就能解決,而且支付現金的零工。沒過多久,我在這一帶混出了點名氣,我就會接那些賺錢多,又能很快做完的工作。我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優勢,同時明白一個道理,一個人即使感冒了,還能拚命地去工作,但當廁所的下水道堵塞時,那就如同把你的喉嚨卡住了。我把能賺錢的工作都攬下來,使出渾身的解數四處打拚。
  在頭半個月裡,我真可以說是手忙腳亂,接下來就基本正常些了,因為我不再馬不停蹄地四處找工作了。我把所有的約會都安排在上午,貝蒂不喜歡見到我出門時頭戴工作帽、手提著工具箱的樣子,這會讓她煩躁不安。一天晚上,當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時,我們甚至為了這件事爭吵起來。
  當時我剛做完一樁非常棘手的搶修工程,那是一個身穿制服,鶴髮藍眼的傢伙。這是我一天之內第五次去搶修了,所以十分疲憊。這個傢伙領著我穿過一條長長的陰暗的走廊,他的長筒靴踩在木製地板上劈啪作響,我彎著腰跟著他往裡走。進入廚房以後,我被一股焦糊的味道和燒焦塑膠發出的有毒氣體薰得背過頭去,我強忍著才沒有轉頭走開。總之,每次到客戶家去工作都會遇到這種情況,總會出現這種讓我恨不得馬上溜之大吉的時刻,不過最後我還是留了下來。
  那傢伙手裡揮著一根鞭子,一言不發地給我指了指那個洗碗槽。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我不介意有人跟我說話,正好可以休息一下。我屏住呼吸,走了過去。洗碗槽裡有三個塑膠玩具娃娃,其中一部分已經被滾燙的油溶解了,下水道被這些東西堵住了,它們全都浸泡在兩三公分深的油裡。我打開下面的壁櫥,把裡面的垃圾袋取出來。我發現排水管完全被扭曲了,一些地方甚至黏在了一起。我站起身來。
  「是你用滾燙的油弄成這樣的嗎?」
  「喂,我可不想向你彙報工作,」他扯著嗓子喊道,「做你該做的事,趕快把它修好!」
  「嘿……你別激動。你把玩具娃娃扔進滾沸的油裡,這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我每天都能遇到比這還恐怖的情況。我只想知道這管道裡除去油汙和被熔化的塑膠,是否還有別的東西,你必須如實地告訴我。」
  他立刻搖頭說沒有,然後就走開了。我停下來抽了一支菸。起初我還認為這裡的問題並不複雜,只不過要換一根新的管子。但是,很顯然,問題永遠不像我們想像得那麼簡單。我又到洗碗槽下面察看了一下,發現這根管子在伸入地底下之前,還要穿過兩個嵌板。我明白要想把眼前這一團亂麻理出個頭緒來,還需要再花點兒時間。
  我回到車上去取一段管子,各種常用規格的管子我都有。這些管子被固定在車頂上,然後再把末端接到汽車減震裝置上。貝蒂看到這些,就不屑地仰望著天空,這些都是一天晚上我們外出散步時,我從一個工地上撿來的,從那以後我的利潤就增加了許多。我從汽車前座底下取出一罐啤酒,在回去之前一揚脖兒全都喝下去了。
  我需要花一個鐘頭把原來的管子拆下來,然後再用一個小時把新的裝上,這種工作簡直快把我給逼瘋了。我鑽進壁櫥裡,手腳並用地到處敲敲打打。有時候我需要停下來,閉上眼睛休息一分鐘,但最終我還是做完了。我緊緊地貼在洗碗槽上,喘著粗氣,衝著被切開肚子的玩具娃娃笑起來。我自言自語道,來吧,老朋友,再加把勁,今天就可以大功告成了,姑娘們一定為你備好了慶功酒。我抓起地上的管子,截成一公尺多長,把它和虹吸管連在一起。
  我正在收拾東西的時候,那個穿土黃色制服的傢伙過來了。他甚至沒看我一眼,就徑直鑽到壁櫥裡,去檢查安裝好的管子。每次遇到這樣的人,我都忍不住要笑出聲來。我把工具箱的揹帶往肩上一挎,抓起剩下的管子,然後等著他從水槽下面鑽出來。
  他情緒激動地站起身來。
  「不行,這叫什麼工作呀?」他說,「這是怎麼回事?」
  我心想他鑽到水槽底下這麼半天,該不會是腦子裡的血管崩裂了吧。不過我儘量保持冷靜。
  「是哪裡讓你不能忍受呢?」我問。
  他似乎要把眼睛牢牢地釘在我的腦門兒上似的。他以為自己還在殖民時期呢,想好好教訓一下他的小男僕。
  「不行,你是在耍著我玩嗎!你安裝的管子不符合要求……」
  「對不起,你說什麼?」
  「你安裝的這段管子,那不過是一段電線的塑膠外殼……上面還印著字呢!」
  真是頭號新聞。以前我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些,不過我絕不能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你可把我給嚇壞了!」我說,「不過,你不必擔心,這和別的管子沒什麼兩樣……可以說城裡所有的下水道都是用這個連接的,這種東西十年前就有了。它的品質是很不錯的。」
  「不,不,不行!這玩意兒根本不符合要求!」
  「你真的不必擔心……」
  「別想糊弄我,我只是希望按規矩辦事!」
  往往在要收工的時候遇到這種麻煩事,當你已經筋疲力盡時,對方卻錙銖必較。我用手搔了搔頭。
  「聽著,」我說,「大家自己做自己的事,我不會問你開山挖隧道時用的是哪一種炸藥。假如我使用了電話線的外殼,我當然清楚自己做了什麼。」
  「我需要規範操作,你聽明白沒有?」
  「那好,你把洗碗槽裡弄得亂七八糟的,這也算是規範操作嗎?好吧,快給我工錢吧,你不用擔心,這種管子用二十年都不會壞的。」
  「這個你就別想了,要是你不把它換掉,就一分錢別想拿到!」
  我狠狠地瞪著眼前這個瘋老頭兒,我發現這是在和他白白地浪費時間,我不能像這樣再和他糾纏下去了,我想回到我的車上去,搖下車窗玻璃,然後點一支菸,慢慢地開著車子回家,其他的東西全都見鬼去吧。想到這裡,我就走到洗碗槽旁邊,彎下腰使出全身的力氣朝著水管狠狠地踹了一腳。幾乎把半截管子都踹斷了,然後轉過頭來看著這傢伙。
  「好了,我做完了,」我說,「我想有什麼地方出問題了,應當去叫個水電工來。」
  老傢伙朝著我的臉上抽了一鞭子。我覺得有一團火從嘴邊一直躥到耳朵。他還瞪著眼睛看著我。我抓起一根堅硬的管子朝他砸過去,那東西從他面前劃過。他一直往後退縮到牆根兒,倚著牆,一隻手緊緊地摀在胸前。我沒有去給他找些藥來,轉頭就走了。
  我開車沿著公路向前行駛,感覺到臉上火辣辣的。從汽車的後視鏡中,我看到自己臉上有一條細長的紫紅色的傷痕,嘴角已經腫起來了,這讓我看上去更加疲憊不堪。這件事似乎是開啟了某種進程,它把我長期以來累積的疲憊全都浮現在臉上了,我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塞車時,我辨認出那些同病相憐的哥們,我們看上去幾乎都是一副模樣,遭遇大致相同,情況非常類似。做了一個星期乏味的工作之後,大家都感覺到很疲勞、辛苦、瘋狂和鬱悶。每次綠燈一亮,大家都一聲不響地前進幾公尺。
  我一進家門,貝蒂就發現我臉上的傷痕了。我的臉上油光鋥亮的,浮腫得更厲害了。我已經沒有心情去編造一段動人的故事了,於是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經過全都告訴她。然後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立刻就朝我發火了。
  「瞧瞧,這就是你出去忙一天幹出的荒唐事。最後落得這種結局是必然的!」
  「胡說,貝蒂……你怎麼能這麼說呢?」
  「你拿著這些從垃圾箱撿來的東西,在那些該死的蠢貨面前低三下四,不是去疏通什麼下水道,就是去給人家修浴盆,你這些日子都是這麼過的……你覺得自己很聰明嗎?」
  「我根本就不在乎,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坐得離我更近些,用一種甜蜜的語氣對我說:
  「告訴我……你知道我最近在做什麼嗎?你不會……不知道吧?好吧,我在把你的書稿打出來。這些天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這上頭了;你知道嗎,有多少個夜晚,這件事都讓我徹夜難眠……」
  她的聲音變得有點傷感,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接著抓了一把花生。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我相信你是一個偉大的作家,難道你自己不這樣認為嗎……」
  「好了,別再提這些了,我累了。大作家並不能養活我們。我覺得你在這上面花費的心思太多了,你在頭腦發熱。」
  「該死的!你不明白像你這樣的人不應該降低自己的身分,你難道不明白你沒有權利這樣做嗎?」
  「嘿,貝蒂……你頭腦發昏了嗎?」
  她扯了一下我的後衣襟,差點把我手上端著的威士忌碰灑了。
  「不,你才頭腦發昏呢!你一點道理都不懂!看到你這樣虛度光陰,真的讓我心裡很難受。你到底怎麼啦?為什麼不願睜開眼睛呢?」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看來這天遇到的麻煩事沒完了。
  「貝蒂……恐怕你把我錯當成一個別的什麼人了。」
  「沒有,笨蛋!我當然知道你是什麼人了!但是我不明白你竟然如此愚蠢!我更願意看到你到處亂逛,或者呆呆地發愣,我覺得這些都很正常。你不這樣,反而整天被那些浴盆弄得傻乎乎的,你還自以為很聰明呢……」
  「我正在進行一項關於人類關係的研究,」我說,「我想多累積一些素材……」
  「行了,別說蠢話了!我對你說過,希望能為你感到驕傲,我渴望能仰慕你,但是看起來這似乎讓你感到厭煩,天啊,你好像是為了讓我難受,才故意這麼做的……」
  「沒有,我絕不會做任何讓你不開心的事。」
  「是嗎,我還真沒看出來。可是該死的,你要盡可能理解我。沒有人在生活中充當各種角色,你不要以為用幾個小伎倆就可以矇騙我。你最好徹底弄明白這一點,那就是,你是一個作家,不是什麼水電工。」
  「這又有什麼區別?」我問。
  我們面對面坐著。她的眼神向我襲來,我覺得她已經扼住我的喉嚨了。
  「將來也許你能給我找個工作,」她說,「是的,這很有可能。但是現在,你我卻無所作為。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是不會放任自流的,現在我就讓你明白,跟一個每天晚上七點回家,唉聲嘆氣地把工具箱扔到桌子上的人一起生活,簡直讓我難受,讓我的情緒一蹶不振!你想像一下,下午正當我專心致志地打你的書稿時,突然電話鈴響了,有人來電話問你去哪裡了,因為一個蠢貨的廁所裡出問題了,你能想像嗎,我幾乎能聞到大糞味兒啦?你想想,我掛斷電話後能怎麼想呢,你這算是哪門子的英雄啊?」
  「喂,你不覺得這太誇張了嗎?這個世界幸虧有了水電工。而且我要告訴你,我寧願做這個,也不願坐在辦公室裡上班。」
  「天啊!你簡直什麼都不懂!你不覺得這樣做就像是:你先讓我看到了一絲希望,接著又將一盆冷水澆在我的頭上嗎?」
  我差一點對她說,這才是最精彩的生活場景呢,但是我忍住沒講出來。我只是搖了搖頭,去給自己倒了杯水,眼睛向窗外望去,外面天快黑了。作家依然是默默無聞,水電工也徹底夭折了。
  這場辯論之後,我放慢了節奏。至少下午不再外出工作了,結果立刻就顯現出來。時間又一次在我和貝蒂之間凝滯不動了,我們之間卿卿我我,眉來眼去的,又找回了平常生活的滋味。
  當作家凌晨三點才入睡的時候,水電工早上就起不來了。他必須特別當心,不要把貝蒂吵醒,在煮咖啡的時候也不要一頭扎進去。他呵欠連連,差一點把下巴都打掉了。他只有到街上散步時,才算正式露面。他的工具箱已經要把他的肩膀壓成兩截兒。
  有時候,當他從外面回來時,貝蒂還沒睡醒。他趕快去衝個淋浴,然後坐在一旁抽菸,等著她從夢中醒來。他注視著打字機旁的一堆稿紙,在寂靜中傾聽著什麼,手裡把玩著搭在床頭的一雙褲襪和一條內褲。
  貝蒂醒來的時候,作家的內心世界正在進行一次深刻的反思,他的嘴邊掛著夢囈般的微笑。通常他們會在這時候做愛,然後一起共進早餐。對作家來說,這種生活簡直太美了,只不過稍稍有些疲倦。當太陽高高掛起來的時候,他很喜歡躺在樓頂的平臺上小睡片刻,傾聽著街道上傳來的聲音。作家活得很瀟灑,他從來不用為錢的問題發愁。他的腦子裡空空如也。有時候,他會問自己是怎麼寫出這部書稿的,這似乎是一件非常遙遠的事情。至於有一天他是否還能再寫一部,他真的不知道。他不願意去想這些。有一次,貝蒂向他提出這個問題,他給她的感覺是,這很有可能的,但是這天餘下的時間裡,他就覺得很不自在。
  次日清晨起床,水電工因為飲酒過量,覺得頭暈腦漲。他等著房東轉過身去,以便把咖啡吐到浴室的臉盆裡,這讓他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有時候,他非常憎恨這個倒楣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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