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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度二 by 菲利普·迪昂

2019-12-6 18:10

  一天傍晚,將近七點的時候,我們終於刷完這對老人住的房子,剛好太陽就要下山了。玫瑰色的百葉窗在白色底子的襯托下,看上去彷彿是一種虛幻的景緻。兩個老人相互攙扶著,對眼前的這幅景象讚歎不已。我和貝蒂簡直都累垮了,我們兩人各自坐在一個油漆桶上,共飲啤酒,互相祝賀。下午天空颳起了微風,所以外面變得非常涼爽。做完一項工作,總會遇到一些讓人開心的事,無論是什麼事,都能從中得到快樂。四肢的疲乏與痠痛轉化成一種特殊的開胃酒,我們漫無邊際地嬉笑打鬧著。
  正當我們在互相擠眉弄眼的時候,把啤酒灑得到處都是的時候,房東突然出現在眼前。他那輛破車揚起一片塵土,剛好就停在我們面前。我們有點喘不過氣兒來,特別是我,耳朵也開始嗡嗡作響。
  他下了車,手裡抓著那條濕乎乎的毛巾,朝我們走過來。他臉上帶著十分誇張的笑容,眼睛緊緊地盯著貝蒂。夕陽給這傢伙的臉塗上了一層淡紫色,有時候不費吹灰之力,你就能辨認出那些來自地獄的使者。
  「不錯,」他說,「看起來這裡的一切都很順利,工程正在向前推進……」
  「是的,你說得沒錯!」貝蒂答道。
  「好吧,好吧,讓我們拭目以待,看你們能否保持這種進度……」
  我驚出一身冷汗,全身上下都濕透了。我從油漆桶上一躍而起,一把揪住這傢伙的手臂,趕緊岔開了話題:
  「到這邊走近點來瞧瞧……看看這手藝,這油漆才五分鐘就乾了,品質真不錯!」
  「不,等會兒再看,」貝蒂說,「我不明白他剛才想說什麼……」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說,「大家都很滿意,讓我們去看看房客吧……」
  「他剛才說的保持下去,指的是什麼?」
  「這不過是一種表達方式,」我說,「走,我們到老人家裡去喝一杯吧……」
  雖然我竭盡全力去阻攔,房東還是把頭轉向了貝蒂。
  我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
  「小姐,沒什麼可擔心的。我看上去沒有那麼惡毒吧,我可沒有要求你們一刻不停地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完啊……」
  「所有的什麼?你說的所有的工作是指什麼?」
  這傢伙猛然吃了一驚,緊接著又笑起來。
  「好吧……我想說的當然是其他的房子……你似乎有什麼事沒弄明白?」
  我已經不能動了,全身的血液都要滲出來了。貝蒂一直坐在油漆桶上,抬頭仰望著房東。我覺得她似乎要跳起來,向他的喉嚨噴射出火焰。
  「你以為我很願意在這裡刷房子嗎?」她嘴裡噓了一聲,「你是在開玩笑吧?」
  「你覺得我像是在開玩笑嗎?」他問。
  「我怎麼知道……我考慮一下,馬上告訴你。」
  她一下子跳起來,抓起一桶玫瑰色的油漆,蓋子明晃晃地像個飛碟一樣,從我們頭頂一閃而過。一切發生得如此迅疾,誰都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我預感到可怕的事要發生了。
  「別這樣,貝蒂……」我懇求道。
  但是這並沒能阻止她,她徑直向房東的車子奔過去,把一加侖玫瑰色的油漆,全都倒在車頂上。那傢伙打了個嗝兒,貝蒂看著他,咧著嘴笑了。
  「你瞧,」她說,「刷你的車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麻煩,一樣地乾脆俐落……但是做別的嘛,我不得不拒絕,我怕身體吃不消。」
  說完這句話,她就走了。我們還沒反應過來呢,油漆已經流到半個車門上了。
  「沒什麼!不會傷到汽車……用水一衝就乾淨了,棒極了!」我說。
  我花了一個多鐘頭,才把他的車子清洗乾淨。為了讓他的情緒平靜下來,我使出了渾身的解數。我告訴他一切都會好的,還說貝蒂正在來月經,所以她很疲憊,炎熱的天氣令她焦躁不安,她很快會後悔的。把這件事忘掉吧,我會把所有的垃圾桶和路燈都粉刷一新……
  他咬牙切齒地鑽回到車裡,我在他開車離開之前,又用布把汽車的擋風玻璃擦了一下。然後我獨自一人站在小徑上,天快要黑了,我感到筋疲力盡,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但是,我知道最艱難的還在後頭。我已經三十五歲了,生活已不能再當兒戲,有很多事情需要去面對。最困難的還是去找貝蒂。我又站了一會兒,然後就走開了,我看見房子裡的燈光,在短短五分鐘裡,我的鼻子在空氣中嗅聞著,察覺到一絲災禍將至的氣息。我覺得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事情發生了令人不可思議的轉變。
  貝蒂把空酒瓶兒放在桌上,她低著頭,兩腿叉開坐在一把椅子上,頭髮全部從前面垂下來。當我走進屋裡的時候,她等了幾秒鐘,然後才抬起頭望著我。我從沒見到過她如此嫵媚動人。我是天生敏感的人,所以馬上感覺到她不只是在發怒,她非常傷心。像這樣站在那裡看著她,我實在堅持不了多久。
  「上帝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她聲音低沉地說,「你和那個卑鄙的傢伙串通起來幹了些什麼?」
  我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我肩上承受著巨大的、無形的壓力,所以不得不急促地喘氣。
  「他不許你待在這裡,除非我們兩人一起工作。這件事一點兒都不複雜。」
  她有些神經質地笑起來,眼睛像玻璃球一樣放射出光芒。
  「好吧,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為了被允許待在這裡腐爛掉,我必須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刷這些破房子上……上帝啊,這等於讓人往你身上撒尿,你不覺得嗎?」
  「從某種程度上講是這樣的。」
  她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我也來了一杯。我開始冒汗了。
  「我們無法避免遇到這些卑鄙的傢伙,」她接著說,「這很普遍,但是現在,必須給他們迎頭痛擊,絕不能試圖去跟他們講理。讓我快要發瘋的是,你怎麼能甘心情願地被他羞辱,你怎麼能像這樣忍氣吞聲呢?」
  「我一直在權衡利弊。」我說。
  「你不必這樣,你應該讓他見鬼去!這關係到尊嚴的問題,媽的!這傢伙究竟在想什麼?難道我們低賤得成了一對只配給他擦皮鞋的白痴嗎?我真的太傻了,我該把他的眼睛挖出來才是!」
  「聽著,如果為了讓我們能在一起,我必須要去刷房子的話,那麼我會去做,我甚至會做得更多。我覺得這些算不了什麼。」
  「胡說!你還是睜開眼睛看看吧!依我看,你簡直是瘋了!瞧瞧我們住的這個破地方,那個混蛋用幾個小錢就把你葬送在這裡了。瞧瞧你自己!你活了半輩子卻混到這種地步!這就是你所得到的嗎?你能告訴我,到底是什麼讓你如此忍辱偷生嗎?」
  「行了……大家的生活都差不多,沒什麼大的差別。」
  「噢,求求你,別跟我說這些蠢話了!如果我不能欣賞你、為你而感到驕傲,我為什麼還會跟你在一起?我們是在這裡虛度光陰啊!這裡倒是個混吃等死的好地方!」
  「好了,也許你說得都對……但是你想怎樣?雙手插在口袋走開,然後到更遠的某個地方,再繼續到處瞎混?你以為我們逃出去,就能夠從路邊撿到錢?你認為這值得嗎?」
  我們又各自喝了點酒,我們需要積蓄力量,以便能繼續辯論下去。
  「噢,上帝啊,」她說,「我們怎麼能像這樣活在世上呢:沒有任何前途,身無分文,一點兒想法都沒有……媽的,我真的不明白,你還年輕、還很強壯,怎麼看起來卻好像被人閹了似的。」
  「是的,不過我可以為你描繪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景象,」我說,「世界就像是一個可笑的交易市場,我們找到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盡可能遠離那些卑鄙的傢伙,有一個陽臺和一間可以做愛的小屋,我倒是覺得你在發瘋。」
  她搖著頭望著我,把杯中的酒喝光了。
  「噢,媽的!」她說,「我又遇到一個傻瓜,我早就應該想到,男人都會有一些愚蠢的想法。」
  我走到冰箱跟前,從裡面取出一些冰塊兒。我已經厭倦了辯論,今天夠累的了。然後我躺在床上,一隻手臂叉在腦後,把酒杯擱在肚子上。
  她的下巴靠在椅子背上,轉過頭來看著我。
  「真的,你是不是哪裡出毛病了?感覺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她問。
  我把鞋子脫下來,舉起酒杯和她乾杯。這也許是一個不恰當的舉動,感覺在發出一個挑戰的信號。她一下子蹦起來,兩腿分開立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插在腰上。
  「你不覺得待在這裡快要憋死了嗎?不想出去透透氣?我需要,是的,我要呼吸點新鮮空氣!」
  說著,她氣勢洶洶地向屋裡掃了一眼,我覺得她想要乾點什麼,很可能是衝我來的。但是她的視線落在一堆紙箱子上。這些箱子雜亂地堆放在牆角兒,我住的地方確實很小,但還不至於特別不方便。我常常會把東西堆在一個箱子裡,然後隨便扔到一邊就不管它了。
  她尖叫了一聲,接著從手底下一把抓起一個紙箱子,然後將它高高地舉過頭頂。裡面其實沒什麼重要的東西,我不想伸手去阻擋她。箱子立刻就被從窗戶裡扔了出去,發出破碎的聲音。說實話,我確實不知道那裡面裝的是什麼。
  她又像這樣扔出去兩個箱子,我已經喝完杯中的酒。照這樣的速度,她很快就會累壞的。
  「是的……」她說,「我需要空氣!我要出去透透氣!」
  這時,她拿起我的存放記事本的紙箱子。我站了起來。
  「不,等一下,」我說,「把這個留下來。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把其他的都扔出去……」
  她把一綹擋在眼前的頭髮撥到一邊。她看上去似乎很驚訝,這場瘋狂的洗劫讓她顯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這裡面有什麼東西?」
  「沒什麼特別的,不過是一些手稿……」
  「我看你一下子變得很擔心,這些紙片是什麼玩意兒?」
  我從她面前走過去,沒有回答。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情緒開始變得低沉了。
  「我很想看一下……」她說。
  說著,她把箱子裡的東西倒在床上,一堆記事本散落得到處都是,就好像商店裡拋售的東西那樣雜亂無章。我不喜歡這樣,心裡很不舒服。貝蒂隨手從中抓起兩三個本子,快速地翻閱著,我又嚥下一大口酒。
  「哎喲!這些東西究竟是什麼呀?」她問,「是誰寫的?是你嗎?」
  「是的,聽我說,這只不過是些令人乏味的老東西。我們最好談點別的吧,我要把它們收起來……」
  「這些東西都是你寫的?」
  「嗯,都是我寫的。已經很長時間了。」
  這玩意兒似乎轉移了她的注意力。這件事看來沒有什麼壞處,不過我還是寧願去談論些別的事。
  「你不想告訴我在這堆本子裡,究竟寫了些什麼?我真不敢相信!」
  「貝蒂,我覺得我們應該把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全都忘掉,我們該乖乖地去睡了。我簡直都要崩潰了……」
  「該死的!」她打斷我說,「但是我搞不明白,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是些我空閒時隨便亂寫的東西罷了。」
  她看著我,眼睛瞪得像碟子一樣大,而且流露出一種悲傷和驚訝的神情。
  「寫了些什麼?」
  「我也不知道。關於我的……所有我腦子裡想到的……」
  「那麼,你怎麼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呢?」
  「我差不多都快把這些忘了……」
  「好了,這話我聽夠了。你別再糊弄我了,這是不可能忘的。」
  她的手指像瞎子那樣在每個本子之間摸來摸去,然後慢慢地把記事本收集起來。屋子裡死一般沉寂,我在想是不是我們該上床了。隨後,她把這堆東西擱到桌上,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
  「封面上的編號,是按順序排的嗎?」她問。
  「是的,不過你在做什麼呢?不會是現在就想看吧……」
  「為什麼不呢?難道你還有什麼更有趣的東西向我推薦嗎?」
  我本想評論一番,但還是放棄了,我已經醉了。當她打開第一個記事本時,我悄悄地把衣服脫了,躺在床上。這些東西我從來沒給別人看過,甚至沒有向人提起過,貝蒂是第一個看到的人。她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這讓我覺得很可笑。睡覺前,我點了一支雪茄。眼睛凝視著天花板,一切又恢復了平靜。一個人到了三十五歲,已經有了一些生活經驗。當你覺得能喘口氣兒的時候,你就會對生活感恩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床上翻身醒來,發現她並沒有在我身邊。她雙手托著下巴坐在桌旁,正在聚精會神地看其中一個記事本。天已經亮了,燈卻依然開著。房間裡煙霧瀰漫。媽的,我在心裡對自己說,該死的,她竟然整個晚上都坐在那裡。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趕快把衣服穿上,心裡七上八下的。我心想是不是該用點驚人之語,讓一天有個美好的開端呢,或者最好什麼也別說。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我,不時地翻過去一頁,然後把手重新放在額頭上。這令我感到侷促不安,我圍著屋子轉了幾圈,然後決定去煮一壺咖啡。太陽已經爬到了牆上。
  我用自來水把頭沖了一下,然後把咖啡倒在桌上的兩個小碗裡。其中一碗是給她的,端到她的面前。她甚至都沒看我一眼,接著就端起了碗,也沒有說聲謝謝。她的眼睛因為睡眠不足腫起來了,頭髮亂糟糟的。我還沒來得及抽空去加點糖呢,她就已經把碗裡的咖啡全都喝光了。之後她歪著頭,繼續往下讀。我等了一會兒,看看是否會發生什麼事,她是否會注意到我,或是疲憊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接著,我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站起身來。
  「好的,我想我現在該走了……」我說。
  「哦,哦……」
  我敢肯定她甚至都沒弄明白我說的是什麼。
  「怎麼樣……你喜歡嗎?」我問。
  這次她根本就沒有聽見我說話。她在桌上摸索著她的香菸。我想這至少能讓她消遣一下,也許可以讓事情平息下來。我什麼也不再問了。只想讓她留下來,和我在一起。
  我走的時候,把燈熄了。她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我走到外面,走進一個嶄新而美麗的早晨。天上泛起一道黃豔豔的光芒,一些角落兒仍然籠罩在陰影中。時間還早,外面幾乎沒有什麼人。只有我獨自一人,帶著些許酒後的宿醉。
  我走到庫房裡拿油漆,從最上面一排取下一桶,但卻不小心從手中脫落了。我往後一閃,正好把腰碰到汽車的後視鏡上,頓時眼前直冒金星。修車場裡有個傢伙,曾經想以一瓶洗臉油的價格買下這輛差不多將要報廢的破車,不過被我們拒絕了。現在我非常懊悔,因為這輛破車壞在自己手上了,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嘴裡嘟囔著,站在那裡揉著屁股。這是另一個急需解決的問題,問題變得越來越多了。我關上大門,提著一桶油漆走出來,在太陽底下乜斜著眼,像一個白痴似的。
  我開始刷二號的房子,腦子裡卻想到貝蒂正屈身坐在桌前,旁邊有我的記事本相伴左右。這無疑給我帶來了一些幹勁,我開始刷第一下時,心裡感覺輕鬆多了。
  不過剛乾了還沒有五分鐘呢,就看見百葉窗「啪」的一聲被推開了,裡面露出一張醜陋的臉,他就是這裡的房客。看樣子他很久沒有刮臉了,剛從床上爬起來,身上穿著一件汗衫。這是一個專門做眼鏡生意的經銷商。
  「噢,原來是你呀……」他說,「你在這裡幹什麼呢?」
  「你難道沒看見嗎?」
  他打趣地搖了搖頭。
  「嘿,看你工作還真是不一樣,過一會兒你會到屋裡來刷嗎?」
  「是的,你可以先把傢俱收拾一下。」
  他打了一個很大的呵欠,接著遞給我一杯咖啡。我們聊了幾句關於天氣之類的話,接著我就回去工作了。刷子一下下地刷在牆上,發出刺耳的吮吸聲,我很想讓動靜變得輕一點兒。
  時間在不知不覺地流逝著。除了我在梯子上來回地爬上爬下,別的什麼事都沒有。沒過多久,天氣就開始熱起來了。我不慌不忙,甚至感覺到自己有點麻木了,白色的油漆讓我的眼睛有些發花。唯一令我感到彆扭的,就是一些油漆順著我的手臂流淌下來,這讓人感到很難受。無論怎麼做我都無法去掉它,我覺得身上很癢,這讓我覺得有點噁心。說實話,我根本不喜歡做這種工作,油漆弄得到處都是,很快就讓人感到厭煩了。
  不過今天早晨,我在這裡確實需要有點事做,這樣我就可以不去思考別的問題了。我想一個人單獨待一會兒。我甚至閉上半睜著的眼睛,讓自己的呼吸慢下來。這種辦法非常有效,以至於我都聽不到汽車引擎的噪音了。只是看見一輛貨車從眼前開過去,貝蒂就坐在方向盤的後面。
  我覺得肚子上像被刀子刺了一樣。她走了,我在心裡念叨著,她走了,她把我一個人丟下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我魂不守舍,但卻繼續拿著刷子在牆上來回塗抹著,直到幾秒鐘後什麼都刷不出來才罷手。然後,我徹底放棄了,朝木板屋奔去,內心祈禱著最好她並沒有離去,尤其是不要開著公司的車走。我氣喘吁吁地像頭野獸一樣衝進房子裡,片刻之後,我才發現她所有的東西都還在。我必須立刻找一把椅子坐下來,我的腿已經不聽使喚了。我反應如此激烈,簡直像個瘋子。我站起來,再去撫摸一下她的衣服,她的短裙和T恤,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記耳光。同時我還發現,我的小本子已經被她很仔細地放回到箱子裡了。我喝了一大杯水,然後回去工作。
  之後,我又回來吃點東西,不過她還是沒有回家。我心想,每次她一出去逛街就會像現在這樣,而且出門總是要花點兒時間的。我給自己煮了一些雞蛋,但我並不是很餓。我發現這房子裡沒有了她,就變得十分怪異,我自己也感到很不自在。坐在這裡,待上五分鐘都會讓人受不了的。我洗了幾個碗,然後抽空出去把她扔掉的紙箱子撿回來,還照原來的樣子放回原處。然而,我還是感到有些異樣,好像我身處一個陌生人的房間,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房子裡有一種奇怪的味道。雖然天氣很熱,我卻寧願回去重新撿起我的刷子,於是我倒退著從家裡出來了。
  我徒勞地在心裡安慰自己說,她只不過到城裡辦點事,但是我仍無法擺脫內心的焦慮,我甚至覺得自己有點瘋狂了。我用力揮舞著刷子,油漆點子濺得到處都是,看上去我就像是得了某種皮膚病一樣。有時會有一輛貨車從路邊駛過,我就停下來站在梯子上,眼睛緊緊地盯著它。如果不是樹枝的阻隔,我可以從屋頂上望見幾公里以外的公路。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漂泊在馬尾藻海域的、一艘快要沉沒的船上的瞭望員。由於長久地注視著道路,我的視線都變得模糊了。在我的眼中,這是第一次我覺得這裡彷彿是一片真正的沙漠,像是地獄裡的一個角落,此刻,我理解了她的感受。從這個角度來看,某些方面確實不能令人感到愉快。我的天堂忽然變得像一片在太陽下烘烤著的迷失的荒原,一個誰都不願涉足的地方。當然了,我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她不在這裡。如果一個姑娘能夠把你的世界全部奪走,雖然你可以把它重新找回來,但是,這仍然會讓你感到非常痛苦。
  當我最終見到小貨車開回來的時候,我把刷子掛在梯子的橫檔上,點了一支菸。樹上的枝葉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我終於鬆了一口氣,一切又恢復了平靜。漸漸地,一切又變得井然有序了。我竭力地克制著心裡想去見她的願望,當我感到幾乎要崩潰的時候,就攥緊了拳頭狠狠地捶打在房子的牆壁上,我手上的皮已經被百葉窗磨破了,但是的確很奏效,我終於堅持著沒有從梯子上走下來。
  推銷眼鏡的商人從房子裡跑出來,看看外面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手裡拿著一本色情雜誌,我瞥見了那上面女人的酥胸。
  「嘿……這噪音都是你弄出來的嗎?」
  「是的……我打死了一隻蚊子。」
  「你在開玩笑吧?白天這時候根本不會有什麼蚊子。」
  「你自己上來瞧瞧吧。我看見它的腳還在一片血汙中掙扎呢。」
  他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接著捲起手裡的雜誌,用它當作望遠鏡來看著我。
  「怎麼樣?你在上面很好吧……」
  「我剛才有點疲倦,現在我覺得精力又恢復過來了。」
  「該死的!」他說,「我真不知道人怎麼能像這樣待在太陽底下。這實在是個愚蠢的差事……」
  他把金髮裸女夾在手臂底下回屋去了,我也重新鼓足了幹勁,繼續工作。我像個瘋子似的,嘴邊帶著微笑,下巴緊繃著,全神貫注地粉刷起來。
  我收工的時間比平時還要早一會兒,但是我已經向自己證明我想要的了,所以也就沒必要再做什麼。等待已使我陷入一種極度興奮的狀態,若要我像往日一樣正常地走回木板屋,實在是非常困難。我覺得渾身上下都像帶了電似的,我已經進入狀態了。
  門剛一打開,貝蒂一下子就撲到我的懷裡。我徹底被摧毀了,緊緊地擁抱著她,我從她的肩膀上面,看見桌子正中擺放著一大束鮮花,散發出一陣陣香味兒。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問,「是我的生日嗎?」
  「不,」她說,「只是一個小小的情人晚宴。」
  我親吻著她的脖子,不願意把眼前的一切徹底弄清楚,我不想問任何問題,這一切對我來說實在太美妙了。
  「來吧,」她說,「坐下,我來給你倒杯冰鎮的酒。」
  我依然對這意外的結果感到驚訝,溫順地聽從她的所有安排。我微笑著向四處觀望,這是一種味道純正的酒,恰好可以在落日餘暉的映照下盡情分享。女人能讓我們穿越地獄進入到天堂,我想,她們確實非常懂得如何去駕馭這一切。
  在她去看顧烤爐的時候,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背對著我蹲在爐子前面,繼續講她在城裡的見聞,她的黃色連衣裙提到光滑的大腿上,暴露到極點。其實我並沒有聽,我正在看一隻剛剛落在窗檯上的小鳥。
  「再過十分鐘我們就開飯了!」她說。
  她過來坐在我的膝蓋上,我們互相碰杯對飲。我把手伸進她的兩腿之間,這才是最美妙的生活。我希望她能想著把雪茄買回來。我在她的內褲周圍飛快地撫弄著,但是她很快阻止了我。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身體往後退縮,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
  「該死的,」她說,「讓我好好看看你……」
  我非常興奮,一動不動地聽任她撫摸我的臉,這好像是她最喜歡做的。我喝了好幾大杯酒。
  「哦,現在我明白你為什麼來這裡埋葬自己了,」她低聲說,「因為你要來寫這些東西!」
  我沒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事實上,並不是她想的那樣,我搬到城鎮裡來不是為了寫作,我心中甚至從來沒有閃現過這種念頭。不,我只是來尋找一片陽光普照、遠離人煙的安靜的地方。因為這個世界令我感到心煩意亂,我已經什麼都做不下去了。寫作開始得很晚,大概是一年以後的事情了。而且沒有明確的理由,在你經受幾個月的孤獨之後,似乎這一切全都是必然產生的,這幾乎可以說是一種熬過不眠之夜的方法,而且我們也需要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你知道……我不曉得該怎麼對你說,」她補充道,「你不明白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上帝啊,我從來沒讀到過像這樣的東西!我真的很高興,這些竟然是你寫的!噢,親愛的,擁抱我一下……」
  我覺得她有點言過其實了,不過我並沒要求她這樣。晚上的氣溫涼爽適宜,我不知不覺沉浸其中,彷彿進入一間充滿香水味道的、溫暖的浴室裡。我讓自己從頭到腳徹底鬆弛下來。
  貝蒂看上去興高采烈的,她聰明伶俐、令人神魂顛倒,我覺得自己彷彿進入了太空,飄浮在一片真空裡。我正等候著太空船的指令,然後墜落到床上。不過她所感興趣的都是我的記事本,我的書,我為什麼要寫,怎麼寫的,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我發現那些從我的腦子裡產生出來的智慧的力量,把她懾服了,這種念頭令我欣喜若狂。如果我是一個天才,也許我只需瞄她一眼,就可以讓她俯首貼耳。
  我想讓她的狂熱降降溫,但是卻不知道如何下手。她用溫柔的眼神將我徹底覆蓋,撫慰著這雙作家的手。她的眼睛閃著光,感覺就像是一個小姑娘砸碎一塊岩石、從中發現一顆鑽石時的樣子。我被放置於一個顯赫的地位,唯一的缺憾就是,我覺得她把我當成了另外一個人。但是我還是對自己說,我要充分利用我作為一個作家的長處,並且竭力挖掘我靈魂深處豐富的底蘊。生活像是一個自助餐廳,你必須懂得當飯菜從你眼皮底下經過時,立刻將它們搶到自己手中。
  快到十一點的時候,作家開始振翅飛翔了。喝了兩瓶酒之後,他在椅子上已經坐不住了。他得意地微笑著,色瞇瞇地覬覦著這個姑娘。他再也弄不明白她在講什麼了,而且沒有力氣去叫她再重複一遍。酒精令他沉醉,快樂令他迷醉,愜意也令他陶醉,特別是這個長著一頭飄逸的黑髮的姑娘,在他面前晃動著乳房令他為之著迷。她讓他開始產生一種願望:想去把那些記事本全都再看一遍,是她賦予了它們新的價值。他在床上興奮地用牙齒咬下她的內褲,她將他摟在懷裡,緊緊地貼著他。她還從沒像這樣擁抱過他,讓他覺得很好玩。她雙腿交叉著,鉤在他的背上,好像他們正在穿越一陣疾風驟雨。他凝視著她的眼睛,從容地進入她的身體,他兩隻手牢牢地固定住她的雙臀。夜深了,他輕輕舔著她的乳房。他們一起抽著菸,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過了一會兒,姑娘用手肘兒支撐著坐起來。
  「當我想到你在那裡刷房子的時候……」她說。
  作家不費吹灰之力就作出巧妙的回答,這也是他們工作的一項內容。
  「究竟是什麼讓你這麼無法忍受呢!」他問。
  「可這裡並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噢,是嗎?那麼,你說我應該待在哪裡呢?」
  「進入上流社會。」她說。
  「你真是太好了,」他回答說,「但是我想,這個世界並不是專門為我量身定做的。」
  她騎到作家的胸前,雙手抱著他的腦袋。
  「好吧,」她說,「那就讓我們走著瞧!」
  他沒有留意她剛才說過的話。他只是一個作家,而不是什麼預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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