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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終成眷屬

古拉格之戀 by 奧蘭多·費吉斯

2019-11-22 01:53

  1954年7月17日,列夫獲得釋放。屈指一算,他在伯朝拉勞改了整整八年零四個月。當時被判十年勞改,由於1948年下來新規定,超額完成生產定額可以抵扣刑期,所以,列夫獲得抵扣刑期一年零八個月。為了給出獄做準備,列夫在廠裡釘了兩個木頭箱子:一個裝衣服、床單和其他個人用品;另一個裝工具——鉗子、扳子、錘子、螺絲起子,將來不管是當技工,還是當電氣工程師,都是用得著的。列夫一手提一個沉重的箱子,走出了犯人宿舍區。終於自由了。
  但是一下子還走不了。首先得去辦出獄證明,這個證明要經過內務部審核,得一個星期才能辦下來。等待期間,列夫住在亞歷山德羅夫斯基家,在工業區裡面。1947年斯維塔來,列夫就是在這個房子裡和她見面的。釋放前不久,列夫給斯維塔寫信,通知她來信寄到新地址:「信,暫時還像以前那樣,寄到這裡來。但是,從下封信開始,最好寄到瑪利啞·亞歷山德羅夫斯卡婭那裡。」
  在伯朝拉最後這幾天,列夫一邊和朋友們一一告別,一邊收拾東西。尼基塔叔叔家住在馬拉霍夫卡。列夫把書打成包,寄到他家去,他家有地方放。列夫還到卡寧的市場去了一趟。卡寧也是一個勞改營,離伯朝拉不遠。他早晨去晚上回。那天,他還帶伊戈爾一起去了。伊戈爾是亞歷山德羅夫斯基的兒子,十一歲了。這孩子生下來就在伯朝拉,長這麼大,哪裡都沒去過。那天,天氣非常熱,去卡寧要走很遠的路。路上,伊戈爾頭痛了起來。到了市場,列夫給伊戈爾買了一個冰淇淋。伊戈爾從來沒吃過冰淇淋,這是頭一回吃。伊戈爾後來回憶說,「在伯朝拉從來沒聽說過這種美味」。他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著,忽然有個小孩走了過來,穿得破衣爛衫的,纏著他不放,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手裡的冰淇淋,好像在看什麼神奇的東西似的。列夫可憐這孩子,把精打細算存下的錢掏了出來,也給他買了一個冰淇淋。
  出獄證書批下來了,列夫現在終於可以走了,可以離開伯朝拉了。他向朋友們最後一一告別,道完珍重,從木材廠的大門走了出來。木材廠,這個勞改營,別了!列夫提著那兩個木箱子,向左轉,走上了莫斯科大街,又向右轉,到了蘇維埃大街,這是勞改營的主要幹道,路很長,橫貫全城,一直通到火車站,從木材廠走到火車站,一共四公里。進了火車站,列夫等著開往莫斯科的火車進站。這趟車是從沃爾庫塔開來的。這條鐵路線都是古拉格的勞改犯修的。內務部給了他一張火車票,拿著這張火車票,可以一直坐到加里寧。不去別處,去加里寧,為的是先找個住的地方。
  列夫的第一個願望就是先找到斯維塔。火車到莫斯科的時候已經深夜了。到處漆黑一片。列夫在雅羅斯拉夫爾站下了車,走到斯維塔家,不料,「窗戶都熄燈了」。列夫不想把大家吵醒。這時候,喀山站去馬拉霍夫卡最後一班車,快開車了。於是,列夫急忙趕到喀山站,上了車。那一夜是在尼基塔叔叔家過的。第二天早晨,回到莫斯科,來到斯維塔家門口,輕輕敲了敲門。1941年出發上前線,一晃兒十四年沒來了。此時此刻,也像當年一樣,是斯維塔的媽媽開的門。列夫回想當時的情景:「阿娜斯塔西婭(斯維塔媽媽名)自己也有病,她說,亞歷山大·阿列克謝維奇(斯維塔爸爸名)得了中風,現在療養院療養,斯維塔在那裡陪護呢。」列夫心中想像的場景不知在眼前浮現過多少回了,估計有百萬次之多吧:他敲了敲斯維塔家的門,斯維塔開門擁抱他。結果卻不是這樣。
  列夫又回到火車站,坐車坐到波洛戈夫斯科耶。療養院在希羅科耶,波洛戈夫斯科耶是離希羅科耶最近的火車站。下車以後,列夫徒步走了過去。列夫身上穿的衣服就是離開伯朝拉時穿的那身衣服,他臉色蒼白,瘦得皮包骨,再加上大熱天坐長途車,風塵僕僕,一臉疲憊不堪,一看就知道是剛釋放出獄的犯人。療養院的醫護人員不停地打量他。列夫在病房裡找到了斯維塔,她正陪著爸爸待著呢。斯維塔本來是想,這久別重逢的一刻只有他們兩人,沒有別人在場。六個月以前,她在信中寫道:「別後初見,不想有別人在場。」現在沒關係了:終於團聚了,團聚了就行,別的都不在乎。在見面後最初的這幾個小時裡,亞歷山大是他們關注的焦點。他們坐在他的床邊。斯維塔的哥哥亞拉,這時候也到療養院來了,和他們坐在一起。此時此刻,列夫覺得自己和他們是一家人了。五十多年以後,列夫回想起當時感人的一幕:斯維塔的父親躺在床上,坐不起來,招手叫列夫過去。列夫走過去和他接吻,他也吻了列夫。亞歷山大對列夫說,他有三萬盧布的存款,「給你和斯維塔」——這錢夠買一套房子了。他老人家的這片心意,列夫非常感動。他明白,亞歷山大已經同意自己和斯維塔的婚事了。
  那天晚上,列夫在療養院給斯維塔的媽媽寫了一封信,彷彿已經是她多年的女婿似的:
  親愛的阿娜斯塔西婭:
  斯維塔叫我給您寫信,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您,寫這封信就是這個目的。首先,亞歷山大身體比我想像的要好。上次聽您說的情況,我沒想到他身體這麼好……他興致很高,還開玩笑呢。思維清晰,記性特別好,但說話還有點問題:發音有點不清楚,但是語句全都很連貫。如果他想強調什麼事,就會把話說得有板有眼,非常清楚,但是一聽就知道,發音有點費力。
  斯維塔很可能累了,但表面上看不出來。我看她臉色很好,但是不知道前些日子怎樣,所以無法比較。我們分到了住處:亞拉在第五別墅,走路一分半鐘就到。我現在和亞歷山大、斯維塔在一起呢。迄今為止,一切順利。
  如果最終定下來,亞歷山大29號出院的話,到時候斯維塔就把他接回家……現在這裡天兒有點涼,三不五時地下一陣子雨,但是我們不在乎,經常到戶外去。我和斯維塔出去想採摘一點兒紅樹莓(raspberry)來吃,但是樹林裡地上浸了水,沒敢進去,所以只好散步了。我們走了一個半小時,欣賞著周圍的田園風光。
  這個地方真漂亮。景色剛剛變了,令人耳目一新。即使不是現在這個時候來,照樣會令人心曠神怡的。情況就是這樣,該說的好像都說了,先寫到這裡吧。
  請保重身體,我們大家向你們致意。列夫。
  三天以後,亞歷山大轉院了,轉到了莫斯科一家醫院。斯維塔陪爸爸一起去了。列夫動身去了加里寧,他必須去警察局辦理住處登記。剛剛團聚就又分開了,不過,大家心裡知道,現在人都在一起了。
  在離開伯朝拉之前,列夫找了個人,請他幫忙把戶口落在加里寧地區。這人是個司爐工,在車間裡工作,他家在庫茲明斯克耶(Kuzminskoe),就在加里寧旁邊兒。他給了列夫一個地址,是個女人的家。他說,可以在她家暫住。庫茲明斯克耶是個破破爛爛的村子,有五十戶人家,還有一個荒廢的教堂,村子裡有一條小溪,有個池塘,幾塊田地,走半個小時有個火車站,莫斯科到加里寧線上的火車在這裡有一站。村子邊上有一個髒兮兮的小破房,房子旁邊還有一個小果園。這裡住著瑪利婭·彼得羅芙娜(MariaPetrovna)和她的孩子們。列夫就是奔她大兒子來的,請他幫忙找件工作做。
  列夫到的時候,他不在:現在是秋收時節,他去集體農莊工作去了。列夫本來希望在這裡租一間房住,可是瑪利婭要租給他的那間實在是太髒了,列夫就沒住進去,暫時先在外面的乾草棚裡湊合湊合,準備日後再到別處找個地方住。8月1號,列夫寫信給斯維塔,把他的情況介紹了一番:
  我很快找到了那位婦女。要幫我在加里寧住下的就是她兒子,當時沒在,去集體農莊工作去了,四五點才能收工回來。所以,明天我自己去辦辦看,爭取辦個護照91[1]等等。今天我去一趟加里寧,買點茶,給孩子們買點糖果,再給這家人買幾個湯匙什麼的。這家的媽媽是卡累利阿(Karelia,與芬蘭接壤)人,大約五十到五十五歲。她那兩個小兒子,一個十八歲,一個十四歲。這家人不錯,就是不怎麼收拾家,家務沒人料理。我這個人,經過這些年,什麼都能將就了。可是,這裡,就連我也待不了,太髒了。不過,按照起碼的禮貌,還不能馬上就走,那就住三四天吧。過了這三四天,我得換個地方,搬到別的農家去住。單門獨戶的房間(記住,我們提出的條件,這一條最重要),你說根本找不著吧,倒也不是,但肯定是很難找。明天,我要把情況好好考慮一下。現在,先在瑪利婭·彼得羅芙娜的乾草棚將就一下吧……這個地方很單調,很沒意思,村子附近很無聊:平緩的山坡上種著莊稼,每隔一兩公里就有一個村子,人都面黃肌瘦的。村裡有花園,我們這個村子也有,花園裡有蘋果樹、櫻桃樹、漿果樹。當然還有菜園子了。櫻桃六七盧布一公斤,黃瓜二點五盧布。昨天他們給我吃的是烤馬鈴薯和黃瓜,今天是鵝蛋和牛奶。
  沒護照,就找不了工作。列夫離開伯朝拉的時候,內務部還沒發護照。所以,他得向加里寧警察局申請護照。這可就難辦了:辦護照需要遞交一些文件,他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出生證明。列夫去了一趟又一趟,花了很多時間。8月4號,他給斯維塔寫了一封信:
  為了走出這個惡性循環,昨天我直接去找當地警察局的護照科科長。起初他還不信,後來,我猜想,他看到我很為難的樣子,不像是說謊。批准護照的事,他們自己決定不了,得請示「莫斯科」。運氣還真不錯,一打聽,莫斯科有個代表,人正好在這裡。他們建議我去找他說說看。本來約好下午四點見我,可是我到那裡的時候,他和別人已經談上了,把我推遲到今天上午。現在是上午十點,我現在在中心郵局等著呢,到點我再去找他。情況就是這樣。
  第二天,列夫搬出了乾草棚,在附近一所房子裡租了一個房間。房東是一對老夫婦,姓羅欣。列夫希望,搬到這裡就可以去村蘇維埃辦理居住登記了,有了居住登記就可以申請護照了。他給斯維塔寫信,談了這個情況:「明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去村蘇維埃。真是不可思議,這個村的村名居然是基督教福音書上的地名:以馬忤斯(Emmaus)。我們得去查一查,看看究竟是哪位鄉紳這麼會開玩笑,給這個村子起了這麼一個名兒。」於是,列夫就走上了通往以馬忤斯之路92[1]。到那一看,辦理護照的窗口已經關了,人家給他一個回執,叫他下星期再來。村蘇維埃主席是個女的,見他當過電工,馬上給他一份工作,叫他去當地一個小發電站工作。列夫想去的不是那裡,所以沒要這個工作。他要去的地方是加里寧,打算到那裡去找個事做。
  護照拖了很久也沒辦下來,非常耽誤事。列夫早就計劃去看斯維塔,可是護照的問題把他給拖住了。8月7號,他給斯維塔寫信說:
  暫時還來不了,時間還得往後拖。我昨天給你打過電話(是個女孩接的),想盡快告訴你。護照「或許今天下午四點以後」能批下來,但是很可能還要等到辦護照的窗口下次開才能領到,下次開是星期二。然後還要拿到村蘇維埃登記,登記完了還要到警察局。警察局下次開可能是星期三,不是星期三就是星期六(相關的辦公室每週只開三天)。這麼多繁文縟節,真是無聊。內務部派駐伯朝拉的那些白痴,該死。
  列夫在庫茲明斯克耶也忙個不停。他很喜歡羅欣夫婦倆,但他是城裡人,覺得他們的農民生活方式有點奇怪,也很原始。而鄉下人大多都像這樣生活。列夫給斯維塔寫信描述了一番:
  我的房東,這老兩口——彼得·庫茲米奇和馬爾法·葉戈羅芙娜——不認字,也沒有孩子。他們的木板房有幾個小套間,還有一個大房間,大約六公尺見方的樣子,房山頭有個小廚房。這家相對來說比較乾淨,和原來那家比,堪稱非常乾淨了。這裡有一股氨水味兒——豬圈就在隔壁(豬圈和院子都在一個屋頂下),同時兼做廁所。這種布局,以前從來沒見過。很久以前,我聽過一首民歌,歌裡唱到,特維爾的村莊都是這樣。過了二三十分鐘,鼻子就聞不到這個味兒了。這裡又安靜,又寬敞,我寫字的桌子光線特別好(前面有一個窗戶,左邊還有一個窗戶),房東性情也非常安靜。住在這裡十分愜意。
  老兩口讓我睡大房間的沙發床,一天三頓飯全包,每天十盧布:
  一、早飯——和他們一起吃,午飯、晚餐也和他們一起吃——馬鈴薯加黃瓜,農家起司,茶。
  二、午飯——還不知道吃什麼呢。
  三、晚餐——不是湯就是蕎麥粥,還有牛奶。晚上沒有茶。床單、被褥,他們都沒有;誰洗衣服,沒說。那位老奶奶很可能不會洗,都七十歲了,不去集體農莊工作了。那位老爺爺在集體農莊修理馬鞍子。他喝伏特加,抽菸,有肺結核。但是總的說來,人好像很不錯。我得給他們買幾把餐刀,再買幾把叉子,因為他們家只有一個茶壺,兩個盤子,幾個湯匙,別的什麼都沒有。真是沒想到。
  從庫茲明斯克耶到加里寧,才十二公里,列夫可以走著去。他去加里寧轉了轉,把在那裡住的好處一一講給斯維塔聽。列夫認為加里寧是個「壯觀的」城市,廣場和街道都很漂亮,歷史建築保養維修得很好。他給斯維塔寫信說:「就拿莫斯科高爾基大街來說吧,有些房子蓋得浮誇俗氣,一點兒品味都沒有。這裡沒有那樣的房子。」但是,加里寧住房很緊張,公寓式的房子,基本上找不到。城裡新來了很多人,全是剛剛獲釋的勞改犯,都看好了加里寧離莫斯科比較近,紛紛湧到這裡來。這些人住在簡易旅館裡,每天光是床位就要七個盧布。列夫想起斯維塔的爸爸給他們的那筆錢,心裡琢磨著買個房子要多少錢。
  加里寧郊區的房子,買個極小的房間都要一萬四千盧布。由此可見,三萬盧布是買不了總督府的。加里寧,最好看都不要看,試試雅羅斯拉夫爾吧,或者沃羅涅日。如果真想買,你爸爸不妨親自來看看,不用急,慢慢來。最近,村裡有人買了半個農舍,得修理才能住,修理的費用要自掏腰包,他花了一萬盧布,還覺得便宜呢。
  斯維塔最近出差去雅羅斯拉夫爾檢查工廠工作。她給列夫寫了一封信,從中可以看出來,這座伏爾加河上的北方城市,前景不容樂觀:
  要說找工作,現在可不是好時候——到處都要減人。這裡的管理人員裁掉了百分之十二……列夫,別放在心上啊。你的信裡也說,你一詢問,他們問都不問,就只答覆一句話:「我們不需要人。」這種情況,即使還要拖下去,也不要灰心喪氣,否則,看你那樣,我自己也要沉淪下去了。
  羅欣夫婦
  以馬忤斯村蘇維埃,列夫沒白跑,8月底,終於拿到了護照,加里寧地區的居住許可也辦了下來,有了居住許可,就可以找工作了。但是護照上蓋了一個印:「第39條」。這就是告訴未來的用人單位,此人是刑滿釋放人員。列夫找工作去過二十多家工廠,問過不少建築工地、學校,還去過劇院、博物館。各處的答覆都一樣:「我們什麼人都不缺。」找了三個月,什麼工作也沒找著,列夫心情非常沮喪。11月23號,他給斯維塔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斯維塔,過去這二十四個小時,我去過九個地方找工作,其中三個或許還有一絲希望。今天只收穫了這一線希望,沒收穫別的。我去過貿易學校、紡織培訓學院、紡織廠93[1]、針織廠、絲綢紡織廠(廠名為無產階級絲綢紡織廠)、加里寧建築材料實驗室,還去過印刷廠的建築工地,全都沒戲唱。其中有三個地方讓我過些天再來打聽,看有沒有工作:伏羅希洛夫紡織廠需要一名熱能工程師,沃羅達爾斯基服裝廠有一個化學處理工程師(工頭)的職位空缺,如你所知,這正是我過去這一年半「最拿手的工作」。這兩個地方都在減人,是不是用他們現有的員工來填補這兩個空缺,他們也不確定,所以他們要研究研究,明天給我答覆。還有一個地方是工業培訓學院的函授部,教理論力學和高等數學的教師一直在向函授部主任抱怨,說他們工作太累。那位主任打算查一查,看看這兩位教師的真正目的是不是想要減少課時,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減少的課時,他就推薦讓我來上。但是,泛泛地抱怨工作太累,那是說說而已,真給他們錢,他們還能不要?所以,週一(或週二)我給主任打電話,問問他談判談得怎樣,不過,估計沒什麼戲。目前情況就是這樣。
  到頭來,列夫徹底放棄了,工作找不著,乾脆不找了。倒是斯維塔有辦法,她託列夫爸爸的朋友,莫斯科大學聲學教授謝爾蓋·勒熱夫金(Sergei Rzhevkin)幫列夫找到一個當翻譯的工作,不固定,有工作就做。原來,莫斯科有個期刊《物理學》,需要把德文、法文、英文的文章翻譯過來。這些語言,列夫有的是上學的時候學的,有的是在勞改營裡練會的。勒熱夫金教授和這家期刊的人很熟,翻譯這個工作就是這麼找到的。要翻譯的文章,一般是由斯維塔拿到庫茲明斯克耶,譯好以後再拿回莫斯科。斯維塔住的那棟樓裡有個鄰居有打字機。斯維塔借用他的打字機,把拿回來的文章打出來,交給勒熱夫金教授。然後,勒熱夫金教授把稿件交給期刊編輯部,假裝是他自己翻譯的,然後把稿費交給斯維塔,斯維塔再轉交給列夫。刑滿釋放人員是不准在莫斯科工作的。如果被人發現是列夫翻譯的,上面肯定會怪罪下來,也會傳得滿城風雨。過了不久,列夫也寫書評,寫文章。然後,勒熱夫金簽上自己的名字,交給編輯部發表,當然,稿費一律歸列夫。
  列夫常來莫斯科探望斯維塔,每次來一般會待上幾天,有時會待一個多星期。他沒有公民權,不可以到莫斯科來;他護照上蓋的那個印章94[1],目的就是不讓他進莫斯科。如果被警察逮到,就會被驅逐,還有可能被送到勞改營勞改。一想到要進莫斯科,列夫就非常擔心。但是一想到莫斯科有斯維塔在,斯維塔可以為他撐腰,心裡就覺得安慰。8月份,列夫臨來之前給斯維塔寫了一封信:
  斯維塔,有時我在人多的地方,在大街上,會突然緊張起來,我就設想你在我身邊,這一想,馬上就挺起了頭,侷促不安的感覺也沒了,一切都變得簡單、容易了。
  見到莫斯科,列夫有什麼感想呢?已經十三年沒見到莫斯科了。十三年來,列夫每時每刻都在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夠回來。在勞改營的時候,列夫遇到莫斯科老鄉總是津津樂道莫斯科的各種現象,每次斯維塔來信談到莫斯科,列夫都非常高興。列夫做夢都夢見莫斯科。回想起剛回來那天,莫斯科好像並沒有變化得這麼大似的。路上小轎車多了,地鐵裡人也多了,人們穿的也比以前好了,其他方面沒什麼變化,還像他二十四歲以前那個「昔日的莫斯科」一樣。
  到了1954年年底,列夫基本上都是住在斯維塔家裡。白天,斯維塔上班,列夫就在家裡翻譯文章,照顧斯維塔的媽媽。她老人家現在肺結核到了晚期。斯維塔的爸爸也在家,也需要人照顧,所以斯維塔僱了一個保姆,保姆晚上睡廚房。家裡沒別的地方睡,只能睡廚房。斯維塔的哥哥現在列寧格勒。列夫睡他的房間。斯維塔和父母住在一個房間裡,夜裡好照顧母親。
  1955年1月28日,斯維塔的母親阿娜斯塔西婭去世了。她彌留的時候,列夫在她身邊。當時,她躺在床上,列夫把她抱高一些,讓她更舒服點。列夫抱著她,就像多年前列夫出發上前線那天,她擁抱列夫那樣。忽然,她說謝謝你了,上帝。」這是她最後的話。
  列夫在莫斯科算是非法逗留,所以,他平時很小心,儘量在樓梯上避開鄰居。雖然有的鄰居比較可靠,知道他的事也有好幾年了,列夫覺得還是儘量避開為好。街上有警察,列夫也得躲避。這可不容易。有些地方,列夫從學生時代起就去慣了,習慣成自然,現在動不動就橫過馬路往那裡走。可他不知道,橫過馬路有時候是違反交通法規的(戰後,莫斯科新的交通法規很嚴,不看信號燈,亂過馬路是違反交通法規的)。他外出的時候,身上從來不帶護照,怕路上遇見警察,一查就漏了。為防萬一,他就帶一個空兜子,裡面放一張購物清單,身上帶著錢。一旦遇上警察,就可以說住在轉彎兒那裡,下樓去商店買東西的。有時候,他在購物袋裡放一瓶伏特加,作為道具,遇到檢查,就可以說,家裡來了客人,出來買酒招待客人的:這麼一說,可信度就增加了,也好讓警察有個沒收的東西,把酒沒收了,就會放他走了。就這樣,一直都很順利。突然,有一天,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個警察,說有個人住在這裡,但沒有居留權,問這人是誰。列夫當時在廳裡,一聽門口的對話,準備撒丫子就跑。原來,有驚無險,警察查的是保姆。保姆確實沒去派出所登記。事情解決了,列夫鬆了一口氣。
  1955年9月17日,列夫有了好消息。凡是戰時勾結德國的蘇聯軍人,蘇聯政府宣布一律大赦。不久前,西德總理康拉德·艾德諾來莫斯科訪問,籲請蘇聯釋放囚禁在勞改營裡的德國人。他走後一星期,蘇聯突然宣布大赦蘇軍囚犯。原來,勞改營監禁了九千名德國戰俘。當年,蘇聯援引刑法第58條,宣布這些德國戰俘犯了「反人類罪」,判處勞改。蘇聯領導人尼基塔·赫魯雪夫為了改善與西德的關係,命令將在押的這九千名德國戰俘全部釋放。德國人是當年的敵人,現在都放了,而本國的所謂「通敵者」卻還關著不放,那就說不過去了。於是很快擴大了大赦的範圍:凡是像列夫這樣的蘇聯軍人,按照第58條以「背叛祖國罪」而被判勞改的,一律大赦,免於處罰。
  對於列夫來說,大赦意味著一切——除了政府給他正式平反昭雪,還有許許多多別的意義。作為合法居民,他可以回莫斯科了。
  護照清白了,他就可以找工作了;可以和斯維塔結婚,開始新的生活了。蘇聯《消息報》宣布大赦後的第二天,列夫立刻去以馬忤斯蘇維埃,讓他們把護照上蓋的那個「第39條」的印抹掉了。他現在的身分又恢復了被捕前護照上的法律狀態,在劃掉「第39條」印鑑的那頁上,標出了戰前護照的號碼,並且在號碼旁邊記述了更正的原委。原來的判決取消了,檔案記錄裡沒有了前科。如果列夫和斯維塔登記結婚,現在就可以公開地住在她家了。他們原來的打算就是,什麼時候能夠合法地生活在一起了,再結婚。
  1955年9月27號那天,他們登記結婚了。兩人都是三十八歲。沒舉辦婚禮,斯維塔沒披婚紗,列夫也沒穿禮服,沒邀請嘉賓,也沒有證婚人。他們連結戒指都沒有。列夫和斯維塔僅僅是拿了各自的護照,到當地的民事登記處登記而已。列夫記得,登記處是在一個「昏暗的地下室」裡,他們就是在那裡登記結婚,成為夫妻的。當局把每戶人家的家庭成員都列在一個表格裡。這個表格就是每戶居民的姓名錶。現在把列夫的名字也添了上去。當時,登記處負責給他們兩人登記結婚的是個女的,年紀不大。她知道,刑滿釋放的人,很多都把加里寧作為臨時落腳地,加里寧因此而出了名。她看到列夫的護照是加里寧的警方簽發的,於是明白列夫也是刑滿釋放的,上面還有那個劃掉的印鑑呢。她發現斯維塔要嫁給這樣一個人,這後半生不是要給他毀了嗎。她想,自己或許可以搭救斯維塔,於是就說:「建議您最好不要嫁給他。」斯維塔笑了,說:「不勞駕您費心啦,快把他的名字登記上去吧,他是我丈夫。」
  列夫和斯維塔回到家,告訴她爸爸,他們已經辦完了結婚手續。亞歷山大說道:「讓我吻吻你們吧。」列夫回憶道:「我們結婚只是做了登記,得到爸爸的一個吻,沒有任何慶祝。」但是,後來親友們還是帶著結婚禮物來了,食品放在桌子上,大家舉杯為新人祝福。沒有男儐相致辭,但幾天以後,斯特列里科夫來向新婚夫婦道喜,他來道喜最合適了,是他救了列夫的命。
  1954年11月,斯特列里科夫獲得釋放。這個老布爾什維克原來被判了二十五年,實際被關押了十六年。這時,勞改營改為工業企業,歸交通運輸部管轄。斯特列里科夫決定繼續留在木材廠工作,當了副廠長。副廠長的工資相對較高。斯特列里科夫不住在實驗室裡了,他搬進了蘇維埃大街上一座樓房裡。房子不是獨門獨戶,是幾家合住的。他在裡面有一間房,但他沒把書搬進來,書都放在工業區裡面的亞歷山德羅夫斯基家裡了。列夫和斯維塔結婚的時候,斯特列里科夫正好在莫斯科看他女兒瓦麗婭和七歲的小外孫。這孩子,他還從沒見過呢。
  斯特列里科夫來看列夫和斯維塔,他說:「列夫,幫我出出主意。我要給一個人送件禮物。你有藝術眼光,可以幫我挑選。」莫斯科市中心高爾基大街旁邊有一條小巷,名叫斯托列什尼科夫巷(Stoleshnikov Pereulok)95[1]。這裡有一家古董店。斯特列里科夫把列夫領到這裡,請他幫忙挑選一套盒裝鍍銀的餐具,給朋友作為禮物。這朋友叫什麼名字,他沒說。列夫還沒來得及挑選,斯特列里科夫已經看上了一套銅鎳合金的餐具。仔細一看,陳列出來的餐具,這套最貴,並且貴出很多。列夫建議他買個便宜點的。好不容易賺的錢,列夫不想讓他白白浪費了。但是,斯特列里科夫別的都沒看上。他向店員付了款,然後轉身對列夫說:「這是給你和斯維塔的結婚禮物。」
  列夫和斯維塔的夫妻生活開始了。斯維塔繼續在研究所上班,列夫到處找工作。雖然有了大赦,但是用人單位疑心未減。列夫在莫斯科遭遇的歧視不亞於加里寧。列夫走了一家又一家工廠、研究所,全都被轟了出來。聽說莫斯科動物園要招一名電工,他跑去一問,也被人家回絕了。最後,一家做科學儀器的工廠聘用了他,讓他做工程師。招工廣告說,要招一名工程師,要有物理學專業知識。那老闆見列夫是學科學的,大喜過望。列夫自曝被勞動教養過,那位廠長根本不在乎,徑直叫他去見總工程師。總工問他翻譯資料掙多少錢,然後出價超過了翻譯費:起薪每月六百盧布。工人工資,一般也就這麼多。斯維塔的工資幾乎是工人工資的兩倍。和斯維塔的工資合在一起,還是夠活的。
  列夫和斯維塔住在卡扎爾梅尼街她爸爸家裡。新婚夫婦和她爸爸都睡在那個大房間裡,以便夜裡照顧他。斯維塔的父親身體漸漸恢復了一些。退休以後,讀了很多書。列夫和斯維塔白天上班,他就屋裡屋外地做家務。他們相處得非常融洽。列夫從童年到現在,第一次體驗到家庭生活的幸福,或許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1955年12月,斯維塔三十八歲生下一個女兒,隨她母親的名字,也叫阿娜斯塔西婭,暱稱納斯佳。1957年1月,他們生了一個兒子,隨列夫叔叔的名字,也叫尼基塔。他們兩人大難不死,那麼大年紀還生了兩個孩子,簡直是個奇蹟。
  1945年,在德國威瑪,經過蘇聯內務部反間諜別動隊整整一夜的嚴酷審訊,列夫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他夢見斯維塔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跪在一個小女孩身邊。1949年,斯維塔到伯朝拉來看他,走後沒幾天,列夫又夢見了斯維塔,那個夢還是那麼清晰,就好像在眼前似的。
  1962年,在馬拉霍夫卡,列夫和斯維塔帶著孩子住在尼基塔的別墅裡。有一天,他們穿過森林邊兒上的田野,向湖濱走去。列夫在前,斯維塔領著孩子走在後面,當時阿娜斯塔西婭六歲。列夫回憶說:「我走到森林邊上,又有了夢中那個感覺……轉身一看,看到斯維塔在我後面,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跪在地上給娜斯提啞摩挲衣服,那情景和夢中一模一樣——斯維塔在右邊,左邊是我們的小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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