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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同是天涯淪落人

古拉格之戀 by 奧蘭多·費吉斯

2019-11-22 01:53

  1月8日,列夫給斯維塔寫信說:「1950年。一個世紀過完了一半。」新的一年開始了,列夫在計算著時間。再過兩個星期,他就三十三歲了。
  我覺得,我這一生,現在正好過了一半——只要沒超過一半就好。剩下的歲月裡,又要有多少個年頭要劃掉,劃到老年這個年齡段裡面去呢?只有在沒有「如果」的前提下,這些計算才有意義——只要有一個「如果」,我的個人日曆馬上就會停止不前了。
  現在,列夫最重要的是把命保住,不要被嚴寒凍死:「天越來越冷,冷得刺骨。昨天零下四十七度,前天零下四十九度,今天『暖和』了一點兒,零下三十六度,但是現在溫度又降下去了。」
  50年代初期的時候,勞改營的人口達到頂峰。據官方統計,古拉格系統的勞改營、勞改隊當時關押了2561351名囚犯,比1945年多出了一百萬。古拉格雖然只占全國整個勞動力的百分之二,但是在蘇聯經濟中的實際份額可要大得多。邊遠高寒地區貴重金屬採礦,僱用自由工人,即使能僱到,成本也會非常高。於是就把勞改營的大批勞工投了進去。40年代末、50年代初,所謂的「基建大項目」後來成了蘇聯體制戰後成就的象徵,至少官方是這麼吹噓的:連接伏爾加河和頓河的大運河,古比雪夫水電站,貝加爾湖到阿穆爾河70[1]的鐵路,穿越北極地區的鐵路,莫斯科地鐵延伸線,列寧山上的莫斯科大學巨型新大樓。那些年,在蘇聯首都的周邊有七座龐然大物拔地而起,外形好像結婚蛋糕一般,均為「蘇維埃帝國」咄咄逼人、招搖浮誇的風格,人稱「史達林大教堂」。莫斯科大學的新大樓即為這七座建築物之一。
  莫斯科大學主樓是全市最高建築,在莫斯科市中心,幾乎從哪裡都能看得見。當時,斯維塔覺得美輪美奐,她給列夫寫信說:「夜裡好像全城都被它照亮了,主樓的輪廓明亮極了,非常漂亮。」斯維塔可能有所不知,這座新大樓是勞改犯修建起來的。斯維塔天真,對這些所謂的「共產主義基建大項目」讚美有加,可她不曾想到,這些建築物全都是古拉格奴隸勞工建造的。列夫見了大片建築工地的宣傳照片,也覺得十分壯觀。勞改營的俱樂部裡有時候放映電影。列夫看過一個紀錄片,講的是連接伏爾加河和頓河的那條大運河,演了整整一個小時。後來列夫給斯維塔寫信說:
  人類的智慧真不簡單,把成千上萬個想法轉化成了摸得著看得見的奇蹟,做得這麼井井有條,這麼渾然一體,我沒有別的想法,也沒有別的情感,只覺得非常自豪,非常欽佩。當然了,電影有很多缺點,尤其是拍得太匆忙,拼湊得有點不細緻,但是即使這樣也無傷大雅,還是大有看頭。
  列夫怎麼會被打動了呢?他明知道,古拉格勞改犯正在伏爾加河到頓河的大運河工地上工作呢。和他一起服刑的勞改犯亞歷山大·謝苗諾夫本來是電力組的組長,他自己申請調到運河工地當工程師,結果申請成功,就被調了過去。列夫1945年被祕密警察反間諜單位逮捕,從那時候到現在,他的政治觀點肯定變了。共產主義也好,蘇維埃的正義也好,列夫已經看清楚了它的真面目,不再心存幻想。然而,列夫仍然滿懷豪情地相信蘇聯科技的進步力量,即使在古拉格裡頭勞改,這個信念仍然沒變。他自己經常動腦筋,想辦法要改進發電站的運作,這就是他這種信念的標誌。
  一個個勞改營、建築工地、礦井、鐵路築路工地,在廣袤的區域內星羅棋布,合在一起就像一個幅員遼闊的群島,稱為古拉格群島。這是一個奴隸經濟體,給整個蘇聯投下一個巨大的陰影,但是蘇聯國內的人,當時知道古拉格的不多,不識古拉格真面目,只緣身在古拉格。戰後,古拉格和民用經濟漸漸整合,融為一體。當局和民用經濟各部門簽訂契約,每年把大約五十萬勞改犯調去工作,大部分是在建築行業,反正民用工業各部委哪裡缺勞動力,就把勞改犯拉去,做白工,不給報酬。此外,古拉格系統還僱傭了大約五十萬自由工人,他們是有償勞動。漸漸地,為了讓人工作,勞改營越來越得用物質刺激,連被判處強制勞動的勞改犯都學會了,不給錢不工作。戰後,勞改營裡關進來大批蘇聯紅軍、外國戰俘、烏克蘭和波羅的海諸國71[1]仇視蘇維埃政權的「民族主義分子」,這下子,勞改營的犯人就越來越不服管,越來越難以控制了。這些勞改犯不懼怕暴力,除非給他們報酬,否則拒不工作,生產指標十有八九完成不了。
  1950年,北伯朝拉鐵路勞改營(North Pechora Railway Labour Camp)改組,更名為伯朝拉勞改營(Pechora Labour Camp,簡稱Pecholag),任務是在科特拉斯和沃爾庫塔之間再建一條鐵路,把兩地連接起來。戰爭那幾年,匆匆忙忙修了一條臨時的單軌。可是,後來沃爾庫塔盆地煤產量大增,伯朝拉也由於勞改營擴大生產而成了工業重鎮,貨運量激增,所以這條單軌就應付不了了。
  修建第二條鐵路可不容易,對伯朝拉勞改營的頭頭們來說,是個挑戰。必須調用大批勞工在森林裡開出一條通道,挖溝築壩,把枕木和鐵軌統統備齊、鋪好,這可是粗重工作。沿線個個勞改營現有人手不夠,需要增加新的勞改犯,還得進幾千人才行。枕木、工棚和其他建築材料需求量增多了,所以木材廠必須提高產量才能滿足需求。上司命令,這條鐵路必須在一年之內修完,勞改營頭頭們覺得壓力太大。沒有新的物質刺激,休想在兩年內竣工,三年都夠緊的。勞改犯個個心灰意懶,實在是一點兒幹勁都沒有。
  1950年1月,大尾巴會開了一個又一個,討論前一年木材廠為什麼沒完成計劃指標,討論來討論去,找出的原因都是平時就司空見慣的:缺原料,缺電,計劃不周,勞改犯技術水準不夠,等等。但是勞改營當局尤其注意到,「勞改犯完不成生產定額的越來越多,犯人拒不出工的,也越來越多」。
  勞改營當局,為了加快修鐵路的進度,制定了一套物質刺激的辦法,包括給工資。以前是做白工,現在給工資了。給犯人付工資,這是1948年11月的一項政府法令提出來的,允許幾個指定的勞改營發獎金,獎金數額不超過外面普通工廠同類獎金的百分之三十。從1950年開始,這類獎金就已經推廣到古拉格系統內的所有勞改營了(懲戒性特種勞改營除外)。
  木材廠本身也是一個勞改營。它是在五一勞動節這天開始實行工資制的。普通勞改犯每月工資九十盧布,有技術的犯人掙雙倍工資,一百八十盧布。72[1]按照這個規定,木材廠必須要盈利才能從莫斯科勞改總局那裡領到錢和配給品。最低口糧費用,勞改局還是繼續支付。但是,計劃的增產數量夠不夠給勞改犯發工資並且支付最低的口糧費用呢,誰都沒把握。木材廠的領導人大肆宣傳,布告滿天飛,俱樂部、車間、宿舍裡到處都是,連他們也是半信半疑。這個工資制度在邊遠林區的勞改營試行得比較早。十一營區是其中之一,那裡的生產效率是有提升,但是入不敷出,不夠開銷,因為很多勞改犯工作並不比以前賣力。勞改犯覺得,這個工資制度有兩大問題:第一,看守向犯人索賄,索賄就是盜取犯人的工錢,但很難制止;第二,沒什麼東西可買,沒貨。邊緣營區的售貨亭裡只有幾個碎肉罐頭,幾個煮熟的甜品,其他就沒什麼了。黑市上伏特加、菸草倒有的是。
  話又說回來,能賺點錢,列夫還是很高興。他的姨媽、尼基塔叔叔,還有其他親屬,這些年都給他寄包裹來,列夫覺得欠大家很多,有工資了,這些感情的債,可以還一還了,也好讓他不那麼覺得自己「像個小孩似的,讓人家拿著湯匙一匙一匙地餵飯」。依他看,倒是他應該反過來照顧他們才對。這層意思,列夫過去給斯維塔寫信的時候,多次提到。7月份,列夫給奧爾加姨媽寄了點錢。他高興地告訴斯維塔說:「現在實行計件工資了,這不是要把我們變成資本家了麼?」那年晚些時候,他把存下來的二百盧布全給斯維塔寄去了,讓她轉交給卡佳姨媽,讓她去療養院住幾天。
  1950年春天,木材廠領導人做出了一個決定,允許他們在菜園裡種蔬菜,自己種,自己吃。這是當局給勞改犯的又一讓步。列夫和電力組的朋友們組織了一個「集體農莊」,種生菜、水蘿蔔、豌豆、甜菜、黑莓,都是富含維他命的。列夫給斯維塔寫信說,斯特列里科夫是這個「集體農莊」的主席,他「很慈祥地主辦這一切,愛聽我們誇獎這菜園子長得好,誇他廚藝高明」。他甚至還拉起了電燈,天黑以後就把燈打開,用燈光來保護菜地,防止被盜。列夫不信能防得了賊,心想,偷菜的照樣偷,「竊盜,充其量減少了百分之一而已」。斯特列里科夫和他的「農民工」還在玻璃棚裡種了金蓮花,在發電站的地下室裡養了兔子(他們給兔籠子配上了暖氣),這樣大家就能燉兔肉了,那味道鮮美極了。10月中,列夫給斯維塔寫信說:
  我們把菜園收拾了一下,早該收拾了,現在才做,有點晚了。收成沒多少,也沒贏什麼利,但是大家感到很滿意,尤其是斯特列里科夫更是樂滋滋的。他窗檯上種的番茄快熟了,除此之外,什麼都沒了,只有馬鈴薯(順便說一句,馬鈴薯現在不缺,有的是)。大地出產的其他果實,現在都吃光了。甚至食用大黃和菠菜,這裡都有,好像俄國的北大荒有個西歐了嘛!尼古拉·利特維年科可喜歡這菜園子啦,既飽了口福,又飽了眼福。他現在不種菜了,養免子去了。還沒有規定說不准養。所以,發電站的地下室裡住著一夥大耳朵傢伙,一共六個。尼古拉打算把它們都燉了呢……我沒參與飼養,只是在一旁看著這些兔子,真是賞心悅目啊。我們養了一隻貓,名叫米特卡(Mitka,不是和G.Y.在一起住的那隻貓,而是我們宿舍這隻)。現在,我們都看著它呢,成了我們關注的焦點。它得了一種什麼病,主要是眼睛,總是水汪汪的……沒有獸醫,我們只好自己給它治療,給它維他命C喝,用硼酸給它沖洗眼睛。應該好好護理:它抓老鼠簡直神了,一舉一動無懈可擊,性情溫順極了。
  木材廠裡還有其他一些小來小去的改善。新蓋的犯人宿舍比以前大了。勞改營裡新開了一個俱樂部,向所有勞改犯開放,裡面有一個圖書室,一臺收音機(只能接收國內廣播),還有一張桌球檯,一個打撲克、玩多米諾骨牌的地方。警衛室旁邊新開了一個郵局,還開了一個小賣店。犯人們可以到這裡來買麵包,有時,甚至奶油、香腸、伏特加、菸草、衣料這些東西都能買到,只是什麼時候有貨不一定(店裡有六百公尺毛巾布現貨,但是,比毛巾布更暖和的東西,一概沒有)。列夫給斯維塔寫信說:「為什麼給我寄糖來啊,這裡可以買到的。牙膏、肥皂,現在這裡什麼都有。」在自由工人的幫助下,列夫還可以從主城區買到東西,那裡小商店越開越多,罐頭食品的種類比這裡稍微多點,還有乾魚,偶爾還有蔬菜、茶葉、塊狀咖啡73[1]。
  斯特列里科夫、列夫(後排)與里列耶夫(左)和利特維年科一起在實驗室外
  伯朝拉本身也在迅速發展著,給勞改犯提供了新的就業機會,甚至還提供了娛樂。1949年,市中心新開了一家文化宮。這座古典式的大樓裝飾著廊柱,樓裡有一個大禮堂,裡面的一切設備都是勞改營裡的木工做的。禮堂放映電影時,自由工人有自由工人的專場,勞改犯有勞改犯的專場,電影要分開看,不許坐在一起看。勞改犯不許自己來,是由荷槍實彈的看守押送到文化宮來的。文化宮有一個常駐樂團。1951年又成立了一個常駐劇團,劇團成員都是勞改犯。這些「農奴劇場」和「農奴樂團」為勞改營大大小小的頭頭爭光不小,他們引以為榮,互相討價還價,私相授受,要把最好的音樂家和演員弄到自己的勞改營來。此外,還有足球隊,隊員有的是在押的勞改犯,有的是刑滿釋放後自願在原地就業的人員,這些人,全市各行各業的都有(有一個鐵路工人足球隊,一個造船工人足球隊,還有一個木材廠足球隊)。這些足球隊之間常有比賽,球賽在文化宮附近的新足球場舉行。有時舉行大型球賽,參賽雙方,一方是伯朝拉勞改營的東道主,另一方是來自另一城市的客隊。這時候,勞改犯就在武裝看守的押送下,列隊來到足球場,為本隊鼓勁加油。
  伯朝拉勞改營足球隊的五名囚犯
  之所以要這麼千,是因為當局有個想法:古拉格也是一種文明,應該與蘇聯社會並駕齊驅,應該對勞改犯進行再教育,透過文化宣傳活動把他們改造成為蘇維埃「公民」。勞改,勞改,用強制勞動來改造囚犯,這是1930年代初期古拉格意識形態的核心基礎。1930年代後期,這一條基本上都忘到九霄雲外了,因為勞改營的中心任務變了,現在是要最大限度地剝削和懲罰「人民的敵人」。但是從1940年代末開始,勞改營的頭頭們就挖空心思,用他們的官腔來說,就是要激發勞改犯的積極性。於是,他們匠心獨運,想出了這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主意。木材廠的黨委領導人引入了一個教學計劃,向勞改犯傳授工業技術。三八大街原來有個勞改營房,最近廢棄不用了。1950年,他們從勞改犯中挑選一些「可造之材」,在這個地方辦了一個培訓班,在上班的時間教他們大地測量、地形測繪、鐵路工程等。教員也都是刑滿釋放的勞改犯。
  這個培訓,列夫沒有被選上,但是他已經在私下開始給發電站的幾個工人上課了,其中就有那位來向他請教數學問題的二十三歲的司爐工,還有一位三十歲的機修工,列夫教他類似工程學的課。列夫很適合當老師。他為人善良,平易近人,大家都喜歡他,常常來向他請教,請他出出主意,解決實際問題。列夫正需要在勞改營裡找到人生的更高目的,幫助別人正好滿足了他的這個需要。
  列夫深知,自己在勞改營裡地位相對比較優越,比別人混得好。所以,那些混得不如自己好的人,列夫強烈感到,要竭盡所能來幫助他們。他給內務部寫信,一連寫了十八個月,向他們詢問他可憐的朋友德爾列茨基的地址。7月份,他終於打聽到了,德爾列茨基已經放出來了,不在因塔特種懲戒勞改營了,現在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克拉斯諾亞爾斯克地區一個小村莊裡。列夫給他寫信,並且透過銀行轉帳給他寄了錢,可是錢又被退了回來,還附來一個簡短留言,寫的是:「不需要資助。」列夫一看,覺得德爾列茨基拒絕接受自己的幫助是自尊心在作祟。他就是這麼個人,特要面子。列夫給斯維塔寫信說:「這麼說,他肯定還活著,這一點是確定無疑了,身體很可能也不錯,還是一如既往地倔強。我真可憐他。他不給我回信,我一點兒都不生氣。如果我心裡有把握,給他寫信不會給他帶來痛苦,那麼,我就會繼續給他寫信。他不回信,我也寫。啊,柳布卡,你這小子真是個笨蛋!儘管他才智過人,可有的時候卻像個孩子似的。」
  還有一個人,列夫也同樣放心不下,就是電力部門那位有一半拉脫維亞血統的年輕人,奧列格·波波夫(Oleg Popov)。1948年2月,波波夫被押走了,押到第三營去了,那是個嚴刑峻法的特種勞改營。他在那裡拖運木材。兩個月以後,他回來了,滿身創傷,一看就知道,在那裡受盡了折磨。列夫說:「他的手長滿了凍瘡,沒一塊好地方,人也比以前瘦多了。他的眼睛裡有一種奇怪的眼神。」看到朋友變成這個樣子,簡直判若兩人,列夫心裡很難受。他給斯維塔寫信說:「奧列格來看我,他走後,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他。我良心很不安,理由有兩個:他遭遇到那麼大的不幸,我覺得也有點怨我。74[1]另外還有一點,就是我的境遇比他好多了,簡直沒辦法比。我有點不安。」
  德爾列茨基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和布爾什維克經濟師葉甫蓋尼·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的女兒伊琳娜·葉甫蓋耶芙娜·普列奧布拉任斯卡婭生活在一起
  1948年4月,奧列格被送到了附近一個臨時勞改營,這是把勞改犯先集中在這裡,然後統一轉到苦役勞改營去。趁著這批囚犯還沒有上路,列夫給奧列格寫了一封信,把斯維塔的地址給了他。十個月音信皆無,後來,奧列格給斯維塔寫了一封信。原來,他在科西尤(Kosiu)—個特種苦役勞改營裡。這地方在伯朝拉東北一百公里處,通往沃爾庫塔的鐵路線經過這裡。那個勞改營是一個採石場,奧列格做的事就是把石頭打碎。那裡條件非常惡劣,奧列格砸石頭把手都砸傷了。他想讓斯維塔給他寄幾本書來。列夫非常惦記他,就發動大夥湊錢,給他買點東西寄去。斯維塔也給他寄了東西。可她不斷接到來信要東西,要的東西都是已經寄去的。有些來信是用一種奇怪的英語寫的,把斯維塔的地址都寫錯了。原來,是其他犯人逼迫奧列格給斯維塔寫信要東西,東西來了,他們就自己扣下。為了不讓這個欺詐得逞,奧列格每次都故意把地址寫錯。
  列夫剛一賺錢就儘量省吃儉用,他要把省下來的錢給奧列格。2月份,列夫寄去了一百五十盧布,奧列格「用來買麵包了」。斯維塔接到這個消息犯了嘀咕:「花這麼多錢買麵包」,勞改營倒是有可能允許,不過這件事有點蹊蹺。斯維塔懷疑,奧列格可能又被其他犯人欺負了,於是她把包裹暫時擱起來,沒寄出去,只給他寄了點小錢兒,供他今後幾個月用。列夫從另一個勞改犯那裡知道了實情。那人見過奧列格。原來,奧列格確實是愛吃麵包:在採石場又餓又累得了病,口袋有一個盧布就去科西尤的小賣店買吃的。斯維塔得知以後,又開始給他寄包裹了,還寄錢,讓他買麵包吃。7月19日,斯維塔給列夫寫信:
  我收到奧列格三封來信。他心情好點了,已經收到了我寄的郵包。但是寄錢還不准收,等小賣店進完了貨,寄錢才讓他收。現在那個小賣店空空的,什麼都沒有……看起來,我寄的這些包裹,東西選得不對。我選的是阻力最小的方案,給他寄了蕎麥(他說要黑麵包的皮或者最便宜的蕎麥),但是弄不清楚,他可怎麼煮呢。本來應該烘乾一些麵包皮給他。星期天,我又給他寄了一一個包裹,有玉米片、麵條,還有大麥粉。我在包裹裡放了一個便條,外加二十五盧布。以前一直以為不准夾寄錢呢,有的人經常寄包裹,他們說可以這麼寄。奧列格來信說,這個辦法更可靠。
  肺結核病人在衛生所住院,其中就有雷卡洛夫。列夫放不下心來,惦念著他。列夫對斯維塔說:「不好,他心情非常沮喪……身體很虛弱。目前,衛生所看得很緊,不容易進去,但我要去看他,試一試,看能不能進去。再有一個得這種病的,我就真信命了。和我合得來的,怎麼都這麼不幸呢,說來真是不可思議。」1949年,衛生所發生好幾起病人逃走的事,現在都用鐵絲網圍起來,一般人不准進。列夫對看守說,他要進病房去查查電線。這個謊要是被揭穿,那可就要倒大霉了。他用這個藉口混進去看雷卡洛夫,看了好幾次。這位當年的拳擊手,現在病得非常嚴重。他後來給列夫寫信說:「我以為活不了了。當時我病得很重,身體徹底垮了。我以為誰都不要我了。」列夫來看他好幾次,他感到很安慰,心情好了許多。
  雷卡洛夫的妹妹在莫斯科,列夫和她取得了聯繫。於是他妹妹給列夫寄來新鮮食品,還寄來了藥。列夫收到後拿到衛生所,交給他。雷卡洛夫情緒特別低落,以為他九歲的兒子不想見他了呢。他得了黃疸,臉都黃了,這麼虛弱的樣子,都不敢回家了。但是,在列夫開導下,他終於想通了,摒棄了這個想法。列夫把來龍去脈告訴斯維塔:「我一直不停地勸他,終於把他勸過來了。現在他明白了,不管他處境怎樣,兒子都和他親,離不開他。這就是說,必須不惜任何代價,一定要堅持到底,活下去(順便講一句,換了我,能不能堅持到底,我可沒有信心)。」
  與此同時,列夫也在盡力幫助斯特列里科夫。1月份,斯特列里科夫的病情突然惡化了,「膀胱劇痛」起來。當時的情況,列夫在給斯維塔的信中說得很詳細,從中可以看出來,古拉格的犯人得了病是怎麼治的:
  他情況確實很不好。在現在這種醫療體制下,實際上得不到有效治療。大夫「出診」時間倒是誰都可以去看病,不過,出診醫生水準太差,好像給農村醫生當助手的小大夫差不多,治療方法就像契訶夫短篇小說裡說的那個等級。所謂的「醫務局」,說是「監管全局」,簡直是個笑話。兩個醫生一小時接診二百來個人,誰先來給誰看,診斷主要是憑眼睛看。那個醫務局天天這麼對付。改變現狀,他們個人也拿不到什麼好處。當地人很可能一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沒見過別的世面……人們只有靠自身的免疫功能才能活過來。斯特列里科夫看病的時候,有這麼一幕,你看了就知道那醫務局認不認真看病了:斯特列里科夫說心臟難受,一個女的就開始給他「聽」心臟,但是忘了叫他深呼吸,歪過頭去和同事聊天去了。就這麼邊聽邊聊,過了十五秒的時間,她忽然想起了什麼事,就叫斯特列里科夫穿上衣服走了。
  原則上,專科醫生(泌尿科、神經病理科等)應該經常來衛生所給病人看病,但是這裡的人得等待好幾年才能讓這些醫生看上病。醫生能讓病人轉院到專業醫院去的,那可是沒幾個,這是特例。我們一個操作工,胃痛痛了一年多了,大夫只叫他拿熱磚頭暖一暖胃,說是「包治百病」。就這樣一直捱到一個月以前,疼得受不了,我們不得不把他送到衛生所。一檢查是癌症晚期,不知道會死在手術前還是手術後,等著吧……
  到衛生所去看病只有一個好處,可以休幾天病假——大夫心裡都清楚。還有就是可以隔離傳染。除非是非手術不可,衛生所一般只有這兩個功能。要手術的病人都被送到外科醫院去了。外科醫院比專科醫院強,大夫比較有經驗。但是,只有在身體健康被毀了之後,外科醫院才給你治治。
  最好把斯特列里科夫送到這個醫院去……但是直接去不收,要辦理轉院。轉院必須要有大夫下診斷,說要轉院去動手術,這樣才能轉過去。儘管斯特列里科夫給醫護人員幫過大忙(給藥房供應蒸餾水、幫他們製作內窺鏡。若不是斯特列里科夫提供蒸餾水,他們就得到五公里外的地方自己去取),但是,斯特列里科夫是謙謙君子,過去幫的忙,不會總掛在嘴上,說我對你們如何如何好。而那些人忘性也大,別人的不幸,他們更不在乎了。
  斯特列里科夫被病魔折磨得不像樣子了,看了真是令人痛心。去年一年,他老了許多。如果今年他還得不到治療的話,你見到瓦麗婭(Valya,斯特列里科夫的女兒),就勸她今年夏天無論如何一定要來看她爸。再不來,恐怕就沒機會再見到了。還要告訴她,她爸不讓她去也要去,不要聽他的。斯特列里科夫嘴上從來不說,但是我知道,他內心裡還在暗自盼望著女兒能來看他,若是不來,那就真讓他寒心了。所以,和她好好說說吧,斯維塔。
  斯維塔來到瓦麗婭家,勸她去看看她爸,但是斯特列里科夫的妻子、家裡其他人都反對,不讓她去。斯維塔給列夫回信說:
  我正準備要走,瓦麗婭的媽媽回來了,臉上無動於衷的樣子,什麼都沒問。我向她問好,她漫不經心地答了一聲。我開導瓦麗婭說,已經失去十三年了,不要再等十二年才去看斯特列里科夫。瓦麗婭的媽媽一聽,好像我把瓦麗婭領上了邪道,對我沒有好臉色。斯特列里科夫過去不願意讓她女兒來看他,但現在應該是想開了,最好女兒能快點來看他。然而,即使斯特列里科夫同意了,就算瓦麗婭想要來,其他親屬也不同意(只有一位住在西伯利亞的姨媽不反對)。
  瓦麗婭到底還是沒去伯朝拉。斯特列里科夫患膽結石,沒有藥,也沒得到妥善的治療,病情急轉直下,非常嚴重。只有藍色光譜理療燈[別名:米寧反光燈(Minin Reflector),當年蘇聯很流行]有點鎮痛作用。列夫本人有點懷疑,不信照這種燈會有什麼好處。
  朋友們這一切苦難,列夫盡力幫忙紓解。斯維塔在旁邊幫著列夫,她寄錢、寄食物、寄藥品。看到這些處境不如自己的人,斯維塔向他們伸出了援手。幫別人,無形之中也拓寬了自己的眼界,對自己的人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3月25日,她給列夫寫信說:「我不再哭了,也不躲避別人了。現在看別人也不像過去那麼不順眼了。」這時,斯維塔接到奧爾加姨媽一個電話,說她病了,覺得非常難受。斯維塔一聽,有點生氣。奧爾加住的房子不是獨門獨戶,而是廚房洗手間和鄰居共用的。斯維塔到那裡一看,只見奧爾加姨媽「在屋裡走來走去的,說明她還沒病得要死呢」。斯特列里科夫和雷卡洛夫都是真正在遭罪,而奧爾加姨媽在這裡無病呻吟。兩相對照,斯維塔火冒三丈。她後來給列夫寫信說:
  我不是基督徒,不信教,實際生活中的演戲真讓人受不了。我什麼都向媽媽傾訴。她理解我的煩惱,但她說,奧爾加無病呻吟也是人性的弱點。我就是這麼個嚴厲的人,要我怎麼辦?我答應媽媽,放假我會去看奧爾加的。早晨六點鐘,我正在忙著洗刷、整理家務呢,謝留扎叔叔(Uncle Seryozha)突然來了。原來,奧爾加有個鄰居,給他來了電話。這次,我沒有馬上跑過去,等吃完了午飯我才過去。好像她前一天感覺不錯,於是就熨了幾件衣服,做了點針黹。有點累著了,所以心臟又出了問題。但是,我到她家一看,發現她興高采烈(她口若懸河,可見她心情不錯)。在這個時刻,我沒好氣地說了她幾句——如果有病,就應該躺下,沒必要的事,不要做。不要喊這疼那痛的,應該記住,她那點小病兒,沒什麼大不了的。得癌症的,天知道還得了什麼別的病的,這樣的人有的是,成千上萬,都比她難受多了。
  古拉格的物質條件,斯維塔知道得不多。人們為愛情做出的犧牲,她可知道很多。她有些朋友,要什麼有什麼,可還是不快樂,身在福中不知福。斯維塔看到這樣的人也是氣憤。5月中旬的一天,斯維塔去看老朋友尼娜·謝瑪什科(Nina Semashko),尼娜剛剛和丈夫奧列格遷入新居。他們兩人三年前失去了幼小的兒子。現在生活漸漸好起來了,至少物質方面是這樣:
  我原以為,到了她家,只能是所謂家徒四壁,見到幾個我認識的人,見到幾件熟悉的東西(幾件老傢俱)而已,可是我發現滿屋子設備都是新買的:衣櫃、書櫃、一套瓷器、兩張折疊式餐桌、一個寫字檯、一個梳妝臺(大理石的面,有五個鏡面)、一張廚房桌子、兩個長沙發,哦,對了,還有一張木頭雙人床。很好,人們生活漸漸好起來了,我應該高興才對啊。但是要生活、要幸福,所有這些東西就都少不了。一想到這裡,我心情就沉重了。人們過去喝茶,是端起煮茶的鍋來就喝,現在是買了茶壺喝。東西雖小,倒是賞心悅目。他們兩人買了整整一屋子的東西,可他們一點兒都不幸福。確實,都是賒帳買的。賒帳是有點煞風景,但東西可是買到了手。我是九點半鐘到的。尼娜正在打掃屋子,要打掃完了,她建議我體驗一下洗手間的美妙(裝修得非常漂亮,還有淋浴)。我進去體驗了一下。十點鐘,奧列格回來了。當時,我正在吹頭髮,尼娜已經進了浴缸。他一張嘴就是尖酸刻薄的話,沒完沒了,整整說了一晚上。尼娜叫他做點什麼事(例如,把垃圾拿到外面去),他就說「明天再說吧」,要不就是「我要媳婦是幹什麼用的啊?」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我聽了心裡真不是滋味。
  斯維塔新買了一個照相機,是為了給列夫寄照片才買的。列夫給斯維塔寫信說:「看到照片,我覺得好像在你身邊。」每次收到斯維塔的照片,列夫都特別開心。列夫對這個照相機的技術層面也很感興趣:
  昨天,我收到好幾封信,還有一張照片。從技術上講,照片沒照好,可能是照相機的問題,但是瑕不掩瑜,你同樣是光彩照人,非常美麗,我特別喜歡這張照片。所以,根據我這個看法,還有你媽媽的看法(自然囉,不是你的看法),你可以高高地昂起頭來了(據這裡有些人說,照片上的你顯得比較老,不如你本人年輕)。從照片上可以清楚看出來,奧爾加姨媽身體很好,別墅引起的官司,會處理好的。而上次寄的照片,奧爾加姨媽臉色可差多了。卡佳姨媽正好相反。兩個月前照的那張照片,她照得更精神、更年輕,臉上的表情也更自然。如果這張照片照得和本人一樣,那真是太遺憾了。你現在自己有照相機了,這可太好啦。光圈多大,鏡頭多長,景深怎樣?
  最近好像讓人有了點希望,覺得照片上的近距離接觸說不定很快就要變成現實了呢。1950年,木材廠比以前有改進,包括建造了一座「會見廳」(Domsvidanii),勞改犯獲得官方許可之後,可以和前來探視的人在這裡單獨會面。這個「會見廳」其實只是一個小木頭房子,坐落在第二營區大門口的警衛室邊上,裡面有一個房間,一個小廚房。房間裡有一張床、一個桌子,還有幾把椅子。但這是一個私密的場所:犯人可以在這裡見妻子,沒有看守在旁邊監聽,還可以和妻子在這裡過夜。
  6月底,木材廠貼出來一個布告,把「會見廳」的各項規定都列了出來:勞改犯可以在這裡會見任何前來探視的人,不僅限於妻子或親屬。只要向勞改營主管部門申請,每個探視人員都會得到一定的探視時間。至於時間長短,那就要看犯人犯的是什麼罪、平時表現如何了。
  斯維塔和列夫的姨媽在一起:奧爾加(左),卡佳(右)
  斯維塔橫下一條心,絕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即使要橫穿蘇聯全境也在所不辭。斯維塔原定於8月底出發,去高加索度假。她打算去亞美尼亞共和國首都葉里溫,喬治亞共和國首都提比里西,還要去巴統(Batumi,前蘇聯外高加索黑海東岸港市),然後到山裡待幾天。但是,現在斯維塔決定把那幾個地方的行程縮短,利用擠出來的時間去探望列夫。從列夫那裡回來之後再回研究所上班。8月13號,斯維塔給列夫寫信說:
  我休假到9月23號結束。24號是個空閒的日子,我還得想辦法找出六天的時間來(「家裡有事」請假,學術休假,等等,不帶薪)。1號又是一個星期天,2號回所裡上班。我決定了,無論如何都來看你(除非發生了什麼非比尋常的事),有問題我會在路上解決。寧可這樣,也不願在高加索浪費更多時間了。如果去高加索,就有可能去不了你這裡了。明白吧,列夫?我還在擔心,怕哪個環節拖了時間,耽誤了整個行程。
  斯維塔是8月26號從莫斯科動身的。按照事先和濟德齊克的約定,從巴統給他發了一封電報,通知他,需要推遲六天回莫斯科。斯維塔從巴統買了一張去伯朝拉的直達火車票。她坐火車先到莫斯科,回家拿了幾件保暖的衣服,一條羊毛毯子,一張床單,然後又上了北行的火車,向伯朝拉駛去。斯維塔從巴統坐火車,坐了四千二百公里來和列夫團聚。
  斯維塔獲得許可,可以和列夫在會見廳住三天。三天時間可是來之不易啊,簡直不敢奢望。斯維塔出了車站,徑直向伯朝拉勞改營管理局主樓走去。探視都必須先辦理許可證。去年也是在這座白樓裡辦的。她到的那天好像是9月26號,因為列夫那天給尼基塔寫信說,他「接到了」斯維塔。斯維塔從莫斯科帶來的毛毯和床單,顯然是要在會見廳的床上鋪蓋用的。她記得,列夫一直在她身旁。即使有人來探視,勞改犯一般也得去上班。列夫和那些當官兒的關係不錯,允許他和斯維塔待在一起,不用去上班。所以,那天列夫沒去上班。那幾天,他們兩人過得很暢快,第一次享受到了夫妻二人生活在一起的那種普普通通的歡樂。這麼多年來,團聚似乎是沒指望了,哪想到會有今天。
  斯維塔是9月28號那天晚上走的。她給列夫立刻寫了一封信,很可能是在伯朝拉火車站等車的時候寫的。像往常一樣,她信裡寫的都是日常小事,彷彿是想分散一下心情。剛剛告別列夫,心裡一定非常難受,寫信可以紓解一下:
  再見,列夫。
  我沒費力就買到了車票,只是坐臥兩用車廂的躺椅。
  我去了那兩個小女孩的家,見到了麗達和涅莉。原來,她兩人都已經得到了深藍絲帶,但是她兩人很喜歡紅絲帶。涅莉和麗達都沒有練習本。為了確保不忘記,我記了下來。目前,麗達沒有上學,在給別人帶孩子。她打算和妹妹塔瑪拉到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Dnepropetrovsk)去上學,上一所技術學校。我贊成她的計劃,把我的地址給了她們。
  我會把旅途的情況寫給你看。現在累了,沒精神頭兒了,就寫到這裡吧。
  列夫啊,怎麼也得保重啊。代問大家好。
  10月1號清晨,斯維塔回到了莫斯科。那天是個星期天。第二天,她就上班去了。誰也沒問她,這些天到哪裡去了。
  斯維塔這次來伯朝拉,列夫的朋友們都到會見廳來看她,有的是來道謝的,感謝她寄包裹、寄藥。列夫9月29號給斯維塔寫了一封信。這封信就是想讓她知道,他的朋友們對她印象特別好:
  我親愛的斯維塔,所有的溫暖都跟著你走了——昨天傍晚的天氣已經是深秋季節,寒氣逼人了,夜裡就下了雪,早上化成了爛泥。
  很多人讓我代問你好。其中有一個人是這樣說的:那姑娘真有口才啊!能和死人談起來!(意思是能把死人說活了——別弄混了,不是「對死人說話」,他不是那個意思。)巴舒恩(Bashun,發電站的高級技師)一般和陌生人沒什麼話的,但是,他說,和你談話可以暢所欲言。
  前兩天晚上,利特維年科來了,面帶詫異地說,他原以為你是膀大腰圓的女人呢,「反正比你膀大腰圓就是了」(他指的是我),但是見了面這麼一看啊,(我這個入口無遮攔,請上帝和你都多多包涵)原來「是一位小巧玲瓏的姑娘啊」。看到了吧,人家說的可是真心話啊。我當然非常高興啦!謝謝大家,都是明眼人!
  接下來幾個星期,列夫和斯維塔又回到了各自的日常生活中。列夫距刑滿釋放還有四年時間,這四年他們兩人打算怎麼過呢。就這個話題,兩人一來一往地筆談起來。是斯維塔先開始說的,把今年冬天要過的「理想生活」大致說了一下,說要盡情地溜冰、滑雪、游泳、聽音樂。10月4號,她寫信說:
  我只想遊玩,優哉游哉,沒有特定目的,不知這想法是好還是不好。因為,現在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要身體健康,別的都無所謂,為了我們將來的生活,現在要保持健康。生活條件不會怎麼安逸,我得有一個強壯的身體,適應能力要強。或許這是為懶惰找藉口。通常,我喜歡有目的地出去郊遊(採蘑菇、採摘漿果),不願意沒有目標地到處閒逛。但是現在我只有一個目標:等你。「等」這個字眼兒太消極了:悲傷粍盡了我的力量,讓我無法生活下去。你曾經說過的話,忽然蹦到我的腦袋裡:「沒有你,我將一事無成。」這話真不假,列夫,我也是這樣。但我想要這個世界善待你,讓你覺得這個世界很有意思,即使世界上沒有了我。如果真能這樣,那我就真的勝利了,因為那樣的話,我就不用擔心你了。沒有別人,只靠一個人,這不好(只有一個孩子,太少,同樣不好)。
  列夫的回信寫得非常熱烈,是他最為深情的書信之一。這封信是在11月份的頭三天寫的:
  你說,不管誰在這個世界上,這個世界都是一個好地方,有意思的地方。你的話,我同意。不過,我只是泛泛地同意而已。因為,如果把你也牽涉進來,事情可就不是如此。斯維塔喲斯維塔,這個世界肯定是美好的,但是當它被你照亮的時候會更加絢麗多彩——因為有你發光,世界才明亮。沒有你帶來的光明,這個世界我不想看,也不感興趣。沒有你的世界是黑暗的世界,你離去的世界是半黑暗的世界。你真想讓我去享受那樣的世界麼?「不要只依靠一個人麼?」斯維塔喲斯維塔,如果這話不是出自你的手筆,如果不是有你那無限的忘我精神(別的詞都不足以達意),如果這封信是別人寫來的,那我就會就此封筆,再也不寫信了。泛泛而言,你說得對,我同意,人生在世,是不應把一切都託付給一個人。但是,如果把你說成是那個人,那就不合邏輯了,大錯特錯了。
  「如果真能這樣,那我就真的勝利了,因為那樣的話,我就不用為你擔心了。」斯維塔,如果這句話是虛擬語氣就好了。
  這樣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之所以不會發生,是因為倘若你的話成真,我內心深藏的對人世的一切嚮往就會立刻終結。那將是道義的自殺,而不是道義的勝利。誰的勝利?戰勝了誰?你的勝利,戰勝了你自己?在這個意義上講,聲稱戰勝了自己是沒有意義的,讓外界的人或事征服我心中的你,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的閱歷,因為我們的氣質,因為我們共同分擔的那不幸的過去,所以,誰也征服不了我心中的你。為什麼你要說出那些話,要我相信這麼一個空洞的「勝利」呢?這是殘忍,不是善良。凡是有心有肺的人,在過去這一千年裡,不管是說、是寫,有這麼三言兩語就拉倒的麼?斯維塔啊,這些安慰是虛的,我不需要。冬天去滑滑雪,去游泳池遊游泳,去鄉下住一住,真的,你會感覺好多了。保重。
  斯維塔回信說:
  我親愛的列夫,你11月1一3日的信,我是昨天收到的。列夫啊,我那封信拙嘴笨舌,詞不達意,現在更是不知怎樣表達才能說明我的本意了。我可沒想讓任何人去把你心中的我征服,上帝都不會答應。我說的勝利指的是我們的勝利,不是別人戰勝我們,而是我們戰勝一切殘忍的東西,推翻壓在我們身上的重負。它壓得我們直不起腰來,趔趔趄趄隨時可能摔倒,給我們造成巨大的苦難,現在我們要擺脫它、戰勝它。希望你身在苦海,心在彼岸,一刻都不要忘記,世界上還有那麼多美好的東西——大地、陽光、水,尤其是人、親情和友誼。願我們笑口常開,青春永駐。快樂不需要理由,任何理由都不需要。列夫,既然世界已經照亮了,我希望它繼續亮下去,管他什麼物理定律啦,光源太遠啦,都不在話下。其實,沒有什麼遠不遠的,因為光源就是你對別人的態度,態度當然永遠在你自己心中了……不過,我說不要光依靠一個人,這話可沒說錯哦,列夫。人生的態度不應該是心胸狹隘的市井小民的心態,而應該像托爾斯泰那樣抵制邪惡,這是一種高人雅士的睿智心態。要堅定地直麵人生,不管遇到多大的悲傷,都要堅守不渝。這樣,人性不但不會被摧毀,還會得到伸張。可惜我拙嘴笨舌,滿肚子話就是寫不出來。這封信撕了也罷。有人受到打擊,馬上覺得人生沒了希望。我對這樣的人很同情,可能也很憐愛。也有人身處逆境,仍然昂然挺立(不是油嘴滑舌硬充好漢,而是真正的意志堅強,天資聰穎,品格高尚),我對這樣的人最敬重……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以為我很勇敢,其實,我膽子沒那麼大。但是,我不會打退堂鼓,我會堅持,我認為這樣做是對的。本想寫一封漂亮的、幽默的、歡快的信,並且對你說,你的信像歌聲一樣響在我的耳畔,可是不但沒寫成,反倒生起了悶氣,恨自己嘴笨,話說不清楚。氣得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哦,這裡天氣怎麼樣?唉,別提了,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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