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歷盡艱險的祕會 - 古拉格之戀 - 愛情小說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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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歷盡艱險的祕會

古拉格之戀 by 奧蘭多·費吉斯

2019-11-22 01:53

  斯維塔寫第一封信那會兒就把見面這個想法提了出來。1946年7月12日,她寫道:「我知道,你肯定會盡量爭取我們早日見面,不用再等五年。」列夫從一開始就比較悲觀,回信說:「你問能不能見面……斯維塔啊,見面怕是不行。58-Ⅰ(b)是一個邪惡的數字。」
  列夫說得對。親屬朋友來探監,勞改犯獲准接見的,確實極少。即使准許見,也僅限於家人或配偶。如果犯人「做得好,做得認真,做得快」,可以網開一面,允許探視,以示獎勵,但這種情況只是特例。勞改營許諾,犯人若表現好,可以允許外面的人前來探視,此言一出,真好像一股強大的動力,效果立竿見影。但是,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了探視的那一天,卻常常令人大失所望,才讓會見幾分鐘而已,並且還有看守在旁邊監視。想說說悄悄話,談點個人隱私,那是難上加難。肢體親熱是絕對禁止的。後來有人寫回憶錄,回憶北方勞改營的往事,書中有這樣的話:「妻子走後,犯人都沉默寡言,煩躁易怒。」
  連妻子、親屬要探視都夠難的了,更何況斯維塔既不是妻子,也不是親屬,僅僅是朋友關係,大學同學而已。要申請探視列夫,沒有資格啊。但是,斯維塔決心已定,不信那個邪。列夫給她來信說,親屬來伯朝拉勞改營探視,「原則上是可以的」。這消息使她感到很振奮,立刻出去四下打聽,「像你我這樣的,是不是允許探視啊?」,斯維塔給列夫回信說。或許,勞改營當局很開通,把她算作同居女友吧。1946年秋天,斯維塔就盼望著去探視,她在信裡寫道:
  列夫啊,雖然僅僅是一個可能性,請你竭盡全力,儘快促成這件事。請事假可能不行,但是規定的十天學習,可以不學,走人,甚至不帶薪休假,總可以了吧。米哈伊爾·濟德齊克會支持我的。
  列夫不想讓斯維塔冒這個險,叫她先不要動,等他進一步打聽打聽,看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那年秋天,列夫囑咐她先別來。列夫提醒她,來這一趟,往返要兩個星期的時間,兩個星期不上班,時間太長了,再說事先也沒打招呼要休假,一般提前好幾個月就得提出申請,單位好安排人手。格列勃·瓦西里耶夫,他媽8月份來看他,兩個星期才回到莫斯科。探視的例子,列夫只知道這一個。他一定也知道,他媽回去,路上走的時間長得太不尋常了(到莫斯科,全程兩千一百七十公里,正常情況下,坐火車兩三天就到)。列夫說這話是搪塞她,想拖一拖再說。或許,列夫是怕她來看了失望,也可能覺得,斯維塔花這麼大力氣來看他,實在受之有愧。不過,列夫確實為斯維塔捏了一把汗,如果斯維塔果真按照計劃前來看他,所面臨的危險太大了。斯維塔參與的研究項目,被認為是「國家機密」,可她卻來信策劃,要向內務部駐勞改營機關申請許可證,要去勞改營探視一個定罪服刑的「間諜」。就憑她遞交申請這個舉動,就有被研究所開除的風險,也許還不止開除。
  探視路上要走多少天,列夫已經做了估計,會有什麼危險,列夫也給她講了,可是她就是不聽。列夫告訴她的訊息,她有點懷疑,想多了解。她在10月15日的信裡說:
  路上走不了兩個星期吧。我想,只有寄信才需要那麼久。如果真需要那麼長時間(我想辦法查一查),冬天不行,就別再考慮了,除非假期來還行。我這不又是沒等孵出雞雛就開始數上了嗎。你不止一次來信問,我們是否需要特別許可,如果需要,得向誰申請。有人對我說,這完全取決於你那邊兒的當局(還要看他們認為你表現怎樣),但是我有充分的理由不相信這個說法。當然,鑑於我現在的身分,他們是不會給我特殊照顧的。
  斯維塔還不是列夫的妻子,當局會不會允許她去探視列夫呢,這是當前最大的問號。可靠的訊息,列夫打聽不到。1947年2月9日,列夫在信中寫道:
  他們說,到莫斯科勞改局去申請,有可能會批准。似乎莫斯科的機率大點,北伯朝拉鐵路勞改局的機率就小了。一般來說,勞改局即使讓人探視,時間也很短,少則十五分鐘,最多也只有兩個小時。顯然,莫斯科這個上級機關,有時會批准家人、兄弟姐妹、妻子(包括正式結婚的妻子和同居女友)、堂表親,每次探視幾個小時,並且可以連續探視好幾天。很遺憾,這個訊息不是來自官方管道,現在,我只打聽到這些。
  到了3月1日,列夫知道的情況多了,消息不怎麼好:
  斯維塔,關於探視,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給你講的,實際情況是這樣的:見面時會很難受,甚至有可能很難堪。不過,我美麗的斯維塔啊,到時候我們唱《苗條的山梨樹》44[1]就萬事大吉了。
  探視,通常只給雙方幾分鐘的時間,在大門旁邊的警衛室裡進行,還有看守在場盯著……有的時候,看守可以在最後一刻突然決定取消探視,乾脆不許見了,有當局的探視許可也白搭,看守不肯讓人見面,說什麼也不行。前些日子,鮑里斯和他母親就是這樣,硬是沒見到……偶爾,有的探視,一連好幾天,天天都可以見面,並且每次都可以見好幾個小時,有時候還沒人在場監聽(格列勃·瓦西里耶夫和他母親就是這樣)。這種情況,工業區裡確實有過。不過,這是十年九不遇的事。一般來說,犯了58-Ⅰ(b)條的政治犯是另類,勞改營不給他們行這個好。如果能讓勞改局文教部門出個證明,說該犯表現不錯云云,那是很有用的。不過,這樣的證明,很難開出來。話又說回來,主要的問題不在這裡……假設將來真有一天可以探視,我們見面的場面會是怎樣?我們的關係遇到了現在這種新狀況,不過日久天長已經習慣了,痛苦也減輕了很多。可是,一旦見了面,你會覺得滿足呢,還是會重新勾起你心底裡的劇痛呢?一想到這一層,我心裡就有點不安。回到故鄉,別人都開開心心的,唯獨你一個人,探視回去以後,豈不是更難開心了麼?
  斯維塔沒有被嚇住。不管有多大風險,不管後果多麼嚴重,她橫下一條心,一定要去伯朝拉探望列夫,即使只能見上幾分鐘也好。如果莫斯科勞改局不准她去看列夫,她就直接向伯朝拉的勞改局申請探視。假如他們也不許,她就另找其他途徑進入勞改營。那些自由工人一直都在幫助列夫,有他們協助,或許能成功。既然能把信件偷偷帶進勞改營,交給列夫,為什麼不能把她也偷偷帶進去?這個針劃可是膽大包天。以前,任何人都不曾想過要往勞改營裡面闖。
  現在有時間,可以從容謀劃,收集更多訊息。北極圈內,冬季說不定會持續到5月份,冬天黑暗的時間又特別長,黑天多,白天少,天寒地凍,火車有可能凍壞,走不了了。所以冬天去伯朝拉不安全。列夫在發電站上的都是夜班。3月底,他漸漸看到春回大地的跡象。凌晨,北極光絢爛閃耀,流光溢彩,飄逸蕩漾,美麗極了,列夫萬分驚嘆,但他不敢想得太美,總是儘量保持清醒的頭腦,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不敢盡情地幻想:
  我最厭惡黑暗。早晨,我下夜班,離開發電站的時候,朦朧的夜色已經散去,旭日東昇,霞光送暖,在陽光的照耀下,雪堆被融化了邊角,像一塊塊剛剛融化的方糖。你說怪不怪,有些東西本身並不壞,但是卻令人心生反感。一看到虛假的黎明,我就有這種感覺……有一次,天剛朦朦亮的時候,我下班回家,一彎月亮低低地掛在天邊。沒見過這麼美麗的月色,我頓時嚇呆了。晨曦漸露,平坦的雪面上泛著淡藍色的幽光,周圍影影綽綽,灰濛濛一片,那漸漸淡出的月光反射在雪堆的坡面上,仍然一片白亮。松樹林,樹影婆娑。天高氣爽,天空剛才還是一片昏暗,漸漸地變成深藍綠色,又轉成溫柔的玫瑰色……現在,到了白天,好像春天似的,舒服極了,雪慢慢融化了,化出的每一道汙痕都是春天的跡象,太陽狠勁地照著。春回大地,萬象更新,人也想說說話了(我平時不怎麼想說話)——說說某個好人……或者胡謅點什麼。
  天氣轉暖以後,又談起了探視這件事。6月份的時候,尼古拉·利特維年科的父母從基輔來看他。列夫寫信給斯維塔,像是在提前給她吹吹風似的:「他們見倒是見著了,可是掃興的事太多了。」利特維年科父母向北伯朝拉鐵路勞改局(位於阿別茲)申請探視,批下來可以探視三次,每次兩小時。但是,到了木材廠這裡,獄方只允許見一次,在警衛室見,還有看守在場監聽。列夫寫信告訴斯維塔說:「我們探視,最多也只能這樣。我犯的那條,最多允許見一次。尼古拉犯的是第58-Ⅰ(a)45[1]」儘管利特維年科父母「上了很多潤滑油」,還是沒爭取到更多的見面時間。這「潤滑油可花了他們一大筆錢呢」。列夫說的「潤滑油」指的是賄賂。列夫舉出利特維年科這個例子,是想告訴她,探視這件事,不一定順利:
  他們辦這件事,處處都花了很多錢,尤其是宿費。至少他們有不少錢,所以負擔不算很重。那天,我假裝去警衛室辦事,實際是去看他們。他母親年紀不大,但很瘦,可她還說,基輔像她這麼胖的人不是很多,又說,稍微胖點的人,基輔見不到幾個了(暗指烏克蘭大饑荒)。斯維塔啊,作為外人,看他們探視真令人難過啊。難怪安東·弗蘭採維奇(Anton Frantsevich)46[1]對他妻子說,如果她不聽勸告,非來不可,那麼,來了,他也不見。願上帝保佑他們。這件事,先不要辦了,以後情況好轉再說吧。
  列夫心情非常沮喪,一個勁給斯維塔的探視計劃潑冷水,就好像怕見她似的。列夫過去問過斯維塔,探視會不會弄巧成拙,不但沒有一見釋懷,帶來精神的滿足,反而加劇了離別的痛苦。
  利特維年科經歷的這些挫折,列夫聽了心涼半截,非常鬱悶。但是,還有一個人,也來伯朝拉探視過。斯維塔一聽她的情況,勁頭兒更足了。格列勃·瓦西里耶夫的母親,名叫納塔莉婭·阿爾卡德芙娜(Natalia Arkadevna),6月中旬,她還要來伯朝拉探望兒子。1946年,她第一次來,設法和兒子單獨待了好幾個小時,看守沒在場監視。3月1日,列夫寫信告訴了斯維塔這個情況。納塔莉婭·阿爾卡德芙娜很有把握,這次來,也能和兒子單獨待上幾天。她動身來伯朝拉之前,先去見了列夫的姨媽奧爾加。奧爾加姨媽一直想和她一道來看列夫。後來醫生建議奧爾加不要去,身體受不了,她才作罷(她叮囑斯維塔,切勿把這件事告訴列夫)。列夫得知姨媽不來了,心裡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奧爾加姨媽原以為出這麼遠的門兒也不要緊,能受得了。斯維塔認為,還是列夫說得對,姨媽想得太天真了,平時坐地鐵從莫斯科這頭坐到那頭都驚慌失措、大驚小怪,更何況要走那麼遠的路了!姨媽覺得納塔莉婭·阿爾卡德芙娜是一個「走南闖北」的人,跟她走準沒錯兒。可她自己身體受不了啊。因為奧爾加姨媽原來是準備和格列勃母親一起去的,所以好幾個星期以來,一直在向斯維塔講述這次去伯朝拉的事。等到格列勃母親整裝待發的時候,斯維塔對她這次伯朝拉之行早已瞭如指掌了。斯維塔心潮澎湃:自己認識的人,馬上就要見到列夫啦!雖然是間接認識的,畢竟是認識。
  斯維塔日夜想念列夫。6月7—8日,是個週末,斯維塔寫了一封信,託格列勃的媽媽帶去,請她務必親自交到列夫手裡。這信是週六動筆寫的:
  列夫,格列勃的母親去拜訪了奧爾加姨媽,說她週三動身(前往伯朝拉)。所以,我給你寫這封信,還不知道寫什麼好呢。說我想你?你心裡明知道啊。我覺得我是生活在時間之外,覺得我在等待著,等待我的人生真正開始,現在好像只是一個插曲而已。我不論做什麼都好像只是在打發時間似的。堅強的人是不應該浪費時間的,不管是故意浪費,還是因為時間抓得不緊,無意中浪費的,都不對。浪費時間也是一個致命的錯誤,失去了就找不回來了。我必須要積極地生活,不能只是消極地等待。否則,閉著眼睛乾等,等到不必再等的時候,睜開眼睛一看,驀然發現,要一起營造生活啦,卻又沒有那個營造的能力了。那就糟了。
  我一直很害怕,害怕光有愛情是不夠的。不僅要有愛的能力,而且還要有一起生活的能力,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能力,而這個世界十有八九會永遠地殘酷下去。可我覺得,儘管過了這麼長時間,我還是沒有長進,既沒有堅強起來,也沒有聰明起來。有些事情,我至少不像以前那麼生自己的氣啦,比如說我的傻勁兒,我不管人家離我多遠都忠於人家啊。離得遠,過去可受不了,不僅我痛苦,別人也痛苦(你也一定難受過吧)。因為這類傻問題,我失去了很多H2O47[1]呢。硬著頭皮等待的時候,生氣的時候,好像我都不怎麼堅強。所以,我現在並不覺得自己獨立的能力很強。悲也好,喜也好,我需要靠在你身上。我們要手挽手,度過這一關,像過去那樣,我當時沒怎麼靠在你身上吧,不是沉甸甸都壓在你身上吧?我說得對麼?我寫這些,只想要你給不了的東西,卻只能給你帶來痛苦,這都是我的不好。但是,我累了,不僅是今天,平時都很累。我需要有人支撐我,即使是你字裡行間寫來的支撐,對我也很重要(信是我們之間的談話)。但是,列夫啊,你千萬不要生氣。說到底,你和我比很多人都幸福,比那些不懂愛的人、不懂怎樣尋找愛的人,我們比他們都幸福。但願我沒說錯。
  我累的時候脾氣不好,用伊琳娜·克勞澤的話來說,「內心沒有刮鬍子」。另外,和我關係密切的人,我不知道怎麼向他們求援,也不知道應該讓他們幫我什麼忙。至於他們理不理解,會採取什麼行動,我根本就沒有任何期待,至於想要他們幹什麼,我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我保持沉默,積極地沉默,也就是說,自己一個人待著,不和大家在一起。連舒爾卡(亞歷山德拉·切爾諾摩爾迪克)這些天我也只是一週去看她兩次而已。這個星期天,我沒去看伊琳娜,她生氣了(我說我太累了,她就原諒了我)。前天更糟糕,她打聽你的情況,我只是搖了搖頭。昨天也不怎麼樣,聽完音樂會,我就撇下大家一個人跑了。你看,有時候,我很粗心大意,真壞。這個我懂,也很後悔。但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彌補。所以說,我很擔心,哪天我心情不好(哪怕是因為太累了),也不和你講一聲,就打了個響指,銷聲匿跡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列夫,你一定要明白,我不是跟你生氣,別傷心,也別想不通,白白折磨自己,等我休息休息,這勁過去就好了。答應我?
  上面寫的這些事,辦得真是不太聰明啊。我是不想讓你覺得我完美無缺,樣樣都好(有點不錯就行了)。列夫,我就先寫到這裡吧,睡覺去了,再寫就更是胡說八道了。動筆之前,哭了一哭,好在這封信現在寫完了,我也破涕為笑了。列夫,親愛的寶貝,我發誓,我沒說謊,我真的笑了。
  這是斯維塔第一次真正講到心情抑鬱,雖然沒說是憂鬱症。她動不動就「精神崩潰了,不願意和別人接觸」,症狀描述得很準確,就是不知道是什麼病。蘇聯自詡「全世界最幸福的國家」,所以,憂鬱症這種病,它是不公開承認的,也不公開討論。
  第二天早晨,斯維塔接著寫這封信:
  列夫,關於我來看你這件事,我是這麼想的。到哪裡去申請呢,我一點兒都不清楚,我很擔心我的無知。你最好和格列勃說說,請他母親回來以後和我聯繫(我的意思是,先和我聯繫,不要先和奧爾加姨媽聯繫),因為姨媽反正會去拜訪她的。她定於7月初什麼時候回來,或者7月中旬,如果有必要,我也可以到郊外去看她。現在研究所有事,我走不開,到那時候就沒事了。7月份我不想請假(7月上旬肯定不行),出發之前,我得先定定神兒,做好精神準備,預備點錢,我想在這裡申請探視。雖然格列勃的母親說不必,但是如果能在這裡申請到,我就真正放心啦,反正沒有害處。至於要多久才能批下來,我不清楚。如果到時候耽擱在這裡,走不了,米哈伊爾·濟德齊克(斯維塔的上司)有可能那時候也想休假去了。那我就得等他回來才能走了。所以,別指望我會很快就到。至於先休個短假,我現在不想休假,往後挪挪比較好(我和別人不一樣,他們都喜歡早點休假),因為,如果休假太早了,假期過後沒幾天,好心情就弄沒了,豈不是白休了,就好像沒休過似的。可是,米哈伊爾·濟德齊克也喜歡晚一點休假,也是這個原因,像我一樣……奧爾加姨媽來了,先寫到這裡吧……
  我們已經和格列勃的母親說了,請她給你捎去一點兒好吃的東西。從4月份起,這些東西就想往你那裡跑了:有奧爾加姨媽的糖果,當然啦,伊琳娜的巧克力,還有我的白糖。伊琳娜不喜歡白糖,自然我就拿白糖好了。我倒覺得糖果沒意思。因為不知道會辦得怎樣,所以我也給你寄點錢(別生氣,氣大傷肝)。口袋有錢,總是有用的,自己不想買什麼東西用,可以給身邊的朋友買點啊。還有一件東西,我也和格列勃的母親說了,請她給你帶去:一副眼鏡。這是第二副眼鏡,也是舒爾卡弄來的。爸爸那副已經做好帶回來了。擱筆啦,保重,親愛的。非常熱烈地吻你。
  利特維年科父母沒辦到的,格列勃母親辦到了。第二次去探視,她又是一連好幾天見到了兒子,並且每次都見了好幾個小時呢。這次有看守在場監聽,但是在一間小警衛室見的,在工業區和第二村之間,不是大門旁邊兒那個大警衛室,那裡人多,太嘈雜。列夫讓斯維塔做好心理準備,別太指望納塔莉婭·阿爾卡德芙娜會把東西捎到。格列勃犯的那條刑法沒有列夫重,格列勃母親這兩次順利,那是她運氣好(或者僅僅是很會賄賂)。斯維塔若能和列夫見上「幾分鐘」,就算幸運了,說不定內務部派駐機關「乾脆不許探視」呢。但是格列勃母親來一說,斯維塔非常振奮。她7月16日給列夫寫信說:「納塔莉啞·阿爾卡德芙娜星期一來看我了,她詳細地說了說『物資一財務』方面的事(暗指行賄)。聽她這麼一說,我的神經完全平靜下來了。我告訴她我想去,她支持。她這個人真好,特實在,我很感謝她。」
  一聽納塔莉啞·阿爾卡德芙娜介紹的情況,斯維塔決心更堅定了,伯朝拉,她是非去不可了。斯維塔以前就想過,如果勞改營當局不許她探視,到時候可以想別的辦法進去看列夫,現在看來,更覺得這條路能行得通了。勞改營工業區,如果行賄也進不去,就想辦法鑽進去。
  動身前往伯朝拉之前,有些事情必須先做好安排,還得趕在暑期結束之前辦完。已經7月16號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什麼時候休假,需要徵得上司濟德齊克的同意,再說,去伯朝拉這段時間,全靠老闆幫她遮掩才不致敗露。斯維塔硬著頭皮在等上司回話。7月份最後那個星期,濟德齊克生病住院了。他原定8月1日動身去高加索的基斯洛沃茨克度假,最快也要9月12號才能回來,但是現在行程推遲了。7月28號,斯維塔寫信說:「親愛的列夫啊,我們要再一次咬緊牙關,堅持不住也要堅持,忍不了也要忍——我的假期推遲了。我氣得恨恨的。耐心是一種美德,美德一定會有善報的吧(事先就期待善報的美德就不叫美德了吧?)。如果真有善報,我等到12月也行啊。我又氣得很。」
  8月份,很多人都去外地度假去了,莫斯科差不多都走空了。斯維塔整個8月份都在所裡,代替濟德齊克值班,把他那份行政工作都接了過來。8月12號,斯維塔給列夫寫信說:「這裡二十八度,四周工廠煙塵太大,灰濛濛一片,什麼都看不清。莫斯科建城八百周年(9月7日),市裡正在急急忙忙地裝點布置呢,有一半街道都封了,禁止通行。」莫斯科為慶典做準備,斯維塔為伯朝拉之行做準備,現在預期9月底出發。她花了很多時間到處打聽,列夫要的照相器材怎麼買比較好。列夫要把她先安排在科日瓦住下,然後再幫她混進勞改營裡來。斯維塔8月12號的信裡是這麼寫的:「照相器材,我問了,目前不缺,商店裡很容易買到,誰去買都能買到……我把一切都買好,如果此行不順利,還可以打個郵包,寄到他那個地址——對吧?一個包裹,給你們兩人:膠捲給他,書給你。」
  這個時候,斯維塔已經知道了,這次去未經批准,屬於擅自出行,是違法行為。內務部勞改局的探視許可,在莫斯科辦不下來,斯維塔已經不抱希望了。伯朝拉是一個祕密的勞改營,地圖上都沒有標示。沒有探視許可,是不可以去的。斯維塔盤算著,如果真能到那裡,就和列夫一起溜進勞改營,到工業區自由工人家裡藏起來。列夫去發電站上班的時候,如果能躲過營區大門口的看守,就可以到她住的地方來看她了。這個計劃有點魯莽,很危險,斯維塔很有可能遇到不測。沒有內務部勞改局的批准,擅自進入勞改營區,這可是危害國家的重罪。因為她的科學研究與軍事有關,一旦被抓住,發現她企圖接觸被定罪的「間諜」罪犯,肯定也要把她送到勞改營勞改的。誰幫助她都會遭殃的。
  為了掩蓋此行的真實目的,斯維塔先到烏拉爾附近的基洛夫出差,那裡有個輪胎廠,是研究所的下屬單位,斯維塔假裝檢查工作。按照事先的約定,斯維塔從基洛夫給濟德齊克打了一個電報,通知他回莫斯科的日期延後了。濟德齊克接到電報以後,就把所需的證明信之類幫她辦好。從基洛夫坐火車,經由科特拉斯,到科日瓦只要一天一夜就到了。到時候,列夫·伊斯瑞爾維奇會來科日瓦接她。8月20號,斯維塔給列夫寫信說:
  基洛夫來的火車都是慢車,所以都可以上,可以一舉兩得。如果濟德齊克12日回來,我就可以正式提出,要去那個工廠出差十天左右。從那個工廠繼續坐火車往前走,假裝還在出差,只是沒有火車票,但有很多維他命D(賄賂款)。這樣,我就可以把火車票錢節省下來了。但是,最重要的是,往返基洛夫的天數就不算在我假期之內了,這樣對我更好。我在基洛夫有兩三天的工作(我得去工廠看看,寫個報告,給他們提些建議)。說心裡話,這一趟出門,我還真有點緊張。我從莫斯科一出發就給你那位同名人發電報,從基洛夫出來以後再給他發一封——一個月之內,兩封電報都會發出去。列夫,附加的行李不能不帶。有些書,P答應幫我找,例如,最新版的英語教科書和與核物理有關的書。納塔莉婭·阿爾卡德芙娜肯定會去寄東西,衣服啦,路上要吃的麵包啦,等等。前面好像提到過吧,我想給你寄一個包裹,寄到你那同名人那裡去,但是目前我還沒買照相器材……奧爾加姨媽不明白,我為什麼給你寄西裝而不寄書,但是,列夫,我怕給你寄書你會生氣。我發誓下不為例,一直到十月革命三十周年(1947年11月7日),我都不進書店……這封信,9月5日前後才能到你那裡。如果你有急事要通知我,就叫你那同名人打個電報。記住,我的回信不會及時到達。你也可以寄信到基洛夫,註明:留郵局待取。為了保險起見,我到了基洛夫以後,會去郵局和電報局查問。
  十天以後,斯維塔又寫了一封信,確認她的旅行計劃:
  所有計劃如前,即,15號出發去基洛夫,21號和你相會。如有緊急情況,用複寫紙寫信,一式兩份,分別寄莫斯科和基洛夫,留郵局待取,或者請你的同名人打電報來。
  這時,伯朝拉已是夏末了。列夫9月4號發信給斯維塔,信中說:
  秋天快到了。前天早晨出現了第一場霜凍,當地的菜地,馬鈴薯都凍了,就我們那塊地沒上凍,因為,有一半地,夜間有遮蓋,另一半地,臨近乾燥車間,不上凍,所以沒有霜凍。不過,菜地也不長什麼菜。夏季時間實在太短了。夜已經不是若有若無了,現在晚上九點到凌晨兩點半是黑天。
  斯維塔8月20日的來信,果然不出所料,列夫是9月5日收到的。既然知道斯維塔肯定要來了,列夫必須計劃好,怎樣接待她,怎樣把她偷偷帶進木材廠,又怎樣把她偷偷帶出去。到了9月7日,列夫計劃得差不多了,於是給斯維塔寫信:
  斯維塔,果然不出你之所料,你的信是9月5號到的……但是我沒有立即回信,因為看你的計劃,我得先調查一下,看看是否可行。這封信在你動身之前不一定能寄到你手裡。我仍然不能給你具體的答覆,至少今天晚上之前還辦不到,但是我必須現在就寫這封信,也許你走之前或許還能收到。你表哥48[1]的確切地址,你會收到的,將發電報告訴你(電報將發到基洛夫,是留郵局待取)。你可以在你表哥那裡住兩三天。你必須去你表哥家,他會告訴你怎麼辦。附加的行李,就放在他家吧。記住,這就是你的主要目的。下一步怎麼辦,等到時候再考慮,現在先不用著急。關於書,都怪我。恐怕又讓你受累了——最好用郵包寄給我。如果我的同名人同意,就按照你原來的想法,給他寄去吧,照相器材也一併寄給他。
  列夫寫信那天是9月7號,那天斯維塔在家裡,沒出去,因為莫斯科正在慶祝建城八百周年。她在自己的房間裡給列夫寫信:
  禮炮剛剛放完。媽媽出去逛街去了,爸爸和我昨天已經出去逛過了,我們逛了很久。其實,窗外一切盡收眼底——紅場上空飄著氣球,氣球上懸掛著兩個(列寧和史達林的)巨幅畫像,容光煥發,神采奕奕。全市上空紅旗招展,鮮豔奪目(也是懸掛在氣球上),街上燈火通明。空中的氣球放出煙火,霎時間點亮了夜空,五彩繽紛,好像一張張大網在天上張開,有藍色的,有紫羅蘭淡紫色的……我特愛聽禮炮的聲音……橋上都裝上了白熾燈,掛滿了燈籠和彩色的花籃。河上的遊船都張燈結彩。莫斯科發電廠燈火通明……昨天,我和爸爸十點出去的……市中心擠得水洩不通,寸步難行。所有的廣場都搭起了臺子,交響樂隊舉行露天音樂會,有一百二十個移動式探照燈,市場上到處都是薑餅屋……真是天下奇觀,獨一無二……莫斯科全城的人都到街上來了,真是萬人空巷。
  莫斯科夜景(慶祝莫斯科建城八百周年)
  三天後,9月10號,是斯維塔的三十歲生日。列夫沒收到新的消息。斯維塔馬上就要出發了,列夫擔心她一路上有很多危險,又不知道現在情況怎樣了,乾著急,幫不上忙。斯維塔能來得成嗎,列夫不敢抱希望。
  事情都不會像預期的那樣進行的。我好幾天都矇在鼓裡,沒辦法打聽了。我的同名人(列夫·以色列維奇),這些天連影兒都沒見到。見到他,我就給你發電報——兩天後吧。今天是你生日。今天,我總想自己一個人待會兒。所以,此時此刻,我正獨自坐著工作呢……也正在想你。我的想法也有不清楚的時候,心情也不總是愉快,有時候很亂,我想,這也是情理之中吧。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這些想法是我人生當中最重要的東西,很遺憾,不能用這些想法做點有用的事情,也不能付諸實施。
  斯維塔生日過得很愉快,9月12號她寫信告訴列夫:
  研究所的同事給我送了兩大束鮮花(劍蘭、大麗菊、翠菊),媽媽又給了我一束(康乃馨),一共三束了。他們說,花兒是吉兆。我把幾枝翠竹插在實驗室的燒瓶裡,自己欣賞,也插了幾隻在大破璃杯裡,送給濟德齊克觀賞。剩下的放在家裡了。伊琳娜和舒拉給了我一件很特別的衣服,是我為了北上特地要的。我生日,舒拉沒來……但是伊琳娜來了,還有研究所的麗達也來了……媽媽烤了菜餅,好吃極了,我們有兩個蛋糕(用配給證買的,用糖票換的)。
  斯維塔原來告訴列夫,她9月15號出發,忽然壞消息傳來,15號走不了了,沒做好準備。研究所的事情往後推遲了。斯維塔給列夫寫信說:「出差的詳細計劃都寫好了,在我公事包裡。但是會計室空了,沒錢,9月20號之前都不會有錢。」親戚朋友開始給斯維塔湊錢,一共湊了大約一千盧布,比她的月工資還多。這期間,斯維塔還從所裡拿到「三四百盧布」(濟德齊克不在的時候,斯維塔負責管理實驗室。這錢是勞動所得,理應付給她),具體情況是這樣的:斯維塔寫了一份報告「工資與工資標準的差異」,然後把這份報告夾在一堆文件裡,一起呈交給所長,所長當時也沒認真核對,拿過來就簽了字。於是,所裡付給斯維塔這「三四百盧布」,作為酬勞。這筆錢,斯維塔要是要不來的(研究所沒有現金,總是找藉口,不給員工付款),說不定上面還會倒咬一口,扣斯維塔一頂帽子,說她缺乏一心為公的精神,還會數落一番,說什麼作為研究團隊的領導者,必須具備這種精神,等等。甚至還會問出一些尷尬的問題,盤問她突然要用錢的原因何在。斯維塔如此這般把所長糊弄了一頓,糊弄出三四百盧布來,但是她忐忑不安:斯維塔本來就擔心路上會有什麼更大的風險。這點外快,讓她更不安寧了。她給列夫寫信說:「各項準備正在做,我很緊張,緊張的原因是有點迷信,生怕一切都準備好的時候又走不了了(即使能走得了,說不定又會出什麼差錯)。」
  列夫想和同名人(列夫·伊斯瑞爾維奇)取得聯繫,把斯維塔來訪的計劃最終敲定,可是到現在還沒聯繫上。9月5號到現在,列夫·伊斯瑞爾維奇音訊杳然,都沒見到一個影兒。列夫給斯維塔寫信:「所以,你信裡說的,我沒辦法轉告他,沒辦法事先通知他,有什麼託他辦的,也沒辦法告訴他。」她來之前,列夫這邊兒還有重要的準備工作要做。列夫是這樣計劃的,聯繫上列夫·伊斯瑞爾維奇以後,馬上發電報到基洛夫,把這邊準備的情況通報給斯維塔知曉。9月17號,列夫寫信給斯維塔,他寫道:「總而言之,過去十來天,事情辦得都不怎麼順利。」主要是最近出了一個差頭,這一段時間,列夫被困在集體宿舍裡出不來,他所在的第二營區實行安全警戒,這樣一來,他就更難到工業區去接她了。
  五天以後,9月22號,還沒有同名人的音訊。列夫尋思,一定是他病了。從9月5號到現在,斯維塔也沒有信來。一位自由工人覺得,斯維塔可能週一已經從莫斯科出發了,於是就以列夫的名義發了一封電報到基洛夫(留郵局待取),告訴斯維塔:到了科日瓦以後,就到列夫·伊斯瑞爾維奇的地址去,在那裡等候通知。
  斯維塔當時的行程,現在弄不清楚究竟是怎麼走的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斯維塔記不太清了,好像是9月20號過後不久從莫斯科出發的。父親和哥哥兩人送她到雅羅斯拉夫爾火車站,又把她送上開往基洛夫的火車,她在基洛夫至少得待三天,名義上是出差,到輪胎廠辦事。按照計劃,斯維塔從基洛夫給濟德齊克(他知道整個內情)發了一封電報,通知他,出差要「耽擱幾天」。然後,斯維塔坐火車去科日瓦,這段火車票是她父親從一個軍官手裡非法買來的,那軍官同意讓她做「私人助理」,條件是,到了科日瓦就得把火車票還給他。斯維塔的臥鋪是上鋪,她後來回憶說,坐臥鋪可是「前所未有的奢侈享受」。
  斯維塔一路北上,在科特拉斯換了車,繼續往科日瓦出發。當時,她作何感想?看到鐵路沿線的第一座崗樓和鐵絲網的時候,害怕了麼?非法進入勞改營區,想到過那種種風險麼?1948年4月,回想幾個月前的這趟祕密出行,斯維塔覺得當時並沒有害怕,因為她早想好了,「此行也有可能落空,見不到列夫,有了這個心理準備,心情很平靜」。斯維塔心裡有數,此行成敗的可能性各占一半,所以,她沒有在成功的願景裡投入太多的希望。這很有幫助,能保持鎮靜。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回過頭來看這次私自進入勞改營,真是後怕呀,當時確是膽大包天。時隔七十多年,至今記憶猶新。斯維塔坐在廚房裡,一幕幕猶在眼前,她覺得,當時去看列夫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她也說:「當時一門心思就去了,危險連想都沒想。怎麼這麼大膽呢?我也不知道。做了件傻大膽的事,肯定是鬼迷心竅了。」此行是非法的,隨時有被抓住的危險,為了掩蓋,一旦暴露也好有個藉口,她的朋友舒拉給了她一件女式軍裝。這是舒拉用她自己的舊軍裝卡其毛料做的。斯維塔後來寫道:
  多虧這件軍裝救了我。當時,車廂裡乘警正在查票、查證件,乘客挨個兒地查。我儘量地往後躲,想躲過去。我儘量低著頭,好不容易把軍裝穿上,同時眼睛儘量往別處看,避免接觸到乘警的目光。但其中一個乘警徑直走到我跟前,說我的票不怎麼對勁,有違法跡象,他想把我帶下車去盤問。我怎麼解釋這張假票呢?我也不知道是誰的票啊——上面標的旅客名字很可能是個男人的名字,可我是個女的啊。我甚至都不知道去什麼地方。再說,這張火車票,到站時,還叫我還給那位軍官呢。不過,當時車上的旅客都是當兵的,以為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呢,就過來幫我說話,和那個乘警連說帶笑地理論起來:有什麼差錯也不是她的錯啊,他們這麼說!後來,那個乘警就沒再叫我下車了。
  斯維塔坐車一直坐到科日瓦,這地方離伯朝拉還有幾公里的路,到了伯朝拉,斯維塔找到列夫·伊斯瑞爾維奇住的房子。這是一個半地下的房子。他住一個小房間,那房間極小。這些天,他父親從列寧格勒來了,和他住在一起。他之所以沒來木材廠和列夫接頭,可能就是因為他爸來了。由於房間太小,睡覺的鋪位就非常擠。第二天,以色列維奇和斯維塔一起來到木材廠。蘇維埃大街起點是伯朝拉火車站,終點是勞改營大門口。他們兩人從頭走到尾。這蘇維埃大街是一條土路,街兩邊各有八棟宿舍,都是木頭房子。人行道就是地上鋪的木板。他們轉進蘇維埃大街,路過一座白色的大房子,建築風格是新古典主義的。這是城裡第一座石材建築。北伯朝拉鐵路勞改局是最近從阿別茲搬到這裡來的,這個房子剛蓋好,給它做機關大樓。大樓外面有衛兵站崗,但並沒有把斯維塔攔住查證件。斯維塔和當地人明顯不同,一看就不是這裡的。以色列維奇和斯維塔從莫斯科大街轉過來,經過第一營區宿舍和車庫街的汽車車庫,向木材廠的大門口走去。他們打算對門衛說,斯維塔是一個自願留營的自由工人的妻子,住在營區裡。
  木材廠的安保比較混亂。看守大約有一百人,負責巡邏監獄區。他們大多都是農民出身,服過兵役,戰爭快結束的時候,報名來當看守,為的是逃避家鄉的集體農莊。他們很多人都是文盲,大多都酗酒,差不多所有看守都受賄,偷盜勞改犯的東西。他們還搶劫木材廠的倉庫,尤其是到工業區裡面的各個馬廄裡搶東西。工業區外面靠近第一營區有個風車磨坊,他們經常去那裡搶糧食。第一營區發生過一個大案,是十多個看守合夥幹的:他們把燕麥偷出去,做成伏特加,然後再賣給勞改犯和自由工人。1946年,好幾噸燕麥就這樣不翼而飛了。
  1940年代末,科日瓦火車站
  看守有個大毛病,他們總是喝得酩酊大醉,清醒的時候少。木材廠的黨委檔案室裡堆滿了紀律聽證會的報告,有因「工作時間喝醉酒」而遭申斥的,有「在警衛室值班時醉得不省人事的」,有「醉酒後好幾天不上班的」,等等。黨的各級領導全都一致認為,警衛人員酗酒對安全危險最大。曾經有過看守喝醉了,在警衛室睡著了,結果犯人走出勞改營,揚長而去。也有犯人賄賂看守,得到看守的許可,進城去找女人去了,回來再向看守行賄,看守就放他們回宿舍,熄燈時算他們「在」。伯朝拉遠在天邊,遙遠本身就是一種監禁——除了勞改營之外,這裡離哪裡都有一千公里。
  也有的看守收受賄賂,讓外人進入監區。1947年,木材廠召開黨的會議,批評營區管理不善,外人沒有通行證,竟然被放進營區,私自會見自由工人。會上通報說,這樣的事發生了好幾次。外人闖入營區後,當局查不出來:街上照明不好,一共才有七個路燈,當初裝路燈是為了工作,不是出於安全的考慮。一共有八個崗樓,上面都有探照燈,鐵絲網四周都能照射到,但是其中三個沒有燈泡。
  1940年代末,木材聯合企業的看守
  列夫·伊斯瑞爾維奇和斯維塔順利來到勞改營大門口。大門搖搖晃晃,來一陣風就能吹倒似的,還沒有兩邊的木頭和鐵絲網結實。大門上方有一塊帶邊框的三夾板,上面寫滿了宣傳口號。三夾板上方是勞改營的標誌:鐮刀錘頭。大門右邊是警衛室,進出勞改營都要經過這裡,都要出示通行證,讓值班警衛查驗。勞改犯進出都要計數。
  斯維塔對門衛說,我丈夫是志願留營的工人,住在營區裡。門衛不讓她進去,說必須要由她丈夫出來接她才行。以色列維奇有通行證,就說,他進營區找她丈夫,讓她丈夫來大門口警衛室來。以色列維奇去了很久也沒回來。門衛對斯維塔很無禮,說話非常粗野,竟然說什麼「北方的女人」(指丈夫被關在勞改營的女人),聽那口氣,好像他已經猜到了斯維塔是在說瞎話。以色列維奇終於回來了,還帶來了「丈夫」,只見這人渾身上下濕了個透,酒氣熏天。這是營區裡的一個自由工人,以色列維奇叫他來,假裝是斯維塔的丈夫,可是正要他好好表演的時候,他卻醉得不省人事,竟然睡著了。以色列維奇只好拿來一桶冷水,朝臉上一潑,他這才清醒過來。斯維塔後來回憶說:「那人一臉不好意思的樣子。夫妻見面是要親吻的。我可不想吻他,於是我就撲了過去,罵了起來:『我不是給你寫信了嘛!你連來接我都不接!』那人假裝慚愧的樣子,連說:『我們走吧,走吧!』」那門衛還沒來得及盤問,說時遲那時快,斯維塔和她「丈夫」已經進到勞改營裡面了。
  他們來到這位「丈夫」住的房子。原來他有妻子,可是事先也沒告訴她,她不知道丈夫已經答應人家,要讓列夫和斯維塔在她家會面。那位妻子衝著她男人吼叫起來,那丈夫酒氣沖天。兩人頓時吵得不可開交。斯維塔回憶說:「倒不是因為嫉妒,而是因為害怕被人發現,這是夥同列夫和斯維塔共同犯罪,一旦漏了餡兒,要蹲監獄的啊。」其實,列夫早就來了,藏在外面,正等著斯維塔來呢。這時,那夫妻兩人正吵得臉紅脖子粗的,列夫進來了,一個箭步跑過去護著斯維塔,生怕那人的妻子一怒之下傷害到斯維塔。列夫和斯維塔做夢也沒想到,他們久別竟是如此重逢:破爛的房子裡,一個女的嚷個不停,一個男的醉眼惺忪。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事情還真的走到了這一步。六年來,他們日日夜夜盼望的就是這一刻,本以為見面時只有他們兩個,能夠卿卿我我,沒有任何打擾。沒想到,如今完全是另一番場面。情況非常緊張,充滿危險:那妻子極為害怕,又氣得不得了,說不定會把看守叫來,表白這件事與她無關。現在,列夫和斯維塔只能隔空對視一下,不敢出聲。列夫回憶說:「我們兩人都得克制感情,在那種情況下,沒辦法撲到對方懷裡,熱烈擁抱。我們現在是犯了大法,必須要小心。」
  營區有一座木頭房子,樓上有兩間房,這對夫妻就住這裡:一間有傢俱,另一間空徒四壁,什麼都沒有。斯維塔記得他們給我們拿過來兩把椅子,我們坐在一起,坐在這空蕩蕩的房間裡。這時候,列夫的朋友們就出去幫我們找地方,另找一個藏身之處最後終於來了消息,說他們兩個可以住在亞歷山德羅夫斯基家。
  亞歷山德羅夫斯基這家人也住在勞改營裡,住的房子離這裡很近。妻子名叫瑪利婭,是電話接線生,目前和兩個小兒子單獨住在這裡。她丈夫亞歷山大在伯朝拉監獄裡服刑(有人在火車站咖啡廳偷他的東西,他和那傢伙打架,遂以「流氓罪」被抓)。瑪利婭晚上要去蘇維埃大街電話局上夜班。下午有一位看守要帶妻子來她家串門。等他們走後,瑪利啞就會把電燈都關掉,表示安全了。列夫和斯維塔一見燈滅就可以到她家來了。
  天一黑,列夫和斯維塔就悄悄溜了出來,加快腳步向瑪利啞家走去。瑪利啞家對面有一個木頭堆。列夫和斯維塔躲在木頭堆後面,等待看守離去。他們兩人正躲在那裡呢,忽見一個看守徑直向他們這個地方走了過來。他們尋思,壞了,準是這個看守發現了他們,這可大事不好了:斯維塔會被捕,並且給她安上一個罪名:反國家罪;列夫的刑期又會多判幾年,送到大北邊的勞改營去懲罰。可是,他們一聽,那傢伙走到木頭堆另一面就嘩嘩地撒起尿來,尿完就走了。
  來瑪利婭家串門的客人終於走了。她家的燈滅了。列夫和斯維塔從潛藏的地方探出身來,三步併作兩步,急忙走進屋裡。裡面只有兩個小房間,有一個房間裡放著一張單人床,瑪利婭平時就睡在這裡,還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另一個房間,地上鋪著鋪蓋,她兩個小兒子睡在上面。列夫和斯維塔進來的時候,兩個小孩正在瑪利婭房間裡睡覺。於是,列夫和斯維塔就到另一個房間去。斯維塔記得:「那一夜,我們一點兒都沒睡。」列夫也說,終於沒有別人,就我們兩人了,再沒有害怕的了,兩個孩子已經睡著了,我們這才自由了,我們盡情地接吻啊,擁抱啊……不過……僅此而已,沒做別的。」列夫沒說的,斯維塔後來講了出來:「當時我問他:『你想要麼?』他想了想,回答說:『可是會有什麼後果麼?』」
  列夫和斯維塔在瑪利婭的房子裡共同度過了兩個夜晚。白天,列夫在發電站工作,斯維塔待在屋裡,和瑪利婭的孩子玩耍。第二天晚上,列夫和斯維塔壯著膽子走出來,去實驗室探望斯特列里科夫。列夫好幾個朋友都來問好——大家都對這位年輕的姑娘佩服得五體投地,竟敢冒這麼大的風險來拜訪他們。大家都把寫好的信交給她,託她帶走,幫他們寄出去。
  第二天,有個人來接斯維塔,把她悄悄送了出去。斯維塔沒記住這個人叫什麼名字。她一個人走到火車站,在售票處旁邊的大廳裡等著買票。售票處只在火車進站前不久才開門售票。斯維塔坐在行李箱上,雙手托著下巴,不知不覺累得睡著了。火車進站、大家都上了車,她才醒過來。她急忙抓起東西,買了一張票,向火車跑去。車票上標有指定車廂,已經全滿了,還不錯,讓她「到一節衛生車廂去了,那節車廂全是空的,一個人都沒有」。斯維塔在座位上躺下,睡了過去。
  車到科日瓦,斯維塔醒了。當時正是深夜。她走到以色列維奇家,在那裡睡到第二天早晨。斯維塔臨走之前,以色列維奇給她照了兩張照片,準備送給列夫留念——一張照片是她坐在藤椅上,背後是一張掛毯,作為屏風,照相館的照片都是這樣的,另一張照片是她穿著大衣,肩背手提著行囊,從他家走出去。
  斯維塔從科日瓦給列夫寄出了這封信:
  我親愛的列夫,我還在科日瓦呢。昨夜沒有直達車,但是今天我要買到一張直達車票。列夫·以色列維奇明天會給你講我出發的情況。非常順利……我在(伯朝拉)火車站睡的覺,坐上火車,又一路睡到科日瓦。我半夜時分到的以色列維奇家,輕輕把他叫醒。然後我又睡到今天早上,中途一次都沒醒。
  目前我很好,我看東西的那兩個小孔裡,沒流出任何水來。可能是因為這一切都還像做夢似的。列夫啊,昨天,我忘了告訴斯特列里科夫,瑪利婭沒在家,我沒見到她。別忘了告訴他……列夫啊,請代我再一次向大家致謝。我拙嘴笨舌的,不知道說什麼好,但是他們還是能明白我的意思的。
  以色列維奇要給你一個驚訝一暫時保密,不告訴你是什麼。
  列夫當天就給斯維塔寫信說:
  親愛的斯維塔,今天連天氣都令人心煩意亂。風特別大,今天早晨還下了雹子。一切都黯淡無光,真是一個悲慘世界。我在等我的同名人來。他可能明天來吧。當然我很擔心……今天早晨,我和格列勃(瓦西里耶夫)聊天,一直聊到九點鐘。我們喝了茶。大家都到斯特列里科夫這裡來了。他走以後,我就把《秋天的日子》49[1]裝在鏡框裡,掛在斯特列里科夫床頭了,然後我坐在鏡框下面,想沾點「好運」……尼古拉(里列耶夫)今晚想來,奧列格(波波夫)可能過一會兒會順道來坐會兒,但是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列夫急切地等待斯維塔寫信來,他想盡快聽到斯維塔平安到家的消息。斯維塔想溜出營區,被抓住的風險相當大。兩天後,列夫寫道:「親愛的斯維塔,亭亭玉立的斯維塔,到今天,10月3日,我還沒收到你的來信。心煩意亂,什麼都做不下去,心裡只想著你。」從科特拉斯寄來的信終於到了,裡面還有兩張斯維塔的照片——列夫·伊斯瑞爾維奇要給列夫一個「驚喜」,原來是照片:
  斯維塔的兩張照片
  我親愛的、美麗的斯維塔……信終於到啦!謝天謝地,一切均好。衷心感謝所有的人,有一個算一個,我感謝所有的人。看到你的短短信箋,我馬上就猜到了,你說的驚喜指的是什麼,我猜的一點兒不差,但是打開信一看,那份驚喜一點兒都沒少。再過十年(坐在沙發裡),你也一點都不會變,就像你現在這樣。你每個方面都永遠美麗可愛……
  斯維塔,你確實是令人難以置信地美麗,大家都向你問好,但是我不知道怎樣表達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我只想做一件事:想念你,描寫你。我現在避開大家,不想和別人談話,只和德爾列茨基談了幾回。看書也看不下去……我總在看《秋天的日子》這幅畫,看也看不夠,不忍離去……我親愛的、溫柔的斯維塔,緊緊握手。
  10月5日,斯維塔回到了莫斯科。她沒有按計劃給列夫·伊斯瑞爾維奇拍電報,因為前一封電報被科日瓦郵局扣下,沒發出去,「立刻變成了所有當地人的財產」(指內容可能已經被報給了內務部勞改營當局)。兩天以後,斯維塔給列夫寫信,告訴他回來一路上的所見所聞:
  我花了二百五十盧布,弄到直達車的座位。你那位同名人給了我車票,還把我送上了車。我給他那小房子照了一張(照片)留念,我在那房子裡度過了三個夜晚呢。起初,列車長把我領到一個空車廂裡,幾乎沒什麼人,我剛睡著,他就來讓我和一個男人換座位,那人跑到女人堆裡去了,他想換座位,到別處去。我樂不得地和他換呢。車上遇見三位姑娘,是空中製圖考察隊的攝影技術人員。她們是從終點(沃爾庫塔)上來的,要一直坐到莫斯科。車上無所事事——忘了帶本書,回來的路上看——於是,我一路上都在睡覺……火車到站我都沒醒。
  我9月5日(四點三十分)到的家,小睡了一會兒,和阿列克玩了一陣子。然後我就去蒸了蒸三溫暖,回來做午飯。那天,媽媽發燒,燒到三十九度呢……
  莫斯科陰沉沉地接待了我——天氣很冷,還下雨(但不是淫雨霏霏,連月不開的那種)。以前是天天為麵包發愁,現在是為馬鈴薯發愁,商店裡沒有賣的,黑市價格太高,已經七盧布了(過去才三盧布)。大家都在囤積……糖根本見不到影兒了,糕點和麵包全都沒貨。真是鬱悶啊。現在,樹葉都快掉光了,市場上也沒有花兒賣了。列夫啊,親愛的,先寫到這裡吧,再見。祝萬事如意,永遠愛你。還沒來得及見大家,凡是見到的都向你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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