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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信是託命的船

古拉格之戀 by 奧蘭多·費吉斯

2019-11-22 01:53

  勞改犯寄信、收信,勞改營的條條框框限制得很嚴。隨著形勢的變化,當局對這些規定也漸漸地做了一些更改。每個勞改營,雖然都是嚴格執行這些規定,但嚴格到什麼程度,卻各有不同。囚犯收信可以收多少封,那要看他刑期有多長,生產定額完成得好不好了。
  官方規定,在木材廠這個勞改營,每個囚犯,每個月允許收一封信,但要先經過審查。這還比其他勞改營強,那些地方,不管來多少封信,一年只許可接收四封。1946年8月1日,列夫給奧爾加姨媽寫信,信裡說,不管多少來信、郵包,都能收到,「沒有限制」:
  寄信、寄郵包,兩到三個星期就能到達這裡,也有的從莫斯科寄來,七八天就到了。扣留郵件檢查的時間並不長……寫信的時候,別忘了把信都按順序編上號,這樣我就可以查,看是不是都郵到了。什麼都不用給我寄,要寄就寄紙和鉛筆吧。
  列夫說的,不都是這麼回事。他信裡說的勞改營情況,常常是給收信人吃定心丸,怕他們擔心。事實上,給勞改營送信,一個月只來送兩三次,所以一個囚犯每次都可能收到好幾封信。但是,這樣還算相當不錯呢,比1930年代勞改營可好多了,那個時候,勞改犯一連好幾年都接不到一封信。現在檢查信件,相對來說,也不太嚴,大多是勞改營看守的妻子來做這件事。她們見到信裡有什麼怪字眼,根本無關痛癢的,就用筆塗掉,這樣做做樣子,表明她們檢查了,但不是仔細通讀,沒那麼嚴重。但是,犯人們不知道,所以寫信的時候都倍加小心,犯禁的話不寫。郵包和印刷品,可就不是這麼簡單了,手續很複雜。給勞改營寄包裹,在蘇聯首都市內,郵局不受理,得出莫斯科,到梅季希(Mytishchi)這些外市縣去辦理郵寄。到了外市縣,包裹要檢查、登記。每次檢查、登記都得排長隊,要排好幾個小時才能排到。包裹有重量限制,不許超過八公斤。包裹到了勞改營,取包裹手續也很複雜。在木材廠這個勞改營,包裹要到內務部派駐營區辦公室去領取。辦公室的值班看守一件件把包打開,先把自己看上的東西扣下,留著自己享用,然後才把包裡剩下的東西給收件人。食物、錢、暖和的衣服,一般都被看守拿去了,所以,列夫囑咐親戚朋友,包裹裡不要夾寄這些東西。列夫請他們只寄書,但是寄書也要加小心,外國文學被沒收的可能性大,尤其是1917年以前出版的,更不行。列夫寫給斯維塔的第1封信就提到了這些:
  如果你和奧爾加姨媽要給我寄書,一定要挑便宜的書。越是便宜的版本越好,越是破爛的書越好,丟了也沒浪費多少錢。如果給我寄外語的文學書,一定要選蘇聯出版的,不要寄古舊書店賣的外國版本。檢察人員見了會產生誤解,我也就收不到了。
  8月7號,列夫的第1封信還沒郵到,斯維塔已經又給他寫信了:「我親愛的列夫,我整天都在尋思,7月12號寄出的信,你收沒收到呢。收到了沒有?」列夫那天還沒收到,第二天8號才收到。不是說了嗎,8號是個「重要的」日子呀。列夫的第1封信,斯維塔是23號這天收到的,那天她從鄉間別墅回來不一會兒,這封信就到了。「我也成了宿命論者了,」當天下午,斯維塔給列夫寫信:
  我寫第1封信的時候,你在寫第2封信呢。但是,我第2封信寄出的時候,你才收到我的第1封信。我寫第3封信的時候,才接到你的第1封信。現在收音機正在播放《茶花女》呢!
  8月11號,列夫給斯維塔寫了第2封信。他想要確保9月10號斯維塔生日之前,能及時送達。那天,列夫收到了斯維塔給他第1封信的回信,當天晚上他就寫了回信:「你的信是給我的禮物,可今天所有的禮物都應該是給你的才對呀。」
  他們兩人談了起來,談得斷斷續續,話沒辦法一口氣說個痛快。「你26號的來信,我今天收到了,」9月6號,斯維塔給列夫寫信說:
  你26號前的兩封來信,也收到了,一封是8號的,一封是11號的,但是你21號的信,還沒收到啊。筆談不容易啊,列夫,我們的信,走得太慢,間隔太長,一來一去,要好幾個月呢。等到你讀到我的想法,說不定你的心情已經換了一個樣呢。
  除了信在路上耽擱這麼久,還有別的麻煩。他們知道,所有的信都要經過檢查的,有的話不能說,所以也就沒辦法暢所欲言了。寫得太含蓄了,對方看不懂,寫得太明白了吧,會惹麻煩的,這個尺度很難掌握。列夫第3封信裡,寫到了這個「界定」的問題,他的話只能說到這個程度為止:
  斯維塔啊,你知道,說到寫信,我可從來都沒有過懶得寫信。我總是在心裡默默和你談話,一天二十四小時,我能和你談十六小時。你是知己,心知肚明。所以,你會明白,我不經常給你寫信,不是不想寫,而是因為我不知道怎樣寫才能不超越界定的範圍。
  列夫寫信,下筆之前總是打好幾天腹稿,反覆斟酌,然後才下筆寫出來。沒寫完的信,他不敢放在集體宿舍裡,怕別人拿去當捲菸紙,所以總是揣在衣袋裡,隨身帶著。這樣,寫好的信總是褶褶巴巴的。
  他的信,字裡行間常有言外之意,得仔細看,裡面有不少暗語,例如,「叔叔們」指的是內務部派駐營區的官員,「傘」指的是整個古拉格體系,「維他命D」指的是賄賂款97[1],還有文學典故,尤其是19世紀作家果戈理和謝德林兩人諷刺作品裡的典故。這些暗語所傳遞的訊息都是勞改營裡日常生活的種種荒謬。親戚朋友的名字,從來不寫出來,有的是用縮寫字母代替,有的是用外號代替,都把真名實姓隱藏了起來。
  剛開始的時候,列夫很擔心,斯維塔收到勞改犯的來信說不定會受牽連,遭受危險的。列夫寫頭一封信就建議,他的信不要寄到斯維塔家,也不要寄到研究所,乾脆寄到郵局,然後斯維塔到郵局去取。這叫「留郵局待取」98[1]。斯維塔回信說:「『留郵局待取』沒必要。鄰居,我們都認識。」後來,斯維塔改變了主意,建議列夫把信封上「收信人姓名、地址」欄內空著,不要寫她的名字,「以免引起鄰居注意」。這樣,鄰居在居民社區入口處看到信箱裡有信,也不會起疑心了。不過,斯維塔暫時並不隱瞞給勞改犯寫信。她全家和最親密的朋友,也都認為她做得對,沒必要隱瞞。
  斯維塔寫信,措辭也很小心。她先打個草稿,修改以後再重新抄一遍,確保內心的想法都說出來,同時又沒有寫出什麼會危害到列夫的話。這些信會郵到列夫手裡嗎,斯維塔沒把握。為了保險起見,她把底稿都留了下來。寫信的紙,要嘛是空白紙,要嘛是橫格紙。她挑的全是行距最窄的。斯維塔的字體很小,幾乎辨認不出來。每頁紙都儘量寫得滿滿的。斯維塔在每封信裡都夾寄了一些空白信紙,這樣,列夫回信就有信紙了。斯維塔寫信都是在夜間沒人的時候寫的。
  信,我必須在家裡寫,並且沒人在旁邊的時候才能寫得出來(或者大家都入睡以後)。這時候寫信,就不頭痛、不昏昏欲睡,心情才會不煩躁。這三個「不」可不是總能同時存在的。
  斯維塔信裡寫的全是她日常生活當中的大事小情、家人朋友的各種新聞,工作學習的種種訊息。她是為列夫活著。列夫是她的人生目的,寫信是她實現人生目的的途徑。從外表看,斯維塔的語言好像缺乏浪漫的情感,乾巴巴地沒多少話,這是蘇聯學技術的知識階層共同的特點,而斯維塔正是在這種知識階層的氛圍中長大的。看列夫的語言,更像他姥姥,像俄國十九世紀的紳士,滔滔不絕,有聲有色。斯維塔也承認,自己不喜歡過度流露。她是一位務實的人,雖然感情充沛,也常常表現出脈脈溫情,但她非常純樸,有什麼說什麼,不會沉湎於浪漫的幻想。
  表白愛情的情話(不論是高尚的,還是廉價的),我聽了都像商業廣告一樣。情話都一樣,你對我說的也好,我對你說的也好,我覺得都一樣。情話說不得,會引出無盡的心病。我心裡總有那句話:「付出,但不要伸手去要回報。這是打開所有心扉的鑰匙。」
  別看她信裡沒什麼綿綿情話,那都是假象。斯維塔天天給列夫寫信。她給列夫背誦過一首詩,是薩沙·喬爾內99[1]寫的。她對列夫的愛,在喬爾內的詩中描寫得淋漓盡致:
  如果心上人受不了困頓,決意了結,
  那笨手笨腳的土狼就會找遍世界!
  相愛吧,祝你們快樂地比翼雙飛。
  祝你們快快綻放心中每一個花蕊。
  兄弟姐妹要情同手足,
  結髮夫妻要舉案齊眉,
  醫生護士要治病救人,
  藝術大師要創造美。
  但願你,慷慨地贈給,
  不要伸出顫抖的手索回:
  這是一把萬能的鑰匙,
  能夠打開所有的心扉。
  斯維塔在信中向列夫講述她的生活情形,每封信都接著上一封信寫,寫每天上班,一路上所看到的莫斯科市容。她有一些衣服,列夫見過。信裡有時也穿插一些和這些衣服有關的零星細節:
  莫斯科人現在的穿戴,是剩下什麼就穿什麼:皮大衣或者棉襖什麼的(大家早晨上班通勤時間最愛穿這些,我上班時見到不少)。工廠八點上班,研究所九點,各部委十一點……我沒有冬天的大衣了。記得我那件黑色的舊大衣吧,成了我破壞慾的犧牲品,我就愛破壞東西。兩條腿的動物都有這個愛好。由於媽媽堅持,那件大衣廢物利用,改作套裝了,還不錯,很好看……我夏天穿的那件灰綠色上衣很新呢……還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吧:我買的那雙鞋,一直都在穿,上哪裡去都穿,現在去研究所,天天穿它,輕巧。我們現在的日子就是這樣,活得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好,今天先講到這裡吧。
  列夫渴望收到關於莫斯科的消息。他愛聽斯維塔給他講莫斯科的情況。勞改營裡有兩個莫斯科老鄉,一個叫阿尼西莫夫(Anisimov),一個格列勃·瓦西里耶夫。這位瓦西里耶夫是金屬車間的機修工,中學是在斯維塔那個中學上的,1940年的時候,他是莫斯科大學物理系的學生,大一剛上完就被捕了。列夫常常和他們兩個一起暢談莫斯科的往事,一談就是好幾個小時。伯朝拉,這北地的景物一片慘淡荒涼,列夫寄信的時候,恨不能鑽進信封裡,隨信回到他魂牽夢繞的莫斯科:
  今天灰濛濛的,陰雲密布。秋天偷偷地、一聲不響地爬了過來,張開它那張漫天大網,把伯朝拉罩起來,罩住森林、堤上的房屋、我們這個工業區的樓房與煙囪以及那冷漠陰鬱的松林……莫斯科的秋色對得起列維坦、對得起庫因芝(ArkhipKuindzhi)25[1]。金秋時節,黃葉飄零,乾樹葉在腳下颯颯作響。如今,莫斯科顯得多麼遙遠啊。但是,我想,莫斯科的一切肯定一如往昔,人和以前一樣,街上的景色也沒變。你也和過去一樣。我還能看見的,都是幻覺嗎,都將消失麼?我可不願這麼想。我在這張紙上寫了多少憧憬啊,任由想像飛馳,沒什麼邏輯可言。這不是一封信,是一捆凌亂的感情。
  斯維塔描繪了一幅更加真實的圖畫來給列夫排解鄉愁。她9月10日給列夫寫了一封信:「莫斯科沒有金秋啦。莫斯科一點兒都不像你想像的那樣了。人滿為患,坐電車最難受了。人們都煩躁易怒。罵人,甚至還打架呢。地鐵總是擠得滿滿的,換車的那幾個車站最擁擠,車站都招架不了。」
  斯維塔寫第1封信的時候許下諾言,以後要給他多講講自己的工作情況。後來果然講了很多。她那研究所很大,裡面分各個車間和實驗室,有員工六百五十人,其中一百二十人是工程師,還有五十個研究員和技術助理,剩下的是工人:鉗工、建築工、機修工。很多工人都攜家帶口,住在破舊的木頭房子裡。那些房子本來是給橡膠實驗廠造的,戰前就有了。斯維塔所在的那個實驗室正在試驗用合成橡膠(丁鈉橡膠)做輪胎的新方法。她的工作包括很多科學研究和教學,還要學英語,以便及時了解西方的最新進展。她的畢業論文題目是:「橡膠的物理力學特性」。西方的最新進展要在論文裡進行闡述。
  斯維塔的研究包括軍事應用項目,所以被視為「國家機密」。她可以接觸到「封閉」的資料,即祕密情報,有蘇聯技術,也有西方的出版物,等等。所以,和一個囚犯保持聯繫,對她有很多風險。如果被人發現給勞改犯寫信,幾乎肯定會被研究所開除,並且會涉嫌向已經定罪的「間諜」洩露國家機密而遭到逮捕。她研究所的同事當中,只有兩人知道她和列夫的關係:一個是她的密友貝拉·李普金娜(BellaLipkina),比斯維塔小三歲,和她是一個實驗室的;另一個人是她的老闆,名叫米哈伊爾·濟德齊克(Mikhail Tsydzik),這個人是個化學專家,五十六七歲吧,頭髮都花白了。他和斯維塔父親是老相識了。斯維塔和濟德齊克處得很好。他對斯維塔也一直很好,像父親一般保護她,行政事務都託付給斯維塔,因為他自己身體不太好。斯維塔對列夫說:「不管什麼事,不管什麼人,我都可以和他隨便談。」
  在很多方面,斯維塔都很幸運,但是,很顯然,她的心思不在科學研究上:
  從早晨九點到晚上六七點,一天干到晚,一刻也不休息,這可真難熬,我是親身體會到了。通常,上班的時候,事情一件接一件,教完書去指導別人做實驗,然後再去學習……學完了可以稍稍談談音樂會,談談書……可是,在這裡工作就好像是在生產線上工作似的:我寫,濟德齊克唸,一個女青年抄寫,還有個女青年畫圖,但是我自己還得再讀一遍,因為那兩個女青年,標點符號點得不好。弄完之後,大家在文件上簽字……給學術祕書和註冊辦公室寄去。那三篇科學方法論,就是這麼趕寫出來的……關於防霜凍那篇是我的第一篇工作論文。現在,除了方法論,我們還寫了《採用撞擊破碎辦法制定全蘇國家防凍標準項目書》。向各主管單位、各審查委員會報批,很可能要花一年多的時間。我的工作就是寫高溫和低溫狀態下的彈性變化。但是,我已經煩死了,一點兒都不想做。
  斯維塔日程排得滿滿的:週一和週四下班後上英語課,週二和週五有技術培訓,週三晚上有高分子聚合物的課,週六還要去上必修課「辯證唯物主義」。星期天得用配給卡去買菜(肉、蛋、糖、乳製品,全都定量供應,有時連麵包也定量,像戰爭期間一樣,什麼都要票),或者出城到郊外別墅周圍的小菜園裡去摘蔬菜,斯維塔家人在那裡種了幾樣蔬菜。
  斯維塔透過社交活動來散散心。但是,社交併不總是樂事。她和列夫在學生時代認識的人,戰爭期間很多都被打死了。她給列夫寫信說:「我不常和大學的同學見面,見面讓人傷心。」她的女性朋友大多都已經結婚有孩子了,讓斯維塔感到有一絲嫉妒。當年和列夫同去的地方,現在她獨自一個人去,快樂中隱隱地夾雜著悲傷。斯維塔給列夫寫信說:「今天下課以後,學術祕書提議到莫斯科河岸上去走走。這一走就走到了石橋,過了石橋,穿過亞歷山大花園,走到了地鐵列寧圖書館那一站。一路上,我很傷心。」
  斯維塔盡力讓老朋友們都和列夫聯繫。她知道,列夫收到大家的來信,心情會好些。第一個給列夫寫信的是亞歷山大·茲連科(Aleksandir Zlenko)。他是9月19日給列夫寫的信。當年,他和列夫都是戰俘,一起被關在德國萊比錫的戰俘集中營。
  親愛的列夫,你好!原來你還活著吶?我不知你身體好不好,但好像你還活著啊?斯維塔給我寄來一張明信片,告訴我你又冒了出來,但別的什麼都沒說,只把你的地址給了我,還提到什麼藥來著(問她)!
  列夫物理系的同學,納烏姆·格里高洛夫(Naum Grigorov),給列夫寄了一封信,信裡夾了一張他兒子的照片,孩子剛出生不久。給列夫寫信,對他是個風險很大的事,因為他是黨員,還是莫斯科大學的研究員,研究亞原子物理的。然後,列夫認識最早的老朋友葉甫蓋尼·布克(Evgenii Bukk)的信到了。這布克從小學一年級就和列夫同桌,後來又同在物理研究所工作。沒過幾天,葉甫蓋尼母親也來了信。他媽媽是個演員,名叫克謝尼婭·安德烈耶娃(KseniaAndreeva)。從這封信裡可以看出,戰爭快結束時,斯維塔是什麼心情。當時,斯維塔絕望了,以為永遠也再見不到列夫了,愁得不怎麼和葉甫蓋尼一家來往了。起初,克謝尼婭百思不得其解:
  我很驚訝,非常生斯維特拉娜的氣,她突然就不來看我了,我怎麼也想不通。我甚至跑到大學去找她,但是很難找啊,因為我只知道她的名,別的一概不知。我想她可能遭遇什麼事了吧。但是,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當時她不來。
  列夫擔心,很多朋友、很多遠親,恐怕都不想和他這個勞改犯通信了。他10月23日給斯維塔寫信說:「我很怕成為一個不受歡迎的客人。來自世界上我們這個角落的問候,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接收的吧……你可能覺得自己的看法更加正確吧,那可不一定啊,恐怕你想錯了,並不是每個人的想法都像你那樣。」列夫心裡有這樣的疑慮,斯維塔一聽就煩了。斯維塔在第5封信裡,把列夫狠狠「訓了一通」:
  現在我們談談雨傘的事26[1]。列夫,如果有人來敲你的門,即使他和你不是很近,不管他是哪裡來的,請告訴我,你會不會讓他進來啊?你當然會讓他進來啦。你憑什麼把別人往壞處想,把你自己往好處想呢?我知道,你不是這麼想的,但是,實際上就等於是這麼想。可能是因為我有點被慣壞了,慣壞了可能不是什麼好事,但是我覺得,接受別人的照顧、接受別人的關心、接受別人的幫助,甚至是相當大的幫助,這也不是什麼難事啊,要是我,我也不會因此就投桃報李,去報答人家。我的良心允許我接受,因為我同樣會做出這些善舉的,受益人倒不一定是同一個,也許是別人。列夫,你需要對別人好點,隨和點。有些事情,有些問題,都要這樣想才對。列夫,自高自大能誤事,自慚形穢也能誤事。原諒我坐在家裡倒教訓起你來了,給你講這些普通的大道理,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11月14日,列夫寫了第16封信,做了答覆。列夫心情鬱悶,早憋了一肚子苦水,以前從來沒跟人說過。一看斯維塔這些話,心底裡的話頓時迸發出來,一寫就是一大篇。五年的監禁使他心生疑慮,到底還有沒有人把自己當一回事呢:
  我讀了你的訓誡,斯維塔。我很難同意你的觀點。換了我是你,很可能我也會說出同樣的話,但是身在此處,會產生不同的想法,對事情的看法也會扭曲、也會太多疑,你聽了會氣得發瘋的。都怪心裡的創傷太深了……會把很多事情弄顛倒了……你明白我的意思,相信我的話吧?……如果五年來你什麼都沒有看見,心裡只記得往事,不知道過去的物(和人)是否還存在,既不知道過去的人現在生活怎樣,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活過來的,那麼,你想像的情況肯定都是在無知的狀態下設想出來的。斯維塔,我的設想之所以非常糟糕,並不是因為自尊心在作怪,也不是受到了屈辱,而只是因為對實際情況一無所知。無知是懷疑的根源。所以說,你的邏輯推論,和我的自然邏輯推論一樣,全都錯了……但是自從收到了奧爾加姨媽的來信,從那一刻起,一切都突然清晰起來。每個字都好像又活過來似的。我現在是亂寫一通,本不該寫這些的。我現在正抓耳撓腮,可是怎麼撓也沒用啊。斯維塔,請原諒。
  原來朋友們並沒有拋棄他啊!列夫知道以後,心情為之一爽。斯維塔給列夫寫信,轉達了老同學伊琳娜和舒拉的問候,列夫回信說:「看來,朋友們都不覺得我們的命運對他們有什麼冒犯。果然,誰都不嫌棄我們,這太好啦,這真是太好啦。」
  列夫知道朋友們在關心他,心中已感到溫暖。斯維塔的愛,更是他的精神支柱。列夫的人生就在這些信裡頭展開了。10月份的時候,第3封信乾等不來,列夫先把信寫好了:「你的兩封來信就是我的全部藏書啦,我每時每刻都帶在身上,彌補了我想念的一切:人、音樂、書。」每次收到信,他都激動不已。列夫後來對斯維塔傾訴過這種心情:
  每次看到信封上寫的是我的名字,並且是你的筆體,我總是百感交集:簡直不敢相信,驚訝,喜悅,踏實。真是我的信,真是你寫的啊!這個心裡話,簡直是沒必要講,那不是明擺著麼?此言一出,我就開始後怕了,仔細想來,既然是明擺著不用說,那你以後給我寄空信封來可怎麼辦。
  列夫習慣睡覺之前把她的信拿出來讀一讀。「我得先拿毯子把腦袋蒙起來,否則,周圍那些人看到我樂不可支的樣子,會懷疑我有病,非把我抬到衛生所去不可。」
  斯維塔的信給列夫帶來了希望。斯維塔生日那天,列夫收到了她的來信,說她的目的就是要給列夫帶來希望——讓他覺得世界需要他:
  列夫,聽我說。你是否仍屬於生活的一部分,首先要看你是否已出局,遠離了生活。但是,才出來五年,時間太短,看著你長大的人不會認為你已經出局了,我也認為,五年太短,不能認為你已是局外人。對於大學的同學來說,對於研究所的同事來說,或許你僅僅是個回憶,但人生還是人生,你就是我的人生,因為沒有哪一天我對你不是朝思暮想。
  列夫的回答是這樣的:他承認,現在他們兩人互換了角色。戰爭以前,是他給斯維塔一點一點兒灌輸樂觀主義,現在反過來了,是斯維塔在給他鼓勁。列夫心情一落千丈,「怎麼也樂觀不起來」,釋放也許沒希望了,刑滿之前見上一面恐怕也沒指望了。10月15日,斯維塔的回信來了:
  你說得對,我是在給你打氣兒,讓你樂觀起來。現在,這不就是我的主要目標麼?你說得對,現在的情況是更複雜了,也更困難了,我的頭痛事是比你少。你覺得最終的目標沒指望了。列夫,怎麼能有這種想法呢,虧你怎麼想的!……希望在於堅持?對,就是在於堅持!常言道,無為則無成。我理解,你現在做什麼都不容易,但是,漸漸地,希望會越來越大,願望也會越來越強的。暫時先等等,會好的。不用我說,我的生活是比你容易,比你快樂,肯定比你輕鬆:我有家,有藝術,有科學研究,有朋友。可能是薇拉·英蓓爾27[1]說的吧:「既然一事即可,為什麼萬事操心呢!」這幾天,我就拋下萬事,只做一事。咱們兩人都要這樣。我別的什麼都不想,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行。列夫啊,我的信,總是想提升你的心情,如果沒能做到,反而給你帶來痛苦,請原諒我。如果有時候我寫了什麼胡說八道的話,那沒辦法啊,很久以前人家就給我算命了,看我的手掌紋,我的筆體,還有各種其他跡象,算命的說,我這個人是腦袋聽從心指揮。
  斯維塔似乎覺得,迄今信裡寫的還不足以使列夫看到希望,於是,在第18封信裡,寫了下面這些話:
  列夫,我一直都是相信你,什麼都相信你。過去相信,這些年來都相信,現在還是相信你。確實,誰也不能為將來打保票。但即使是現在,我也對我們的未來充滿信心,雖然畫面我現在想像得不很清晰。最要緊的,是我們能夠團聚。至於別的,全都無所謂。我現在已經明智多啦,不能讓那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讓那些我們掌控不了的事情壞了這個最重要之事。我注意到,你在信裡又一次提到了「德行」這個概念。列夫啊,你可曾想到,我上大一那會兒,對你的德行有多生氣麼?……這些年來,我多次深刻自責,悔不該壞了咱們的好事,悔不該那麼折磨你。我怎麼那副德行呢,真是天曉得。或許,一直都沒有機會請你原諒,每念及此,我深自痛悔……列夫啊,不久以前,我和一個小姑娘談天,泛泛地談人生,談人生的艱難困苦什麼的。她說我是最幸福的人兒,她們都沒有我幸福。她話裡的意思是說,我們倆都沒有壞我們的好事,也沒有壞各自對方的事(至於外人誤了你的事,那是次要的)。聽她這麼一說,我倒沒有反駁。確實,列夫啊,她們沒有你,所以她們不可能是「最幸福的人兒」。我不早就有言在先嗎,現在又被邏輯和辯證法證實了!人們已經多次向我證明了,有的是口頭證明,有的是用行動證明:如果一對戀人住的是破茅屋,那麼,必須不漏雨、不透風,又保暖又隔熱,必須要有電、要有煤氣,這類的東西都應該具備,否則這一對兒怎麼會幸福得了呢!但是,列夫啊,我可沒有喪失信心。只要我早上醒來看到你在我身邊,晚上給你講講這一天都做了些什麼事,然後把你拉到面前,看著你的眼睛,只要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好一個「只要這樣」!說得容易,是吧?現在,只要收到你的第10封信,我就知足啦。說一千道一萬,我只想對你說三個字:其中兩個是人稱代詞,一個是動詞(動詞的所有時態都在:過去式、現在式、未來式)28[1]。
  列夫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他一連想了好幾天,應該怎麼回應斯維塔的愛情宣言呢。12月1日,列夫終於在發電站的機房裡坐下來。他拿出一張寶貴的信紙,動筆寫第22封信。但是,搜腸刮肚,卻怎麼也想不出恰當的詞來。
  這封信不能再拖,我得動筆寫,面前擺著這張空白的信紙,我都坐了十分鐘,鋼筆尖兒幾次蘸上墨水,沒等字寫出來筆尖又乾了。斯維塔,我都不知道該怎樣稱呼你了,也不知道該寫些什麼了,雖然我有一肚子的話要對你說,想一吐為快。都怪你,都是你那第18封信惹的禍。看完你的信,我都睡不著覺了,滿腦子都是你。
  有斯維塔的愛,列夫覺得自己很幸運,覺得自己苦海得救了。雖然自己兩手空空,什麼也給不了斯維塔,連出獄的希望都給不了她,但斯維塔還是對他一往情深。列夫是個勞改犯,可斯維塔不在乎,照樣愛他,並且心甘情願地等他,列夫深深地感激斯維塔。不過,列夫內心非常不安,既有罪惡感,又覺得對不起人家。他不想成為斯維塔的負擔,也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負擔。正是因為如此,他最開始的時候是給奧爾加姨媽寫信,不是給斯維塔寫信,也不敢去「敲親戚朋友的門」。斯維塔心裡明白。正如她對列夫說的:「自高自大能誤事,自慚形穢也能誤事。」
  斯維塔不願意列夫有自卑感,兩人經常爭論不休。斯維塔常常以憐愛之心,積存了大包小裹給列夫寄去。沒想到,惹來列夫一頓抗議,說他什麼也不缺,只要斯維塔來信,寄點紙和筆或幾本書就夠了,還囑咐她千萬別為他浪費錢和時間。斯維塔不為所動:
  至於郵包,不讓我寄可不行。現在,唯一能給我們帶來些許滿足感的,就是這郵包了(生活中其他事情,雖然也是必要的,但是並不能給我們帶來任何喜悅)……20日那天寄的包裹裡究竟有什麼東西,媽媽叫我告訴你……清單如下:一件白色襯衫,厚襪子,襯褲,毛巾,頭巾,肥皂,牙膏,牙刷,木梳,拖鞋,線,鈕釦,兩聽罐頭(約重一公斤),一盒巧克力(用紙包得奇形怪狀的,但爸爸堅持要包成這樣,說是這樣就不怕老鼠啃了),紙,一本教科書,一些鉛筆、鋼筆、墨水,葡萄糖,抗壞血酸(有人不知道,其實就是維他命C)——看在上帝的面上,一定要吃啊!
  列夫還是抗議。他不僅覺得自己是個負擔,而且還像小孩似的無助又無奈:
  斯維塔啊,顯然,上帝或是其他什麼人,正在因為你不聽我的話而懲罰我呢。你不要費心寄包裹了,叫你別寄,你就別寄……這些東西,占用了你很多時間,費了你很多體力,百分之九十我得負責——連你也否認不了了吧。你可能想不到,真讓我傷腦筋……報答你,我又無能為力……我都三十歲了,到頭來還要像孩子似的,讓人一勺一勺地餵飯,真是無奈。應該是我來照顧他們才對啊……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上火的麼?請原諒我話說得這麼衝,可是我得把話講明白。
  列夫說話很少這麼衝,也很少要把話講得這麼明白。他早期的信裡,講他在勞改營的處境,話總是說得很小心,力求留給斯維塔一個正面的印象。自哀自憐可不是列夫的性格,他生性堅強。他主要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擔心斯維塔。如果列夫詳細說出勞改營的生活狀況,恐怕斯維塔會掛念他。列夫從來沒有寫過挨凍受餓的情況,說的正相反,什麼暖和啦,飯夠吃啦,等等,幾乎沒提起過看守。那幫傢伙對囚犯心狠手辣,非打即罵。木材廠是勞改營,它的檔案資料裡寫得明白,在列夫剛進來的頭六個月內,有好幾次,獄卒濫殺無辜。有一群看守喝醉了,開槍把一個囚犯打死了,還有的命案不是槍殺的,是用別的凶器把人打死的。這些慘案,列夫不可能不知道。勞改營裡都傳開了,盡人皆知。但列夫在信裡根本就沒提這些。
  他轉而去寫這北方萬里碧空如洗。抬頭看看藍天,心馳神往,暫時擺脫了勞改營區的壓抑。這個世界,只有一個地方他們兩人都能看到,那就是天空:
  這裡的秋天很美麗。晴空萬里,暖意融融。早晨,一抹秋涼,一抹寒意,靜心怡神,精神為之一爽。北極光和群星競相閃爍,不知哪個更亮。北極光彷彿一道明亮的惟幕,用藍紅綠三色的探照燈光織成,在天上閃光,變幻無窮,漂亮極了。感謝上帝,北極光象徵著人類的幸福,輕盈,寧靜,總是令人對未來充滿憧憬,但又不可企及啊。
  可惜了他們倆這大好光陰,就這麼白白浪費了,列夫很痛心。他在第8封信中感慨萬端:
  我看著勞改營裡周圍的人們,他們現在的境遇和過去多麼不同。他們的精神境況變得都認不出來了。這不是年齡的問題,老了也老不到這個地步啊。如果總是這個樣子,那可就壞了。記得你說過(當時你坐在桌旁,手裡拿著一本書,《原理》還是《熱動力學》什麼的,記不清了。但我記得,是一天傍晚,桌上的燈嗡嗡地響,我站在鋼琴旁邊),人會隨著時間變的,如果不變就不是他們了……你說得對。你自己變沒變啊,小斯維塔?要我說麼?好,要我說呀,我天天都見到你,你過去長得什麼樣,我知道,你現在長得什麼樣,我也知道,雖然你頭上的每根白髮都叫我遺憾,雖然你眼角多出來的皺紋也讓我心疼,但這都是免不了的啊,長了白髮,多了皺紋,絲毫不會減少我對你的感覺,只會增加你的風采。如果這就是所謂老年,那又有什麼關係?你是我的整個世界,過去是,將來也永遠是。你過去的容顏怎樣,我不管,反正你將來永遠是我的斯維特,我的光明29[1]。
  斯維塔也有同感:「這日月如流水般過去,人也在變,這倒不假。但是真會變得不如從前麼?」
  這,我倒不知道,列夫,我覺得,每個年齡都有好的一面。我十七歲到十九歲那會兒,最擔心年齡、擔心時光流逝。我當時覺得,我這一生不是過去一半了嗎,還是最好的前半生呀,可是一和你在一起,就再也不會想到年齡不年齡的問題。那時,我的生活很美好,似乎會一直好下去,不會有太大變化似的。過去這五年,我可能更老成了,我自己很難判斷,但是至少我還沒老(「老成」是一回事,「老」是另一回事)。其實,我關注年齡,倒也沒往深處想,只是希望不要容顏老去。我倒是想留住青春,把父母給的那點美麗留住——作為給你的禮物。
  也就在那個時候,列夫盤算著,還剩下三千三百六十天,刑期就滿了。他每封信都數著天數,告訴斯維塔,還剩下多少天就刑滿釋放啦,就能看到她那「漸漸變白」的頭髮了。監獄營區發生的事情,列夫揀主要的,對斯維塔說。每封信獄方都仔細審查過,一個字都不漏掉。那第一個秋天的重大新聞就是他從勞改營的乾燥車間轉到了發電站。列夫沒受過電氣工程師的培訓,沒這方面的經驗,但獄方認為,他是學理科出身的,擺弄高壓線沒問題,夠格兒。勞改營裡沒幾個工程師。勞改營管理局叫犯人做這種危險工作,安全不安全,它才不管呢。9月2號,列夫在信中報了這個信兒:「我終於換了工作,這個工作我比較喜歡,比原來那個強。」
  我轉到電力部門來了,當鉗工。我喜歡這個工種。這裡的工作,操作起來比那邊難度大不少,但是這裡的人可強多了。我在這裡做得很開心,連星期幾都忘了。今天是2號,星期一,對吧?我得多學習學習,因為以前在工廠,我只做過裝電線,電氣安裝也做過一點,可是現在我做高架電纜。如果你見到電氣安裝手冊或者電氣工程教科書什麼的,請寄給我。
  列夫能轉到發電站來,多虧一位朋友幫忙。這位朋友名叫尼古拉·里列耶夫(Nicolai Lileev),當年也是戰俘。列夫是在德國法蘭克福開出來的囚車上認識他的。里列耶夫剛到伯朝拉的時候,得了壞血病,病得可不輕,什麼事也做不了,只有發電站還勉強能幹。後來,里列耶夫向電工組組長推薦列夫,建議把列夫調到電力部門來。這電工組長名叫維克托·齊津,也是勞改犯人。他是1938年被捕的,判了十五年勞動改造,到伯朝拉來服刑。他原在沃洛格達一個發電廠工作,當班的時候廠裡失火,就把他抓了起來。他非常懂工程,技術特別好,獄方很器重他,就讓他來當電力組組長,負責木材廠這個勞改營的全部電氣維修。勞改營裡,像齊津和斯特列里科夫這樣的犯人很多,有專家,也有管理人員。1946年,木材廠負責生產的負責人,有一半以上其實都是勞改犯。里列耶夫推薦得正是時候。這木材廠的生產遠遠完不成計劃。缺電問題特別嚴重:發電站供電量嚴重不足,乾燥車間、製材車間以及其他車間,一半以上的需求都滿足不了;三臺發電機(以木材為燃料的蒸汽機)的裝機容量是七千千瓦,實際運行才四分之一,還常常故障,運轉不了。火災頻發,事故不斷。一年到頭,總是缺電氣技師、工程師、機修工、化學師。為了提高生產效率,內務部決定從囚犯中多招收、培訓二百一十二名專業技師。列夫就是其中之一。
  對於囚犯來說,能在發電站工作,那可是個美差,高人一等。按古拉格的標準來衡量,發電站的工作特別輕巧,和拖運隊那種累斷腰的苦役比起來,簡直是霄壤之別。勞改營一般是兩班倒,一班十二個小時。發電站三班倒,一班只有八小時。勞改營管理局這麼規定是為了減少事故,疲勞過度就出事故。在發電站當班也容易,平時沒什麼事,就是查一查設備運行情況,檢修一下,所以有很多時間,可以看書、寫信、打牌、下棋、玩多米諾骨牌。發電站裡總是暖融融的,司爐工和機工有一個專用淋浴室,列夫可以去洗澡,用熱水洗衣服——這可是別的地方沒有的。一般都是澡堂子,常常丟衣服,水也是冷水。發電站裡沒有看守,犯人上工也沒有看守押送,所以列夫和發電站的朋友們可以在工業區內自由走動。發電站旁邊的房子裡住的都是刑滿釋放後自願留下來工作的工人,叫作自願工,列夫可以去串門兒,還可以去木材廠的俱樂部玩。俱樂部這地方,其他囚犯是不許進的,裡面還放映電影,有一臺收音機(只能收聽伯朝拉勞改營廣播電臺),從附近商店還可以買伏特加喝,買菸抽;收工回去的路上,還可以順便到斯特列里科夫的實驗室,看看朋友;工棚子宿舍,隨便進出,基本上沒有限制。列夫回憶說:「從工業區進到工棚子宿舍,中間要經過警衛室,只要報出姓名和囚犯編號就可以進出。一個專用案臺上放著一個記事本,值班看守會把我們出人的時間記下來。有時候,某個當官的來巡查,會收緊一點兒,但整個來說,各方面都很鬆。」
  1946年秋天,列夫上日班,早晨八點上工。因為他上工的時間比其他囚犯晚,所以,起床也比別人起得晚,六點起床,早晨吃早飯的時候,強勞隊的囚犯們正在火車站貨場上點名呢,看守一個個點名,大家高聲回答「到」。強勞隊很多人的工作地點,要列隊走一個小時才能到,收工後回來,還要再走一個小時。列夫上工,只要走八分鐘就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列夫正在發電站值班。於是,午飯有人給他送來。上工這幾個小時,也沒什麼事,只要看住機器就行了。列夫就給斯維塔寫信。10月30日,他寫道:
  這一天的工作做完了;安裝的事,今天沒有了,明天才有。再過一小時,來接我班兒的人就到了。機器轟鳴,自己說話都聽不見,不過,沒關係,我不在乎,習慣了。窗外,一小時以前,深藍色的暮色變成了黑夜。現在,伯朝拉一片漆黑。
  發電機機房不通風(像洗三溫暖似的——又熱又有潮氣),所以信紙不容易保持乾燥。但白天在發電站寫信比較容易,如果夜裡在宿舍裡寫,那可就難了。宿舍人聲嘈雜,比發電機機房還厲害,天棚上吊下來的燈泡,光線「太暗,發黃,桌上不放個煤油燈,根本寫不了,看不清」。
  下工以後到吃晚飯、睡前點名這段時間,列夫有空。通常,這寶貴的幾個小時,他是在實驗室度過的。斯特列里科夫喜歡在實驗室款待電工組的朋友。9月2日,列夫給斯維塔寫信說:「現在,工作做完了。我正在享受著實驗室主任的招待呢。我坐在文化和『科學』的環境中,周圍全是罐罐、砝碼、燒瓶、試管。四周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只有喇叭裡傳來悅耳的瑪祖卡舞曲的聲音。」斯特列里科夫格外喜歡這些年輕的電工,大家也都景仰他。里列耶夫回憶說:「我們在實驗室度過的時光是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有機會能去斯特列里科夫的實驗室,我們從不放過,肯定去。有時——大家上同一個班的時候——趕上誰過生日,有什麼周年紀念之類,大家還能過去聚一聚,熱鬧熱鬧呢。」斯特列里科夫的實驗室是大家的避難所,大家可以在這裡存放信,存放包裹,存放其他貴重的東西,如果放在宿舍裡早就丟了,看守偷,其他囚犯也偷。勞改營條件嚴酷,單調無聊,實驗室可以給大家幾個小時放鬆的時間,紓解緊繃的神經。電工們去那裡喝點小酒,抽幾口菸,聽聽收音機播放的音樂會,玩玩牌,下下棋,看看信,也寫寫信,也有什麼都不做,專門來聽斯特列里科夫說話的。斯特列里科夫「非常健談,故事講得有聲有色,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凡是讀過的,他都記住了,娓娓道來,你會聽得入了迷」。列夫告訴斯維塔說:「我聽他講故事,聽得我張著大嘴,半天合不攏。」
  列夫在實驗室
  有六七個電工經常聚在斯特列里科夫的實驗室裡。其中有一個,正是柳布卡·德爾列茨基。列夫在集體宿舍的床鋪離他的床很近。他和列夫都在發電站上日班。列夫很喜歡和這個烏克蘭青年在一起,很護著他。柳波卡已經在伯朝拉關了六年了,身體都垮了。列夫11月15日給斯維塔寫信說:「柳布卡這小夥子非常好,和別人大不一樣。」
  他看上去二十四歲左右,非常聰明,有幽默感,性格開朗。在烏克蘭利維夫上學的時候,學的是物理,又自學了電氣工程……他喜歡俄國文學。過去讀書都是波蘭文,他很懷念那會兒……他有過很多遭遇,六年來都沒敢給父母寫過信,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他們,可就是不敢寫信。為什麼不敢寫,和他一聊就明白了。他是一個非常謙虛、誠實的人,絕對良家子弟。他很用功、努力。他好像徹底絕望了,以為一旦進了勞改營「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有時,我聽他講話,好像是在聽我自己講話似的。他說,我的思想邏輯性很強,但是,斯維塔啊,我遵循的邏輯只有一個,都在你的信裡寫著呢。
  列夫的另一個同寢室夥伴,莫斯科老鄉廖沙·阿尼西莫夫,也是斯特列里科夫圈子裡的,還有那個格列勃·瓦西里耶夫也是,他和斯維特拉娜在莫斯科上的是同一所中學。列夫給斯維塔寫信說:「格列勃數學特別好,精通詩歌,能倒背如流,大家都嘆為觀止。但他對外不張揚,只供『內部消費』。這一點,我也很喜歡。列夫愛和格列勃一起回憶莫斯科。格列勃老婆兒子住在莫斯科,丈母孃跟她們母子兩人住在一起。列夫把他的朋友一一作了介紹,詳細描述了一番。格列勃聽了,好像都認識了似的。列夫把斯維塔信中寫來的莫斯科新聞,一一講給格列勃聽,但沒怎麼介紹斯維塔的情況。列夫對斯維塔是這樣解釋的:「我不能和任何人分享你。你是我的!」這夥朋友當中還有一個人,名叫奧列格·波波夫(OlegPopov),二十二歲,一半拉脫維亞血統,一半俄羅斯血統。列夫告訴斯維塔說:「奧列格這個人太好了。他說俄語有一點點口音,有些字不認識,但是,聽他背生字,那可真好聽啊。」列夫「每天都和奧列格談天,有時講英語,講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都很有意義」。列夫心裡有一種莫名的滿足感。他喜歡奧列格那種「天真的聰穎」,覺得他是「璞玉渾金(天然美質)」。
  最後要說的,常來斯特列里科夫實驗室聚會的,還有「兩個尼古拉」:利特維年科(Litvinenko,「小尼古拉」),政治犯,二十一歲,來自基輔;里列耶夫(Lileev,「大尼古拉」),二十四歲,來自列寧格勒,向齊津推薦列夫的就是他。他也像列夫一樣,也是被祕密警察系統那個所謂「處死間諜」隊逮捕的,被捕時間是1945年,以背叛祖國罪被判刑十年。他也在德國集中營裡關押過,德軍強迫他當翻譯,後來又強迫他當集中營小組長。當初,他和列夫是在法蘭克福開出的囚車上認識的,後來兩人關係特別密切。列夫給斯維塔寫信說:「他比小尼古拉還要謙虛,也更加直爽……小尼古拉對生活更實際,總有能耐沾點便宜,結果,有時候就顯得不太實在——你知道的,我不喜歡不實在。」里列耶夫更加淳樸、更加直率,有時簡直是「沒有分寸了」。這個弱點,剛開始的時候,列夫並不在意,後來,天長日久,就越來越煩了。
  斯特列里科夫(前中)與朋友們一起在實驗室裡:列夫(前右),發電站化學工程師科農·特卡申科(前左),那「兩個尼古拉」站在他們身後(利特維年科在左,里列耶夫在右)
  11月18號,列夫借用果戈理的話:「上帝啊,這世界不至於如此無聊!」30[1]和斯特列里科夫這夥朋友在一起,即使在伯朝拉勞改營這樣被上帝遺棄的角落,也有高興的時候。列夫給斯維塔寫信說:
  收工以後,我去看斯特列里科夫,在實驗室待了一個小時,聽收音機播放《特轄區主管》31[1]。心情愉快極了……七點,我動身「回家」,幾分鐘以後,我就津津有味地默默吃著晚餐。吃完了飯,簡直像在家似的,我去洗三溫暖。請原諒,我的筆跡太潦草了。這地方白樺樹不太多,但是白樺樹綠色的樹枝還不少。廖沙·阿尼西莫夫叫我不要丟了莫斯科的風俗,硬拉我去洗三溫暖。蒸完三溫暖,要喝好茶。但是尼古拉(里列耶夫)說,這風俗早過時了,不要理睬。於是,我們一起喝咖啡,頭上是雙縐燈罩,一百五十度的燈泡。(這是在他們宿舍。很遺憾,我們不住這裡,離這裡有二十公尺遠,我們那邊兒的燈泡才四十度。燈泡亮標誌著家裡舒適,這裡是用燈泡瓦數來衡量家的舒適度的。)你瞧,我們這些美食家——咖啡代用品,我們可受不了,必須得喝真的咖啡。鐵杯子裡冒出咖啡熱帶的芳香,我們一邊聞著咖啡的香氣,一邊愉快地談論莫斯科、列寧格勒和新西伯利亞32[2]。喝完咖啡,九點鐘。按照當地標準已經晚了,我們就到戶外去呼吸清冽的空氣,看看天上的星星。但是,星星被雲層遮住了,月亮才露出來不點。那邊是松林,這邊是勞改營的破宿舍,中間是羊腸小道,我們慢悠悠地走著。宿舍牆壁最近剛剛新刷了,像鄉下房子那樣抹上了灰泥,煙囪冒出煙來,窗戶眼兒裡亮著黃色的燈光。十一點報時信號響了(這是叫宿舍熄燈的),這時我們才想起時間來。在五分鐘之內,我們就從想像中的莫斯科「小劇院」33[3]屋頂下直接進了被窩裡。我們這裡的生活就是這樣的。
  1946年的冬天來得早,給這個木材廠勞改營來了個措手不及。勞改犯人的靴子、帽子、手套、棉襖都不夠,而很多房子也已年久失修,破敗不堪。河面早已凍上了,這一凍上,木材就缺了,因為上游的勞改營沒辦法把木頭順河漂下來了。
  12月中旬,氣溫降到零下三十五度,郵差送信特別慢,幾乎就不送了。列夫1946年最後一封信是12月25日寄出去的,過了兩個半星期,還沒收到斯維塔的回信。列夫愁得快急死了,因為前些日子斯維塔發高燒了。「斯維塔,我掉到絕望的海洋裡,快淹死了,遊不上來了——沒有信來。」12月9日,列夫寫了一封信,滿以為這是新年前斯維塔收到的最後一封信呢。這是他寫的第24封信。信裡寫得很明白,列夫只有一個祝願,就是祝斯維塔一切均好,萬事如意:「我的祝願?祝你、祝我們,祝願什麼好呢?我只祝願我自己收到更多的來信……如果我還可以祝願別的什麼,我就祝你新年健康、愉快,無論怎樣都無憂無慮,和朋友一起過新年。」列夫打算除夕和斯特列里科夫一起喝茶。斯特列里科夫最近面容憔悴,患了腸疾,動了兩次手術也沒好。25日,列夫給斯維塔寫信說:「他表面上不在乎,假裝沒事,但是,只有那些不熟悉他的人,才會被他蒙過去,才會看不出來,他這是裝的,在硬撐啊。看他的臉色就清楚了……斯維塔,想想辦法,寄點什麼,能治肚子痛的。」列夫就是這樣的人,總想著幫別人,自己從不張嘴要什麼。
  那些日子,斯維塔也是急得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她在除夕夜給列夫寫信。列夫12月9日的信,她還沒收到。斯維塔只想和列夫在信裡說說話,所以,那天夜裡決定待在家裡,不出去了。她寫道:「過年過節沒有你,你我遠隔千山萬水,我過膩了這種日子。」
  我在哪裡都不開心,說實在的,除了伊琳娜,誰都沒有看出來。不過,我把阿列克34[1]哄得很高興——我們點亮了聖誕樹,坐在桌邊喝了節日的茶……快半夜了,阿列克剛剛睡著。他害怕睡著呢……聖誕樹真漂亮,枝繁葉茂,鬱鬱蔥蔥,都碰到天棚了。一根樹枝都沒乾巴。亞拉在六個高枝杈頂上都掛上了銀白色的果,最上頂有一個紅星(當然嘍)。從我家列寧格勒老房子拿過來的裝飾物,我給人給了不少,裝飾他們家的聖誕樹了,但還剩下一些在這裡。聖誕樹似乎讓大人更開心(因為令人回憶過去)。阿列克更愛看奶奶眼鏡上的反光(這是哪裡來的呀?),更愛看那本ABC書,那是他收到的禮物……我和他一起玩文字遊戲來著(這個詞是陰性還是陽性?是大寫字母還是小寫字母?)……我也很高興,因為我在和你筆談。這將是新年的第1封信。鐘聲已經響了,我馬上在下一封信上標上「2」。明天,我要去書店搜尋書。我有很多書等著寄出去呢,但是我不敢一次寄得太多。暫時還沒有小盒子裝書,沒有盒子,郵局拒收,不給寄……我忘了是否告訴過你,我買了一套古詩叢書,是出版社給工人子弟編的。最後,我把書裡一首阿列克謝·托爾斯泰的詩給你抄在下面,供你欣賞:
  你問我為什麼愛上你?
  不要盤問,不要懷疑,
  不要推測,不要估計。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愛你是因為什麼原因?
  愛上你是因為什麼優點?
  我會愛你多少時間?
  不要推測,也不要懷疑,
  不要追問,也不要盤算。
  我倒要問問你,
  你到底是我的阿妹,
  還是我的嬌妻?
  還是一個小孩而已?
  怎樣稱呼你,我不知曉,
  怎樣定位你,我也不知道。
  田野裡有很多花草,
  天上很多星星在閃耀。
  我認也認不全,名字也不知道。
  我是怎麼愛上了你?
  這個問題我既沒考慮,也沒質疑,
  就是愛上了你,
  就是跟著固執的感覺走,
  它叫我走向哪裡,我就走向哪裡!
  好了,列夫,暫時擱筆。新年已經接來了,該睡啦。祝一切均好。
  斯維特1947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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