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高牆內外的守望 - 古拉格之戀 - 愛情小說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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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高牆內外的守望

古拉格之戀 by 奧蘭多·費吉斯

2019-11-22 01:53

  火車從明斯克(Minsk,白俄羅斯首都)開出來,緩緩向北駛去,車上拉的都是大隊囚車從德國運來的勞改犯。火車分幾條線路,有開往沃洛格達(Vologda)的,有開往科特拉斯(Kotlas)的,還有開往伯朝拉的。這三個地方都在北極圈附近的原始森林深處。列夫去的是伯朝拉,漫長的刑期在等著他。火車車廂是那種運牛的棚車,推拉門的兩側各安了雙層木板床。每節車廂中間有個「馬桶」,像個大粗管子敞著口,就是一個大窟窿,從車廂底板伸上來,糞便直接掉到下面的火車道上。每節車廂的設計容量原本是二十頭牛,或者十二匹馬,但是現在塞進來六十個勞改犯。車上的政治犯大部分都是蘇聯軍人,曾經陷在德國占領區,情況和列夫差不多。政治犯和普通刑事犯混在一起,不作區分。那些刑事犯都是暴徒,成幫結夥,他們很快就把那幾個小小的鑄鐵暖氣占為己有,別人不許靠近。車廂裡風特別大,車廂角落裡都沒有暖氣。列夫和其他人身上穿的都是夏天的單衣,大家只好依偎在一起,互相用體溫取暖。
  看守每天給囚犯二百克麵包,外加一點兒鹹魚,基本上不給水喝。很多人都得了病,還有渴死的。已經死的和快要死的,全都被扔到車外去了。誰都想不明白,為什麼看守不給大家水喝呢。古拉格明明有很多規定,長途押運囚犯要善待,既然奴隸勞工可以創造經濟價值,讓他們這麼白白死去,豈不是愚蠢?可是,拿水桶下車去打水,那麼重,看守們才不去呢。看來這個原因最有可能。但是這裡頭還有一個殘忍的成分,之所以殘忍,是因為看守對犯人有支配權,他們用這個權力來占便宜。看守唆使刑事犯去打政治犯,叫他們偷政治犯的東西,然後給打手多發一點兒吃的,給打手水喝。看守對刑事犯說:「你們是『我們的』人,只是『暫時在這裡蹲一蹲』,而政治犯是『人民的敵人』,『就是該打』。」列夫看到刑事犯如此野蠻殘暴,非常震驚。他想,這幫東西根本不是人,是一種新的物種,厚顏無恥,蛇蠍心腸,以害人取樂。那些看守,比這些爛人強不了多少,都是一丘之貉。這群傢伙,一天要到車廂裡來「搜查」一兩次,命令政治犯站到一邊去,然後順手抄起東西就打:鐵棒、鐵錘、木槌、木板、木棒。他們這是給刑事犯做示範,教他們怎麼欺負政治犯。有一次來搜查,列夫被打,把腎臟都打壞了,還有一次,頭部遭到狠打,耳鼓都穿孔了。
  過了科特拉斯,車就慢了下來,速度和小跑差不多,三不五時地還停車拋屍,有的還沒死就被扔了出去。火車道是古拉格犯人修的,品質很差,車速快了會出事。曾幾何時,這條鐵路沿線到處都是勞改營,裡面人可多了,都是修鐵路的囚犯。在這運牛的車廂裡,列夫的床鋪在上鋪。他蜷縮在角落,透過小窗戶眼往外看,一堆堆白骨清晰可見,松樹林里拉著鐵絲網,還有崗樓。車到米昆(Mikun)、伊拉耶爾(Ira-Iol)、卡緬卡(Kamenka)的時候,囚犯們被趕下車,由武裝看守押著,列隊行進到一個「衛生站」。天氣冷得滴水成冰,看守卻命令囚犯脫光衣服,淋浴消毒。凡是腿腫的,臀部爆皮、裂口的,都不許再上火車,說是癩皮病(缺維他命所致)。這些人,或許送醫,或許槍斃了。
  列夫坐的這列火車,走了三個月,終於到了伯朝拉。當時是1946年3月,還沒到春天。在這個遠北地區,北極黑暗的冬天持續時間長達九個月。伯朝拉河還沒有開化,地上還有雪。囚犯們長途煎熬,現在一點兒體力都沒有了。列夫本來身強體壯,連德國集中營那麼惡劣的環境都沒把他拖垮,可他現在也瘦得不行,渾身沒勁。很多勞改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了,虛弱得很,下車都很費力,怎麼爬也爬不下來。
  囚犯們被帶到一個中轉站性質的收容所,這是勞改營的到達地點。收容所的營區離火車站很近,四周都用鐵絲網圍了起來,裡面有三個棚子,是囚犯們睡覺的地方,有一個單獨監禁的小號(懲罰犯人用的),有一個衛生所,旁邊附設一個墓地,還有一個犯人工作的小院。大家洗了淋浴,剃了光頭,除了蝨子,然後按人分組:病人(主要是癩皮病和壞血病)直接進衛生所,剩下的其他人,按照身體狀況,分別派去幹各種活,加入各個作業單位。列夫被選中,派到木材廠工作。這個木材廠是伯朝拉的主要工業區,更北邊的森林裡有小型勞改營,勞改林場什麼的,他們那邊把林木順河漂下來,下游這邊把木頭從河裡拖上岸來,做成傢俱,或者作為建築材料,供鐵路沿線各個古拉格營地使用。這營地面積可不小,從科特拉斯一直到沃爾庫塔那個重要的礦區,這一大片都是勞改營。
  鐵路是伯朝拉最要緊的東西。古拉格在這裡墾殖,離了鐵路,可就玩不來了。鐵路也是這大北邊經濟開發的關鍵。19世紀的時候,這個地區全是森林,人煙稀少,只有科米人(Komi)等散居在這一帶。1929—1930年,伯朝拉和沃爾庫塔這兩個盆地,相繼發現大量煤炭、石油和礦藏。這裡就成了蘇聯的工業戰略要地。在此之前,該國的燃料供應主要來自頓巴斯和高加索地區。但這些地區政治不穩定,軍事力量很脆弱:1918—1920年俄國內戰期間,剛成立的蘇維埃共和國沒守住這兩個地方,被白軍及其西方盟軍占了。把沃爾庫塔蘊藏的巨大的煤炭資源開採出來,不僅大大有助於國家工業化,而且一旦發生外敵入侵,燃料供應也會確保無虞:這遙遠的北極圈地區易守難攻。
  有一陣子,蘇聯人異想天開,想把沃爾庫塔的煤用河運運出來,但是河運路線太長,繞了一個大彎,並且伯朝拉河16[1]及其最大支流烏薩河(River Usa)17[2]要一年冰封九個月。於是,1934年,他們決定修一條鐵路,把列寧格勒和科特拉斯、烏赫塔(Ukhta)、伯朝拉、沃爾庫塔全都連上(參見本書正文後面的地圖)。到了1939年,按規劃,先在這條擬建的鐵路沿線,從起點到終點,建起了勞改營和古拉格聚居地。勞改營一般都比古拉格犯人村的面積大。一切工程都是用犯人手工做的:砍伐樹木、平整土地、鋪鐵軌,都是手工操作,沒有機器,並且是二十四小時倒班。極地的黑暗,每天持續時間特別長,冬天超過二十小時,工地上只好點起篝火照明,燒的是破木板之類,全是身體虛弱的勞改犯出去撿的。身體太弱,修不了鐵路的囚犯,就被派出去撿木頭,好回來燒火。夏天一連三個月,白天晚上天都是亮的。
  德國一入侵,修鐵路這件事就更加緊急了。到了1941年底,頓巴斯大部分地區都被德軍占領了。本來,蘇聯百分之五十五的煤炭都是頓巴斯出產的。1942年,德軍長驅直入高加索,眼看全蘇石油供給不保。連接沃爾庫塔的鐵路,必須儘快建成,早日通車,這是重中之重,關係到國家的生死存亡。蘇聯當局向勞改總局的頭子們狠命施壓,命令他們務必在破紀錄的時間內將鐵路修完。到了1942年,修鐵路的勞改犯有十五萬七千人。他們晝夜不停地工作,有的睡在帳篷裡,但帳篷沒有暖氣,也有的連帳篷都沒有,就睡在露天地,氣溫都在零下,冰天雪地。全體勞改犯累得一點兒勁都沒有了。凍死的、餓死的、病死的,每天都有好幾百人。為了加快完工,就把鐵軌直接鋪在地上,路基既不填碎石穩定,也不用沙子補強。遇到湖泊沼澤就繞過去,根本不做必要的填土奠基,有的甚至乾脆把鐵軌鋪到冰面上(至於建橋,以後再說)。由於鐵軌鋪設得不直,有的地方還起伏不平,暗藏很多危險,所以火車經常翻車,一翻車就抓人,說他們搞「破壞」。伯朝拉河上有一座橋,伯朝拉在上游,科日瓦(Kozhva)在下游。施工的時候,趕工趕得特別急,橋的大梁本來應該用鋼鐵的,但是沒有,就用木頭臨時對付。結果,1942年通車的時候,車速不敢超過每小時五公里,否則抖動得太厲害,火車隨時有墜河的危險。不管怎麼說,沃爾庫塔的煤,最後總算是運了出來,運到蘇聯各個城市、各個工業廠礦——1945年的時候,每月達到二十萬噸。
  伯朝拉發展成了這個地區的主要工業樞紐。這個城鎮位於鐵路和伯朝拉河交會處,自然而然成了古拉格的木材加工、鐵路維修和造船工業的中心。伯朝拉是1937年才開始建的,當初只是一個勞改營定居點,一個破破爛爛的小鎮。到了1946年列夫來的時候,人口有一萬人,有的是勞改犯,有的不是(參見本書正文後面的地圖)。火車站附近有一片貧民窟,小巷子彎彎曲曲的,一個個小破房髒兮兮的。這裡的市容有點像「亞洲」,中國移民都住到了這一帶,所以人稱「上海」。伯朝拉主要是火車站到木材廠這一片地方。木材廠是個木材工業聯合體,自成一個工業區,三面圍著鐵絲網,一面是河岸。列夫每天去木材廠工作,都是從那個臨時營地列隊出發,走「蘇維埃大街」。一路上,兩邊有看守押著,手裡都牽著狼狗。木材廠的大門在「三八大街」盡頭。這條「蘇維埃大街」是主要大道,卻不是柏油馬路,而是一條土路,很寬,路面上鋪的是木板。這裡,街上都沒有路燈,只有監獄四周瞭望塔上的探照燈晃來晃去。路上基本沒有小轎車,也沒有摩托車,只有馬,勞改營的頭頭到各處去都是騎馬。房子都不是石頭砌的,全是木頭房子,房子一半臥在地面下,這樣比較能避風,北冰洋吹來的寒風太大,受不了。屋內都沒有洗手間(只有勞改營的看守長家裡才有洗手間)。誰家都沒有自來水,只有水井,井上都蓋了個小房子。冬季特別長,氣溫經常降到零下四十五度,在井上蓋個房子,可以防凍,防止井水凍成冰。這裡沒什麼商店,只在「上海」那一帶有個小郵局(兼賣伏特加)。
  列夫走進木材廠的大門,就進了這個工業區。這裡是今後十年關押他的監獄。這地方很大,呈長方形,方圓有一個村子那麼大,一共五十二公頃,周圍是鐵絲網高牆,四角有崗樓,居高臨下,上面有探照燈。大約有五十棟房子,大多是「臨時的木結構」,建得沒有規劃,也沒好好選址,橫七豎八,好像是隨便亂建的。廠區內有各種加工車間,一個乾燥車間,好幾個木材庫、製材車間、馬廄、飯廳,還有一個看守和非服刑人員俱樂部。此外,還有幾棟平房,半臥到地下,還有一個洗衣房。廠區設有消防隊,消防車是一架馬車。消防隊有一條輕軌小鐵道,還有單獨的住宿區。列夫看到,前邊快到河邊的地方,有個紅磚砌的大煙囪。那是發電站的煙囪,俯瞰著這個勞改營。
  木材廠的製成品(傢俱、住宅用預製構件)都在火車的裝貨區裝上火車運走。列夫他們這隊勞改犯就在這裡清點人數。清點完之後齊步走,走進工業區內的一個特別監禁區域,周圍又是一層鐵絲網。他們被帶到「第二聚居地」,這第二聚居地也叫「生產隊」。
  第二村有十個棚屋,裡面住了八百個勞改犯。所有的棚屋都一個模樣:一長溜木頭平房,裡面有兩排雙層硬板床鋪,每層住兩個人(古拉格方言裡,這種床鋪叫「臥鋪」,因為很像火車臥鋪)。兩排床鋪中間的過道上,放著桌子、板凳,還有燒木頭的爐子。天棚上吊著四十度的燈泡,燈光昏暗發黃。床墊和枕頭,裡面填的都是木頭刨花。列夫住的屋子有一個好處,總是暖和和的,因為看守允許犯人把碎木頭帶回來生火取暖。房門晚上也不上鎖,犯人可以自由進出(廁所在戶外)。但有一條,犯人不許靠近鐵絲網,靠近馬上擊斃。
  列夫在屋子盡頭靠窗的地方挑了個下鋪。這個房子是勞改營裡最老的。與列夫的床鋪隔不遠,有個政治犯,年紀很輕,是烏克蘭人,家住烏克蘭西部城市利維夫(Lviv),只見他身材瘦小,臉部表情卻很豐富,兩個眼睛特別有神。他名叫柳波米爾·德爾列茨基(LiubomirTedetsky),暱稱「柳布卡」。後來,他成了列夫最寶貴的朋友,列夫非常喜歡他天資聰明,有內秀,又善解人意,欣賞他的詩人氣質,最愛聽他說話——伶牙俐齒,妙語連珠。德爾列茨基已經進來六年了,所以能幫上忙,他幫列夫安頓下來。1939年,蘇聯侵入利維夫18[1],不久他就被捕了,當時他才十八歲。蘇聯「內務人民委員部」的祕密警察搜查他家,發現一張地圖,一個指南針,還有一個揹包(德爾列茨基喜歡徒步旅行),於是以此為據,給他扣了一個帽子,硬說他是德國間諜。可憐他屈打成招,被判了死刑,在基輔監獄裡蹲了兩個月,就等著拉出去槍決了。不料,後來宣布減刑,死刑改為十年勞改。德爾列茨基被押往伯朝拉的途中,幾乎死在了火車上。到了勞改營,他被編入強勞隊,到岸邊撿柴火、碎木頭,用手推車推到五百公尺高的山上的發電廠,再將這些木頭扔進蒸汽機裡燃燒發電,向整個木材廠供電。這工作太重,德爾列茨基做不動。發電廠的司爐工看他都快累死了,可憐見的,就讓他休息休息,大夥主動把他的事攬過來。這一休息居然休息出好運來了:電力組的組長叫維克托·齊津,他本人也是勞改犯,這會兒在發電廠碰見了德爾列茨基,見他聰明伶俐,人很好,就申請把他調到發電站來,編入他的電力組。
  挨著列夫床鋪的,那人名叫阿列克謝·阿尼西莫夫,暱稱廖沙(Lyosha),也是莫斯科人,莫斯科運輸工程學院學生。他為人靦腆、文靜。列夫很喜歡這個人,給斯維塔寫信的時候,說他是個「大好人」。阿尼西莫夫是1937年被捕的,以「反蘇現行犯」被判十五年。勞改營這個「第二聚居點」大多數都是「政治犯」,情況和列夫、德爾列茨基、阿尼西莫夫差不多。很多人(準確地說,是八十三人)都是在德國占領區被俘過,一回到蘇聯就被捕了;要不就是1944一1945年蘇軍反攻德占區時大逮捕抓來的。
  這個木材廠的其他囚犯聚居點,關的不是政治犯。「第一聚居點」(在工業區外面,自成一體)住的是「特種流刑」(spetspereselentsy)的。當局下了一道行政命令,就把他們發配到勞改營來了,1946年的時候,人數在五百人左右。「第三聚居點」(在河邊)關的都是普通刑事犯和其他囚犯。當局把他們挑出來,關到這裡,以示嚴懲。列夫後來在信中寫道:「第三村和我們緊挨著,管得比我們這裡嚴厲多了。」犯人違反了勞改營規定就被關到第三聚居點去,下一步就是「換地懲罰」了。1947年,第三村發生暴動。勞改營當局寫了一篇調查報告,說那裡的條件「極其惡劣」。犯人連床單、被褥都沒有,飯碗都是破碗,老鼠來回跑。
  列夫被分配到一個普通的強勞隊,負責把河岸堆放的木材拖運到木材廠來。這個工作是把沉重的木料往山上拖,拖到木料傳送帶上,然後用手搖的捲揚機把鋼絲繩捲起來,把木料拖運到製材車間。這個工作非常累,腰簡直都能累斷,必須站在冰水中,站著操作,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夏天整夜都不黑天,天色大亮,蚊子特別多,人被叮咬得實在受不了。囚犯上工之前,都要先把手和臉用破布包上。
  隊裡人人都領到了標準的勞作服,列夫也領到了一套:帶有耳罩的帽子,大棉祅,沉重的厚棉褲,手套、冬季的鞋都是和大棉襖一樣的布料。鞋裡面不帶毛19[1],也沒有鞋裡子,這屋子總是濕漉漉的,又不透氣,所以列夫的腳總是潮濕。
  勞改營兩班倒,每班十二個小時,天不亮就上工。犯人們工作,若能完成定額,每天發六百克麵包;如果完不成定額,只發四百克。為了完成每天的定額,列夫必須把六十立方公尺的木材(能裝滿半個屋子)從河邊拖運到木材廠。如果超額完成,能領到八百克麵包,另外獎給「一個黑麥餅,有時有餡兒,有時沒餡兒。有餡兒也沒什麼味兒」。每天早晨,給犯人發一碗稀粥,一杯茶,一塊糖,重十五克(用秤稱,稱得非常仔細),一塊鯡魚;午飯一般是一碗圓白菜湯,裡面有幾個肉丁,或一點點魚;晚餐也是一碗粥,外加茶水。天天拖運木材,吃這種東西,堅持不了幾天就不行了。患病率和死亡率都非常高。木材廠這個勞改營,主營區外頭有個院子,院子裡的房子原來是監獄的小號,專門用來單獨監禁犯人,現在改作衛生所,也叫醫務室。1945—1946年,勞改營一千六百名囚犯,三分之一以上的人都病了,到衛生所來看病,但是衛生所只有一個大夫。當時,有個囚犯在掘墓隊工作。據他說,衛生所後面那個墓地,每天都要埋十多個囚犯的屍體。木材拖運隊的工作環境毫無人道,連有些看守都看不下去了。有一次,集中營看守開黨員會議,一個看守發言數落起來:「好像犯人的死活,我們都不管,還讓他們站在冰水裡,等到他們凍病了,做不了事了,就看著他們在衛生所裡死去。」
  列夫拖運木材做了三個月,也累得快站不起來了。他心理承受不住了。德爾列茨基後來回憶說,第一次見到列夫的時候,「好像一個農民被拖拉機壓了似的」。哪像十年前那個生龍活虎的小夥子啊,縱身一躍就跳進伊斯特拉河游泳去了。可現在,當年的影子一點兒都沒了。
  德爾列茨基叫列夫收工以後到木材乾燥車間去暖和身體。列夫聽他的話,經常去。工業區內可以隨便走動,不用排隊走,也沒有看守押送。犯人上工自己去。所以,列夫上木材運輸機工作或者在製材車間附近工作的時候,每天收工以後,在回第二村的路上,就有時間先去乾燥車間待一會兒了。回到第二聚居點,進大門的時候,要穿過警衛室,門衛負責登記,清點人數。正是有一回去乾燥車間,列夫得到了貴人的救助,從此不用去做那有生命危險的工作了。
  木材廠犯人在搬運木材
  乾燥車間有一個附屬研究實驗室,實驗室主任名叫格奧爾基·斯特列里科夫(GeorgiiStrelkov),是個西伯利亞的老布爾什維克,參加過蘇聯內戰。他還是一位老資格的蘇聯工業管理人員,1937年被捕之前,一直擔任克拉斯諾亞爾斯克一家金礦聯合企業的總經理,那個金礦聯合企業隸屬於重工業人民委員部。他的案情是這樣的:他看到報導,在西伯利亞大東北邊兒的科雷馬(Kolyma)20[1]金礦,勞改犯們在捱餓,於是他派了兩艘船,帶著糧食補給去救濟。結果,半路上就被祕密警察截住,卸空了船上的所有糧食,卻把新的囚犯裝上了船。死多少人,祕密警察也不在乎。他們說斯特列里科夫浪費糧食,指控他搞「反革命活動」。斯特列里科夫先是被判槍斃,後來又改判死緩:押赴伯朝拉勞改營勞動改造二十五年,並剝奪通信權利。囚犯被判二十五年強制勞動的,一般都得做粗重工作。但是,伯朝拉勞改營當局非常看重他的專業技術,於是就讓他來負責這個木材廠的實驗工作。他們允許斯特列里科夫獨自住在實驗室裡,不必和其他囚犯一起住在破爛的宿舍裡,因為整個工業區內這樣那樣的技術問題,經常都需要他到場才能解決。獄方甚至還允許他穿西裝,不用穿勞改營的囚服。
  斯特列里科夫很嚴格,說一不二,但他為人善良。他在這個木材廠很有權威,救了不少囚犯。很多囚犯在拖運隊裡累得快不行了,多虧他出面干預,把他們調到乾燥車間或者其他車間去,才保住了命。他出面替囚犯說話,常常遭到勞改營當局的反對,給他引來不少麻煩,但他不怕。斯特列里科夫知道,古拉格的頭子們需要他。多年來,他想辦法利用了古拉格的勞改制度。1942年,這個木材廠勞改營接到古拉格主管部門的命令,叫他們趕快想辦法,把鋸木屑用酵母發酵,製成動物伺料。於是,這項研究就交給斯特列里科夫來負責。經過十八個月的反覆實驗,木材廠的頭頭就帶著兩罐這種神奇的飼料,來到伯朝拉勞改營的管理中心所在地阿別茲(Abez),以此慶祝十月革命周年紀念日。古拉格的頭子們都來了,開慶祝大會。那木材廠的頭頭名叫鮑里斯·謝洛夫(BorisSemv),也是個勞改犯。他把那兩罐飼料往那裡一放,與會代表立刻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從阿別茲回來以後,斯特列里科夫的一個助手告訴他,這兩個罐子裡裝的其實都是用普通大麥加工成的麵粉。
  1946年,乾燥車間急需具有工程專業技能的技術人員。高壓蒸汽爐烘乾木材的速度太低,乾燥木材供應不上,後續車間產量上不去,計劃指標完不成。內務部(MVD)大為光火,催得越來越緊,勒令他們儘快改進。(蘇聯勞改總局,歸內務人民委員部管——1946年3月,改稱內務部。)斯特列里科夫聽說列夫是學理科的,就請他到乾燥車間來當技術員,把他分到蒸汽烘乾室工作。列夫的工作就是把木材尚未烘乾的那面翻轉過來烘乾。室溫保持在攝氏七十度,所以進烘乾室必須把手和臉都蓋起來,每次進來只能待幾分鐘就得出去。這個工作也是粗重工作,也很累,但是和拖運木材相比,對列夫來說,簡直是「天堂」一般。
  自從來到伯朝拉,列夫的鞋和衣服都是濕漉漉的,現在第一次能弄乾了。他全天都覺得暖和和的。看守怎麼凶神惡煞他也不在乎了。蒸汽室的事做完以後,列夫還可以去實驗室拜訪斯特列里科夫,這對提振列夫的心情,或許是更為重要的。斯特列里科夫在實驗室裡騰出一個生活區,有三十平方公尺大小。他在這生活區裡養了一隻貓,起名叫「瓦西里·特里豐內奇」(VasilyTrifonych)。他也在這裡接待朋友,暢談、玩牌、下棋,和朋友一起聽音樂(他自己組裝了一臺收音機)、一起品嚐他在實驗器皿裡釀製的伏特加,還一起做菜吃。那些蔬菜可是寶貴,都是他自己在窗檯木箱子裡種的。他還特地把木材熏蒸器加以改造,用來給種菜的木箱保溫,這樣菜就長出來了。還有花兒呢。他做了個玻璃罩,在玻璃罩外面加溫,裡面就能長出花來。木材廠的頭頭見了,一個勁叫好。斯特列里科夫突然冒出個奇想,提議辦個花卉農場,專門種花。那頭頭一聽,立刻就批准了。
  搬到乾燥車間,列夫這才有機會寫信。以前都沒辦法寫,這是頭一回。以前在拖運隊的時候,收工回來特別晚,又餓又冷,渾身潮濕,髒兮兮的,累得筋疲力盡,晚餐後不一會兒就熄燈了,想寫也寫不了。再說,紙和筆都沒有。轉到乾燥車間以後,列夫有時間寫信了。需要什麼,斯特列里科夫會給他。
  曾幾何時,列夫暗自下定了決心,絕不給斯維塔寫信,也不給奧爾加寫信。斯維塔上次過生日那天,列夫徹底絕望了,覺得再也見不到斯維塔了。判了十年,被運牛的火車拉到這伯朝拉,列夫當時心如死灰,不抱任何希望了。這個女人,已經五年沒音訊了,還給她寫信千什麼?她也許死了吧。或許是放棄了列夫,移情別戀,已經嫁人了吧。接到一個囚犯的來信,她會很尷尬的。話又說回來,聯絡她,會給她帶來危險的,這是列夫最不願意的。所以,列夫想好了,不想去打擾斯維塔的生活了。長年被監禁,生出了自卑感,自慚形穢。列夫覺得自己沒有權利要求她愛自己。
  斯特列里科夫和他的貓在實驗室裡。牆上那幅畫是伊里亞·列賓(IlyaRepin)的《伏爾加河上的縴夫》,在蘇聯時期這是沙皇壓迫的象徵
  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又改變了想法。可能是有斯特列里科夫陪伴,有朋友陪伴,心情好些了吧。也有可能像他後來說的,「一時意志不堅定」,沒守住防線,也想看看斯維塔到底怎麼樣了。列夫不敢給斯維塔直接寫信,轉而給奧爾加(暱稱「奧利婭」)寫了一封信,請她問候斯維塔:
  1946年6月2日
  親愛的奧爾加姨媽!你沒想到會收到這封來信吧。我不知道你是否安然無恙。過去五年出了很多事。請原諒我給你寫信,不過,你一直都是我的親人,所以,現在請你幫我。我也想給卡佳姨媽寫信來著,可是我記不清她家的門牌號碼了。
  我現在在內務部的一個勞改營裡服刑,刑期十年。1945年,我被判犯了叛國罪。這事的來龍去脈,說來話長,信裡說不清楚……
  這裡的條件很好,只是北方的氣候差一些。只有一件事,比較難受,過去和我朝夕與共的人,我深愛的人,已經五年沒有他們的消息了。如果你給我回信,跟我說說卡佳姨媽的情況,說說薇拉(奧爾加的嫂子),說說米哈伊爾(奧爾加的丈夫);尼基塔好麼?斯(即斯維塔)的家人好麼?我的情況,別告訴他們。給我來信就行,給我講講他們的情況。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吧。
  希望你一切均好。衷心祝願你們萬事如意——你、卡佳姨媽、米哈伊爾……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在想念你們大家。
  祝萬事如意!
  列夫·米申科
  我的地址:
  科米蘇維埃社會主義自治共和國,伯朝拉火車站,木材廠,274/Ⅱ信箱,列夫·G.米申科
  列夫於7月31日收到奧爾加的回信。當年匆匆離去,孤零零一個人掙扎在這世界上,和故人天各一方,現在終於又聯繫上了!但這卻是一封傷心的信:奧爾加告訴他,戰爭期間,很多親朋好友都死去了,其中就有斯維塔的妹妹塔尼婭。但是她又說,斯維塔安然無恙。第二天,列夫又給奧爾加寫了回信:
  第2封信 伯朝拉,1946年8月1日
  我親愛的奧爾加姨媽,昨天,1946年7月31日,我收到了你的第一封來信。31日常常是我大喜的日子21[1]。接到你的信,我激動不已。信中溫暖的情誼給我帶來莫大的幸福,我不知道用什麼詞才能表達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我沒指望會收到你的信,這樣的信,連想都不敢想。真高興,你還活著。但是,得知你身體不好,孤單寂寞,我很難過。我們的人生,失去的太多了,令人痛心……塔尼婭的噩耗,令人痛徹心肺。「斯」家裡別人都好,這是福分啊。「斯」還活著,活得充實,活得美滿,別說我有多高興啦。我從心底裡祝福她。你還和她保持聯繫,這太好啦。請給我來信,講講她的情況,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她在哪個研究所工作?指導教師是誰?她選的是什麼專業?她博士學位通過沒有?儘管天各一方,闊別至今,我對她的感情還是和過去一樣。
  我現在是給你寫信,不是給她寫信,因為,我不想給她增添負擔。讓她平靜地生活吧,我不想給她添麻煩,既不想讓她回想起過去也不想讓她惦念我的現在,我想讓她無憂無慮。
  熬到1946年初,斯維塔已經不指望能再見到列夫了。別人都從前線回來了,只有列夫沒回來。所以,斯維塔一定以為列夫已經死了,或者下落不明,再也找不著了。斯維塔一連好幾個月「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把她父母愁壞了。那時候,斯維塔「盼望列夫能有消息來,哪怕片言隻語也行啊。要是有個信兒,一天雲彩就都散了」。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斯維塔心情越來越低落,漸漸不抱任何希望了。忽然,奧爾加來信了。
  斯維塔馬上提筆給列夫寫了一封信:
  1946年7月12日(Ⅰ)
  列夫,遇事要看行為的動機,不要看行為的後果,我要是不知道這個道理,就會怪罪你了,怪你音信杳然。
  還記得吧,那年9月,你說你不想咱們兩人隨隨便便地約會,而我呢,人家給了我們一個星期的時間,讓我們可以在一起,當時我可是謝天謝地啊。列夫,我現在和那時一樣:如果改變不了現狀,現在這樣也比音信杳然強。你我今年二十九歲了。我們是十一年前認識的,到現在五年沒見面了。這幾個數字,屈指一算,真是讓人心痛。但是,時間的確在流逝啊,列夫。我知道,你肯定會盡量爭取我們早日見面,不用再等五年的時間。
  列夫,我越來越倔強了。過去,我總想依偎在你的懷裡,你卻不在,我只有面徒四壁的份兒。好壓抑啊,簡直喘不上氣來。但是,時間一天天過去,我也振作了起來。現在這一關,我們也能過去,列夫。
  我答應過你,我一定要讀完大學。我說話算數,已經實踐了這個諾言。我們是1942年夏天畢業的,上完了大四的課程,但是遷校到外地去了將近六個月,從莫斯科遷到阿什哈巴德,又遷到斯維爾德洛夫斯克斯克……
  1942年,我過完生日就到爸爸的研究所(輪胎工業科學研究所『1』來工作了,在物理和機械實驗室,進來快四年了。不管我怎麼想辦法避開橡膠,到頭來還是研究橡膠。高興吧?我的工作就是提出新的、更好的試驗方法(細節太多,一封信說不完,所以我一點兒一點兒給你講)。我的上司為人很好,但實際上他不是管理人員。所裡有四十二個女學生。我和他一起當指導教師,指導她們寫論文什麼的,但指導得很不到位。所裡新開了研究生課程,第一個研究生就是我,斯維特拉娜!我考試(五六月)通過了,考得非常好,比誰考得都好,全校第一(主要因為我是學理科出身,不是因為我才華出眾)……高興吧,列夫?
  我7月1日開始放假,但是學術祕書把我留了下來,要我給校刊寫完文章再走。這文章可怎麼寫啊(內容是關於橡膠和合成橡膠的彈性)?我正在搜索枯腸、冥思苦想呢。媽媽和阿利卡(斯維塔的侄子)已經去鄉間別墅住了一個月了。現在這個別墅還是在伊斯特拉河邊上,不過,這回離莫斯科近了一點兒。阿利卡現在六歲了,已經學會認字了,一看大寫字母就著迷。亞拉(斯維塔的哥哥)的技能和才氣,他都繼承下來了。這孩子會畫畫,做「實驗」,很多字的發音和拼法,他都會,能背誦很多首詩。這會兒,正在做植物標本呢,還收集甲蟲、蒼蠅、毛毛蟲,還會唱歌呢。長得真像他姑姑!小腦袋圓溜溜的,簡直像鈕釦那麼圓!黃頭髮,瞳孔又黑又大,但是虹膜是藍色的(他姑姑也是這樣)。去年11月亞拉回來了,在外三年,音訊皆無。現在還瘦得很呢。塔尼婭1942年5月入伍的,1943年9月2日患闌尾炎死在醫院了。我很想她,就像我想你一樣,總在想,但是我不說。當然囉,媽媽和爸爸都老了。爸爸目前在橡肢工業部工作。媽媽忙著家務,屋裡屋外地轉。布氏桿菌病把她折磨壞了……
  列夫,給我寫信啊,可不可以給你寄包裹?請告知。如果可以寄,告訴我,你需要什麼。要小說還是物理書?這封信,郵寄到你那裡越快,我收到回信也就越快。先寫到這裡吧。
  列夫,祝萬事如意!斯維特
  8月8日,星期四,那天晚上收工後,列夫去集體宿舍,看有沒有信來,果然信到了。信封上斯維塔的筆跡,他一眼就認出來了。打開信封,裡面有一張斯維塔的照片。那天夜裡,列夫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沒有上床睡覺,而是在外面到處徘徊,北極地區的白夜給了他看信的光亮。第二天早晨五點半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整整兩個小時了。列夫坐下來寫信:
  伯朝拉,1946年8月9日 第1封信
  斯維塔,斯維特22[1],我此時此刻的感受,你能想像得出來吧?這種情感,我不知怎麼形容好,我的幸福無邊無際。8日,在我的人生裡,一直是個重要的日子(你瞧,我已經成了一個宿命論者了)。昨天,我回到宿舍去看有沒有信來,看到有人收到來信,我一點兒都不嫉妒他們,因為我沒想到會收到來信。31號那天,我收到了奧爾加姨媽寄來的信,我想9月初才會有我的信吧。突然間,看到了我的姓!彷彿你的筆跡活了,要從紙上跳下來!我一連三年設法珍藏著一個小紙片兒,上面有你寫的字。那是我擁有的你的全部。後來,1944年7月3日,德國布痕瓦爾德集中營大搜查,把這個紙片兒沒收了。我盼望著你還活著,將來我們一定有見面的一天。這個希望支撐著我活下去。上次你生日那天,我正在受審,非常難熬,我就想,壞了,可能見不到你了,就在心裡暗暗向你告別……將來還能再見到你麼?我不敢抱任何希望。實在見不著,能聽到你的音訊也行啊。能有你的音訊麼?我想也沒指望了吧。
  斯維塔,但願你能想像得出,但願你能明白,那種審訊究竟是怎麼個審法!審訊不僅僅是受皮肉之苦(我沒受過皮肉之苦),而且還是靈魂的煎熬啊。你知道嗎,有一樣東西比死還惡劣,那就是不信任。哦,我說離題了。我反正在心裡向你告過別了。可是,沒有你,我堅持不下去了啊。過了八個月以後,我給奧爾加姨媽寫了一封信。沒抱太大希望,只是懷著僥倖的心理試試看。我向她打聽你的情況。記得1936年7月31日那個犯傻的日子,我去鮑里斯科沃看你,途中跳下伊斯特拉河游泳,差一點淹死了,多虧被人救上岸來。時隔幾年,也是31日這一天,我又獲救啦!那天,我沒指望會收到一封這麼深情的、暖人心房的慈母般的來信。其實,我根本沒指望會收到任何來信……奧爾加姨媽寫的全是你的情況。你竟然還活著!原來你還經常去看她啊!這說明,你還沒把我從記憶中抹掉。我知足了。我只想知道你的近況,不想打擾你的生活。突然之間,昨天信到了,精確地說,是今天到的,因為雖然現在是8月9日的早晨六點鐘,我一宿沒睡,到現在還沒躺下呢,所以對我來說,信是今天收到的,不是昨天,反正北極圈裡只有白天,沒有黑夜。不光有你的筆跡,不光有你寫的話,還有一張照片呢!多麼深情的話啊,多麼非比尋常的信啊!這麼多禮物都是給我的麼?是給我的麼?斯維塔啊,斯維特啊,我不知道怎麼表達才好……
  現在我們談談別的吧。你問能不能見面……斯維塔啊,見面怕是不行。58-Ⅰ(b)是一個邪惡的數字23[1]。對這一點,我不抱任何幻想。但是,我向你保證,我會竭盡全力爭取縮短刑期的。
  你終於能夠掌控自己的人生了,斯維塔,你很堅強,很快樂,我真為你高興。你有一個正經的工作,大家都很器重你,這太好啦。斯維塔啊,你又聰明又伶倒!得啦,得啦,別不信啊,這是外行誇獎你吶。斯維塔啊,斯維塔,你離我這麼近,你是我的近人兒。雖然關山難越,相距兩千一百七十公里,但是,過去五年,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你的模樣還是像五年前一祥,沒什麼變化,照片上有一種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什麼東西在說,你的心稍稍滄桑了一點兒,僅此而已……
  你來信問起書。這幾年,我想看書,想得很厲害。什麼書都弄不到,說來慚愧,這幾年讀書讀得太少了……還記得阿赫瑪託娃和勃洛克麼?我渴望看普希金的書,看你最鍾愛的《石客》24[1]當年,我們在特維爾大街的路燈下攜手散步,你曾經給我背誦過這首詩,我還能記得其中幾句呢。《茶花女》也是我的最愛,每次聽到都激動不已,不管是聽人用口哨吹出來,還是聽見收音機播放……
  斯維塔啊,正像你說的,這一關,我們能過去……
  暫時就寫到這裡吧。祝你萬事如意!什麼東西也不要,就寄信吧,信、信、信!……
  列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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